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多前
不多會兒前,耿老四對劉路說,愛了吧?劉路點點頭。耿老四就又說,受傷了吧?劉路就笑了。覺得這賣南北雜貨的耿老四簡直神了,看出了他的心思,還道出了愛情的真諦。以前,耿老四也曾對賣西瓜的劉路講過,愛情就像你手中的瓜,你得用力捅一捅,愛情的甜蜜才會流出來,你如果想等著這西瓜自己裂開來,那是不可能的。
現(xiàn)在,劉路就拿著耿老四給他的張小米的電話。打算往愛情的西瓜上用力捅一捅,讓愛情的甜蜜流出來。他來到“新希望”民工子弟學(xué)校的校門。周日午后的陽光照亮了學(xué)校門口那塊寫著校名的木牌,使上面的黑色油漆發(fā)出了熠熠光澤。白亮亮的陽光也照在劉路身上,他瞇縫起眼睛往張小米的手機上打。
我是你學(xué)生小明的叔叔,小明家吩咐我給您送幾個西瓜。劉路說。
哪位?哪位學(xué)生?
小明。請問你能走到校門口嗎?
我沒有叫小明的學(xué)生呀。你搞錯了一位老師吧。
沒搞錯,小明是你隔壁班的學(xué)生。
那我不能要西瓜,我沒有教他,怎么能收西瓜呢?
都給的,“新希望”學(xué)校的每位教師都給的,你就不要客氣吧?
那。那我不在學(xué)校呀。今天是星期天。
那你在哪里?我送到你家門口。
張小米就在電話那頭報了一個小區(qū)的名字。這個叫慶華新村的小區(qū)離學(xué)校也不遠,就幾百米的距離。
劉路的手一揮,蹬三輪車的老漢就拉下了車閘,劉路跳上已經(jīng)在移動起來的車兜。裝在白色編織袋里的西瓜因為車兜的顛動似乎在相互擠撞。劉路真怕這些西瓜在沒有到達目的地之前就破裂開來,那么,從這些西瓜里流出來的肯定不會是甜蜜的愛情了,只會是一片令人糟心的水痕了。
在往慶華新村趕的過程中,張小米往劉路的手機上回打了一個電話,說還是不要送西瓜來了,無功受祿總歸是不太好。劉路說,怎么是無功受祿呢,今后麻煩你的地方多著呢。隨后,他問出了張小米住處具體的樓號與室號。
爬樓時,劉路在前,扛著編織袋的老漢在后。
門“吱呀”一聲開了,張小米帶著一股淡淡的脂粉氣探出頭來,她臉上浮著迷惑的神情??吹絼⒙?,這迷惑淡去了好多:送瓜的人原來是認得的。
張小米側(cè)身讓兩位男人進屋。老漢把肩上裝著西瓜的編織袋放下,然后帶著一股汗酸味退出屋門。
張小米要劉路坐一坐,并說,不好意思的,我又沒有教小明。對了,小明姓什么?怎么不是他父母送瓜來呢?
劉路在客廳里的一只靠椅上坐下,摸一把自己汗津津的臉,小明姓劉,他爸媽今天有事。
你是哪一年來西海市的?你們是南陽哪里的呢?
九二年來的。廊下的,你呢?
新棣的。
劉路從口袋里掏出自己今天上午才去印的名片,遞一張給張小米。張小米仔細看了看名片。名片上有著這么一行字:西海市“四季王”果品賣場總經(jīng)理劉路。
就雜貨店北面的那個水果攤頭?張小米笑著說。
劉路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然后,兩人談到了廊下鎮(zhèn),說那里有一條小巷,大約也就二百米長,卻彎了十八彎。住在小巷兩旁的人,都被說成是腸子比一般人還要多許多道彎的。劉路是住在這小巷左側(cè)的,那么,他是不是也是一個花花肚腸比別人多幾道彎的人呢?
張小米微笑著提出了這一個疑問。這本是她想調(diào)節(jié)氣氛的一個話題,卻想不到反而讓劉路緊張起來,以為張小米已經(jīng)洞察了一切,就做了偷地下黃金的“隔壁阿二”。
小明當(dāng)然姓劉,你可以把他當(dāng)作你學(xué)校里所有學(xué)生的一個代表。劉路喃喃地說。
這下輪到張小米臉上的笑凝固起來。這么說,你的腸子確實比別人多道彎。
我也是好心嘛,我也是為了在教師節(jié)來臨之前表示對教師的尊重嘛。
這時候,張小米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她就抓起手機來?;旧隙际撬诼?,手機里的人在說。她臉上的表情有點凝重,又有點柔順。放下手機的時候,她再次面向劉路的臉上閃過一絲歉意?;叵肫鸾与娫挄r她曾不時瞥一眼自己,劉路就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就有點氣急。
我們校長。張小米說。
劉路的呼吸平緩下來。他在屋內(nèi)環(huán)顧了一下??墒?,她又為什么在接電話的同時用那樣的眼光不時看我呢?放下手機時的臉色也是尷尬的,像是做了什么對不住我的事。況且,況且,今天既然是星期天。學(xué)校也已經(jīng)關(guān)門,校長又為什么要給手下的員工打電話呢?劉路的呼吸再一次有點急促。
我其實有什么必要冒著酷暑來這里呢。劉路用手摸一下自己燙燙的額頭,想。我這真是額角頭發(fā)熱了,沒有事找事,吃飽了撐的。
他從方桌旁站起來,我走了。
謝謝你啊,送瓜來。
謝什么啊,幾個破瓜肯定抵不上剛才那個電話。
張小米瞪大了眼睛看著劉路。少頃后,她問,你多大啦?
劉路不回答。張小米擋在了劉路的面前,又問了一句。
二十一。
一年半前
早已經(jīng)過八月半了,可這月亮還是那么圓。還是那么近,像一只銀盤,掛在了劉路身子右前方那棵樹黑魅魅的枝條上。
劉路和張小米面前的青磚地面上鋪設(shè)著的月光像一層薄霜。張小米還是一直不愿意讓劉路的手落到自己身上。
就講講話嘛。她說。
劉路卻還是去抓張小米的手。耿老四曾對他說,貓抓頭女抓手,準(zhǔn)沒錯!
不要有別的什么嘛。張小米卻一次一次把劉路的手甩開。
照耿老四的說法,貓的頭跟它的心窩窩其實最近,撫摸它就等于是撫摸它的心窩窩了;女人的手就好比是貓的頭,被你抓摸了,她也會很快順氣、歸心??晒⒗纤牡脑捲趶埿∶走@里好像失靈了。
講講你的“四季王”果品賣場吧。她說。
還是講講你們學(xué)校的事吧。劉路幽幽地說。
因為是所民工子弟學(xué)校,所以我們學(xué)校有點亂。
男女關(guān)系?
張小米“撲哧”一聲笑了,轉(zhuǎn)身在劉路的大腿上擰了一下。劉路覺得這就有點“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了。
主要是管理不規(guī)范。張小米的語氣顯得憂慮,亂糟糟的,我真不想再干下去,想回老家去。
關(guān)你什么事呢?你只是一名員工,你只管拿你的那一份工資就可以了。
張小米一時沒有吱聲,劉路的手又開始動了,這一次是放在張小米暖和的大腿上,可還是被她拿掉了。
果然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劉路咽一口唾沫,想。他想想自己一次次地把手放到張小米的肩上、手上、發(fā)梢上,卻一次次地被她拿掉,真想對掛在樹梢上的月亮述說一下自己心里的懊喪。
他聽到身邊發(fā)出了一串紡織娘的叫聲,一剎那間,他還以為是身邊的草叢里發(fā)出的,見張小米側(cè)了側(cè)身掏出口袋里的手機,才明白這叫聲原來是張小米手機的彩鈴聲。
張小米對著手機“唔”了一聲,然后舉起自己的左手在劉路的面前晃了晃。
劉路明白這晃動的意思。
我在,哦,我在外面。張小米說得吞吞吐吐的。然后,她的手機里傳出一個語速有點緩慢的男聲。夜的沉寂,也只能讓劉路聽出這是一個男聲,卻聽不清楚這男聲到底說了些什么。
手機里的男聲似乎一時斷不下來。劉路發(fā)覺自己的丹田處有一股熱氣在激蕩、升騰,這熱氣終于升騰到了他的喉嚨口,變成幾聲低沉的咳嗽。
張小米的左手落到了劉路的大腿上,擰動起來。他一點也不覺得大腿被擰痛了,只是覺得隨著張小米的擰動,他原本已經(jīng)有點緊了的心被擰得更緊了。
男聲依舊在響。現(xiàn)在,夜的沉寂還讓劉路聽出,這聲音就是在他和張小米見面時常會突然來臨的聲音,緩慢、自信,又略略帶著一絲責(zé)疑的腔調(diào)。
劉路猛然明白,就是這橫亙在他與張小米之間的聲音,阻擋了他與張小米之間的關(guān)系:半年多了,他與張小米之間的關(guān)系始終是比朋友多一點,比情人少一點。
像是意識到劉路又要假咳了,原先一直“唔唔唔”著的張小米突然對著手機說,好了好了,我就要回了,見面再說。聲調(diào)里竟然有著不耐煩語氣。然后,她把手機重新塞回口袋,同時側(cè)過身來,一下子抱住了劉路。
劉路完全蒙了。他是一直想用手俘獲張小米的肩、手、發(fā)梢的,現(xiàn)在,張小米把自己的肩、手、發(fā)梢等等全部給他時,他卻蒙了,自己的一雙手反而有點僵了。他聞著張小米軟暖的身上散發(fā)出的一股淡淡的香氣,兩只手有點抖索地搭在張小米的腰背上。
張小米的嘴唇磨蹭著劉路的臉頰,一邊磨蹭一邊還像在尋找著什么。這時候,張小米濕漉漉的嘴唇尋找的目標(biāo),也就是劉路的嘴唇,卻不合時宜地開啟了。
是你們校長打來的電話?劉路問。
張小米點點頭,幾乎同時,她的嘴唇迅速撤離了劉路的臉頰,雙手也從劉路身上頹然垂下。
一年前
劉路的手機響了,是張小米發(fā)來了短信,你在哪里啊?人山人海的,看不清你。
我在看戲的人堆里。你在哪里?
我在舞臺的左側(cè),花壇邊。
怪不得我覺得那花特別美,可你是具體的哪一朵我看不清。
其實,張小米今天也是來參加演出的,就是張小米短信通知了劉路,劉路才在下午趕來的。張小米所在的民工子弟學(xué)校正巧在夏陽街道的轄區(qū)里,演出主辦者就找到學(xué)校,說學(xué)校里文藝人才多,要學(xué)校也出一個節(jié)目,節(jié)目的名稱也想好了,叫“外來建設(shè)者風(fēng)采”。幾個女教師合計了一下,就決定跳一個排舞。
劉路到了演出地點“崧澤廣場”后,發(fā)現(xiàn)演出還沒有正式開始。崧澤廣場仍舊像一塊巨大的磁鐵一樣,還在源源不斷吸引著四面八方的人到來。維護秩序的警察在繩圈邊吆喝。按劉路的理解,繩圈內(nèi),就是發(fā)票的核心觀眾區(qū);繩圈外,就是不發(fā)票的自由觀看區(qū)了??扇绻驹诶K圈外觀看,你看到的基本上是別人黑漆漆的后腦勺了?,F(xiàn)在再看看繩圈里的那些人,基本是西海市的本地人。劉路就感到一股氣在自己的丹田處回蕩。不是說創(chuàng)建和諧社會嗎?那演出的票為什么只發(fā)給西海人呢?這不是明顯地在歧視外來人嗎?西海的人離得開我們這些外來人嗎?春節(jié)期間下大雪,外來人都返家了,你們這才覺出了問題的嚴重性。車道上的堆雪沒人掃了吧?屋棚塌下沒人搭了吧?可我們這些外來者為你們這些好喝懶做的西海人于再多的事情也沒有用,你們照樣看不起我們。連搞場群眾性的廣場文藝演出,竟然也要用一根細繩子擋住我們。
他瞥了一眼自己身旁的那個警察,覺得這個臉色白得像包子的警察,怎么身材竟跟繩子一樣細。這種繩子一樣細的警察只能嚇嚇西海人。他一低頭,猛地鉆進了繩圈里。他在繩圈里左沖右突了一會兒,就在幾個西海中老年人身邊站住了。張小米的短信就是這時候發(fā)來的。
幾個短信來回后,演出在開場舞蹈《扇舞》中正式開始了。這時候,劉路覺得自己身后有人在涌動,他被擠得趔趄了一下,也擠撞到了前面的人身上。被他擠撞的那人回頭望望他。劉路就用普通話開口,對不起。本來那個中年人大概也只是想看看到底是誰擠撞了他,可他在聽到劉路的道歉聲后,卻翻了翻白眼,用西海話說,繩圈外的人怎么也擠進來了。劉路已經(jīng)來西海好久了,當(dāng)然聽得懂西海話,他的臉當(dāng)下就紅了。他再一次用肩膀擠撞了那個中年人一下,這一次可不是由于他自己被撞以后才這樣的,這一次連那個西海的中年男人也感覺到了劉路是有意的。中年男人翻翻白眼,卻不吱聲了,因為他在劉路的眼睛里看到了叫他害怕的東西。中年男人身邊的幾個中老年同伴也察覺到了身邊的動靜,其中一個長著倒塌眉的中年漢子悄悄挨近了劉路,似乎要提防劉路的進一步舉動。好多西海人總是這樣,不聲不響的,一切都不會放在面上,只會悄悄地做,只會給生性憨厚的喜歡放面上的外來者一個猝不及防。
可是,劉路沒有了進一步的動作。他開始仰起脖子朝舞臺上看,因為他感覺到張小米就要出場了。
張小米與她的同伴果真出場了,蹦蹦跳跳地從舞臺的兩個角上出來。兩排女教師都已經(jīng)換上了演出服裝,是無袖的黑絲綢短褂、黑絲綢燈籠褲,每個人的頭上還戴著前后檐長長的黑色草帽。簡直是兩排黑天鵝嘛。張小米和同伴們的排舞跳得既奔放又優(yōu)雅,可劉路一時認不出兩排黑天鵝中哪一只是張小米。她們都化過妝,帽檐下的臉都像兩邊各飛上了一只粉紅色的蝴蝶。劉路的眼睛把眼眶都已瞪疼,終于認出了張小米,在左面那排的第二個。
對,肯定是她,腰扭得像他老家池塘邊的楊柳。在做一個轉(zhuǎn)身動作時,張小米朝劉路這邊看一眼,劉路認為張小米已經(jīng)把他從人群中認出來了,興奮地舉起了自己的右手臂,算是向張小米做出回應(yīng)。
從張小米這邊望過去,臺下的人其實都是一樣的,分不清誰是誰。有一瞬間,她看到舞臺右前方有一個人朝舞臺方向舉起了手臂。而在文藝演出場合中,這種舉動是司空見慣的。這種動作往往表示她們的演出已經(jīng)得到觀眾情緒上的激烈反應(yīng)。見到這手臂后,她開始做幾個旋轉(zhuǎn)動作,眼光則再一次向舞臺下方叢林一樣的觀眾瞥去,似乎期待著再次看到觀眾做出針對演出的什么反應(yīng)。她瞥見的情況卻讓她誤以為旋轉(zhuǎn)動作使自己頭昏目眩了。她是有這方面經(jīng)驗的,有一次在臺上旋轉(zhuǎn),她看到臺側(cè)的一棵樹也旋轉(zhuǎn)起來,她就摔倒在了舞臺上。現(xiàn)在,她以為自己又要摔倒了,因為她看到舞臺的右前方,就是剛才有一條手臂舉起的地方,人群的叢林像是在旋轉(zhuǎn),這旋轉(zhuǎn)著的叢林也像是一片不算太大的水面,一片繞著一個漩渦旋轉(zhuǎn)的水面。
可是這一次她沒有摔倒。她又與她的同伴在舞臺上跳了幾步,聽到臺下有一部分觀眾發(fā)出了不像是針對演出的叫聲。然后,她看到那片有著一個漩渦的水面已經(jīng)擴大了,而同時,水則繼續(xù)在向漩渦處涌動。
她感覺到她的同伴中有人已經(jīng)停止跳動,一個人還小聲嘀咕了一聲“下面出事了”,像在回應(yīng)這聲嘀咕,臺下有人尖叫起來,然后,那片在不斷擴大的水面突然像是在底下有了個泄口,從漩渦處往下塌陷了,而這時,水卻繼續(xù)在往那個已經(jīng)下陷且擴大了的漩渦涌動。
張小米前面的那個演員也尖叫了一聲,與此同時,臺上所有的演員都停止了跳動,歡快的伴奏音樂也被調(diào)音師切斷。
現(xiàn)在,舞臺上的所有演員都明白下面已經(jīng)發(fā)生擠壓事件了??烧麄€廣場上的大部分觀眾還是不明白舞臺右前方的一片騷亂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些人認為是發(fā)生了比舞臺上的節(jié)目還要好看些的事,就緊隨著往前擠擁的人,想去探個究竟。這時候,響亮的吆喝聲在廣場的上空響起,是警察在用電喇叭呼喊:演出到此結(jié)束!大家原地不要動!
大家當(dāng)然不明白演出結(jié)束與原地不要動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按道理,演出結(jié)束,倒應(yīng)該要動的。演出結(jié)束了,要離場嘛。
看到廣場上的人依舊在擠擁。警察就再一次用電喇叭喊起來:大家不要動!廣場上已經(jīng)有好幾人被踩踏在地,可能已經(jīng)有人傷亡!與此同時,人們看到好多警察開始在廣場上的人群中左沖右突地往一個方向突進。
張小米和她的同伴們手足無措地站在舞臺上??吹揭粋€同伴走下了舞臺,張小米也走了下去。在舞臺左側(cè)那個臨時搭建的化妝間里,張小米換下了自己的演出服裝。
只跳了一半,不知道劉路覺得這跳了一半的舞蹈到底怎么樣?想到劉路,張小米突然在自己的心里做了一個假設(shè):警察說好幾個人已經(jīng)被踩踏在地,這好幾個人中是否包括著劉路?她為自己竟然做這樣的假設(shè)而有點自責(zé):劉路是那么喜歡自己,做這樣的假設(shè)是不作興的。
可假設(shè)一旦在心里做了,就像一種白酒里兌了另一種白酒,去掉已是不易了。
她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往劉路的手機上打。這是讓那種假設(shè)在此刻消失的唯一辦法。
手機響了,張小米的臉上也浮上一個相應(yīng)的表情,這個表情是以往她與劉路每次剛見面時,她所常常呈現(xiàn)的。
手機響了好長時間沒有接,后來就斷了。張小米想再撥,突然又有一個奇怪的假設(shè)在心頭誕生,這是一個讓張小米更加覺得不作興的假設(shè):假如,假如……那我該怎么辦啊。
她的手很綿軟地垂下來,沒有再撥手機。同時。一股水一樣傷感的情緒漫上了她整個的心間。
她茫然若失地走出臨時化妝間。
廣場上,竟然已經(jīng)不見了擁擠的現(xiàn)象,部分觀眾的撤離,使廣場上的人群看上去已顯得稀稀落落。變化真是快。那片曾經(jīng)旋轉(zhuǎn)過的水面呢,居然變成了一小塊無人愿意去站的空地。
兩個月前
我斷了兩根肋骨,在醫(yī)院里躺了好久,一年的水果生意也白做了……劉路在一張白紙上寫著,他抬起頭來,朝窗外望去。一只斑雀披掛著春天的陽光,跳躍在一棵刺柏的枝條間。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好轉(zhuǎn)后,又開始和以前一樣了,只要想到張小米,心就會像小鳥一樣時而歡快時而不安地躍動。他繼續(xù)寫下去。
為什么這么長時間不跟我聯(lián)系呢?我不跟你聯(lián)系。是因為剛在崧澤廣場被人踩傷時,怕你不安,怕你認為是由于你叫我去而致使我受傷的,所以,我想待身體好了后再跟你聯(lián)系。一直以為傷痛很快就會好的,卻沒料到傷口一直不好。不瞞你說。有幾次忍不住想發(fā)個短信或打個電話給你,卻突然賭氣了,想,你怎么這么久了對我竟然不聞不問呢。好。你不聞不問,我也不必主動。就這樣,與你聯(lián)系的事就拖下來了?,F(xiàn)在,我身體基本上好啦,我估計再過幾天,就跟沒有受傷過一樣了。這樣的話,那我還有必要告訴你我受傷的事嗎?告訴你的話,萬一使你心里真的產(chǎn)生內(nèi)疚的情緒,那多不好。那么,就只讓我一個人成為上面這段話的讀者吧。碰到你,我也不會把這些話告訴你。不能讓你知道我在崧澤廣場上被人踩踏受傷的事,就讓你與我成為窗外刺柏上那只斑雀吧,歡歡樂樂地和春天的陽光一起跳舞。
寫到這里,劉路停了,再一次朝窗外望去。刺柏上的斑雀依舊在跳動,喙里發(fā)出了明麗的叫聲。劉路想,春天了,他也該去找張小米了。
此時,在西海市的一條街上,一個年紀在二十三四歲左右的女子在趕路,臉被初春的陽光曬得紅彤彤的,肩上背著一只橙色的鼓鼓囊囊的皮包。在一條大街和一條小街的交界處,她把自己匆匆的步履放慢了下來,終于慢到站住了。
這女子就是張小米。她神色有點凝重地向著小街張望。離她百米遠處,就是她曾經(jīng)光顧過的耿老四的南北雜貨店以及劉路的“四季王”果品賣場。比起大街,名叫萬壽路的小街上行人顯得稀落,街兩旁的懸鈴木樹卻和大街上一樣地枝葉繁茂,風(fēng)吹過這些枝葉,把樹木的清香帶到了張小米的鼻前。張小米慢慢地在小街上走起來。她就要離開西海回老家了,大件的行李都已經(jīng)在昨天去托運了。她想在自己回老家前,來證實一下存在于自己心頭已經(jīng)好長一段時間的那個想法,看那個想法是真的,還僅僅是她的瞎想。她壓了好幾次,想把自己要來萬壽路證實的念頭壓回去,可最后還是沒有壓回去。
張小米在小街上走了一段路后,自己也沒有察覺地低聲驚喚了一下。她看到劉路那個店的店門開著。其實,她沒有必要驚訝的,即使她心頭那個想法是真的,那個店門開著也是正常的,別人不可以租用這套鋪面房嗎?可她還是站住了,不敢再往前走。
其實,她有什么必要來證實什么呢?她開始感到自己到這里來是挺荒唐的。有一縷陽光透過懸鈴木的枝葉,落到她的頭頂以及臉上,她搖搖頭,像是要把這縷陽光甩掉,卻在一霎那的暈眩中,看到對面有一個人騎著輛自行車在飛速地過來。
她再次驚喚一聲。這一次,她自己也清晰地聽到了驚喚聲。但騎自行車的人并不是劉路。
這一次驚嚇,徹底打消了她繼續(xù)往前走的念頭。她快速地轉(zhuǎn)過了身,朝著來路走去。
現(xiàn)在
現(xiàn)在,張小米正在老家一所小學(xué)校的課堂里給她的學(xué)生們上著語文課。離下課大約還有五分鐘的樣子,她把手中的課本放到面前的榆木講臺上,要學(xué)生們自己默誦一遍剛教過的課文。
她打開了放在講臺一側(cè)的手機,然后神色有點茫然地朝教室的門外看去。教室門前的場地還是一片泥地,凹凸不平的地面里嵌著好些沒有掃盡的落葉,有幾片落葉被風(fēng)吹起,蝴蝶一樣在地面上飄起來。
手機響了。張小米受驚似地抓起了它,以為是自己久等的那個電話??珊芸焖拖氲阶约阂换氐嚼霞揖鸵呀?jīng)把手機換掉了,那個人不可能打得到她了。
是西海市那所民工子弟學(xué)校的校長打來的。
還是回來吧。校長說。
張小米不吱聲。
走了這么久也不給我來一個電話。校長又說。
沒事嘛。張小米說。
我直到現(xiàn)在也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離開我……我們學(xué)校。我哪點錯待了你。
你沒有錯待我。
那你為什么要走?除非你愛上了老家的誰,要跟他回去。是不是?你說。
張小米又不吱聲了。
是這樣的話,我也無話可說了。是不是這樣啊?你說呀。
是的。我愛了。所以我離開了你……你們學(xué)校。
瞎說。你愛上誰我怎么會一點也不知道的?
真的。
你會愛上誰?你以為我是傻子?要不你愛上了一個死人。
隨你說吧。
這時候下課的鈴聲驟然響起,一個女學(xué)生從座位上站起的同時,對張小米開口,張老師,怎么落眼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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