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無法記清楚是哪一年，只知道是在一個深秋。裁縫師傅進了家門，給我們做棉衣。

面料是燈芯絨，黑色的。一團布堆在案板上，給我?guī)頍o窮溫暖的想象。盡管根本無法看出哪里是袖子，哪里是褲腿，但是我從心底對裁縫師傅堅信不疑，知道他一定能夠把這些布做成完整的直通通的褲管，圓滾滾的腰身，讓我能夠暖暖和和地度過冬季。

我對斯文白凈的裁縫師傅崇拜不已，看他的眼神充滿敬畏。而他往往并不在意，似乎一個鄉(xiāng)間小孩的眼光就像那些可有可無的線頭一樣，可以隨時扯斷丟掉。他們感興趣的可能是那些好客的主婦，總是對他們眉開眼笑的;而那些主婦們也確實對他們陪盡笑臉。

秋天的早晨幽靜而涼爽，堂前的光線比較暗淡，這種光線好像從遠古時代穿越而來，帶著令人衰老的氣息。裁縫師傅靜靜地坐在案板旁邊，喝茶，抽煙，用細長的略帶蒼白的手指剝花生吃。他顯得很安閑，像是套上了衣服的家具，和早晨的時光連在一起，似乎要坐得進一步老去。雪白的煙灰落在布堆上，像一堆稀釋的鳥糞。

他端起茶碗，把水喝得吱溜溜響，還不時地舔著嘴唇。那水是糖水，白糖是母親仔細留下來專門招待師傅的。他的徒弟在旁邊忙著把縫紉機架好，把一些線卷到一個鐵滾筒上，踩得溜圓。我懷疑很遠的地方都可以聽到金屬相碰的清脆的聲音，還有腳踏發(fā)出嗡嗡的聲音，整個村莊都知道裁縫師傅到我們家來了，要給我們做棉衣了。我的伙伴們這就知道了我很快就有了新棉衣，他們會羨慕得無可奈何。

我們的村莊多么安靜啊。

徒弟用那油壺長長的尖嘴朝一些莫名其妙的看不見的地方添油，看樣子那油十分珍貴，他只是點那么一兩下就停了。我對那個長嘴壺很感興趣，很想也有一個。但如果真的擁有了，我不知道究竟有什么用。

等到徒弟的一切準備得差不多了，師傅的花生也吃好了，水喝了好幾遍，才慢慢站起身，開始做活。

他把布攤在案板上，用小小的直尺量來量去，還有那個粉紅色的水蛇一樣的曲尺;他又用粉塊畫成一條條線，直的，彎的，綠色的，紅色的;還不時地用長長的指甲畫著，很有經(jīng)驗的樣子，一點也不著急。但在我的眼中，他似乎是在消磨時間，我巴不得他就那么幾下子便剪成了袖子什么的，然后像變戲法似的在我面前出現(xiàn)成套的棉衣。徒弟已經(jīng)把線筒筒準備好了，他可以立刻開工做了。

但他還是那樣，畫了一條線，過了一會兒，又慢慢地畫了另一條線，還不時地抓著頭想著什么問題，看著布想心事，半天也不動一下。他的頭發(fā)有些已經(jīng)白了，還有雪花一樣的白點布滿亂蓬蓬的頭發(fā)間。

我終于等不及，上學去了。

當我從學?；貋恚l(fā)現(xiàn)布已經(jīng)剪得七零八落，這兒一堆，那兒一卷，堆得我心花怒放，卻似乎更加急不可耐。我不敢亂動，生怕把褲腿和胳膊混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母親的臉上充滿笑意，不停地勸師傅和徒弟吃菜，完全不像我平日里的母親。

下午放學，棉襖棉褲已經(jīng)初步成型了，面是面底是底，棉花撕得蓬蓬的堆在一邊，中間還有些空洞，可以看見徒弟的半張臉。徒弟和我差不多大小，臉上似乎也有了那種淡然的神情，像個大人一般沉穩(wěn)。他正坐在那邊釘一些衣扣之類的東西。師傅坐在機子前，把縫紉機踩成了一個空心大圈，嗡嗡的聲音是那樣的悅耳動聽。

衣服做起來的時候，還沒有到寒冷時節(jié)，嶄新的棉衣會被母親收藏到木箱子里，只有等到大冷的時候才能穿上。

于是我便盼望著天冷。

天在我急切的盼望中一直不肯冷下來，我早晨上學時，總是看看草叢中是否有霜花，下霜了母親肯定會讓我穿上新衣服的。但那一年的天氣冷得比較遲，當我快失去信心的時候，卻一下子下了一場雪，那場雪沒有半點的預兆，一下子就下來了。嶄新的雪鋪蓋在我們的大地上，我的棉衣終于穿上了身。我直通通地走在上學放學的路上，幸福得像走在春天一樣。

燈芯絨的線條很粗，剛開始走路的時候，兩腳一前一后，便會發(fā)出“呼呼”的響聲，常惹得旁邊的同伴發(fā)笑。所以我走路的時候不得不盡量擺開雙腿，像隔壁要生孩子的二媽，這種姿勢更是讓他們不懷好意地嬉笑不已。但終究還是把它們給磨光了。等到弟弟們穿在身上，一點也不響了。

我們一個個長大了，棉衣還沒有徹底破損，但已經(jīng)很舊了。母親把它們洗盡曬干，收藏在木箱子里，偶爾拿出來翻曬一番。

我的孩子出生后，母親把它們剪開了，做了孩子的棉片。我抱著用棉片裹著的孩子，站在母親的目光中，總覺得把我的過去和現(xiàn)在緊緊抱在一起。

2

上個世紀80年代，我們湖口縣王一民先生的電影“鄉(xiāng)村三部曲”風靡大江南北。在“三部曲”里面有一部是《鄉(xiāng)情》，講的是一個鄉(xiāng)村姑娘和一個散落在鄉(xiāng)下長大的高干子弟的愛情故事。電影有一首主題歌，有一句歌詞是這樣的:“阿妹給阿哥寫封信，不拿紙筆拿起針……”畫面就是姑娘給小伙子做鞋的情景。

以布鞋表達感情是我們家鄉(xiāng)的舊俗。大姑娘在出嫁的前一年，就要給未來的婆家人做鞋。夏天送單鞋，冬天是棉鞋。對于做棉鞋，人們更為在意。

冬季農(nóng)閑，是姑娘們做鞋的好時光。農(nóng)事做完了，家務(wù)事有父母前面做著，這個時候是姑娘們最單純幸福的時光。在晴朗的天氣里，她們會找一處避風向陽的地方，邊做鞋邊悄悄地談心。待嫁的姑娘總是話題的中心，她們時常在我聽不清也聽不懂的話語中，紅起了臉，卻又是掩不住的笑。

母親是做鞋的高手，在村子里很有名，身邊總是圍滿了學做鞋的姑娘。母親也很高興教她們做鞋。那一年，蘭姑要出嫁了。蘭姑是我們村最美的姑娘，長長的辮子，忽閃忽閃的眼睛，水汪汪的，常年的體力活并不讓她像一般人那樣粗壯，苗條好看得像電影《鄉(xiāng)情》中的女演員。她時常拿著布鞋上我們家。她和母親坐在火缽旁邊做鞋到很晚。

我那時十來歲的樣子，常常很早就上床睡。冬季的夜晚黑得很重，很靜。風也呼呼地響。一個夜晚，當我醒轉(zhuǎn)過來的時候，聽到母親對蘭姑說，這么晚又這么冷，干脆別回去了，就在小的鋪上睡。小是我兒時的簡稱。也許是母親的話讓我醒過來的。蘭姑就在我的另一頭開始睡覺。

我很快就睡著了。但奇怪的是那一個晚上我做的夢特別多，似乎沒有睡得特別安穩(wěn)。我的雙腳好像踏在一雙溫暖柔軟的棉鞋里，帶著我的心在云端里漫游。那種飄忽的感覺一直沒有根基，也沒有突破。只覺得整個身體都在飄蕩，在一種柔軟和馨香夢境中，迷失。那種感覺隔了很多年還是不能忘卻，但也并不明朗起來。

我發(fā)現(xiàn)冬天其實也是很暖和的。

蘭姑穿著大紅的新棉襖哭啼啼地出嫁了，幾天后回來的時候，卻是歡天喜地的，根本看不到半點愁苦的樣子。眼睛亮晶晶的，又換了一身新衣服，腳上是一雙嶄新的釘著雙排扣的棉鞋，雪白的滾口不染一絲塵土。村里人都說蘭姑的鞋做得很好，學到了母親的手藝。

母親做棉鞋多用燈芯絨做面料，用舊衣服和棉布的邊角料納成千層底。我們的腳板一年年長大，母親的做鞋工程也越來越浩大，但不管多忙，母親總是能夠讓我們穿著完整干凈的布鞋出去，從來不像一些人家的孩子那樣露著腳趾頭。

新鞋做成了，很難穿上，我們總是說小了，但母親無比自信，總是讓我們努力地踩，用腳努力往前鉆，結(jié)果總是能夠穿上。穿了幾次之后，便非常合腳，走路輕快，就像是腳的一部分。走在鄉(xiāng)間的大道上，我們就像輕捷的貓，隨時可以上樹，奔跑。

毫無疑問，妹妹出嫁的鞋也完全是母親代勞。妹妹她們像同時代的姑娘一樣，對做鞋子沒有興趣，根本不去在意母親的做鞋手藝。好在母親還能做。早先的時候我們還是穿布底，后來市面上出現(xiàn)了塑料底，母親年齡也漸漸大了，除了父親一個人能穿棉底鞋之外，我們的都是塑料底。這樣一來，母親做鞋就快了許多，她趕著給我做了好幾雙，說是一年老去一年，再做鞋，可能眼睛看不清楚。我卻不以為然，母親哪那么容易就老得做不了鞋子呢。

從前年起，母親的眼睛退光很嚴重，再也瞧不準針腳了，即便是帶上老花眼鏡，還是做不出從前那樣的針線活，便不再做鞋。不再做鞋的母親失落了很長的時間，有時說到蘭姑的鞋子做得越來越好了。蘭姑自從出嫁之后，每年都要給娘家人每人做一雙棉鞋。

市面上漸漸有各種布鞋賣了，當然包括棉鞋。棉鞋是機器做的，很整齊地擺放在鋪子里，像一排時髦的商品。女孩子出嫁再也不送鞋了，而是給家庭的長輩送些禮品。很多風俗都變了。說是變了，其實是沒有了。以后哪里還會有這種習俗呢?，F(xiàn)在的女孩子很多連針線都不會用了，好在外面市場上都有得賣。買回來的東西，不管好壞，人們不會爭論的。長短是棍，厚薄是禮，誰還會在禮品上斤斤計較呢。

3

棉花可以紡成紗，祖母曾經(jīng)就這樣做過。

祖母紡紗的時間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但一直延續(xù)到了我開始記事。可能當我還在搖籃里的時候，祖母便是用那種聲音給我催眠的。我能夠在紗車嗡嗡的聲音中靜靜地睡覺。

我對于那個不停地轉(zhuǎn)動的車身并不好奇，簡單的幾根交叉的棍子，像幾個大叉叉，盡管轉(zhuǎn)動的時候會成為圓形，但是停下來之后又會變得簡單和丑陋。我弄不清祖母手上的那根棉花條怎么就藏著那么多的細線，是誰把那么長的細線藏在白白胖胖的棉花條里。無論祖母在什么時候攪動車把，那根細線便源源不斷地被抽出來。直到祖母手中的棉條沒有了，再重新拿出一根，然后又是那樣長，那樣長。我曾經(jīng)非常耐心地拿著一根棉條，慢慢地抽，卻無論怎樣都抽不出一指頭長的線來。

祖母的右手不停地轉(zhuǎn)圓圈，左臂則盡力張開，好像是母雞伸開一邊翅膀。紗車發(fā)出嗡嗡的響聲，祖母的嘴里也念念有詞，原來她是在唱歌。但祖母究竟唱什么歌，我可是一句都沒有聽清楚。偶爾，她會停下來，給那個紡車軸心添加點菜油，紗車的聲音更婉轉(zhuǎn)流暢了。那個紗錘，則慢慢地長大了，等到大到一定的程度，被祖母取下來，放在籃子里。

忘了從什么時候起祖母不再紡紗了。紗車便被棄置在房間的角落里，后來竟然不見了蹤影。我讀小學的時候，還是穿著厚厚的家制的棉布內(nèi)衣。原來那些老布都是用那個紗錘換來的。那樣的衣服，剛一上身時，麻麻的，非得洗了幾次水之后，才開始柔軟白皙起來，慢慢地讓我少年的肌膚有一種貼身的感覺。

我曾在母親的木箱子里看到了一卷卷的老布，布滿黑點的老布散發(fā)著樟腦的香味。那時候我們兄弟還小，家境也還寬裕，母親說那些老布也可以留下來，以后作為念想。后來我基本上忘了那些老布的存在。

一直等到我參加工作，穿老布內(nèi)衣已經(jīng)很時尚了，我便對母親說，家里的那些老布可以拿出來了。母親說，哪里還有什么老布，在我讀高中的時候，弟弟們也上初中，因為手頭緊，母親早已前前后后把它們賣給小餐館，給他們做蒸饅頭的墊布了。

上一次整理閣樓，發(fā)現(xiàn)那架紡車竟然停在那里，歪歪斜斜的，轉(zhuǎn)動一下，便塵土飛揚。那旁邊的箱子里還有幾個黑乎乎的紗錘，躺在過去一樣的黑暗中，紗錘的中間還是用細長的竹棍子做軸，那根竹子變得很陳舊了。

我找到線頭，慢慢地牽開了外面的一層，像牽開了一層歲月的簾幕。里面的棉紗也有些暗黑了，仔細一聞，帶著一股陳舊的味道。似乎蒙上了一層灰塵，紗錘也沉甸甸的，盡管我并不知道當初紗錘的分量。

責任編輯 陳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