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打來電話,說小妹明日訂親,我連夜往家里趕,坐的是胡叔的車子。晚風徐來,小城的喧囂漸行漸遠,風中的灰塵也越來越淡。我放了一本書在包里,是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先時還能在車內(nèi)閱讀,光線慢慢暗了下來,我合上書,向窗外望去——小城離老家并不很遠,平常往返,多是在白天,很少見到傍晚的景色——遠處的廬山?jīng)]有了“橫看成嶺側(cè)成峰”的峭拔,在暮靄的掩映下,黛綠的顏色更顯凝重,一抹柔美的水墨,越來越淡,最終偎進了夜的懷抱。
胡叔是一個精干的人,個子不高,黑瘦但有精神。我小的時候,他就開著一輛手扶拖拉機。那時坐他的手扶拖拉機上學,拖拉機在一塊塊巨大的石頭上跳動著,我們的小手緊緊抓住扶手,也隨著拖拉機劇烈地抖動,稚氣的小臉像門前的喇叭花一樣怒放,因為這樣的舞動不是經(jīng)常都能遇到,所以格外興奮?,F(xiàn)在,他的孩子都大了,他就買了這輛二手的面包車。身體雖還健壯,老花眼鏡上卻刻滿了歲月的滄桑。也許是不愿打破夜的寧靜,也許是心緒的紛雜,車內(nèi)我們的話很少。夜色越來越濃,路也越來越狹窄、坑洼。時不時聽到茅草刮撥車子的聲音。
下得車來,外面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黑,因為有了幾顆星的點綴。雖然我一再在電話中說明,我已經(jīng)吃過晚飯了,叫他們別等我,飯熟了就吃,但是跨進堂屋,映入眼簾的仍是一桌子已涼了的菜。我解釋不了什么是親情,只是覺得眼里有些熱的東西在蠕動。我故做不經(jīng)意地轉(zhuǎn)過身,深吸了一口氣,用手拭了拭眼角,不愿在他們久違的笑容里印上我那不爭氣的淚花。
為了不掃大家的興,我拿起筷子,低著頭把每樣菜都嘗了一下,嘴里夸贊著,稍一抬頭,發(fā)現(xiàn)他們的目光全落在我的身上。我不敢對視,怕淚珠會不由自主地滾落。小四方桌還是多年前的小方桌,屋還是80年代建的老屋。那年發(fā)地震的時候,震裂了一堵墻,被劃為一級危房,如果重建會得到政府發(fā)放的一萬多元的補助金,雖然如此卻還是沒有能力去翻建。四周的平頂小樓如雨后春筍般聳起,越發(fā)顯出它的憔悴,憔悴得成了一位滿臉風霜又衣衫襤褸的女子。
議完了明天的事項,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我和小妹共睡一張床,幾天的忙碌,她已疲倦不堪,一會兒就睡著了。我在燈下看了幾頁書,不少小飛蟲迎著燈光,不顧一切地撲來,砰砰地撞擊著燈泡。我把燈關了,不忍去看,不忍去聽,怕照見自己和小妹的影子。
在四姐妹中,和我最像的莫過于小妹了。一是長得像,但她比我更標致些;二是性格像,都不愛說話,敏感、善良,內(nèi)向而文靜。和敏感相連的總是脆弱,和善良相關的總是無能,又加上不善表達,小妹的路走得很是艱辛,情路歷程又是一波三折。對于明天,對于以后,我只有祈禱,祈禱有滿把的幸福在她的心間充盈。
我們睡在樓上,靠南的房間。小的時候,我就一直埋怨屋子的面向不好,坐東朝西,夏天的時候,日光長,早上朝陽曬屁股,下午夕陽曬大門,一天到晚都被太陽煩著。今晚,我才知道我所有的抱怨都是不公正的,因為我忽視了月亮的存在,月光的存在。坐東朝西的房子有著充盈的日光,也會有著充盈的月光。燈滅后,我馬上就享受到月光的溫柔。
一輪明月斜掛在屋后的竹枝上,躺在床上,不管從哪個角度都能看到它的面容。我很驚異,為什么先前下車時,沒有發(fā)現(xiàn)它呢?哦,原來今天是陰歷二十,十五后的月亮,一天比一天瘦小,一天比一天出來得晚,直到消失,重新進入一個新的輪回。若不是這老屋,若不是這大大的窗戶,恐怕我又要和它失之交臂了。你是知道的,在城里是很難得到月光的眷顧,更不要說像現(xiàn)在這樣鋪滿你的全身,并不是沒有月光,而是高聳的樓盤,交錯的燈光阻隔了彼此的距離。其實,現(xiàn)在又有多少東西阻隔了人與自然的距離啊。
我把眼睛睜得大大的,隨著月光緩慢地移動,蟲聲,交響樂般的蟲聲不絕于耳。有時熱烈、奔放,像在演繹生命的旺盛;有時纏綿、婉轉(zhuǎn),又像在詮釋人生的艱辛。偶爾還聽到一兩聲幽怨的鳥叫,這是不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文人詩詞中的杜鵑呢?“望帝春心托杜鵑”這中間又有幾許的凄婉和無奈?人這一輩子,說容易也容易,說不容易也不容易。或為了親情,或迫于形勢,或陰差陽錯,有時我們不得不學會放棄,和自己相愛的人隔河相對成為一道凄迷的風景。
這時,我又是多么留戀童年的時光,簡單而純凈,質(zhì)樸而快樂。像這樣的夏夜,月明如水的夏夜,當年我牽著小妹的手,拿著用竹筒做的叫板,一邊震動叫板發(fā)出“哐哐”的聲音,一邊向山腳下的瓜棚走去。夜在我們的腳下神秘而柔媚。雖說是去看野豬,但我還真的未見過野豬啃西瓜。地里的西瓜又大又圓,我們在四只腳的瓜棚里數(shù)著星星,講著故事,唱著兒歌,耳畔至今還回蕩著小妹銀鈴般的笑聲。
小妹出生時,黑漆漆的雙眸就透著天然的靈氣。由于家里女兒多,還沒生兒子,日子又困窘,很多人都想把她抱去領養(yǎng),是父親的那句“窮也要窮在一塊”斬斷了那些人的念想。我能理解父親的心思,如果換了是我,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不管日子多么的艱難,誰又能忍受得了骨肉的分離呢?
月光照在小妹白晳、瘦弱的臉上,她的嘴角有一絲淺笑,也許是我的憂慮太多,明天將是她幸福的開始。還記得每當映山紅紅滿山坡的時候,我都會領著小妹穿過那滿路的芭茅和荊棘,來到屋后的山頂,在紅云中徜徉,她粉色的小臉在花叢中格外的嬌艷。我折了一枝映山紅插在她的發(fā)間,她就成了這世間最美的新娘。
我累了、倦了,慢慢地合上眼皮,蟲聲還在耳畔漸息回響,月光還在身上低迷徘徊。我又恍惚回到了那個冬日的下午,放得學來,夕陽正好,我走進建好不久的新屋,也是這間靠南的房間。母親把我叫到床邊,輕輕掀開被子,指著剛出生的小妹問我,寶寶可不可愛?
責任編輯 陳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