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政治經濟學史上,帶有“牛虻”特征的學者,孫冶方可謂是典型中的典型。
早在半個世紀前,孫冶方就認識到中國國民經濟管理體制的弊端,有理有據地提出了改革中國經濟體制的主張。只是,在那個“左”的思潮和政策甚囂塵上的時代,孫冶方的“先知先覺”非但不被認可,反而被康生、陳伯達等人扣上了“中國經濟學界最大的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的政治帽子。
頗令人佩服的是,就在蹲監(jiān)牢的七年間,孫冶方依舊以“牛虻”式的激情,在與舊體制的對壘中開辟出了一個新戰(zhàn)場——“撰寫”出一部社會主義中國的《資本論》——共計二十一章一百八十三節(jié)的《社會主義經濟論》,從而與薛暮橋的《中國社會主義經濟問題研究》和于光遠的《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探索》一起,為20世紀90年代末期掀起的改革開放提供了理論準備。
從這個意義上說,盡管“牛虻”孫冶方淡出中國經濟學界已經快三十年了,但他絕對是中國經濟改革史上不該被忘卻的人。
仗義執(zhí)言陳弊病
1949年5月,上海解放,孫冶方先后擔任上海軍事管制委員會重工業(yè)處處長、華東軍政委員會工業(yè)部副部長、上海財經學院院長、國家統(tǒng)計局副局長。
幾年下來,在實際工作中,孫冶方慢慢地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勁兒了:有好多經濟學家和主抓經濟工作的官員,竟然一致認為在社會主義時期社會價值規(guī)律將隨著資本主義商品經濟的消滅而失去作用。
“這怎么可能呢?”孫冶方搖頭苦笑,“價值規(guī)律不但在社會主義時期仍然發(fā)揮著作用,即便是到了共產主義,只要存在社會化大生產,只要生產還按生產資料和消費資料兩個部類進行,商品流通就會發(fā)生,價值規(guī)律就仍要起作用?!庇谑?,他口出直言:社會主義經濟應從產品兩重性分析起;價值是生產費用對效用的關系;價值這個概念應貫穿于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各個篇章;用最少的勞動消耗取得最大的經濟效益是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紅線;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要依次分析生產過程、流通過程和社會生產總過程……眼見一些人依舊置若罔聞,孫冶方心里不禁隱隱作痛。
恰在這個時候,中共中央宣傳部部長陸定一找了過來,說:“有一項任務,由你、薛暮橋和于光遠,來寫一本政治經濟學教科書,如何?”沉吟了片刻,孫冶方喜上眉梢:中國人向來喜歡列寧說的那句話:“沒有革命的理論,就沒有革命的實踐?!碧热魧懗鰜硪槐具m合中國國情的政治經濟學讀物,不就解決了大伙兒的思想認識問題了嗎?遂滿口答應下來。
于是,在工作之余,孫冶方見縫插針地做起準備工作來:搭班子,研討,探索。
七年牢獄煉佳作
1957年,孫冶方調任中國科學院經濟研究所所長,從此有了充分的醞釀與構思的時間和空間。
轉眼,兩年過去了。
1959年12月,或許是久久不見動靜吧,國家主席劉少奇把薛暮橋、于光遠、孫冶方等經濟學家召集一起開座談會,劉少奇開門見山地問道:“怎么回事兒,你們不會是光顧著學習蘇聯(lián)老大哥的政治經濟學教科書而忘記了陸定一同志的吩咐吧?”三人互相對視了一眼,孫冶方首先做了匯報:“主席,我們經濟研究所正準備編寫一本《社會主義經濟論》……”聽后,劉少奇很是贊賞,鼓勵道:“既然有譜兒了,那就要抓緊時間寫出來喲,也好讓同志們學習一下!要知道,不懂政治經濟學是要垮臺的?!辈华殞O冶方,薛暮橋和于光遠也重重點著頭。
回來之后,孫冶方立刻抽調了二十九位得力人員,專事寫作《社會主義經濟論》。埋頭苦干了半年多,孫冶方帶領大家寫出了一百一十萬字的初稿,接著又馬不停蹄地分組和集中討論起來,最終形成了《社會主義經濟論初稿的討論意見和二稿初步設想》。
為了聆聽更多的意見,孫冶方捧著厚厚的初稿意見和二稿設想,先南下上海、南京,后北上呼和浩特、哈爾濱,組織召開經濟學家座談會;除此之外,還給中國人民大學、復旦大學、北京大學等高校的政治經濟學系研究生班學生講授《社會主義經濟學論》,以傾聽年青一代學子的看法和提議。這樣,幾個回合下來,孫冶方就有了新的輪廓:按照馬克思和恩格斯《資本論》的邏輯,《社會主義經濟論》可以分為三大板塊——先分析生產過程,再講解流通過程,后敘述整個生產過程。只是,在欣喜之余,孫冶方也有為難之處:時下,受自然經濟論的影響,大家普遍認為“社會主義沒有流通”。因而,“流通篇”成了個十足的難點!
猶豫,徘徊,孫冶方來回地斟酌著。
1963年1月,孫冶方終于下定了決心,明確指出:中國科學院經濟研究所要以政治經濟學為中心任務,因此不排斥資本主義政治經濟學、經濟史、經濟思想史等。在這一思想的指導下,他一方面要求公開翻譯出版波蘭經濟學家明茲的《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同時繼續(xù)在中國人民大學等多所高校講授《社會主義經濟論》的流通概論;一方面奮筆疾書撰寫了一系列分析經濟體制弊端和倡導經濟體制改革的研究報告,比如:針對國家與企業(yè)的關系,寫出《關于全民所有制經濟內部的財經體制問題》,明確指出:社會主義國家經濟體制的核心問題是處理好國家與企業(yè)的關系,而不是多年來人們奉行的中央與地方的關系。無奈,在當時“左”的思潮和政策甚囂塵上的年代里,這些思想和主張很顯然又是“不合時宜”的。
1964年10月,孫冶方被打成了“反黨分子”,撤銷一切職務,下放到農村進行勞動改造。
在外人看來,孫冶方這下子應該“老實”了。但誰也沒有想到,還沒過多久呢,他就再度“口無遮攔”起來:有一次,在參加《紅旗》雜志編輯部的座談會時,他先發(fā)表了一通關于“價格不能背離價值”的演說,然后當著大伙兒的面說道:“我不需要三不主義(不抓辮子、不打棍子、不戴帽子),只要有答辯權,允許我反批判就行。帽子總是要戴的,不是戴這頂,就是戴那頂,可是答辯權最要緊?!庇钟幸淮危谡軐W社會科學部一次擴大會議上,他即興發(fā)表了關于利潤問題的演說。當有人好心勸說“風聲很緊,還是不要再講利潤問題”時,他一甩袖子回答道:“你要知道,我是經濟學家,不是氣象學家。風聲?對不起,沒研究過那玩意兒?!边€有一次,在被指定去參加討論一篇由幾個年輕人寫的有關生產價格的論文的會議時,他當眾闡述了價值規(guī)律的作用和資金利用效益的重要性,然后不留情面地嚴正聲明:“要解決幾十年的疑難,是要冒點風險的。盡管人家在那里給我敲警鐘、提警告,說這是修正主義觀點,但我今天還是要在這里堅持自己的意見,而且以后也不準備檢討?!?/p>
眼見孫冶方越來越“不守規(guī)矩”,所謂的“擁黨分子”惱羞成怒,對他的打擊也就一步步升級。
1968年4月4日夜,伸手不見五指。一伙造反派沖進孫冶方的住所,以“中國經濟學界最大的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的罪名,把他五花大綁抓走,投進了北京秦城監(jiān)獄。
即便是坐了牢房,孫冶方還是“閑不住”,一天到晚都在琢磨著:“死不足惜,聲譽毀了也不要緊,但我長期從事經濟研究所形成的觀點決不能丟掉,我要為真理而活下去,要在死前把它留下來,讓人民去做客觀公正的判決。”于是,入獄才幾天,他就兀自按著過程法的順序,開始在大腦里回憶和思考起了先前寫過的《社會主義經濟論》來。
琢磨久了,頭腦就格外清晰起來。孫冶方樂了:“好,從現(xiàn)在起,開工干活了!”只是,牢房里沒有筆和紙。
趁著吃飯和放風的時候,孫冶方跟牢房管理員套起近乎來:“哎,伙計,給俺找些筆和紙來,好吧?”誰知,牢房管理員連眼皮都不抬一下,好大一會兒才淡淡地扔過來一句:“要筆和紙做什么?”孫冶方滿臉堆笑:“嘿嘿,不做什么,就是想寫點東西罷了?!边@下子,牢房管理員警覺起來,喝道:“該不是又寫你的‘反黨文字’吧?想要筆和紙,門兒都沒有!”就這樣,磨破了嘴皮子,孫治方還是沒要來筆和紙。無奈,孫冶方只好另想他法。
忽一日,一道靈光劃過腦海,孫冶方興奮得跳了起來:“對嘛,沒有筆,沒有紙,我就打腹稿唄?!庇谑牵刻毂P腿端坐在冰涼潮濕的土坯床上,孫冶方微閉著雙眼,默默地“寫”呀“寫”,“寫”完一節(jié)后再進行下一節(jié),“寫”完一章后再進行下一章。就這樣,幾個月后,《社會主義經濟論》終于“寫”完了。
不能不說,這是一部“奇書”:就像馬克思與恩格斯在寫作《資本論》的時候把剩余價值作為貫穿全書的紅線一樣,孫冶方也為自己的《社會主義經濟論》找到了一條紅線:以最少的社會勞動消耗,有計劃地生產最多的、滿足社會需要的產品(簡稱“最小——最大”理論)。而且,尤為有意思的是,在《社會主義經濟論》的開篇處,孫冶方還絞盡腦汁地設計出了一個極富激情的導言:“我們的時代”,想開宗明義地宣告,在我們這個時代,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肩負著什么樣的歷史使命。
興奮過后,孫冶方很快又發(fā)愁了:“還是不行啊,時間久了會忘掉的……”沒轍,為了保住這來之不易的果實,他只得再度微閉著雙眼端坐在冰涼潮濕的土坯床上默默地“寫”開了。
就這樣,在身陷絕境的七年間,孫冶方“默寫”了一遍又一遍《社會主義經濟論》,共八十五遍。
壯志未酬留遺憾
1975年4月10日,孫冶方出獄了。
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清新自然的自由空氣,孫冶方的心情立時愉悅到了極點——但也就在一瞬間,一股陰森森的涼意襲上了心頭:七年,整整七年啊,大好的光陰就這么白白地逝去了……
為了盡快把損失的時間奪回來,孫冶方不顧年老體弱,一頭扎進了工作之中:一邊積極參加理論戰(zhàn)線上撥亂反正的斗爭,一邊廣泛而深入地研究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中的重大理論問題與實際問題。1979年4月,在江蘇無錫,孫冶方代表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與代表計委經濟研究所的薛暮橋一起,主持了盛況空前的經濟學界的解凍大會——“全國價值規(guī)律理論討論會”,并做了《價值規(guī)律的內因和外因論》的學術報告。
散會后,孫冶方開始追記《社會主義經濟論》。就在這個時候,已然高強度、超負荷地工作了多時的孫冶方,終于累倒了——經過診斷,竟是肝癌,且已開始擴散。
孫冶方頓時呆住了,不過,僅僅過了一會兒,他就平靜地接受了現(xiàn)實,只是心有不甘:“如此,我的《社會主義經濟論》咋辦呢?”
獲悉了孫冶方的想法之后,正在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主持工作的孫尚清同志主動找上門來:“孫老,要不咱們成立一個工作小組,以協(xié)助您編寫《社會主義經濟論》,如何?”想了想,孫冶方欣喜地點了點頭。回來后,孫尚清立刻抽調人手,成立了由吳敬璉、張卓元、冒天啟、高滌塵、林泉水、林春松、霍建超組成的七人編寫小組,來配合孫冶方。
1980年1月14日,七人編寫小組進駐病房,開始記錄然后整理孫冶方的一詞一句,最終于當年夏天起草出了長達十五萬多字的《社會主義經濟論》大綱。
一頁一頁地翻閱著,大家慢慢地發(fā)現(xiàn),在《社會主義經濟論》中,孫冶方力圖創(chuàng)立一個新的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體系。這個理論體系所闡述的,是一個不同于傳統(tǒng)社會主義經濟模式的新經濟模式,它是我國社會主義經濟體制改革的理論先導。也就是說,孫冶方的理論體系的歷史意義不在于理論本身,而在于打開思想牢籠、為改革理論和實踐做出鋪墊。
1983年2月22日,北京首都醫(yī)院。在肝癌的疼痛中,七十五歲的孫冶方戀戀不舍地閉上了眼睛,離開了他鐘情的中國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新體系,令有識之士扼腕嘆息。
一代大師,在改革開放的和風細雨開始滋潤華夏大地的時候,卻永遠地離開了為之奔走呼號了多年的經濟改革陣地,不能不說是中國經濟學界一個莫大的遺憾!
為了紀念孫冶方對馬克思主義經濟科學的重大貢獻,1983年6月19日,由薛暮橋、于光遠、許滌新、徐雪寒等五十五位經濟學家共同發(fā)起,成立了“孫冶方經濟科學獎勵基金委員會”,專事表彰對經濟科學作出突出貢獻的集體和個人,從而成為中國經濟學界的最高獎項?!?/p>
(責任編輯/金 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