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頭一見羅副縣長扭頭就走。
羅副縣長是縣委、縣政府派到倒馬坎村來的“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工作隊隊長,工作隊成員單位有縣公安局、交通局、林業(yè)局、水務局、廣播電視局和文化局等部門??催@架式,就知道縣委政府決心要把“倒馬坎”變成“跑馬路”。倒馬坎村是全縣最偏僻最貧窮的自然村。而貧窮的原因就是村頭那塊巨大的石頭封閉著村子。這塊巨石有著許多故事,被村民奉為“神石”,終年香火不斷。多年來,曾經(jīng)有人試圖搬開石頭,讓村民們走出村子,走向山外。政府相關部門也做過努力,可是那石頭卻始終穩(wěn)如泰山。羅副縣長進村之前便有人告訴他,要在倒馬坎實施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必須搬掉“神石”修通公路。公路通了各種建材物資才能運入,建設速度才快。不然用肩膀用背籃到兩公里外去搬運物資,那是何等的勞動強度。而要搬掉那塊石頭,必須先搬掉村民頭腦里的石頭。要搬掉村民頭腦里的石頭。首先必須從陳老頭開始。這不,羅副縣長每次一進村就會首先來找陳老頭,這一次也不例外。
見陳老頭走了,羅副縣長和村小組長急忙跟著喊,無論羅副縣長和村小組長怎么喊,陳老頭就是不停住。陳老頭到家后,也不進屋,一屁股坐到糞坑邊上的亂石埂上,從衣袋里掏出旱煙卷起來,塞到煙袋里點著了火,旁若無人“叭嗒嗒叭嗒”抽起來。
羅副縣長和村小組長追到陳老頭家,見陳老頭不理不睬,羅副縣長很納悶。村小組長也不管陳老頭生哪門子氣,徑直鉆進屋里提來一個木凳子放在羅副縣長的面前。
“請坐,縣長!”村小組長臉上堆著笑,但笑得很尷尬。
“陳叔,你這是怎么了,誰得罪你了?”村小組長黑喪著臉?!瓣惔鬆敗N沂莵碚夷愕陌?”羅副縣長和顏悅色地說。
“陳叔,羅副縣長是來找你商量炸‘神石’的?!贝逍〗M長單刀直入。羅副縣長一聽,趕緊向村小組長使眼色。
“什么?”陳老頭的眉毛扭成了疙瘩。
“明天就炸,你想得通也得炸,想不通也得炸?!贝逍〗M長見羅副縣長向他眨眼睛,以為讓他繼續(xù)說下去。羅副縣長又用手暗示村小組長不要這樣說。心想,這樣說不就是向陳大爺?shù)膫谏铣符}了?不就是火上澆油了?
“是嗎?”陳老頭的氣粗起來,眼睛里那盆火慢慢燃燒起來。
“是的,炸藥都準備好了呢!”村小組長又以為羅副縣長暗示他就這樣說下去。
“不不不!陳大爺,我不是專門為炸石來的。”羅副縣長截住了村小組長的話,他知道,他如果再保持沉默,讓村小組長說下去就炸鍋了。
“我們這次主要是來幫助你們村搞新農村建設的,就是要把村民的亂石頭房子拆了改造成磚瓦房,庭院里建上廁所豬圈,讓你們寬寬敞敞干干凈凈地居住生活;把坑坑洼洼的泥巴村道改造成水泥路面。平平整整的,天黑了也不需要點火走路;在每一家房前屋后建上沼氣池和小水窖,點燈做飯用沼氣,不用電不用油不用柴,也不為此付出一分錢。吃水直接在家門口,不用到一公里以外去挑;當然也還要把公路修進村子里來。修公路很重要,你看如果公路通了,你們的豬養(yǎng)肥了要賣,買豬的就會開著車到村子里來拉,省去了你們許多辛苦不說,價格也會高出許多。羅副縣長心平氣和地作了特別的解釋。而且非常自然恰如其分地切入了主題。陳老頭聽羅副縣長語氣平和,被村小組長點燃的那股火氣慢慢緩和下來。
“陳大爺,我說的這些都不要村民出錢,你們只出勞動力。”羅副縣長停頓了一會又接著說。陳老頭雖然氣有些消了,但仍不吭聲。
“陳大爺,你看那石頭,立在那里并沒有什么作用?!绷_副縣長試探著說。陳老頭臉色有些轉陰。但還是不吭聲。
“它不會給村民帶來福的,也不會保佑村民的平安,它只是一塊石頭啊!”羅副縣長進一步說。
“剿匪的時候它從山上翻滾下來,那是自然現(xiàn)象,碰巧而已。”羅副縣長說一句停頓一下,看一眼陳老頭。
“那狼碰石而死,那大雨滅火都是碰巧罷了。你想啊,如果那石頭真靈驗了,那大火還會燒村子嗎?如果靈驗的話,你們村為什么還這么貧窮呢?你知道嗎?你們村每年人均純收入才160元!全縣平均也到1200元了,你們村相當一部分人還穿著補丁衣服呀!”羅副縣長可謂苦口婆心了。
羅副縣長說的這些項目建設中,除了修路,其它的陳老頭都沒有多大意見。確切地說,修路他也不反對,只是修路就要炸了村頭那個大“神石”。這還了得,那“神石”炸了誰來護佑村子里的人們?
“碰巧?有那么多碰巧的事嗎?”陳老頭從嘴里射出一脬唾沫后,從鼻腔里擠出了這么一句。
“是啊,陳大爺,碰巧是多了一點,但確實是碰巧啊!”羅副縣長也無法解釋怎么倒馬坎村就有那么多的碰巧事。
“陳大爺,您老在村子里德高望重,我想請您跟村民們說說,把公路修進村子吧,這是為倒馬坎村做的一件大好事啊!”羅副縣長很尊重地說,且很注意語氣,盡可能地避開一些敏感的言詞。
“路你們只管修,那‘神石’堅決不能炸!”陳老頭從嘴里拔出煙袋。陳老頭這話是那樣的堅定,像板上釘釘,沒有回旋的余地。
倒馬坎村坐落在一個狹窄的山坳里。四面均是巖壁。只有一條小路通向山外,且村頭的小路被一塊巨石塞住,巨石一側留出兩尺不到的空隙。不知什么時候,有人用石頭墊了墊,勉強能通過一匹馱東西的騾馬。經(jīng)過這里的騾馬經(jīng)常摔倒,村子因此得名“倒馬坎”。
說起這塊石頭,也不是天生固有的。解放初期。土匪十分猖獗。國民黨殘余與當?shù)赝练讼嗷ス唇Y,自不量力地成立了“反共救國軍”?!胺垂簿葒姟痹诘柜R坎一帶搶劫殺人禍害百姓。人民解放軍剿匪部隊奉命清剿。當時土匪被困倒馬坎,并依據(jù)險要的地勢負隅頑抗。剿匪部隊攀巖而上,風卷殘云般殺進村來。土匪們拼命殺出一條血路,從村頭惟一的這條小路狼狽逃竄。說也神奇,正當土匪潮水般涌到村頭的時候,山坡上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巨響,只見一巨大的山石從半山腰飛奔而下,不偏不倚,正巧塞住了那條下山小路最窄的地方——村民們稱之為“葫蘆口”。于是,土匪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好束手就擒。陳老頭那時15歲,那天他躲在對面山上,巨石滾下山塞住小路的情景他看得真真切切。剿匪大軍剿滅了土匪,但村民無路可走,便用手榴彈炸開了巨石一小角,這一條小路也就依然可以通行。從此村民便把這一巨石奉為“神石”,有人便在這石頭下燒香燒紙祭拜。之后不久,又有一只母狼闖入村子叼豬仔,被村民追趕,慌不擇路,一頭撞在了“神石”上死了。又是不久,村子里遭了一場大火。大火燒得很神奇,先是不知道怎么起的火,其次村子坐落在山坡上。火從村腳燒起,中間沒有燒著,卻燒到了坡頂?shù)姆孔?。再者,村民們全力撲救,火卻越燒越旺,陳老頭的爺爺?shù)葞孜淮謇匣琶ε艿健吧袷蹦抢餆氵殿^,不一會居然下起了傾盆大雨來,不多時火就被大雨澆滅了。這一來,村民對“神石”的神奇就更加深信不疑。認為這“神石”是全村人的救星和庇護神。誰要是對“神石”不敬,村民們便就懲罰誰。
山下離“神石\"500米處有一座木板橋,是一條縣鄉(xiāng)路的必經(jīng)之橋。1979年,縣交通局把這座木板橋改建成鋼筋水泥橋,建橋墩需要石材,決定炸掉那“神石”,并答應幫助修通進村公路。倒馬坎村民堅決不同意。因擔心施工人員強行炸石,全村男女老少停工前來護石。人們把“神石”團團圍住,手上還都拿著鋤頭、斧子、砍刀等武器,大有誓與“神石”共存亡之氣慨。
1999年,縣交通局掛鉤扶貧,也決定炸了“神石”,修通公路。可是村民死活不允炸石。還說:不但不準炸石,就是修公路也不準。原因是公路通了,小偷會開著車來偷豬偷牛偷馬。
如今,為了解決倒馬坎村的“神石”問題,縣委政府作了研究,認為這不僅是單純的“神石”問題,而是封建迷信、封閉思想的代表,阻礙著改革開放,是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的攔路虎。于是,特別委派羅副縣長帶隊前來解決。
羅副縣長進村后,知道陳老頭是“神石”守護人的權威代表,因為他是“神石”的見證人,許多村民都愿意和他站在一起。因此羅副縣長決定親自去做陳老頭的工作,讓他說服村民,炸了石頭修通公路。可是羅副縣長沒有想到,這個老頭子這么固執(zhí)。聽到陳老頭那硬邦邦的話,羅副縣長也沒有了耐性。
“陳老大爺,那石頭并不神奇,也不保你們村平安富裕,你們村現(xiàn)在只有炸掉這塊石頭修通公路才有出路……”羅副縣長有些激動了,滔滔不絕說起來。
“我看誰敢!”陳老頭從牙縫里進出這么一句。
“那石頭炸定了,石頭非炸不可!”羅副縣長終于火了。羅副縣長原以為“君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他耐心地把利益和利害關系給陳老頭說明了,他就會想得通的。他的思想通了,村民的工作就好做了,村民的思想都通了,積極性就高,倒馬坎的事就好辦了。然而,想不到他的話陳老頭一句也聽不進去,“神石”在他的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拔铱凑l敢!”這話在羅副縣長聽來,大有凌駕于政府之上的意思,因此羅副縣長不得不撂下這么一句。陳老頭看著羅副縣長和村小組長遠去的背影,恨恨地吐了一口:“呸!走著瞧!”陳老頭拔出嘴里的煙袋,用力扔了出去。煙袋在糞坑里翻了一個跟頭,像受了重傷的斗士掙扎了一下便無力地躺下了。
羅副縣長和村小組長走后,陳老頭發(fā)了一會怒,發(fā)了一會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覺得,此時的天似乎在微微地顫抖,地在輕輕地搖晃,他意識到那“神石”有些岌岌可危了?!吧袷钡纳衿?,陳老頭刻骨銘心。陳老頭想:要是沒有那“神石”,土匪必將逃脫而繼續(xù)為非作歹禍國殃民;要是沒有那“神石”,那兇惡的狼就將肆無忌憚出入村子,讓村民繼續(xù)惶惶不可終日;要是沒有“神石”,那場天火必將把整個村子化為灰燼;還有馬難產了,母豬少孕了……只要到“神石”那里燒香獻飯,都會有所靈驗的。
每年的春節(jié)過后的祭火日,村民們都要殺豬宰羊在“神石”前祭拜,祈求“神石”保佑全村人平安,制約火星無事生非,同時讓財星高照,使全村家家戶戶有飯吃有衣穿。陳老頭之所以受到全村人的擁戴,那就是他全心全意地凡事為全村人著想,虔誠地帶領村民祭拜“神石”,成為護石的帶頭人。村民們都說:如果沒有他,“神石”早變成了橋墩,或者成為地埂石、房墻石了?!吧袷辈粡痛嬖?,倒馬坎村或許也就不復存在了。因為沒有“神石”的庇佑,村子就會慘遭天火,就會慘遭匪(賊)患,天災人禍。陳老頭想到這里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zhàn)。
“這一次‘神石’怕是在劫難逃了?!标惱项^隱約有了預感。
“政府怎么了?政府就可以不講道理?政府就可以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政府能把我老頭子怎樣,就是怎樣了,我老頭子也是黃土埋半截的人了,這把年紀能為村民做點好事,死也值了啊!”陳老頭下意識地直了直腰,重新把扔在糞坑里的煙袋揀起來,卷了煙點著火又‘叭嗒’起來。
陳老頭覺得他應該做點什么?于是他想了想,便迅速轉身進屋,正好這時一只小公雞正在那石磨槽里覓食,陳老頭毫不猶豫一伸手逮住了。陳老頭殺了雞,再煮了三碗飯,用一把破舊的篩子端著急匆匆來到“神石”前。陳老頭把篩子擺放好了,虔誠地跪下,然后念念有詞:“神石”呀“神石”呀,多少年來,您為我們村避邪消災,除奸懲惡,護佑著全村人健康平安和飽暖衣缽,我們感謝您。您放心吧,您有難了,我們不會丟下不管的,一定幫您度過難關。如果您還靈驗的話,就懲治那些對您不尊的人吧!陳老頭有些哽咽,老眼睛里隱隱閃動著淚花。
陳老頭回到家里的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他飯也不吃撂下篩子就串門子了。陳老頭的“串門子”并不是找人聊天。他聽到羅副縣長說“神石”非炸不可,知道這不是說著玩的。他得有對策啊!他的對策并不復雜,但管用,就像以前要炸石建橋和要修路炸石,不就是他在村民中一站,村民們就一窩蜂跟著他同心協(xié)力地護衛(wèi)“神石”了?不過陳老頭知道,現(xiàn)在的村民已經(jīng)不是那么團結了,村子里形成了兩個派別,一派是護石派,這一派多為老年人。一派是修路派,這一派多為青壯年。陳老頭之所以對這一次“護石運動”沒有多大把握,就是基于這種形勢。不過,陳老頭仍有信心。
羅副縣長從陳老頭家出來,直奔村小組長家。羅副縣長的心情糟透了,一路上脖子上的青筋不散,臉色鐵青:“這個陳老倌!這個老頑固!這個一根筋!不管他,炸!看他敢怎樣!”羅副縣長一路上恨恨地自言自語,來到村小組長家氣也還沒有消,見院子里有個四腳板凳,也不看它能不能坐,一屁股下去,只聽那四腳板凳“啪”一聲慘叫散架了,羅副縣長應聲倒下,把那一窩正在哺乳的小豬仔嚇得四處亂竄。
羅副縣長決定召開黨團員會。黨團員是革命的中堅,雖然說修條路炸個“神石”掛上革命的牌子有些牽強附會,可是具體地分析下來也還是沾得上革命的邊,因為這實際上是新思想與舊觀念的決斗,是神與人的較量。多少年來,封建迷信觀念始終阻礙著社會的進步文明,如果不戰(zhàn)勝它,人民群眾就依然貧窮落后,反之就走向富裕文明,這難道不是一場革命嗎?在這場革命中,黨團員必須沖鋒在前。
“同志們!”羅副縣長嚴肅且親切地稱呼。
“人活著應該活得像個人樣,怎么才像人樣呢?那就是要有吃有穿有錢花。怎樣才會有吃有穿有錢花呢?當然首先就得勤勞,可是關著門勤勞再勤勞也不會富裕。你們倒馬坎村人勤勞嗎?當然勤勞,可是你們數(shù)十年來被那塊大石頭鎖住了你們的寨門,你們的土特產品運不出去,換不成錢。需要的東西又運不進來。就是能運出去運進來也只能是人挑馬馱,費工費時人又勞累過度。繁重的體力勞動耗去了你們大量的精力和時間。你們富了嗎?沒有。你們現(xiàn)在是全縣最貧窮的村子了。你們知道是為什么嗎?就是那塊大石頭,你們稱為‘神石’的那一塊。其實一點也不神,它是一把巨大的鎖,鎖住了你們的思想觀念。你們要富裕,必須砸爛這一把巨大的魔鎖,把公路修進村……”羅副縣長激情涌動。黨團員們眼睛里發(fā)著光,這光是渴望的光。
“羅副縣長,你放心,明天我們一定把那‘神石’炸了!”村小組長大聲說。
“對,早就該炸了,如果沒有那塊大石頭在那里,趙老倌挑水也不會摔死。”有人說。
“還有好多人在那里摔傷呢!”有人接過話。
“牛馬都摔死好幾頭好幾匹呢?!?/p>
“炸……炸……炸……”黨團員們情緒激動起來。
看著黨團員們炸石情緒高漲起來,羅副縣長便立即與縣屬各部門領導和該鄉(xiāng)鄉(xiāng)長、書記,研究制定了炸“神石”的行動方案。
“交通部門負責道路施工,公安部門負責安全保衛(wèi),防止村民鬧事而阻礙炸石,宣傳部門和廣播電視部門負責宣傳資料圖片及錄像片的拍攝,鄉(xiāng)政府及機關站所的工作人員負責村民的疏導工作,重點人物天亮前就把他們召集起來開會什么的,嚴防他們像那次一樣形成‘護石運動’之態(tài)勢。村小組選擇骨干黨團員作為爆破組,迅速實施爆破……”羅副縣長像三大戰(zhàn)役總攻前的總指揮,嚴肅且果斷胸有成竹地調兵遣將,其聲鏗鏘,其形神武。在場的人,無不欽佩羅副縣長辦事果斷,落地有聲,部署縝密的作風。
第二天,天才麻麻亮,爆破小組的人便來到村頭,他們計劃早來埋好炸藥,但等羅副縣長一聲令下,就點火炸石。然而,起得早的遇到了沒有睡覺的,陳老頭等十個老人家早捷足先登了。昨天晚上,陳老頭根本就沒有睡。他一家家地發(fā)動,要求村民們在這危急關頭,踴躍地出來為村子做件好事——護衛(wèi)“神石”不受侵犯。可是,不論陳老頭怎么苦口婆心,青壯年都不愿與他為伍。陳老頭氣得七竅生煙,但他生煙也無用,就是渾身是嘴他也無可奈何。他只得繼續(xù)一家一家磨嘴皮子。功夫不負有心人,最終還是有十位65歲以上的老人家同意與“神石”共存亡。陳老頭帶著這些老人,拄著拐杖三更天就來到“神石”處。陳老頭擔憂半夜會有人偷偷炸石,便每人抱著一抱柴來。他們燃著了一堆大大的篝火在那里取暖等待著。
村小組爆破組的人們,見到陳老頭等老人們已經(jīng)占領了陣地,也不敢輕舉妄動。有人說,要趕快派人去報告總指揮羅副縣長。村小組長說羅副縣長和縣上部門的領導昨天晚上開完會都回縣上去了,說是縣上要開一個什么會。
“那怎么辦?”有人問村小組長。
“不管他,炸!”村小組長說。
“炸?這些老頭不讓開你敢!”一組員驚說。
“哎呀,你怕他們不要命了,導火索一點著,他們還不跑?”一組員也說。
“是啊,看他們哪個不要命?”村小組長說。
爆破組的組員們你一言我一語,之后還真的就有兩個人抱著炸藥向“神石”走去。村小組長也跟了來。
這“神石”像一個巨大的癩蛤蟆,面朝村外引頸向天。背向村子,屁股上有一大洞,并不穿孔。這十個老頭見有人來了,便緊靠在石上,老眼睛里放射出敵視的目光。兩個爆破的小伙子走近“神石”后,也不說話,只管向那洞里塞炸藥。看見塞炸藥,有幾個老人有些緊張了,有幾個卻不以為然。
“他們不敢的,放心吧!不要怕!”陳老頭小聲說。
兩個小伙子塞好了炸藥,村小組長把導火索放得長長的,然后對老人們說:“大爺大叔,你們還是趕快讓開吧,炸藥一爆炸,那不是鬧著玩的!”
“你們有膽量就點火吧!”陳老頭說。
“陳叔,我可要點火了!”村小組長說。
“點吧,不點你就是龜孫子!”陳老頭激動起來。
“陳老倌你罵人,嘴放干凈點!”村小組長的聲音也提高了八度。
“罵你又怎樣?小雜種!龜孫子,你把這石頭炸了,要遭報應不得好死!”
“老東西,你真不想活了!”村小組長兩股忿氣從腳板心直沖腦門,兩眼圓睜。這時,一組員已經(jīng)從衣袋里拿出了火柴,并點著了一根香煙。
“跟他們噦嗦什么,點火!”另一個組員說著搶過煙,毫不猶豫地點著了導火索。
導火索立刻“呼呼”地閃爍著火花,圍觀的人群騷動起來。
“他媽的,還真點火呀!”
“快跑快跑!炮響了可不得了!”
“這幾個毛頭青沒有什么事不敢做的,這些老倌這回算是遇到克星了!”
“死定了!死定了!這幾個老倌!”
“倒馬坎這回要出大事了,人命關天的大事!”人們奔跑著,議論著,都朝能躲避飛石的地方藏。
“小組長,你不要鬧出人命了,趕快滅了導火索吧!”有人躲在老遠的石洞里探出頭來大聲喊。
“你們活膩了,趕快拔了導火索啊!”
“殺人償命。你們知道嗎?出了人命,你們也得吃官司,得償命啊!”
“你們才幾歲?陪那些老頭去,值嗎?”人們都在急切地勸說。
護石的老人們大多心虛了,有幾個拔腿就跑,腿腳比年青人還利索;有幾個嚇得邁不開腿,嘴里“啊啊”說不出話來;只有陳老頭靠在“神石”上臉不變色心不跳。心地善良的村民看見真的點著了導火索,有的罵這幾個年輕人:老人們不讓炸就算了,炸死了人誰也占不著便宜;有的說這幾個老人太固執(zhí),那石頭不就是個石頭嗎?哪值得陪上性命呢?說話間,心虛且腿腳靈便的幾個老人腳底抹油眨眼間跑得無影無蹤。邁不開腿的被兒女們牽的牽背的背,迅速離開了即將成為案發(fā)現(xiàn)場的“葫蘆口”。
村小組長和兩個爆破組員沒有跑,只是看著導火索快速地燃燒。導火索快燒完了,陳老頭也還沒有跑,村小組長向兩個組員使了個眼色,三人突然拔腿就跑。陳老頭此時感到孤單了,他想他真的要去了嗎?那邊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呢?他覺得他這樣走,走得壯烈。他惟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沒有了“神石”,村子里會不會有什么天災人禍?天火還會燒嗎?除此擔憂,陳老頭還有些不甘心,他快70歲,一天好日子都還沒有過上,這把年紀了,犁田耙地,挑水扛柴一樣也少不了,就是住的房子也是樓盤以上無遮無攔,風寒屋漏。
陳老頭還真面不改色視死如歸啊!村小組長見陳老頭如此堅決,很受感動。如果陳老頭不是為了守護這個虛無縹緲根本就是一種不存在的封建迷信的“神石”,單從為村民的利益著想這一點,陳老頭的精神實為可嘉,事跡確實感人。
導火索燃燒完了,人們都緊張得閉緊雙眼,掩住耳朵等待著那驚天動地的巨響。都在想像著,炮響之后,陳老頭四肢分裂的慘狀??墒?,人們并沒有聽到響聲。
其實,塞進石洞的炸藥里,并沒有插上雷管,就連導火索也沒有接觸到炸藥。沒有插上雷管的炸藥和沒有接觸到炸藥的導火索的炮怎么會響呢?這是村小組爆破組的一個計策,他們想用這個計策嚇跑了老人們,然后再裝上雷管爆破。想不到,這陳老頭還真的不怕死。這樣一來他們的計劃落空了。
這天晚上,陳老頭病了。
“陳老頭回家的時候還精神很好的,怎么說病就病了的呢?”人們都不太相信。然而,陳老頭確實是病了。而且病得還不輕。
陳老頭回家的時候確實是精神不錯,他很慶幸,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他站在那里,就連炸藥都不會爆炸了。
“這不就是‘神石’的神嗎?”陳老頭開心地想。他并不知道這是村小組長的鬼注意。陳老頭想笑一笑,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就是笑不出來,反倒心頭沉沉的,并涌上了一道莫名的愁云。
“生死關頭見真情啊!”陳老頭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下來。他想不通,那九個老倌怎么就臨陣脫逃了呢?最后留下了他孤零零一個人。也是炮沒有響,要是真響了,走了的就只他一個人,黃泉路上他伴都沒有一個。他不知道別人的意志是什么樣子的,他自己卻是認準了的就是死也不眨一下眼睛??墒?,今天除了他以外的老頭子卻都棄他而逃了。陳老頭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隱隱覺得,那些老頭子們在立場上已經(jīng)有所動搖,十個人有九個人動搖了信念,你所信仰的還值得信仰嗎?他這樣想著,連他也開始懷疑那“神石”的真實性了?!吧袷鄙駟?土匪……狼……火災,“神石”確實神??墒堑柜R坎村到了今天還是一窮二白,這怎么解釋?陳老頭反復想著這個問題,一直想到天快亮了才昏昏沉沉睡去。吃早飯的時候,兒子才去叫他,才知道他病了。
這天下午,羅副縣長回來了,知道情況后,把村小組長叫來,狠狠地批評了他,說他不能這樣做。然后,羅副縣長親自把陳老頭送去縣醫(yī)院醫(yī)治。
陳老頭回家來了,他不是從醫(yī)院回來的,他在醫(yī)院住了兩個月,然后被遠嫁他鄉(xiāng)的大女兒接去了。女兒女婿覺得,一則盡孝,二則讓老人換換心情,使他更好更快地恢復健康,于是把他接了去。這一去一住就是半年還多,要不是陳老頭尋死覓活要回來,女兒女婿還不讓他回來的。
陳老頭是坐客車來的,到了那座曾經(jīng)要炸“神石”為石料的鋼筋水泥橋那里,他下了車。從這里進村,也就1公里多一點。陳老頭一下車,便見昔日的小路已經(jīng)變成了丈八的寬闊馬路。陳老頭歸心似箭,大步流星向村子走去,來到曾經(jīng)的“神石”處,只見“神石”已經(jīng)化整為零,成了公路的路基。這個結果他還算接受得了,因為“神石”仍然還在,只是變成了護路石,它仍然護佑著村民啊!
陳老頭站在村頭,久久地凝望著村子。
這是我們的倒馬坎嗎?他懷疑他走錯了路,但看那些山又分明是倒馬坎啊!也難怪,現(xiàn)在的倒馬坎已經(jīng)不是倒墻破籬笆,遍地畜糞的倒馬坎了,展現(xiàn)在陳老頭面前的,是一幢幢青磚紫瓦,庭院清潔衛(wèi)生,水泥鋪設的村道平整硬實的嶄新村子。
陳老頭在村頭站了許久,這才順著寬闊的水泥村道走去,要不是村小組長遇到他,把他帶回家,他還真的找不到自己家了。他的家有兒子和媳婦經(jīng)管著。進了家門,陳老頭不敢相信是他的家,他那歪歪斜斜,房墻用亂石砌成,且還沒有上衣(樓盤以上沒有墻)的房子魔術般變成了磚木結構的小洋樓。院心里是水泥澆灌的地板,屋后廁所豬圈之下是沼氣池。另一側還建有能容100多立方的小水窖。
“這就是社會主義新農村嗎?”陳老頭看著這奇跡般的變化,感慨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