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莎莎》這篇小說,由一個和作品中幾個人物的身份及活動有距離的“動物”充當主角,貫串情節(jié),頗具西方所謂“流浪漢體”小說的性質。這些情節(jié)看似散漫,缺乏前后必然的聯(lián)系,具有偶然性質,但經過作者的精心挑選與安排。對“主角”思想的發(fā)展,感受的加深,活動的變化具有漸次推動作用。因此,《小狗莎莎》耐人尋味。
一
小說當然要有一個故事,有了故事才可能展開情節(jié),進行布局?;蛘叻催^來說,由情節(jié)搭建成故事。一般來說,小說家在動筆寫作之前,頭腦里都有一個故事的輪廓,在這個基礎上再組織和創(chuàng)造情節(jié),逐次展開,進入高潮,收梢結尾。如果一個作者不是刻意地反傳統(tǒng)或繞開現(xiàn)成的規(guī)律,那他就大致遮不出這樣的圈子。即使是反傳統(tǒng)和反規(guī)律的東西,對傳統(tǒng)和規(guī)律也有反面的效仿和依傍。《小狗莎莎》這篇小說就是成功地運用了這些規(guī)律,并收到了良好的效果。
小說一開始從小狗莎莎的家庭成員寫起,莎莎是兄弟姐妹中最丑的孩子,母親尚且“經常用憂傷的眼神”看著她,這個狗家庭賴以寄生的女主人,對她的斥罵就很正常,在這種情形下,兩個哥哥對她的欺負也就不出人意料。在這種受壓迫的環(huán)境之下,在莎莎小小的狗腦袋里滋生出反抗的情緒和獨立的精神,以及為母親、為狗類增光的思想,就很自然。
接下去,寫小狗的經歷,最先來的是一對人模狗樣的夫婦,男的漫不經心。女的矯揉造作,先是想挑走莎莎,當看到會獻媚爭寵,又長相漂亮,討人喜歡的莎莎的兩個哥哥后,立刻拋下莎莎,抱走他們,這讓莎莎初步嘗到了世情的刻薄。在被中年男人買走進入新的家庭后,她感到新奇,甚至對主人的書“肅然起敬”,但很快就“內心充滿了寂寞與憂傷”,原來男主人只是個庸俗無聊道貌岸然的家伙,他的兩副不同的面孔,反映出他內心的空虛和精神的瑣碎。而男孩對畫報上英雄的向往,反映他思想與現(xiàn)實的脫節(jié)以及家庭氣氛的不和諧,為他以后的離家出走埋下伏筆。這部分描寫,對莎莎思想與性格的形成,對以后情節(jié)的發(fā)展起到了承前啟后的作用。而在這個基礎上,對另類活物甲蟲的興趣和對在沉悶的生活中突然出現(xiàn)的虎皮貓的戀愛與相思,在情節(jié)上是合理自然的發(fā)展,在布局上是不著痕跡的回轉。
在以后的場景中,樓上女孩的尖叫與發(fā)瘋,當然是莎莎內心孤獨的映襯,只是莎莎的孤獨與寂寞,還沒有發(fā)展到女孩這樣在現(xiàn)實中的極端表現(xiàn)罷了。而莎莎的離家出走,就是故事高潮的到來。在經歷了種種的波折之后,離家出走似乎已成了莎莎唯一的選擇。到原野中去,到遠離世間煩惱與喧囂的地方去,是多么順情合理的選擇!
橫穿馬路的老鼠被汽車輾成一張鼠皮對莎莎不啻當頭一棒。在高樓與大路間的迷惘,在魚缸前的躊躇,在兩個歡樂女孩前的觀察與感受,都促使莎莎這條孤獨的狗,要回到男主人的家,回到那個已經分裂且因男孩隨后的離家出走變得更加破碎的家。
通過上面簡單的闡述可以看出,通篇小說在故事的發(fā)展,情節(jié)的展開和布局等方面,做到了妥帖自然。絲絲入扣。和詩歌、繪畫等藝術門類不同,以“摹仿自然”為顯著特點的小說更強調的是真實。這里的真實當然不是事實上的真實,不是與真人真事一絲不走原樣的真實。而是作家創(chuàng)作的故事,與世上存在的人和事在情理上合拍的真實。有了這種對藝術真實的許可,才有了作者創(chuàng)作的空間與自由。只有這樣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才能真實可信,生動感人。對讀者才有現(xiàn)實的照鑒意義。
在中外文論里有一種主“圓”說,內容不盡相同,解釋也不一致,但對小說結構的要求不外是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水到渠成,不著斧鑿痕跡,給人以不著力氣,渾然不覺的感覺。比如律詩的起承轉合。一篇小說真能在結構上達到這樣的境地,雖不一定在效果上達到了好,但已經在手法上實現(xiàn)了妙。
二
題材的選取是作家要反復掂量的一個問題。題材無所謂高低上下,要看作家對它把握的程度。英國作家薩克雷曾說自己對于下層社會如工人階級的生活不熟悉,無法下筆。作家即便是以非生活中的題材寫作。那他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形象也應當有他所熟知的社會上某一類人的影子。比如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雖然不能在現(xiàn)實生活中看到,但他勇往直前的戰(zhàn)士品質,疾惡如仇的騎士精神,都可以在塞萬提斯本人的經歷和品格中找到根據(jù)。從這個角度上說,文學家們把描寫的對象從帝王將相,英雄美人,神魔鬼怪拉進到普通平凡的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群,史詩進化到小說,都是歷史的進步。受潮流的影響,現(xiàn)代作家對題材的選取一般偏重普通生活中的人和事。但現(xiàn)代人在太平的搖籃里過得久了,物質的富足與亭受,難免造成精神上的懶惰與空虛。作家們也是食人間煙火有血有肉的人,置身其中,把生活中的灰暗、頹廢、消極甚至丑惡的東西拿來當成創(chuàng)作的題材也就順理成章。但對相同題材的處理能否成功,就是個人的本事了。應該說《小狗莎莎》的作者是成功的。
比如莎莎出生后的第一個家庭的女主人在莎莎的母親產后專門買來肉罐頭,空閑時把一窩小狗像嬰兒一樣來搖,喜歡莎莎的兩個哥哥漂亮的胖胖和壯壯,厭惡莎莎等,兩方面的心理,歸結在一起,賣小狗得錢就是現(xiàn)成的答案,輕視生命,重視金錢是現(xiàn)代人的通病。作者雖然著墨不多,但把這個人物寫活了。
對莎莎主人中年男人的描寫很細致。男人把莎莎買到手后塞進一個大號手提包里就提回了家。這樣的男主人對莎莎會真心愛護嗎?莎莎能在新的家庭里得到溫暖嗎?細心的讀者都會在心里畫出問號。男人一面是津津于家長里短的俗態(tài),一面是沉湎于書中某些字眼和描寫的病態(tài)。兩副面孔,看似分裂,但都反映出一個人精神的委頓與人格的虛偽。對于男人來說,滿屋滿架的書,不過像多余的衣服一樣是種裝飾,沒有多少實際價值。但也多虧他還讀了一點書。人性中還保留了應有的天性,雖然他不怎么關心和愛護自己的孩子,但當男孩步莎莎之后塵離家出走后。很快就頭發(fā)白了,駝背了。在遇到莎莎之后,又把她領回了家。這些不同角度的描寫,在讀者心里很容易形成一個立體的俗人的形象。作品中對男孩的描寫很簡潔。自我封閉,崇拜英雄,沉于幻想,揭露父親的自私與虛偽,都是一個天真尚存的男孩可能有的舉動。讀來很真切。對莎莎的描寫當然是重點,當她來到這個既不和諧也不穩(wěn)定的家中后,很快陷入寂寞。無聊中思念母親,想念妹妹莎麗,觀察男主人與男孩,在塵封的物件中探究已經沒有多大意義的人和事,都是很自然的行為。孤寂中,畫報上的原野給它帶來幻想,對壯碩的虎皮貓產生愛戀。在受到樓上女孩發(fā)瘋的刺激后,最終決定離家出走,尋找想象中的棲身地。這不都是被生活擠壓得精神蒼白薄弱要尋求出路的現(xiàn)代人的真實寫照嗎?
對樓上發(fā)瘋姑娘的描寫也很老到。先是這個姑娘在夜間凄慘地叫,繼而因孤獨而發(fā)瘋,但作者筆鋒一轉,把瘋姑娘將女警察誤認為媽媽的點睛之筆推出,讓精神上已接近死亡的人的最后一絲依托像根稻草一樣拉住了這個人的生命,峰回路轉,筆花曼舞。雖然不免讓讀者生出對瘋姑娘以后情形的關心,但作者不再花費筆墨,給讀者留下想象的余地。
不難看出,對題材選取和處理的關鍵還是人物,對蕓蕓眾生中某一類人物或某些側面的選取與刻畫,是整部作品能否取得成功的中心問題。作者通過這些人物性格中的某些側面和心理上的一些片斷,在頭腦中孕育后,創(chuàng)造出的形象從心里走到筆端,如小說中的莎莎就是一只披了狗皮的人,有誰會死心眼地相信它只是一只“西洋花點子哈巴狗”呢?如果作者的手段拙劣,那他所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就會虛得可厭。比如那些既俗且濫,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武打片、搞笑劇。如那些貌似作者對所創(chuàng)作人物“無所不知”,實則一無所知或似知不知的遠離生活與時代的小說、傳記,甚至也包括一部分詩歌、散文等,讀來不耐咀嚼,索然無味。
三
我一直認為,心理描寫的成功與否是一部小說能否成功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果把人的心理活動描寫得真實可信了,那人物也就增加了豐滿的程度。但心理活動是人物形象中最難揣摹的地方,無形無質,易流易散,不具色相,作者只好鉆入人物內心,代他活動,這就成了考驗作家創(chuàng)造能力的一道難題。
中國傳統(tǒng)手法的心理描寫,主要用“心里想道”、“獨白尋思道”、“心里說”等直接的描寫方式,當然也有“猛省”、“瞧科”、“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等心理活動特征的描寫。比西方小說中的心理描寫來的要少和簡單。從莎士比亞起,西方作家們都很重視人物心理活動不同角度的描寫,甚至發(fā)明了“意識流”這種對人物心理原始、渾沌、粗糙狀態(tài)的描寫?,F(xiàn)代作家們對人物心理活動的描寫不拘于以往的形式,更加重視這種藝術手法對人物形象塑造的重要作用,手法多樣,有時不留意容易被忽略,比如一些介于實際行動和心理活動之間的描寫。本篇小說中莎莎要被第一個家庭中的女主人賣掉而離開母親時,看胖女人“一雙胖乎乎的腳像兩只大白老鼠”,“女人說話時腳趾會蟲子樣的蠕動”,“想上前咬它一口”,刻畫出莎莎的心理欲望和躍躍欲試的但并未付諸實施的行動,是一種典型的心理描寫。
莎莎的兩個哥哥被女主人賣掉后,她意識到自己和妹妹、弟弟早晚也要離開母親,母親的憂郁更讓她“深刻地憎恨人類”。這時,一大段內心獨白式的描寫便油然而生:你們以為自己是誰?你們自詡為萬物之靈。可同樣的生命只有十幾、幾十年,又怎見得你們比別的物種高貴?我討厭被人呼來喚去玩弄于股掌之間。更討厭母親見到女主人時那副畢恭畢敬,誠惶誠恐的樣子。風水流轉,時光變遷,也許隨著物種的進化,在未來的某一天,吃完飯后,我們也會牽著一根繩子滿大街溜人玩。以及恐龍滅絕,猴子變人,物種進化等方面的描寫,精彩地刻畫出具有反抗精神的莎莎不愿任人擺布的性格,不切實際但又合情合理的幻想,對莎莎這個形象的塑造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作品中還有一段心理描寫值得一提。當莎莎在生活的煩悶中百無聊賴的時候,想起在母腹中兄弟姐妹調皮地你推我搡,毫無芥蒂地相擁相抱,這與人類每每感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互相欺詐,懷念起“黃金時代”的童年,向往先民的古樸,不是很相像嗎?這類心理描寫,看似漫不經心,但應用到一奶同胞兄弟姐妹可以有多個的“狗”類身上,應用到還沒有把現(xiàn)實中的利益分為“你的”“我的”之時,頗為巧妙,具有創(chuàng)造性??傊?,作者文筆流暢,盡量控制著自己的敘述欲望,避免一瀉無余,形成一種含蓄的格調,給讀者留下想象的余地。但整篇作品讀完后,也許有的讀者興致不高,誰耐煩細看生活中的丑呢?在這些孤獨與寂寞里,也許恰巧會映出一些我們自己的星星點點的影子。這些真實、細致、耐心的描寫能引發(fā)我們會心一笑,一種含淚的笑。這種笑,終究會給我們以教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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