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從事寫作是為了謀生,功利性很強,但寫作的意義在慢慢變化。一個作家如果沒有生存上特別的困難,沒有必要迎合那些花花綠綠、短命而多變的閱讀時尚。教師有職業(yè)道德,經商有職業(yè)道德,作家也有職業(yè)道德,那就是“修辭立其誠”,寫出自己真實的感受和想法。
我寫東西,有時是不期而遇,有時候是刻意追求?!恶R橋詞典》和《暗示》就是這樣。提起這種“小說”和“非小說”元素相結合的新文體,我個人認為:“形式和內容,總是在互相選擇,甚至本身密不可分。京胡拉貝多芬的曲子未嘗不可,也能有一種荒誕的趣味。但這畢竟是一種戲作,只能偶爾為之。一般來說,就像京胡最合適拉京劇,提琴最合適拉小夜曲,古箏最合適演奏《十面埋伏》,文體需要依據(jù)題材和思想而定?!恶R橋詞典》散文化一些,《報告政府》故事化一些,都是因地制宜,談不上什么‘動向’?!?/p>
寫作就是交流,哪怕只準備給極少數(shù)讀者看,也會下意識地考慮到讀者反應。但修辭立其誠,作者如果因為名或利的考慮遷就一些特殊讀者,比如評論家、出版商、評獎要員、流行輿論的控制者等等,就可能以犧牲“誠”為代價,就可能花拳繡腿裝模作樣,落入虛偽的寫作態(tài)度。我盡力在《暗示》一書中直言,不打算遷就什么人,因此書中很多地方也許會遭人詬病乃至氣憤,在知識界有些右翼和左翼的朋友那里可能兩頭不討好。我不是真理的化身,愿意接受各種批評。但我必須忠實于個人的感受,不會專揀人家順耳的說,哪怕這個時代沒有多少人要聽這些話。我已經到50歲“知天命”的年齡了,不一定還能寫出什么好書,但既然在寫,至少也要誠實地寫下去,免得將來自己翻看時后悔。
寫作本身有很多種方式,我們不能說哪種方式是最好的,至少要容忍和嘗試多種寫作方式。我開始寫作的時候,接受的是西方關于文體寫作特別是文藝體裁方面的分類,小說、散文、詩歌等。其實在其他民族也有其他的分類,比如在俄羅斯分為散文和韻文,它的小說與散文分得不太明顯。在我們中國,以前小說、散文、歷史、理論基本上文史哲三位一體,這是我們中國很長時間的一個大的傳統(tǒng),一筆遺產。我們知道,《圣經》《古蘭經》也是一種跨文體寫作,思考性和感受性交雜在一起。這種寫作至少有它存在的理由。我們定義中的小說(歐洲思想體系中的小說)幾個世紀以來在中國發(fā)展了很長時間,近代以來尤其是新時期、改革開放以來,介紹過來的很多。但作為過來人,我有一些不滿的地方,我覺得所謂的小說很不自由,很多東西沒法裝進去;而且我現(xiàn)在讀小說總有一種饑餓感,吃不飽,小說讀了十幾頁還沒得到什么東西。這可能是我個人的問題,總覺得信息不夠,自己寫起來也覺得不自由,很多的感覺很多的表達被那種情節(jié)和模式一套進去,起承轉合都是你跟著它走而不是它跟著你走。寫《馬橋詞典》以前,這種對文體束縛的不滿就一直在增加,所以《馬橋詞典》其實是一種嘗試,把非小說因素與小說因素作一種結合的嘗試。我采取了詞典的方式,但是一點把握都沒有,不知道讀者能不能接受,后來好像至少有一部分讀者表示接受,覺得可以,這樣寫起來也好看。這對我是一個鼓勵。
對作家來說非寫不可的書,對于別人可能并不重要。我經常給出版社潑冷水,叫他們不要一下印那么多。暢銷不是壞事,但現(xiàn)在說一本書暢銷,是以一周、一個月、最多一年為一個周期去衡量。如果我們換一種眼光看書的命運,以十年或三十年為一個周期;不以一國為單元,而是以全球為單元,有些銷售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就可能會發(fā)生巨大變化。這么看,作家就會少一點短期行為,多一點誠實態(tài)度?!豆げㄌ亍诽煳臄?shù)字的銷量不奇怪,這涉及許多因素,比如商業(yè)運作、社會時尚、文化心理等等。在國內,韓寒、郭敬明的書也是動轍幾十萬。文化消費可以折射出許多問題,這與寫作本身關聯(lián)不大。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從心出發(fā)的文字,會抵達讀者的心;從腦出發(fā)的文字,只能抵達讀者的腦;信筆涂鴉的文字,只會是被眼球阻擋在外的泡沫。春晚一般出不了什么好節(jié)目,但以前的《千手觀音》就很火,那是因為一群殘疾人在表演,他們最初沒有商業(yè)動機,表演非常本色。我尊重本色的表演,也尊重本色的創(chuàng)作方式。
※ 韓少功,當代著名作家,主要著作有《西望茅草地》《歸去來》《爸爸爸》《馬橋詞典》《暗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