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莎莎，是一條矮種狗。我的家庭一共有六個成員：母親、我、我的兩個哥哥胖胖和壯壯、妹妹莎麗、弟弟瘦瘦。我的母親長得很漂亮，很得女主人的寵愛。胖胖和壯壯幾乎是母親的翻版：五官端正秀氣，毛色純白如雪。在我們狗這個母系家族里，我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從我出生到現(xiàn)在，我從沒聽母親提起過它。在印象里，父親就像一團模糊不清的幻影，我知道他是存在或者是曾經(jīng)存在過的，卻找不到它存在過的痕跡。不過，有一點我深信不疑：他是個雜種。在我、妹妹、弟弟的身上有許多與母親不盡相同的地方，這些有異于母親之處就是我們那并非純種的父親送給我們的禮物。

一條狗對自身毛皮的在乎程度不亞于人類對于自己面孔的重視。一張漂亮臉蛋是人游歷世間最好的通行證，一身漂亮的皮毛也是狗一生的追求。在我們這五個兄弟姊妹間，胖胖和壯壯是最惹人注目的，母親喜歡他們一如喜歡她自己。其實，我一直認為妹妹莎麗才是我們中間長得最標致的。她的額頭、背上錯落有致地點著幾塊黑斑，肚腹和腳爪則白得像藍天中最潔凈的云團。弟弟瘦瘦狗如其名。我是莎麗與瘦瘦的姐姐，也是兄弟姊妹間長得最丑的。我的后腿一條是白的，另一條是黑的；鼻子是白的，臉是黑的，看上去就像是馬戲團里的一個可憐的小丑。沒辦法，就像人類對自己的相貌無法事先預(yù)訂，臨時挑選一樣，我對自己的毛色也沒得選擇。我是從人類對我的態(tài)度才認識到自己丑陋的。我們的主人是一個肥似皮球的胖女人，她對母親百般憐愛，給母親吃一種產(chǎn)后專用的肉罐頭，對我的兄妹們也很好，把它們抱在懷里，身體坐在搖椅里一晃一晃地哼著歌。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guī)缀跸嘈排峙耸前苍敶葠鄣?，但她抬抬眼皮，看到了蜷在邊上的我，“?給我走開!”女人瞪圓眼睛，聲音像晴天霹靂。閉眼假寐的兄妹嚇得紛紛從胖女人懷里跌下，一路滾回母親身邊去。

不知是什么緣故，自從斷奶后我的身體就開始瘋長，兩個月的時間就超出兩個哥哥一大截。母親常用充滿憂傷地眼神看著我，在她柔軟目光撫摩下，我變得十分傷心和慚愧，我無法使自己長得像它們一樣。我蜷起身子走路，盡量使自己的身體顯得不那么突出，可這又討得了主人的一頓臭罵，她說我縮頭縮腦鬼鬼祟祟像個賊。果然，在她說了這話不久，廚房里的一大塊火腿肉不見了，這使她愈加相信了自己的判斷。

我憎恨人類，也憎恨我的同類，尤其是我那兩個哥哥。它倆總是腆著圓滾滾的肚子對女主人極力阿諛奉承，對我和弟妹卻擺出一副攔路惡狗的架勢。它們是我的敵人，雖然母親愛它們，庇護它們，但我發(fā)誓要與它們勢不兩立。它們當(dāng)著我的面從廚房偷肉吃，還跑到母親那里說我的壞話。還有一次，它倆無緣無故地撲上來幾乎把我的喉嚨咬斷。對它們的胡作非為，母親選擇了沉默。它對我遭受的不公正待遇不聞不問，它不肯站出來為我說一句話。它無聲地縱容使得兩個哥哥更加肆無忌憚。也許一直以來我都是母親的負擔(dān)，我的這副怪模樣使母親感到羞恥。但我并不想這樣，我從心底渴望自己在未來的某一天能夠成為母親的驕傲。我知道，自己雖然在長相上差強人意，但頭腦卻足夠聰明。盡管如此，我還是懷疑母親以我為自豪的那一天是否能夠真的到來。

一天，家里來了一對夫婦。妻子衣裝時髦，身材苗條，雙耳墜下閃光、細長的珠串。她用一種孩子氣的急促的聲調(diào)說話：“哦!你看吶!這只狗怎么樣?看上去挺精神呢!”她指著我對丈夫說。男人有些心不在焉，不經(jīng)心地掃了一眼，從鼻孔里“哼”了一聲，也不知是贊同還是反對。女人俯下身，拍拍我的頭又摸摸我爪子。她離我很近，我嗅到她身上濃重的香水味，就打了個噴嚏。女人立刻把手縮了回去，掏出一張紙巾反復(fù)地擦?！斑@狗打噴嚏耶!是不是感冒了哦?”她抬眼問我家主人。

胖胖像個絨球樣顛顛跑來，他在女人腳下轉(zhuǎn)了兩圈，狺狺叫著把一張多毛的狗臉在女人的皮鞋幫上蹭來蹭去。

“天啊!這個小東西多可愛呀!簡直是個天使!”女人興奮得臉龐發(fā)紅，吊在耳朵上的珠串前后亂晃。她把胖胖和隨后趕來的壯壯一左一右抱在懷里，像抱住自己的親生兒子。

就這樣，哥哥們被領(lǐng)到另外一個新家。其實如果可能，我倒情愿被領(lǐng)走的，我想母親大概也是這樣想的。胖胖和壯壯走了，家里安靜了許多。不管別人怎樣，我是無法平靜下來的，頭腦中總有一些新鮮、古怪的想法像陽光下繽紛絢麗的肥皂泡一樣生生滅滅起起落落。我一直認為自己是一條有思想、有內(nèi)涵的狗，對于一條狗來說，不知這是一種幸運還是不幸。

女主人一副不溫不火的樣子很讓人氣惱。盡管我憎恨哥哥，可是看到母親為了兩個哥哥寢食難安的樣子，我又不由站在狗的立場上無比深刻地憎恨人類。

你們以為自己是誰?你們自詡為萬物之靈，可同樣的生命只有十幾、幾十年，又怎見得你們比別的物種高貴?我討厭被人呼來喚去玩弄于股掌之間，更討厭母親見到女主人時那副必恭必敬、誠惶誠恐的樣子。風(fēng)水流轉(zhuǎn)，時光變遷，也許隨著物種的進化，在未來的某一天，吃完晚飯后，我們也會牽著一根繩子滿大街遛人玩。真的，不是說笑話，恐龍怎樣?多么龐大、多么魁梧，它們想到過自己有朝一日只能在地球上留下些化石嗎?猴子怎么了?賊頭賊腦的猴子厭煩了樹上攀來攀去的生活，跳下樹，銼平獠牙，揪掉尾巴，褪掉一身長毛，不也變成了人嗎?人有什么了不起呀!我是一條狗，但我是一條聰明的狗，我聽得懂他們的每一句話，我還懂一點人類中一個叫作什么“文”的人提出的進化論(這些都是我從家中終日開著的電視學(xué)會的)?？上У氖?，這一切對改變我目前狗的身份無濟于事。

家里又來了個客人，是一個面孔嚴肅、不茍言笑的中年男人。男人相貌毫無特征，有一張即使看過十遍八遍也難以讓人記住的臉。他進房間后摘下帽子，暴露出一頭花白頭發(fā)，整個人像是突然老了二十幾歲。

“我是來取狗的?！蹦腥嗣嫔幚涞貙ε魅苏f。

“啊!是嗎?”

“狗在哪兒?”男人邊說邊向里走。

“暖!別……您大老遠來的，”女主人伸手攔下男人，“您坐下歇會兒，我去把狗給您抱來?！?/p>

女主人邁開兩腿走向莎麗，母親驚惶地注視著這一切，喉嚨里發(fā)出“嗚嗚”哀鳴。莎麗則躲在母親身后，一雙大眼睛里浸滿了淚水。

“舍不得離開媽媽?”女主人拍拍莎麗的頭，把她抱在懷里，撫弄著莎麗背上的長毛。這時候，有兩大滴淚水從莎麗眼中滴落。

“那你怎么樣?”女主人對著瘦瘦自言自語。瘦瘦抬頭看她一眼，又耷拉著腦袋趴下了。我們心里很清楚，這一走也許一輩子都無緣再見自己的母親。

“就你吧!”女主人停在我鼻子前。她穿著拖鞋，一雙胖乎乎的腳像兩只大白老鼠，腳趾甲上還染了顏色。女人說話時腳趾會蟲子樣的蠕動，此刻，十個鮮紅趾甲在我面前鮮活誘人地閃動，我真想上前咬它一口。

我被賣給中年男人，我的新主人根本沒好好看我一眼，就把我塞進一只大號手提包里。里面又悶又暗，蜷縮在里面像被放回了母親的肚子里。男人上了汽車，依稀記得行車途中停了許多次，有許多人在我身旁走過。再往后，我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中還做了個夢，夢見母親和兄弟妹妹。等到再次睜開眼睛，面前的世界已經(jīng)是嶄新而陌生的了。

映入眼簾的是大片的淺灰色，淺灰色地板，淺灰色墻壁，窗簾是白色的。家具是一種接近黑色的深褐，觸目上去，有著說不出的干凈凝重。這就是我的新家。

男人坐下吸了一枝煙，然后領(lǐng)我到各個房間轉(zhuǎn)了轉(zhuǎn)。進了男人的書房，真令我大開眼界。我從沒見到過這么多書，高聳的書柜直抵屋頂，里面一排排、一本本的書籍驕傲地挺著脊梁，整齊、親密地摩肩接踵?？粗蛔鶗?，我不禁對主人肅然起敬。

“嘿嘿!書多不多?夠多了吧!這可是我的命根子，這里像不像個城堡?我每天坐進這張椅子，感覺自己就像是個坐擁書城的國王?！蹦腥嗽谧狼白拢峁P在臺歷上寫字，嘴里小聲嘟囔著：“九月五日，買狗一條，名叫莎莎”。

“這是我兒子。”男人把我?guī)нM另一房間，指著床頭像框里的大男孩對我說?！霸趺礃?像不像我?”男人問。相片上是一張充滿青春朝氣的臉。男人端詳著照片中的男孩，“他正上高中，你過一會兒就會看到他了。他脾氣有點怪，這也像我?！蹦腥诉肿煨α艘幌?，又接著說：“他是我看著長大的，可自從他學(xué)會用語言表達思想，用沉默表示不滿與憤怒的時候起，我和我兒子的距離就越來越遠。我琢磨不透他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他越來越古怪，我完全不了解他、越來越不明白他啦。”男人嘆一口氣：“好在我們也習(xí)慣了這種生活，希望你能讓我們變得快活些?！?/p>

接下來的幾天出奇地順利，幾乎沒經(jīng)過什么波折我就被這個家庭接納了，我發(fā)現(xiàn)那個父親口中的古怪兒子其實并不怎么怪，他是個很普通的男孩子，有著年青人特有的執(zhí)著與狂熱。男孩愛好廣泛，在他房間里到處貼滿了各種各樣的畫片，有自然界里的飛禽走獸，也有大漠戈壁的奇異風(fēng)光，這些都沒有什么，奇怪的是其中有一幅長發(fā)女人的肖像，畫中人面容槁枯，鼻子狹長，兩只眼睛毫無生氣，好似柳葉上粘了兩粒黃豆。還有她的脖子，細細軟軟不堪重負地歪向一邊。不知為什么，每看到畫上的女人，我心里就會非常難過。我覺得那是一張朝圣者的臉，充滿了憂傷與寂寞。

我內(nèi)心也充滿了寂寞與憂傷，尤其當(dāng)家里空無一人時這感覺就會更加強烈。四周很靜，只有掛在墻上石英鐘的指針在一圈圈不厭其煩地轉(zhuǎn)動，發(fā)出單調(diào)的嘀嗒聲，偌大房間里只有一個會出氣的動物，那就是我。我有時會想，自己這樣無聲無息地活著與死了又有什么區(qū)別?打開電視，里面熱鬧喧嘩更襯得電視機前的我單身只影。我甚至開始懷念那些在母親身旁的日子。狗的回憶是有選擇性的，現(xiàn)在我只記得那些快樂溫馨的往事。記得在母親腹中時候，我們兄弟姐妹經(jīng)常調(diào)皮地你推我搡，又毫無芥蒂地相擁相抱。我還記得自己出生在一個黑漆漆的深夜，在那個夜里，母親產(chǎn)下我后，又溫柔慈愛地舔干我濕漉漉的身體。我想念母親，想念兄妹們依偎在一起時彼此間傳遞的溫度。和他們在一起，至少有同類可以恨、可以愛。在這里，如果不照鏡子，我都忘了自己是什么樣子的了。

每天主人上班，男孩上學(xué)之后，我都會例行公事地在各個房間巡視一番，這是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我喜歡去探察房間里平時不被人注意的角落。在被人遺忘的角落里，常會發(fā)現(xiàn)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比如：曾在男人房間找到三顆不同顏色的紐扣、兩粒變色干裂的藥片，還在床下發(fā)現(xiàn)一只落滿塵土的紅色高跟鞋。在男孩房間發(fā)現(xiàn)一只被團成團兒的襪子、兩個蠟燭頭、一把銹跡斑斑半尺長的無鞘鋼刀。每發(fā)現(xiàn)一件被人遺忘的小東西都會給我?guī)順O大樂趣。因為我相信，每個物件的背后都隱藏著故事。我像對待寶貝一樣把它們收攏在一起。也許對人類而言，它們沒什么用了，可我依然寶貝它們，就像寶貝我曾有過的記憶。當(dāng)一條狗沉湎于往事時，她的心就會變得柔軟而善良，曾經(jīng)的雄心壯志，水一樣被蒸發(fā)不見了。現(xiàn)在吸引我的只有房間角落和角落里那些被人遺忘的東西。我在每個房間都弄上些自己的氣味，然后徜徉其間，體會著一點可憐的滿足感。

男人的話越來越多，當(dāng)他單獨和我在一起的時候，話匣子一打開就關(guān)不上了。男人說得最多的往往是發(fā)生在單位，或是道聽途說得來的花邊新聞，什么同事和老婆吵架，被老婆抓破臉了；上司和女下屬有了風(fēng)流韻事，被人捉奸在床了…一男人說這些事時，樣子眉飛色舞，讓我感覺他十分可憐、猥瑣，這與他進了書房后的神態(tài)全然不同。男人似乎有兩副面孔，一副被世俗熏染得世故而無聊，另一副則在精神世界中保持著纖塵不染。他常會從書架上抽本書，然后讓我趴在一旁，他坐在椅子里把書上的文章朗誦給我聽。他有時會把一首詩或一段短文反復(fù)念來念去，在某個敏感字眼上一遍遍揣摩語意。每當(dāng)這個時候，男人憔悴的臉上會有幾分生機，雙眼一掃平日的委靡，顯出難得一見的認真專注。他對我說：“你是一條狗，你就沒有了許多做人的樂趣。我告訴你，做人最大的幸事就是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書房和塞滿四壁的書。莎莎，你不知道這個書房帶給我多大的滿足。還有，當(dāng)一個人的想法與幾十、幾百年前寫書人的想法不謀而合是一件多么令人興奮愜意的事?！笔堑?，我的確不知道那些四四方方的字塊有如此魔力，我只知道誰對我好，我就要對誰恪盡職守。誰對我不好，我就咬誰一口。對于人類而言，我的確是太簡單了。

似乎冥冥中有誰安排好似的，多話的父親偏偏有個不言不語的兒子。開始的幾天里，我甚至以為男孩是個啞巴，后來才知道他是會說話的，只是有些結(jié)巴。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別信他。他樣子道貌岸然，其實他最自私、最虛偽?！蹦泻⒌臉幼佑行┘?。

“筆挺的小鼻子雖然單薄些，但下面纖巧而抿緊的雙唇，如同水蛭美麗的輪環(huán)，伸縮自如，柔滑細嫩。沉默時，仿佛依然在翕動。按理起了皺紋或顏色變難看時，本該會顯得不潔凈，而她這兩爿櫻唇卻潤澤發(fā)亮。眼角既不上吊也不下垂，眼睛仿佛是故意描平的，看上去有點可笑，但是兩道濃眉彎彎，覆在上面恰到好處。顴骨微聳的圓臉，輪廓固然平常，但是白里透紅的皮膚，宛如白瓷上了淺紅。頭頸不粗，與其說她艷麗，還不如說她長得干凈。”這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在文章中對一個年輕藝妓的描寫。男人近幾天來每天都把這段讀上幾遍。他一字一頓讀得很慢，眼睛盯著字行，目光漸漸迷朦，臉上還涌起一點兒潮紅。他合上書，伸出一根食指在鼻子兩側(cè)摩挲幾下，咂咂嘴，又把書打開。他用充滿溫情的目光輕撫這段文字，突然無聲地笑了，竟笑出了幾分與男孩酷似的羞澀模樣。

我曾在男孩書桌上見過男孩母親的照片，那是一位帶著寬邊眼鏡的文靜女人，看上去有些不茍言笑。我敢肯定地說，浮現(xiàn)在男人心頭的美麗倩影，決不是照片中那個中年婦女。但是，又能是誰?我心中充滿好奇。

男人站在窗前，口中不斷喃喃低語：“……兩道濃眉彎彎，覆在上面恰到好處……白里透紅的皮膚，宛如白瓷上了淺紅……”他沉浸在另一個世界里。

我進了另一個房間，男孩跪在床上，正往墻上貼一張畫報。固定好后，男孩身子閃開端詳一下，他跳下床，拍拍手，雙臂交抱于胸前。男孩看著畫中人對我說：“他……才是真勇士、大……大英雄?！碑媹笊鲜莻€滿面風(fēng)塵的大胡子男人，他腳踩巨石，身背行囊，站在廣袤荒野里微笑。我走近，看見男人前衣襟上有“徒步環(huán)行全中國”字樣?！八f，天底下沒有到……到不了的地方，只有不……敢到、或不……想到的地方。他想到做到，孤身走了很……多地方。是我最……最欣賞的男子漢?！薄暗恰呀?jīng)死了!”男孩的聲音低下去，他垂下頭。我抬頭仔細看，畫報上的男人依然是壯志滿懷、生機勃勃的樣子。我的目光漸遠漸深，男人背后猶如海洋般空曠遼遠的天空藍得那么純粹，那么可愛。我想象自己是一條魚，在那片干凈、美麗的藍色里自由邀游。

“這里沉……沉悶，令人窒息。我渴望……渴望有一天離開這兒……像他那樣，走到外……外面世界去?！蹦泻⒄f。

瓦藍的天空、碧綠的草地、茂密的森林、荒涼的戈壁，這些都是我前世歡笑奔跑，今世魂牽夢系的地方。慵懶地伸開腳爪，在爪尖縈繞的是一些令我感動的依稀氣息，那是我祖先的氣息。他們在茫茫夜霧中向未知前方勇敢行進，他們的腳爪沾染過野草上的濃霜，踩過曠野中潮濕的泥土。他們神出鬼沒、浪跡天涯。當(dāng)夜風(fēng)冷冷吹過耳梢，他們站在陡峭巖石上向露出魚肚白的東方昂首長嘯……

我見到了妹妹莎麗，在電視上。開始，我懷疑自己的眼睛，以為精神恍惚時出現(xiàn)的幻覺，但那則廣告反復(fù)播放，其中的妹妹真切無疑。許久不見，莎麗更漂亮了。蓬松的長毛，柔軟濕潤的小鼻頭，溫順明亮的大眼睛居然與人有幾分相似。莎麗對著電視前的我非常純情地說：“真的，效果真的很好!汪、汪汪。”這是一條洗發(fā)水廣告，畫面干凈整潔，情節(jié)連貫流暢，唯一的遺憾是讓人搞不清這洗發(fā)水是給人用的還是給狗用的。

歲月漫長，日子難捱，幸虧有電視可以給我解悶。每日與電視為伴，是現(xiàn)代家居狗的悲哀現(xiàn)狀。熒屏很小，世界很大，里面的節(jié)目眾彩紛呈。所有節(jié)目中我最喜歡廣告片，我喜歡廣告快速的節(jié)奏、鮮亮的色彩。我認為一個城市的活力就體現(xiàn)在那些格調(diào)明朗的廣告上面。當(dāng)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我可以在廣告中看見妹妹。

除了廣告，我還喜歡看所有與動物有關(guān)的節(jié)目。盡管知道電視中反映的只是一些虛假的活動著的影像，可我還禁不住對它著了迷。我看見袋鼠懷揣著孩子越過低矮灌木，在草地上一蹦一跳地向前跑；我看見天鵝姿勢優(yōu)雅地伸長脖子在空中飛。地面上有淺灰色影子飛快掠過；我看見野馬群像狂瀉的洪水在草原上奔淌，馬兒們高昂著頭，嘶鳴著向遠方地平線上的落日奔去。晚風(fēng)吹來，長長馬鬃飛舞出一片眩目的金黃。

有東西在地板上慢慢蠕動，定睛一瞧。是只不知名的小甲蟲。它低頭急急向前爬著，突然停下來了，警覺地轉(zhuǎn)動小腦袋，用觸角向四周探了探。我嘴巴緊貼地板，眼睛盯著它，就在距它兩尺遠的地方。小東西顯然沒發(fā)現(xiàn)我，繼續(xù)向這邊爬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了。我按捺住內(nèi)心的極大歡喜，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它會不會一直爬到我臉上來呢?咦?停住了，想干什么?甲蟲離我太近了，我只需動動嘴唇就可以把它吸進嘴里。舞動著的觸角碰了碰我鼻子，有點癢絲絲的，它大概以為這又涼又濕的東西是塊橡膠吧!我忍不住打個噴嚏，這個可憐的小家伙被氣浪掀出很遠。它站穩(wěn)身子，定定神，聳動兩只翅膀要飛，我連忙伸出爪子按住它。

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過了片刻，縫隙變大了，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探了進來。我盯著它，心跳得厲害，不等我吠叫出聲，一張多毛的三角臉隨后也擠進來。是一只貓，是一只形體碩大、姿態(tài)健美的雄性虎皮貓。它像個幽靈樣走進來站定，臉上帶點驚奇。我瞪大眼睛，以強過它百倍的驚奇看著他。我從沒見過如此美麗的動物，剎那間，仿佛周身的血液都在這深深的注視中凝固了。我一動不能動，只能呆呆地回望著那雙似曾相識詭譎變幻的眼眸。大概過了十幾秒鐘，虎皮貓邁著極其優(yōu)雅的步子走過來，圍我轉(zhuǎn)了一圈，又無聲息地從來路出去了。

四周好靜，等我感覺自己呼吸均勻些的時候，虎皮貓早已不知去向，腳下的甲蟲也在不知不覺中逃走了。

一連幾天我精神恍惚，懶懶地趴在地上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但是只要門一響，我就像離弦的箭一樣竄到門邊看個究竟。無數(shù)次失望令我看上去有了幾分憔悴。誰會理解一條狗的相思呢?那只來去匆匆的虎皮貓在我腦海里澎湃洶涌。它是那么健碩、那么神秘，仿佛還有一點孤傲。更重要的是，它還保持原始的本性和靈氣。被人馴養(yǎng)的貓常會無緣無故地跑掉，變成一只野貓，從而真正遠離人類，人類把這種現(xiàn)象叫做“貓上山”。在我看來，貓才是真正的智者，它們總是神秘而冷漠地與人保持恰如其分的距離，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隱身而退。在這點上，狗比它們差遠了，我們隨著人類的喜而喜，隨著人類的悲而悲，靠著還算靈敏的嗅覺我們能找到想找的任何東西，但真正找不回來的，正是我們自己。

一個星期過去了，那貓一直沒再露面。太陽在窗外明艷艷地升起，又紅彤彤地墜落。在城市鱗次櫛比的冰冷建筑物間擲出幾朵粉紅微笑。我趴在窗前，感受到時間一分一秒從身旁流逝。我不敢閉上眼睛，每次閉眼，面前就會浮現(xiàn)出那只貓的形象，我看見它周身籠罩著神奇的光亮，披著光彩斑斕宛如錦緞的毛皮風(fēng)度翩翩地向我走來。

我是一粒多情的種子。被焦灼在相思的泥沼中無法自拔。我不能說話，不能思考，甚至不能呼吸，單單是想一想它的樣子，就會令我眩暈。

又是一個都市的難眠之夜，街道上有貨車沉重駛過，整座樓房在汽車轟鳴中痛苦地戰(zhàn)粟。窗外月亮面色蒼白地俯視這個世界，一言不發(fā)。松軟的月光鋪在地上，像被切開的形狀不規(guī)則的蛋糕。

“嗚……啊……”有聲音破空而來，像石子擊碎平靜的湖面。我一驚，猛睜開眼，支愣著耳朵坐起來。一片沉寂，靜得讓我開始懷疑自己。憑著狗的本能，我嗅到空氣中有一股強烈的不穩(wěn)定因素，它濃墨一樣在午夜寒冷的空氣中漸漸彌漫開來。等了一會兒，大概幾分鐘吧，當(dāng)眼皮發(fā)粘時，那聲音再次響起。“嗚……嗚……”聲音不大，但是聽上去凄楚而恐怖。深夜聽到這奇怪聲音令聞?wù)呙倾と?。我知道樓上住著一位年輕的獨身女子，會是她嗎?我仿佛看見女人把自己關(guān)在浴室里，三更半夜一個人發(fā)出受傷母獸般的哀嚎。

我渾身瑟縮著躲進墻角，內(nèi)心的孤獨與恐懼被這凄慘的叫聲一線線牽出來。在這個淚眼婆娑的夜里，我再也無法入睡。

第二天吃午飯時，那叫聲再次響起。男人看一下對桌而坐的兒子，眼里寫滿疑問。男孩側(cè)耳聽了一會兒，大概以為是哪家孩子在惡作劇，搖搖頭，繼續(xù)埋頭喝眼前的一碗魚湯。

在這棟樓房里，在各個封閉的“城堡”中，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可能發(fā)生。有的人在人前是一位謙謙有禮、笑容可掬的公眾人物，一旦回到家關(guān)上門，在自己的世界里就會變得任性而放縱。人們習(xí)慣了對別人家的事不聞不問，他們認為這是一種禮貌。

男人昂頭看著屋頂，臉色越來越壞。我看見他手拿的湯匙在顫抖，手一松，湯匙“啪”地一聲跌到地上，摔成身首異處的兩截。

他站起身拉開椅子，以年輕人的速度跑出去。男孩匆忙咽下口里食物，望著父親的背影怔了會兒，也跟著跑出去了。

樓上姑娘家門虛掩著，門前圍了六七個人。

“怎么回事?里面怎么了?”不同人用不同聲音問。

“天知道，許是瘋了吧!”

“瘋了?”

“不瘋的人誰會這么叫?”

男人擠過去，想探頭看個究竟，剛一推門，就被里面扔出的物什砸了回來。男人垂著雙手站在外面，局促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有人報了警，來了幾個穿制服的人，他們沖進門，穿過滿地雜物，把屋里那個姑娘團團圍住。透過警察們的褲腿，我看見了樓上的芳鄰。一件白色長袍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她很瘦，兩只眼睛顯得尤其大。她坐在地板上，驚恐萬狀地盯著慢慢靠近的警察，嘴里蛇一樣“嘶嘶”吸著氣，一邊把身體一點點向后挪。

“不要碰我!”她尖叫一聲向外沖，但是沒能成功。她擰動身子，對扭住她雙手的警察又踢又咬。姑娘整個臉扭曲猙獰。嗓子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聲咆哮。

姑娘看似弱不禁風(fēng)，力氣卻大得驚人。經(jīng)過一番激烈搏斗，警察們終于把她制服了?？蓱z的姑娘還在猛烈搖擺頭部，做著徒勞的反抗。她衣服上有幾粒紐扣飛脫，露出肋骨條條、劇烈起伏的胸脯。警察們也很慘，有一個手被姑娘咬傷了，正在淋漓滴血，還有一個帽子被打飛了，現(xiàn)出一頭長發(fā)，仔細一看，是個女的。

“媽媽!”姑娘突然口齒清晰喊了一聲。在場的人都愣住了?！皨?”姑娘對著女警察又叫，她眼里瘋狂散亂的光漸漸聚攏起來，專注地望著對方。女警察呆了一下，試探著向姑娘靠過去。姑娘奮力抽出被扭住的雙手，甩開身邊的人，一只小燕子樣撲進女警察懷里。她緊依著對方，拿對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口中還在急急絮語：“媽，我怕!他們要吃我呢!媽，別離開我，他們誰都不理我!這里好黑，好冷，不要把我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我好害怕，我聽你的話，帶我走吧!……”

女警察不知所措地僵住了。姑娘抓住她的手，在上面印下無數(shù)滾燙的親吻。姑娘嗓音已經(jīng)嘶啞，她熱切的話語、哀求的表情讓觀者不由一掬同情之淚。女警察淚光閃動，掩好姑娘衣襟，扶起她向外走。

神志不清的樓上芳鄰被人牽著，溫順地跟在后面。經(jīng)過主人身邊時，不知是什么緣故，她回頭看了主人一眼，還似乎癡癡笑了一下，而我的主人早已淚流滿面。

我決定離家出走，離開這里，去一個深藏在我心中的美麗地方。那里有高山河流，有綠樹白云。我站在淙淙溪水邊看藍色天空，呼吸田野里清新自由的空氣，那是多么舒心愜意!運氣好的話，我想我很快就會見到那只日思夜想的虎皮貓。我想念它，每時每刻都在盼望著它的到來。長久的等待并沒使我失望，反而像一瓶醇香的美酒，貯藏得越久，味道變得越濃烈。我堅信自己與它的重逢。

穿過幾條馬路，繞過幾幢高樓，就像是走進一個布置精密的棋局。

我迷路了，眼前閃過男人雜沓的皮鞋和女人或粗或細的大腿。站在熙攘街頭茫然四顧，遠處陰森森的大廈的玻璃反光刺痛了我的眼睛。經(jīng)過許多白天和黑夜，我始終沒能走出鋼筋水泥的包圍。這個充滿物欲的世界是如此龐大，好像永遠也走不到頭。

一只正橫穿馬路的老鼠被呼嘯而過的卡車碾成一張薄薄的鼠皮。它緊貼在地上，進濺而出的鮮紅內(nèi)臟堆在一邊，仿佛還在微微抽動。一股從地面升起的寒意順著四肢攀援而上，漫過肚皮，一直涼到心里。

’

站在高高的立交橋上，腳下的汽車像無以計數(shù)的甲蟲飛快穿梭，近處有樓房直插云天。我突然明白了，大廈即為高山，車流就是河流，我辛苦尋覓的原來就是我一直想逃避的。理想是一只精美細致的瘦頸花瓶，它常常被現(xiàn)實的鐵拳擊個粉碎。在某個饑腸轆轆的清晨，我深切地感到曾經(jīng)有過的美好憧憬遠不如一頓可口的早餐來得實惠。

時光如輪，舊日子被轟隆隆轉(zhuǎn)去，新日子被轟隆隆轉(zhuǎn)來?，F(xiàn)在，我趴在路邊，不睜眼睛也知道太陽升起很高了，身上暖融融的，像依偎在主人家的暖氣旁。春天到了吧!一行行被修剪成矮墻樣的黃楊樹看上去綠了很多。

我漫無目地的走啊走，走到一條行人稀少，破爛不堪的街道。路邊有一大片空曠的垃圾場。這里很臟，成百上千只廢棄塑料袋被風(fēng)卷起后在空中滯留了一會兒，又紛紛跌落下來，路旁樹木伸出干枯僵硬的手臂攫取獵物一樣冷不防地抓住它們。塑料袋們憎惡這些陷進自己柔軟身軀內(nèi)的干冷手指，它們轉(zhuǎn)動身子“啪啪”擊打著對方，樹枝冷笑不語。漸漸地，塑料袋累了，它們放棄徒勞反抗，軟軟嘆口氣，蔫頭蔫腦地留在了樹枝上。輕風(fēng)掠過，樹上掛著的袋子像無數(shù)微微晃動的白色尸體。

我來到一個寵物店門口，外面放著的一只巨大魚缸吸引了我。魚缸有半人高，兩個人長，許多色彩斑斕的金魚在里面搖頭晃腦地游來游去。

我鼻子貼在魚缸外面，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這些小生靈。魚兒是美麗的，它們有著突出或不突出的眼睛，全身披滿閃閃發(fā)光的鱗片，每只鱗片上都涂著尊貴。我發(fā)現(xiàn)每條金魚都長了個圓鼓鼓的大肚子，它們腆著肚子從容不迫款款而行，那條逶迤于身后的尾巴如紗如煙地蔓延開來，像一襲華麗長裙，又像是一個美得不食人間煙火的夢。你們快樂嗎?我問它們，它們不理我，尾巴一掃，留給我許多漸去漸遠的背影。

“莎莎!”有人在叫。我扭頭四顧，兩個中學(xué)生模樣的女孩子走過來。

“莎莎你慢一點，不要走得這么急嘛!我快喘不過氣來了?！闭f話的女孩身材嬌小。名叫“莎莎”的女孩短發(fā)，鼻梁上架一副眼鏡。

“你看，那條狗?！鄙匆娢遥檬种更c著告訴同伴。

我有些激動，很久沒聽人叫“莎莎”這個名字了。從沒想過在此時此地，這兩個字會從一個陌生女孩嘴里如此美妙動聽地說出來。我張大嘴巴，用力告訴她們：“我也叫莎莎!”

“嘻嘻!它在叫呢!它在向你叫呢!”女伴笑著對莎莎說：“你猜那狗在說些什么?”

莎莎在離我?guī)撞竭h的地方站住了，俯下身一聲不吭地看著我。她的眼珠很黑，這點和我十分相似。

莎莎用她那雙黑眼珠盯了我一會兒，一絲奇怪的笑在她嘴邊抽搐一下，嚇了我一跳。

“走吧!”莎莎伸手攬過女伴肩膀，大步離開。

我遠遠跟著她倆，看見她們在一個岔道口分手。我繼續(xù)跟著莎莎。走啊走啊，就在走得腳軟時，莎莎閃身進了路邊一家書店。我只好坐在外面等。

“莎莎!莎莎你怎么在這里?”有個人在我身邊說。他的聲音有些耳熟。誰?睜眼看到的只有耀眼刺目的陽光。光影晃了晃，那人俯下身，伸過來一張久違的臉。是夢吧?我看見了我的主人。他用手拍我頭時，我感到了那只手的分量。他背起手慢悠悠往前走，我起身快步跟上。

男孩已經(jīng)走了，男人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去了哪里。人海茫茫，找一個離家出走的男孩也許遠沒有找一條離家出走的狗那么容易。我有一絲得意，得意的是我出走在先他出走在后，無論怎么說他都步了我后塵。還有一絲困惑，我走了又回來了，男孩走了還會回來嗎?

幾個月不見，男人明顯變老，頭發(fā)幾乎全白了，原本挺直的后背微微駝下去，像一張落滿塵土拉不開的弓。家中一切都保持著原貌，包括我的窩和男孩的房間。我跳進窩，嗅吸著里面熟悉的氣息，眼淚流了下來。吃著男人遞給我的豐盛可口的晚餐，我的淚水再次滾落。

吃完飯，男人鉆進書房，我走上陽臺。遠處縹緲的燈火與閃爍不定的星光連成一片。在那些一格格、一點點的光亮下面發(fā)生了一些怎樣的故事呢?夜很深很靜，有一些空虛又甜蜜的感覺慢慢從心底里浮上來，這就是所謂的幸福吧?

[責(zé)任編輯 蘇 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