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鼾歌,對我這個年過五十的兒子來說,仍然是一支催眠曲。在我的記憶里。她的鼾聲是一支生活的晴雨表。那個年月。我從晉陽勞改隊回來。和母親、兒子躺在那張吱呀吱呀作響的舊床板上,她沒有打過鼾。她睡得很輕,面對著我側(cè)身躺著,仿佛一夜連身也不翻一下,惟恐把床弄出聲響,驚醒我這個遠方游子的睡夢。夜間,我偶然醒來,常??匆娔赣H在睜著眼睛望著我,她可能是凝視我眼角上又加深了的魚尾紋吧,
“媽媽,您怎么還沒睡”
“我都睡了一覺了?!彼偸乔宦傻鼗卮?。
我把身子翻轉(zhuǎn)過去。把脊背甩給了她。當我再次醒來,像向日葵尋找陽光那樣,在月光下扭頭打量母親多皺紋的臉龐時,她還在睜著酸澀的眼睛。
“媽媽,您……”
“我剛剛睡醒?!彼怀姓J自己沒有睡覺。
我心里清楚,在我背向她的時候。母親那雙枯干無神的眼睛?;蛟S在凝視兒子黑發(fā)中間鉆出來的白發(fā),一根、兩根……
我真無法計數(shù),一個歷經(jīng)苦難的普通中國女性,她體軀內(nèi)究竟蘊藏著多少力量。年輕時,爸爸被國民黨追捕,肺病復發(fā)而悲憤地離去。她帶著年僅4歲的我,開始了女人最不幸的生活。我沒有看見過她的眼淚,卻聽到過她在我耳畔唱的搖籃曲:
“狼來了,虎來了,馬猴背著鼓來了?!?/p>
風搖晃著冀東平原上的小屋,樹梢像童話中的怪老人,發(fā)出尖厲而又顯得十分悠遠的聲響。我在這古老的童謠中閉合了眼簾,到童年的夢境中去遨游:
“騎竹馬。摘野花。放鞭炮。過家家?!?/p>
我的媽媽,也許只有我在夢中憩睡的時刻,她才守著火炭早已熄滅的冷火盆獨自神傷吧。
我不曾忘記,在那滴水成冰的嚴冬。母親怕我鉆冷被窩,總是把我的被褥先搬到炕頭上:她怕被窩兒熱度不夠,久久地坐在我鋪好的棉被上,直到焐熱了被窩為止。我年幼。不理解母親那顆癡心。死活不睡熱炕頭:她只好把被窩又搬回到炕的那一邊去,催我趁熱躺下。炎陽似火的夏季。母親怕我和小伙伴們到河里去玩水時淹死。不斷嚇唬過我:河里可有水鬼。專拉住小孩的腿不放。除此之外,她還發(fā)明了檢查我是否下河去游泳了的土辦法。她用指甲在我赤裸著的脊梁上滑一下,如果在我黧黑的皮肉上劃出明顯的白道道,就要抓起掃炕用的掃帚疙瘩——但是那掃帚疙瘩從沒落到過我的身上,
我不是一個聽話的孩子。下河洗澡,摔跤“打仗”……干的都是一件件讓母親憂心的事情:和小伙伴們在墻頭上追逐,掉下來摔死了過去:和小伙伴們玩“攻城”游戲,石頭砸傷了我的左眉骨,再往下移上一寸,我就變成了獨眼少年。為了給“野馬”拴上籠頭。更為了讓我上學求知,當我十幾歲時,一輛帶布篷的馬車,連夜把我送到了唐山——我生平第一次坐上了火車,從唐山來到了北平。母親像影子一樣跟隨我來了,為了交付學費,她賣掉了婚嫁時的首飾。在內(nèi)務部街,二中斜對過的一家富戶當洗衣做飯的保姆。當我穿著戴有二中領(lǐng)章的干凈制服,坐在課堂上學習的時候,同學們不知道我的母親,此時此刻正汗流浹背地為太太小姐們洗臟衣裳呢!母親也想像不到。她靠汗水供養(yǎng)的兒子,并不是個好學生——他辜負了母親的含辛茹苦,因為在代數(shù)課上常常偷看小說??荚嚪值眠^“雞蛋”。在學校布告欄上,寥寥幾個因一門理科考試不及格而留級的學生中,他就是其中的一個。我不是為苦命的媽媽解憂,而是增加她額頭上的皺紋。回首少年時光。這是兒子對母親最嚴酷的打擊。
她沒有為此垂淚,也沒有過多地譴責我,只是感嘆父親去世太早,她把明明是兒子的過失。又背在自己的肩上:“怨我沒有文化,大字識不了幾升:你爸爸當年考北洋工學院考了個第一,如果他還活在人間的話,你……”啊!媽媽,當我今天回憶起這些話時,我的眼圈立刻潮濕了——我給你苦澀的心田里,又增加了多少辛酸呵。
可是,母親一如既往。洗衣、做飯、刷碟、掃地……兩只幼小就纏足了的腳,支撐著苦難的重壓。在命運的回腸小路上,默默地走著她無盡的長途。星期六的晚上,我照例離開二中宿舍,和她在一起度過周末,母子倆擠在廚房間的一個小床上安息。記得那時,她從不打鼾,我還在幽暗的燈光下看小說,她就睡著了。母親呼吸勻稱,面孔恬淡安祥,似乎她不知道人生的酸甜苦辣,也沒意識到她心靈上的沉重負荷……
母親,這就是母親的一幅肖像。她心里有的只是自我犧牲,而沒有任何索取。北京解放那年,那家闊佬帶著家眷去了臺灣。母親和我從北京來到通縣(當時我叔叔在通縣教書),怎奈嬸嬸不能容納我母親立足,在一個飄著零星小雪的冬晨,她獨自返回冀東故里去了。
16歲的我,送母親到十字街頭。在這離別的一瞬間,我第一次感到母親的可貴,第一次意識到她的重量。我惜別地拉著她的衣袖說:
“媽媽!您……”
“甭為我耽心?!彼檬謸崛ワh落在我頭上的雪花,“你要好好用功,像你爸爸那樣?!?/p>
“嗯。”我低垂下頭來。
“快回去吧!你們該上第一堂課了?!?/p>
“不,我再送您一程!”我仰起頭來。
她用手掌抹去我眼窩上的淚痕,又系上我的棉襖領(lǐng)扣,叮嚀我說:“逢年過節(jié),回村里去看看媽就行了。媽生平相信一句話,沒有淌不過去的河。你放心吧。”
我固執(zhí)地要送她到公共汽車站。她執(zhí)意地要我馬上回到學校課堂。
我服從了。但我三步一回頭,兩步一張望,直到母親的身影,湮沒在茫茫的霧幕之中,我才突然像失掉了什么最珍貴的東西一樣,返身向公共汽車站瘋了似的追去。
車,開了。輪子下?lián)P起一道雪塵。
從這天起,我好像一下子變得成熟了。像幼雛脫掉了待食的嫩黃嘴圈,像小鳥長出豐滿的羽毛——我提前邁進了青年人的門坎。當時,我經(jīng)常做著一個十分類似的夢,不是我背著母親過河,就是夢見我背著她爬山過嶺:更奇怪的是,我有時還夢見我變成了姥姥家那匹白騾子,馱著母親在鄉(xiāng)間的古道上往前走。一句話——我內(nèi)心萌生了對母親的強烈內(nèi)疚。
新中國的春陽給予了我溫暖。我逐漸理解到母親所承受的痛苦,不是她一個人的痛苦,而是舊社會年輕喪夫的婦女命運的一個縮影。兒時,我聽我姨姨們告訴我,我母親在姐妹中排行第三,是姐妹中最漂亮的;脾氣外柔內(nèi)剛。我這時似乎充分認識了母親的韌性,她為了撫養(yǎng)我,舍棄了她所有的一切。我發(fā)奮地讀書,我如饑似渴地學習知識——當我在1950年秋天,背著行囊離開古老的通州城,到北京師范學校去報到后馬上給她寄了一封信。第一個寒假,我就迫不及待地回故鄉(xiāng)去探望母親。
踏過兒時嬉鬧的村南小河的渡石,穿過兒時搖頭晃腦背誦過“人、手、口、刀、牛、羊”的大廟改成的學堂,在石墻圍起的一個院落東廂房里,我看見了闊別了兩年多的母親,和兒時差點把我變成“獨眼少年”的小伙伴們。
在母親那間屋子,人聲喧沸:
“哎呀,丫頭(我的乳名)回來了!”
“變成‘洋’學生啦!”
“在北京見到過毛主席嗎?”
“多在老家住幾天吧!你媽想你想壞了!”
母親只是微微笑著,仿佛我回訪故土給她帶來了什么榮譽似的,我仔細凝視著我的母親,她比前兩年顯得更健壯了些。故鄉(xiāng)的風,故鄉(xiāng)的水,撫去她眼角上的細碎皺紋,洗凈了她寄人籬下為炊時臉上的煙灰。盡管她也曾是地主家庭中的一員,鄉(xiāng)親們深知她喪夫后在家庭中的地位,更感嘆她的命運坎坷,因而給她定了個中農(nóng)成分。鄉(xiāng)親們又看她孑然一身,生活充滿了艱辛,要她加入了變工的“互助組”。母親做一手好針線活,在互助組內(nèi)她為組員拆拆補補,鄉(xiāng)親為她種那四畝山坡地。
更深,油燈亮著豆粒大的火苗,我和母親躺在滾燙的熱炕上,說著母子連心的話兒:
“媽媽,我讓您受苦了?!边@句早該說的話,說得太晚了。
“沒有又留級吧?”顯然,我留了一級的事情,給她心靈上留下傷疤。
“不但沒有留級,我還在報紙上開始發(fā)表文章了呢!”我從草黃色的破舊背包里,拿出來刊登我處女作的《新民報》和《光明日報》。遞給了她。
至今我都記得母親當時的激動神色。她把油燈挑得亮了一些,從炕上半翹起身子,神往地凝視著那密密麻麻的鉛字,
“媽媽!您把報紙拿倒了?!甭犨@話的時候,她笑了。
在我的記憶中,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欣慰的微笑,這笑容不是保姆應酬主人的微笑,也不是為了使兒子高興強作出來的微笑,而是從她心底漾起的笑波,浮上了母親的嘴角眉梢,
她是帶著微笑睡去的。不知為什么,我心里卻充滿了酸楚之感——我第一次把童貞的淚水,獻給了我苦命的媽媽。特別是在靜夜里,我聽見她輕輕的鼾聲,我無聲地哭了。可是,當我第二天早晨,問媽媽為什么打鼾時,她回答我說:“我打鼾不是由于勞累,而是因為心安了!”
從師范學校畢業(yè)之后,我被調(diào)到《北京日報》當了記者、編輯。第一件事,就是把母親從故鄉(xiāng)接進北京。果真像她說得那樣,由于心神安定,她幾乎夜夜都發(fā)出微微的鼾聲。久而久之,我也養(yǎng)成了一種心理上的條件反射,似乎只有聽到母親的鼾聲,我才能睡得更踏實,連夢境仿佛也隨著她的鼾歌而變得更為絢麗。
只可惜好景不長。1957年后,我再難以聽到她的鼾聲了。我和愛人踏上了風雪凄迷的漫漫驛路,家里只剩下她和我那個剛剛落生的兒子。母親的苦難重新開始,像孑然一身撫養(yǎng)我那時一樣,撫養(yǎng)她的孫子。各種期間,我偶然得以從勞改隊回來探親,母親再也不打鼾了,她像哺乳幼雛的一只老鳥,警覺地環(huán)顧著四周,即使是夜里,她也好像徹夜地睜著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