一

白軒走進去的時候，何縣長正在電閃雷鳴，抓起桌上的杯子，想朝地上扔，見了白軒，又收回來，把自己一屁股扔在椅子上，一聲聲長嘆道:“敗類，真正干部中的敗類!”說著，示意白軒也坐下來。然后，拿起桌上的煙盒，抽出兩棵煙來，自己一棵，給白軒一棵?？勺约耗强?，咬在唇上，拿出火柴，刮了幾下，也沒擦著。

白軒忙上前，打著火機，給何縣長點了煙，默默坐下。他本來不太抽，屬于半吊子煙民，可是看何縣長氣得不輕，就陪著抽起來。

“白軒，你去!”何縣長吸了一會兒煙，連連地咳嗽了幾聲，情緒穩(wěn)定了下來，望著眼前的縷縷白煙，對白軒道，“你再回漫豐鎮(zhèn)，去當(dāng)那兒的一把手?！?/p>

“王書記呢?不是干得很好嗎?”

事情來得太急，白軒顯然沒有做好充分的思想準(zhǔn)備，不由脫口問道。同時，連連甩手，一不小心，煙頭灼了手指。白軒所說的王書記叫王河，是漫豐鎮(zhèn)書記，他過去的上司。他曾在漫豐鎮(zhèn)工作過，那時，他是一個副鎮(zhèn)長，而王河就是書記。

“好?”何縣長又有點兒激動了，煙也不吸了，把煙頭摁進煙灰缸，狠狠地擰著，仿佛那個煙頭就是王河一般，“丟人現(xiàn)眼，還好呢?”

“究竟什么事?”白軒作為縣委辦公室副主任，仍一貫保持著讀書時的習(xí)慣，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干份內(nèi)活。因此，有些事很少打聽，或者不打聽。他覺得，這樣好，避免卷入一些不必要的是是非非。

“什么事?男女作風(fēng)?！焙慰h長硬邦邦地說，每一個字仿佛一顆子彈射出來，讓白軒聽了，感到耳根發(fā)麻。

白軒默默地吸著煙，對這事，他不便發(fā)表意見。再說，何縣長也沒有讓他發(fā)表看法。在心里，他覺得只是男女作風(fēng)問題，何縣長未免小題大做了。現(xiàn)在不是過去，男女問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男一女，只要雙方情愿，褲子一脫，誰能管著?再說，到鄉(xiāng)下去走走查查，哪一個鄉(xiāng)鎮(zhèn)長還沒有點作風(fēng)問題。沒有作風(fēng)問題，就有生理問題。

何縣長可能看出了白軒的心思，一聲長嘆:“男女作風(fēng)倒還罷了，為一個女人，竟然被一個二愣子打了，挨了一磚頭，住進了醫(yī)院。而且，這事都見報了。”提到見報，何縣長又激動起來，拿起桌上一張當(dāng)天的報紙，使勁抖了抖，遞給白軒。

這是一份省日報，標(biāo)題被用紅筆劃出，顯然是為了醒目。白軒看看，題目并不新穎:《為美女公仆吃虧，挨板磚身受重傷》。看內(nèi)容，果然如縣長所言，只是其中的人名，卻以“某”字代替，是記者們慣用的“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手法。

白軒停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女人梅某——是梅小朵嗎?”

何縣長點點頭，點得有點兒氣急敗壞，突然睜大眼睛，仿佛嗅著了什么氣味似的，非常警惕地問:“怎么?你也認識她?”

白軒忙笑了一下，放下報紙，解釋道:“我在漫豐鎮(zhèn)工作時，她在鎮(zhèn)上開了一個服裝店。不過，談不上認識，也僅僅是聽說罷了?！?/p>

何縣長松口氣，點點頭，臉上露出了笑，用一種欣賞的眼光望著自己這個得意的下屬，許久，道:“你去漫豐鎮(zhèn)當(dāng)書記，劉楠也別在縣醫(yī)院呆了，到漫豐鎮(zhèn)衛(wèi)生院當(dāng)院長吧。小兩口在一起，生活上可以互相照顧?！庇滞Ａ艘粫?，看白軒沒有什么話要說，接著道，“你的能力，我是相信的，可千萬不要讓我失望啊?！?/p>

白軒知道應(yīng)當(dāng)是告辭的時候了，站起來，問:“這就走嗎?”

“這就走!”何縣長說，依然是他一貫雷厲風(fēng)行的性格，送白軒出來，走過長長的樓道，停下，拍拍白軒的肩，又一次囑咐道，“前車之覆，后車之鑒啊!年輕人要好自為之?！?/p>

白軒連連點頭說:“縣長放心，我會牢記您的教導(dǎo)的?！?/p>

“這就好，這就好!”何縣長連連道，站在那兒，看著白軒一直下了臺階，走得遠了，才回過身，走進辦公室。

二

漫豐鎮(zhèn)，位于兩省交界，屬南北交通要道，因而，也是本縣的窗口。小鎮(zhèn)出現(xiàn)，據(jù)縣志上載，已有千年歷史，因而，歷史文化底蘊厚重，黑瓦粉墻，曲巷幽深，如黑白片的風(fēng)景畫。

這兒山美水美，但最美的，還是女人，一個個清靈靈的，如小蔥拌豆腐一樣青嫩。

梅小朵，是美人中的美人。

白軒不是漫豐鎮(zhèn)人，可是上高中時，卻在漫豐。因為，他所在的鄉(xiāng)沒有高中。在本縣，一般幾個鄉(xiāng)一個高中，漫豐鎮(zhèn)左近的幾個鄉(xiāng)學(xué)生，都統(tǒng)一到漫豐鎮(zhèn)讀書。

白軒到漫豐鎮(zhèn)高中的第一天，就認識了梅小朵。

報名那天，人特別多，大家擁擠著，下餃子一般。有的個子大的男生，站在后面，就用腿把別人往外拱，然后自己填入那個位子上去。這樣的學(xué)生，一般都是本地的，力氣大，沒人敢惹。

白軒就是其中受害者之一，快到報名的窗口時，被別的學(xué)生拱掉了。被拱出來后，按說，他也應(yīng)當(dāng)學(xué)習(xí)其他外來學(xué)生那樣，乖乖地到后面重新排隊。可他偏不甘心，眼一圓，肩膀一撞，又向原來站的那個位置擠去。強占位子的學(xué)生見了，也用肩膀回頂過去。兩個人牛犢子一樣，撞在一起，那個橫小子抬手就是一拳;白軒也火了，回了一拳。

“喲，小子，想咋的?”那橫小子紅了臉，一副梁山好漢的樣子。

“我只要我的地方?！?/p>

那橫小子從隊里走出來，一步一步，向白軒走過來……一個女孩說話了，喊:“王小山你講理不講理?你占了人家位子，還耍橫!”一句話，讓那個叫王小山的泄了氣。男孩都有個怪脾氣，做了壞事，一般情況下，被女孩一批評，就蔫了，失了銳氣。而且，女孩長得越漂亮，批評的效果越大。

那個女孩顯然就是效果大的一個，因為，她是一個美女。

白軒很感激，抬頭微笑著望過去，臉紅了。他面前不遠的地方，站著一個唇紅齒白的女孩。見他向自己笑，也回笑了一下。白軒忙低下了頭。

后來才知道，女孩叫梅小朵，學(xué)校未來的?；?。

以后，雖說是同學(xué)，可白軒和梅小朵一直走得不遠也不近，關(guān)系屬白開水。見了面，也僅僅是一點頭罷了。他不像別的男孩，總是沒事找事，和梅小朵談上幾句話，或者偷偷地望兩眼。

總之一句話，以白軒的帥氣和才氣，和梅小朵的美貌，他們之間應(yīng)當(dāng)發(fā)生一點小小的插曲。可是，讓所有同學(xué)失望的是，自始至終，他們之間風(fēng)平浪靜，波瀾不生。

三年高中，四年大學(xué)，再出學(xué)，白軒又一次分回漫豐鎮(zhèn)，當(dāng)了林業(yè)干事。過去讀書時，為了飯碗，不敢耽擱一分鐘?，F(xiàn)在，閑了下來，整日無事，他就圍著整個大街小巷閑轉(zhuǎn)，看古戲樓，看古塔，看木板小住房。當(dāng)然，也看沿街的美女。

一日，沿著石板路往前走，拐過一座古樸的亭子，再過一座橋，對面一個服裝店，門上掛著招牌，上寫“伊麗斯服裝店”。門前一個女人，一身牛仔裙，裹得身形如水，坐在那兒，嗑著瓜子。白軒總感到那女子眼熟，再細看，那彎彎的眉，那汪汪的眼，還有那一波三折的身子，不是梅小朵還能是誰。

梅小朵也看見了白軒，望了一眼，又望一眼，從凳子上站起來，喊:“喲，白軒!”

“梅小朵!”白軒也忙裝出突然認識似的，很熱烈地喊。

梅小朵仍是過去的樣子，愛笑，臉上蕩著一片亮亮的光，讓白軒進店坐，泡上茶，唧唧咯咯地問白軒怎么來了，大學(xué)畢業(yè)了嗎?是來舊地重游吧?然后，眼圈紅紅的，帶一種怨婦的口氣說:“還以為看不見你了呢?！?/p>

“我調(diào)到鎮(zhèn)上來工作了?！卑总幫沸《?，笑了笑，回道。

“哦?成了父母官了?那還要請多照顧啊!”梅小朵聽了，眼睛一亮說。語言中，有一種戲謔的味道。

“哪里啊，一個小干事?！卑总幷f，又紅了臉。然后，問起梅小朵的老公。梅小朵再次紅了眼圈，原來，梅小朵畢業(yè)，嫁給一個出租車司機，自己開著一個服裝店，小日子過得倒很滋潤?？墒抢瞎谝淮嗡腿藭r出了事，車掉進水中，人撈出來時，再也沒有醒來。

從梅小朵的服裝店出來時，太陽鋪在水面上，一絲絲陽光反射在臉上，有些耀眼。不太吸煙的白軒，竟一連吸了三根，嘴都發(fā)木了，也不停止。

三

王河是漫豐鎮(zhèn)的皇帝。這點，白軒深有感觸。白軒想，王河要是不犯事，蒼天無眼，這也是白軒在王河手下當(dāng)兩年干事三年副鄉(xiāng)長后，得出的偉大結(jié)論。

一般情況下，下鄉(xiāng)檢查工作什么的，王河從不干，一根煙，一杯茶，坐鎮(zhèn)鎮(zhèn)政府。當(dāng)然，高興了，還搞些業(yè)余愛好。

白軒當(dāng)副鄉(xiāng)長一年之后，和王河產(chǎn)生了一點兒不愉快。

那是夏季的一天，一日，大雨如注，縣里通知，所有的干事下鄉(xiāng)，嚴防水災(zāi)發(fā)生。

“切記，一把手親臨第一線?！焙慰h長在電話中說，一字一字吐出如一粒粒鋼珠子，嘎嘣響。往往這種情況，都表示情況很嚴重，不然縣里干部間不會流傳這樣一句話:“縣長聲音響，干部腳板癢?！币话W，就得跑，忙里忙外。

王河點頭，答應(yīng)著，轉(zhuǎn)身開會，工作一一布置完后，伸一個懶腰，進了內(nèi)室。

白軒當(dāng)時主抓塔元村防洪安全。塔元這個鬼地方，旱時無水，村民為一桶水，能打得頭破血流。到了雨季，一條旱河暴漲，如奔馬一樣，吹屋沖畜，有時也沖人，不可一世。

白軒下鄉(xiāng)，正趕上塔元河暴漲，一河渾水，洶洶涌涌，發(fā)出野牛一樣的吼聲。一河兩岸人站在河邊，指指點點，個個臉色灰白。原來，是村里的馬跛子，到河里撈浮柴，想發(fā)點兒小財，站在一塊大石上，被洪水圍住，進不得退不得。白軒組織人力，帶著酒杯粗的麻繩，放了幾個人過去，可剛下水，就退轉(zhuǎn)來了:水太大，誰也不敢逞這個英雄。

白軒急了，給王河一個電話，請求支援，過了一會兒，那邊傳來王河粘粘糊糊的聲音:“屁大的事，什么都問我，要你副鄉(xiāng)長吃干飯!”

白軒喉結(jié)動了一下，咽一口唾沫，把繩子往腰上一捆，吼一聲:“我去!”說完，奓開雙手，下了河。水像野牛一般，在他腰四周翻動著，把他連撞了兩個踉蹌，好在他水性好，扎穩(wěn)樁子，連爬帶滾到了大石上，綁好繩子，先讓馬跛子過，然后，自己也抓著繩過了河。

一河兩岸，都是掌聲。

過河之后，心情一松快，白軒感到腳痛，低頭一看，腳掌一個大口子，血直涌，也不知什么時候受了傷，而且傷得實在不輕。雨漸漸小下來，人們也都散了，各自回了家，白軒才騎著摩托，回了鎮(zhèn)上，讓劉楠給清洗包扎一下，趕回鎮(zhèn)政府，準(zhǔn)備把情況匯報一下。敲門許久，王河的門才打開，白軒一步跨進去，屋里不只有王河，還有本鎮(zhèn)一位女干事，一臉緋紅站在那兒。

白軒什么話也沒說，轉(zhuǎn)過頭，走了。

至于王河與梅小朵，那時，白軒也僅僅是道聽途說。

梅小朵開了爿服裝店，可是一天，工商管理所所長上門，說梅小朵經(jīng)營不合法，收了她的營業(yè)執(zhí)照。梅小朵無奈，去要執(zhí)照，去了一次，不給;再去一次，仍然不給。梅小朵紅了臉，問:“所長，我究竟哪一方面不合要求?”

所長望著梅小朵細細的腰肢、鼓鼓的胸部，很久，說:“執(zhí)照嘛好說，只是現(xiàn)在被辦事員鎖起來了，晚上來吧，到時哥一定給辦?！闭f著，那手就不老實起來，向自己想放的地方放。

梅小朵一巴掌打落那只手，高跟鞋“當(dāng)當(dāng)”地走了，回到家，正在生悶氣，就聽到敲門聲，打開，王河站在門外。見了氣鼓鼓的梅小朵，王河一笑，拿出一張執(zhí)照，道:“給，要來了。哎，現(xiàn)在一些干部啊，簡直無法無天?！闭f完，淋著細雨走了，茶也沒喝一口。

梅小朵過后很過意不去，專門請王河，說感謝王書記，到“紅寶石酒家”喝兩盅。王河笑笑，很平易地說:“現(xiàn)在開鋪子，正用錢的時候，就別再破費了。”當(dāng)時，白軒也在座，正在打牌，跟著打趣說:“小朵，算了吧，王書記可是兩袖清風(fēng)啊?！?/p>

王河笑笑，拍拍白軒的肩。

可是不久，白軒卻聽到了新版本，是劉楠說的，聽楊萌嫂子說，原來，梅小朵當(dāng)初辦不成執(zhí)照的原因，是王河從中做了手腳。

“為什么?”白軒問。

“你知道啊，你們都是男人啊，還不知道男人肚子里的那幾根花花腸子?”劉楠笑。

那已經(jīng)是白軒和王河產(chǎn)生矛盾之后的事，因而，白軒想想，可能沒有冤枉王河。鎮(zhèn)上那樣一個女干事，他都不放過，像梅小朵那樣的女人，他一定會想法弄到手的。于是，白軒皺著眉，道:“誰像他一樣，整天在女人身上下功夫。”

劉楠咬牙一笑，瞥他一眼:“你敢保證，你沒在你那同學(xué)面前動過心?”

“胡猜什么啊?小心眼。”白軒有點不高興了，冷起了臉，“我是那樣的人嗎?”

“是不是，自己知道。”劉楠說完，轉(zhuǎn)過身，高跟鞋“當(dāng)當(dāng)”地走了。白軒坐在那兒，細細嚼著這句話，他的面前，一個女孩笑著，大大的眼，眉間一顆美人痣，臉上蕩漾著一層陽光。

“哎!”他長嘆，閉上眼睛，想著自己的心事。

四

漫豐鎮(zhèn)政府在老街，一座古色古香的大門樓，青磚封頂，飛檐斜翹。再進去，是一個四合院，鎮(zhèn)政府就在四合院內(nèi)。

這院子，是過去的會館，門口“武昌會館”四字，剛勁古拙。據(jù)縣里文化館武干事說，建于康熙年間，算得上真正的古物。

白軒卻不住在這兒，而是住在沿四合院后門進去的一座二層樓上。鎮(zhèn)政府干部戲稱這兒為“中南?！?，意為領(lǐng)導(dǎo)所住的地方。白軒當(dāng)了書記，就應(yīng)當(dāng)住書記的官邸，所以理所當(dāng)然就住在過去王河住的房子里。本來，他是不想住的，可鄉(xiāng)長劉益卻硬帶著一群干部把床鋪桌椅給搬了進去，說:“你不住誰敢住?篡黨奪權(quán)，誰敢?”說的雖然是笑話，卻是正理。

住在王河住過的房子里，白軒想到那次搶險后所見到的情景，心里總感覺不舒服，有種惡心的感受，就讓劉楠把地板里外仔細沖洗一遍，仍不放心，自己又用洗潔精擦洗一遍。

劉楠很是不解，就笑:“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咱們偉大的白書記也變勤快了。”白軒一邊手腳并用，擦著那張楠木桌腳，一邊說:“擦干凈了心里踏實?！彼恼f，你還不知道王河在這屋里干了哪些勾當(dāng)呢?否則，怕不發(fā)嘔惡心都難。

白軒的左邊，就是劉益的辦公室。說起來，劉益是白軒的上司，白軒在漫豐鎮(zhèn)當(dāng)干事時，劉益已成了正鄉(xiāng)長。而且，白軒認識劉楠，還是劉益老婆介紹的。當(dāng)時，劉楠衛(wèi)校剛畢業(yè)，被老頭子送到這個鎮(zhèn)醫(yī)院當(dāng)護士，恰好，劉益老婆楊萌是鎮(zhèn)醫(yī)院的醫(yī)生，兩個人關(guān)系很好，劉楠經(jīng)常來玩，稱劉益為哥，楊萌為嫂子。一次，白軒也過來耍，恰好遇見劉楠，尤其那眉眼，還有眉間一顆美人痣，讓白軒心里一熱，頓時產(chǎn)生了一種觸電的感覺。

一日酒后，白軒借酒遮面，厚著臉皮，半帶正經(jīng)半開玩笑地說:“劉鄉(xiāng)長，你看我這個人咋樣?”

劉益望著白軒笑，不知白軒話中的意思，隨口道:“好啊，打著燈籠都難找的一個小白臉啊?！?/p>

“那——我們結(jié)門親戚咋樣?”一句話，讓劉益愣住了，待明白了白軒的意思，哈哈大笑，一拍白軒的肩膀說:“好家伙，最近常找我下棋，原來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啊。好眼力，要我倒轉(zhuǎn)去幾年，準(zhǔn)沒你的份?！闭f過笑過，然后告訴白軒，“劉楠是劉副縣長的女兒，讓你嫂子說說看看，看你小子桃花運咋樣?！闭l知，不用看，那一次一眼，劉楠早就盯上了白軒。

所以，劉益對白軒來說，既是媒人，也是半個親戚。

由于走得近，斷斷續(xù)續(xù)，在劉益的嘴里，白軒才知道王河挨打的事。王河憑借手腕，成了梅小朵的恩人，開始還一副謙謙君子的樣子，但狗改不了吃屎的性子，不久，就露出了色相，天天往梅小朵鋪子跑，一坐就是半天，有一搭沒一搭閑聊。

開始，梅小朵還不在意，時間長了，就有流言蜚語濺入耳朵。有說梅小朵這個狐媚子，和“公豬”拉上了?！肮i”，是王河在漫豐鎮(zhèn)的綽號。甚至，有人說得更邪乎，說看見梅小朵和王書記大白天光著身子在鋪子里干那事。

話傳到梅小朵的耳朵里，王河再來，梅小朵就笑笑地問:“書記有什么事嗎?”

王河聽出了話中的意思，有點嫌他煩。可王河就是王河，不但不走，還悠然地坐了下來，吸著煙道:“沒事啊，就想看看小朵妹子啊。”

梅小朵皺了一下眉:“我有什么好看的?”

“一天不看妹子，我心里就像貓兒抓了一樣?！闭f完，瞅沒人，手就上了身。梅小朵竭力躲閃著，可那手得寸進尺，不退反進，而且將梅小朵向門后擠去，并用一只腳準(zhǔn)備關(guān)門。只聽“啪”的一聲，王河臉上著了一下，半邊臉都紅了。王河愣了愣，笑著走了。

第二天上午，工商管理所所長上門，收了梅小朵營業(yè)執(zhí)照。下午，王河又過來了，扔下一句話:“我能給你，也能拿走。”無奈，梅小朵答應(yīng)了王河的要求，不過，有一個條件，白天不行，晚上悄悄來。王河一聽，喜滋滋的，晚上的一個扶貧會都顧不得主持，讓劉益主持。自己悄悄一個人單人獨馬地去幽會去了，可是走到梅小朵家側(cè)邊不遠的一個巷道里，就遭了暗算，迎門被拍了一磚，倒在了地上。

“誰打的?”白軒問。

“誰知道?不但打昏了王河，還脫了他的衣服，并在旁邊墻上貼了一張大字刷寫的標(biāo)語:色狼的下場?！眲⒁婊卮?，笑著。白軒感覺到，這笑有點兒幸災(zāi)樂禍。其實，同樣的，自己的心里不也有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感覺嗎?他想，但不自覺地搖搖頭。

“怎么?不信?是啊，誰也沒看見，可卻說得活靈活現(xiàn)。寡婦門前是非多，同樣的，美女門前是非也不少?！眲⒁嫒サ共瑁贿吔o白軒的杯中續(xù)一杯水，坐下來，小結(jié)似地說，“王河離開，不過，對漫豐鎮(zhèn)人來說，確實是大快人心啊。”

白軒點點頭，這點，他信。

五

劉楠也漸漸認識了梅小朵。

看見梅小朵，劉楠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們之間有點相像，一樣的大眼，一樣尖挺的鼻子，而且，都有一顆美人痣。所不同的，是梅小朵個子稍高一點，劉楠稍低一點而已。

“你說，我和梅小朵哪個更美?”買服裝回來的路上，劉楠同白軒糾纏著這個問題。女人真怪，尤其美女，遇見另一個美女，就如武林高手一樣，一定要比個你高我低。見白軒不答應(yīng)，光笑，劉楠噘起了嘴唇，發(fā)起了小姐脾氣:“哼，吃著碗里，望著鍋里?！?/p>

“誰?你可別亂說啊?！卑总幠樇t了，在街道上東瞧瞧西望望，仿佛做賊的怕被人發(fā)現(xiàn)了似的。

“怎么樣?說到你心上去了，你害怕了吧?”劉楠譏笑了一下，白他一眼。白軒急了，忙走上前去輕聲哄道:“你漂亮，你美?！比缓螅瑹o端地長嘆一句:“一個女人家做生意，不容易!”

劉楠望了一會兒白軒，道:“憐香惜玉了吧?外面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看樣子沒有說錯的。”一句話，讓白軒嚇了一跳，望了望劉楠，冷了臉，低著頭快步往回走。他聽出劉楠的話里有話。他不想在大街上問，所以，三步兩步走回了家，劉楠也緊緊跟著，進了屋子。白軒才問:“什么話?剛才你說的究竟是什么話?”

“你做的你知道?！眲㈤谏嘲l(fā)上，側(cè)轉(zhuǎn)頭，一眼也不望白軒。

“我真的沒做什么啊，姑奶奶。”白軒出汗了。

看白軒真急了，劉楠感到適可而止，又忙勸:“都說你和梅小朵好上了——不過，沒有這事，你也不要著急啊?！狈炊?，劉楠勸起了白軒。

“這，一定是有人背后造謠中傷。”白軒擰眉想了一會兒，道。

“誰啊?”劉楠也睜大眼睛，慌慌地問。

“誰告訴你這話的?”白軒不回答，反而問起劉楠。

“楊萌嫂子!”

“我就知道?！卑总幰桓迸瓪馓钼叩臉幼?。

一時，劉楠呆住了，想不出來為什么楊萌嫂子要造謠，不過，看到白軒那嚴肅的樣子，也噤了聲。

白軒心里暗想，真的應(yīng)該和梅小朵把關(guān)系斷了。

其實，和梅小朵的關(guān)系，并不像白軒對何縣長說的那樣，僅僅是一笑一點頭罷了。從高中起，他和梅小朵就暗地里情書來往，卿卿我我。不過，學(xué)校要求嚴，為了不被發(fā)現(xiàn)，兩人做得都很隱秘，在別人面前，從不多談一句話，甚至眼也不望一下，更別說像別的學(xué)生那樣親親抱抱，摟摟捏捏。

私下里，他們把這稱為“地下戀愛”。

在臨近畢業(yè)時，他們一時把持不住，一陣揉捏抓摸，終于給自己的青春劃上了一個句號。不久，高考成績揭曉，白軒考上大學(xué)，梅小朵卻落榜了。進入大學(xué)，白軒很苦惱，因而很少給梅小朵寫信，只有一次，梅小朵回信，說自己早已有了戀人，已準(zhǔn)備結(jié)婚。

接到信后，他心中有種怪怪的感受，既心疼，又欣慰。心疼是因為從此永遠失去了梅小朵，還有她的笑，她的美人痣;欣慰的是，從此，自己不必再受到感情拖累，在以后的道路上，能夠?qū)ふ业揭粋€自己理想中的妻子。這個妻子，應(yīng)美，如梅小朵一樣;另外，還應(yīng)有很深的背景，為自己的仕途鋪一條通道。

但畢業(yè)之后，鬼使神差地他又回到小鎮(zhèn)，并遇見梅小朵。

梅小朵當(dāng)年，由于過早偷吃禁果，畢業(yè)不久，肚子就大了。梅小朵的家人害怕傳出去，會壞了一家人的名聲。再加上，白軒冷淡的樣子，梅小朵很傷心，就墮了胎，嫁了一個忠厚老實的出租車司機。

但愛，仍如一條冬眠的蟲子，蟄伏在他們的心中。一到見面，春風(fēng)又吹，蟲子也就醒來，振翅鳴叫。暗地里，又一次，她和他墜入愛河。

不久，他當(dāng)了副鎮(zhèn)長，再不久又結(jié)婚，但他們一直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一直到他離開小鎮(zhèn)，去了縣城。

回到小鎮(zhèn)不久，他就知道了王河被打的內(nèi)幕。

梅小朵被王河逼迫得實在無路可走，想到了自己的遠方表哥劉益，就請劉益從中斡旋，讓把執(zhí)照要回來。劉益擰著眉頭，喝了一口茶，道:“王書記的指示，我也不敢違抗啊。”

“那咋辦?”梅小朵急哭了。

劉益一咬牙，告訴梅小朵:“你答應(yīng)他，讓他今晚去。”

“啥?你把我當(dāng)成啥人了?”梅小朵睜圓了眼，站起來，準(zhǔn)備走。劉益又把她叫回來，道:“搬不倒葫蘆倒不出油，他不走，你永遠都逃不脫他的手心，傻妹子?！?/p>

在劉益的策劃下，梅小朵答應(yīng)了王河的要求。然后，就出現(xiàn)了王河被打的事情。

劉楠的話，讓白軒心里發(fā)冷，幾年的仕途下來，他知道，仕途能改變?nèi)说囊磺校瑹o論什么人進來，幾年下來，都會把自己變成一個不同于過去的自己。爬，不擇手段向上爬，打擊對手，是向上爬的最好方法。想到這，白軒額頭冒出了汗珠，他感覺到，他的背后，有一雙眼睛。

六

一旦堅定信念，白軒坦然了，發(fā)誓再也不去“伊麗斯服裝店”了。

可劉楠不行，劉楠喜歡“伊麗斯服裝店”。喜歡服裝，是女人的通病。而且，每次去，劉楠都不是一個人，必得讓白軒陪著:“走吧，走吧，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p>

一句話，讓白軒不去不行。不去，好像心里反而有鬼似的。

白軒只有苦笑著搖搖頭，道:“反正好話孬話都由你說，我有什么辦法?！狈畔率掷锏氖虑?，陪著劉楠上街了。買衣服，劉楠從不找別的服裝店，看好了梅小朵的。

梅小朵開服裝店，不同于其他人，從不請模特，自己上場，一條超短裙，一雙高跟鞋，瓷鼓鼓地往門前側(cè)身一立，生意如水，滾滾而來，不為別的，單看那衣服穿在梅小朵的身上，那叫美啊，該凹的地方凹，該凸的地方凸;該胖的地方胖，該瘦的地方瘦，色香形味俱全。男顧客移不動腳，女顧客也移不動腳。

“走吧，到別的地方轉(zhuǎn)轉(zhuǎn)吧!”每次，白軒陪劉楠上街買衣服，經(jīng)過這兒時，都加快了腳步。劉楠卻停下來，不走了。

“怎么了?走吧!”白軒催。

“就在這兒買吧!”劉楠總這樣說，反而帶著商量的語氣。

“你不說是狐貍精嘛，沾染不得啊!”白軒故意以無所謂的語氣打趣。

“那是警告你!”劉楠白了白軒一眼，指指梅小朵身上的超短裙，帶著一種無限妒忌無限羨慕的語氣說，“我穿上，一定不差?！?/p>

白軒瞥了一眼，感到自己的眼光被蜇了一下，忙移開了，但那緊繃繃的超短裙，那細嫩的腿，還有那側(cè)身而立的身子，仍然，讓他心里怦然一動，臉無來由地紅了。他覺得自己很卑鄙，實在不適宜于干領(lǐng)導(dǎo)職務(wù)，和王河沒有多大差別。

劉楠看白軒發(fā)愣，嗔怪:“怎么了?聾了啊?——丟魂了吧?”說著，一轉(zhuǎn)身，向梅小朵的店里走去，白軒也忙跟了過去。梅小朵瞥了他一眼，有一種火辣辣的味道。但對劉楠很熱情，忙迎上來，推薦這推薦那，夸劉楠身材苗條，是標(biāo)準(zhǔn)模特身材;說超短裙好，不穿，辜負了這么美的身材，也辜負了書記那一雙獨特的審美雙眼。說完，望一眼白軒，滿眼膩膩的笑。

一句話，說得劉楠滿臉是笑。一句話，說得白軒滿臉通紅。

劉楠選了衣服，給錢，梅小朵不要，說書記和書記夫人來店，是賞臉，就算送的。白軒忙給劉楠使眼色，讓劉楠把錢放下，然后，兩人走了。

路上，劉楠贊嘆:“這女人真不錯?！?/p>

白軒也說:“是一個很不錯的女人?！?/p>

劉楠不高興了，說:“只準(zhǔn)許我夸，你不能夸，聽到?jīng)]有?你們男人，個個都是饞嘴貓。不然，你的那個前任怎么落了一身臭名被調(diào)走了?！闭f完，自己無來由地笑了。

白軒也為劉楠的霸道好笑，同時，也暗暗告誡自己，應(yīng)該遠離梅小朵才是，自己爬到今天這個位置上，不容易。

鎮(zhèn)子所處地勢，如在江南，四水環(huán)繞，一到夏天，人們都到水邊乘涼，也有的下河游泳。白軒也喜歡游泳，又喜歡清靜，于是，每到下午，就和劉楠一塊兒，到河下游的一片葦塘邊游泳。

那天下午，仍是一個朗朗的天，到了葦塘，白軒脫下衣服，穿著短褲，剛準(zhǔn)備下水時，劉楠在葦塘邊看書，突然一抬頭，說:“她也在下邊，好像在招手?！?/p>

白軒說:“誰啊?”劉楠說:“不就是梅小朵嘛?！?/p>

白軒沒說什么，就下河游泳去了。

劉楠說:“好像有什么事，她在招手呢?！?/p>

白軒爬上岸，向遠處望去，亮亮的夕陽下，梅小朵仍是一條超短裙，在那兒又跳又喊，可由于遠，一點兒也聽不清。然后，就見她裙子也沒脫，跳下了河。

白軒急了，望望劉楠，忙三兩下穿上衣服，待跑下去，只看到岸邊有一個孩子在哭，而梅小朵卻不見了影子。原來，每到下午，梅小朵都會到這兒來乘一會兒涼，這次，恰巧遇見一個學(xué)生悄悄下河洗澡，溺了水。

她見了，喊人來救，卻沒人聽見。自己就下了水。她救出孩子，自己卻沒能出來。

梅小朵被撈上來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

那一夜，白軒一夜沒合眼。他的眼前，總是晃動著一張微笑的臉、一顆美人痣，和一襲超短裙。他知道，梅小朵落水的是生命;而他，則是靈魂，從此，一生一世也難以走出水面。

(責(zé)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