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快到深秋了。算起來,我跟著這些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男女女在崇山峻嶺中東奔西走都快半年多了。母親當(dāng)初慫恿我參軍的那些話基本上已經(jīng)失去了它最初的打動力。
當(dāng)初她一邊抹眼淚一邊將我往登記入伍的桌子跟前推:“去吧,聽說部隊管吃管住管穿衣,比在家里挨餓受凍強!”她說。我站在那個又黑又瘦的大兵面前,對母親的話半信半疑。
我很小就沒有了父親。我的成長和未來因此全部掌握在母親手里。母親卻經(jīng)常在我入睡后一邊撫摸我骨瘦如柴的脊背,一邊唉聲嘆氣。
對于未來,我和母親一樣茫然。15歲的年紀(jì)和經(jīng)歷無法幫助我做出任何選擇。
那個又黑又瘦的大兵很爽快地登記了我的名字,并把我編入了新兵連隊。之后很長時間我都沒有穿上軍裝,沒有扛上槍支,新面孔倒是越來越多,看得我跟花繚亂。
“這是你們的班長!”有一天集合后,一個陌生的面孔把另外一個陌生的面孔介紹給我們。
這個陌生的面孔跟我們差不多的年紀(jì),仔細一看,他的腿上還有一些剛從莊稼地里帶出來的稀泥。他也穿著跟我們一樣的農(nóng)家衣服,眼角邊好像還有剛剛擦干的淚痕。
看我在后面捂著嘴笑,他的目光馬上轉(zhuǎn)移到我的臉上?!凹o(jì)律!”他說。
我不知道紀(jì)律是什么,但我對這個說法感到非常新奇。我把我的嬉笑收拾起來,認真地盯著他鼻子邊上的那顆黑痣。那顆黑痣跟著班長的嘴巴一起顫動,非常有趣。
班長結(jié)結(jié)巴巴地站在我們前邊講了很久,最后終于朝我們一揮手:“出發(fā)!”
我們跟著前邊的部隊,繼續(xù)翻山越嶺。班長說這就是行軍。
行軍讓肚子挨了不少餓,雙腿受了不少罪,眼睛卻長了不少見識。路過一個山嘴時,我就看見了幾個穿著軍裝的女兵,笑靨如花地又說又唱。
班長說這些女娃子是宣傳隊的,是專門給我們解悶的。班長這樣說,卻沒有拿正眼看她們。
我看了。我看到這些女兵長得都很嫩氣,比我們村里的小菊長得還好看些。有一個打快板的,嘴巴功夫好,腰身也好,看了讓我身上一陣發(fā)熱。在后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東張西望地尋找她的聲音和影子。我發(fā)現(xiàn),我一聽到她的聲音,一看到她的身影,身上馬上就沒有了饑寒的感覺。
大多數(shù)時候,饑餓和寒冷還是像路邊樹上掉下的蟲子,很快就鉆進了我的身體。我勒緊腰帶也不管事??春臀彝械哪切┬卤?,他們也跟我一樣,臉色發(fā)青,兩眼卻冷光四射。一到宿營地躺下來,我就聽到很多牙齒磕碰到一起的聲音?!皣}噠噠,噠噠噠……”牙齒們對著黑夜說。
有一些黑影就從鋪著樹葉的地上爬起來,悄悄地向附近老百姓的家里摸去。天一亮,我發(fā)現(xiàn)有些新兵的身上就有一些花衣服的邊邊角角露出來,在清晰的晨光里隨風(fēng)招展,顯露出一些新意。
班長很快發(fā)現(xiàn)了這一情況。他看我們的目光突然嚴(yán)厲起來。
“紀(jì)律……”我聽見他在咬牙切齒。只是餓了很久的肚子沒有給他的聲音提供足夠的底氣。
2
“吃飯了!”班長說著就把用樹枝折成的筷子伸向自己的碗里。
碗里熱氣騰騰,卻看不見里面是些什么東西。
班長知道。他的筷子準(zhǔn)確無誤地夾起了一棵野菜。野菜經(jīng)過長時間的水煮,早已顯得萎靡不振,耷拉在班長的筷子上,讓你根本想象不出它在野外經(jīng)受風(fēng)吹雨打的樣子。
班長可能聞出了什么味道。我看到痛苦的表情像冰面上的裂紋,很快就竄了他一臉。
“真他媽難吃!”他說。我聽到他的喉嚨也配合似的呻吟了一聲。
大家都看到了班長的演示,卻沒有人對此發(fā)表議論。大家取出自己的碗,慢騰騰地朝煮野菜的大鍋走去。
馬上要過草地了。根據(jù)上級指示,我們班停止了連日的行軍,一邊休整一邊籌集過草地的糧食。
指揮部就設(shè)在離我們駐地不遠的一個寨子里。我們走來走去,卻看不到一個當(dāng)?shù)厝?,更看不到?dāng)?shù)厝朔N下的糧食在哪里。
第二天,我就從班長的臉上看到了野菜的顏色。他吃進去的野菜跟在他的身體里存活了似的。
“我們必須把搜索的范圍擴大一些,最好分頭去找?!卑嚅L說,“凡是吃不死人的東西都在我們的收集之列!”
指令一明確,我們馬上就進入工兵的角色,螞蟻一樣地開始了尋覓。
陸續(xù)就有了一些收獲:一張破牛皮,幾袋發(fā)霉的青稞麥粒,還有一些剛剛長成形的土豆什么的。
“為了便于攜帶,我們要把這些東西弄干磨碎。每個人最好帶夠10天以上的吃的,進了草地想再找吃的東西可就困難了!”班長說。
班上的那口大鍋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加工機器。大家排著隊,輪流去烘炒加工自己收集的食品。
從鍋下升起來的煙霧,飄過每個人的臉。煙霧中的每張臉都顯得煙霧蒙蒙,看過去就像我們的明天和明天要過的草地……
3
鍋已經(jīng)被我們背在了背上。
進入草地,鍋就基本上成了我們行軍的累贅。只有偶爾用來燒開水的時候,我還能聽到鍋在柴火上面發(fā)出一些陶醉的聲音。我知道,鍋是為自己終于被派上了用場感到欣慰。
說笑已經(jīng)成了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一是沒有心情,二是沒有力氣。這兩樣?xùn)|西都差不多消耗在我們拖泥帶水的行走里。
班長已經(jīng)幾天都沒有叉腰訓(xùn)話了。干癟的糧袋讓他對自己的講話很不自信。
“沒有糧食可節(jié)約,那我們就要盡量節(jié)省力氣,不要作無謂的折騰?!焙攘艘煌胍安撕颓囡鏀嚭偷南≈嘀?,他終于開口了,邊說還邊打量著我們幾個正處在發(fā)育期的小年輕。剛?cè)胛榈臅r候,我們經(jīng)常情不自禁地把自己如火的目光往女兵身上伸,晚上還會用雙手在自己身上搞出一些動靜,這些都沒有逃過班長的眼睛和耳朵。
今天聽到班長又一次貌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含沙射影的提醒,我的臉卻沒有一點要發(fā)燒的意思。疲乏和饑餓幾乎抽走了我身上所有的感知神經(jīng)。我不折騰自己已經(jīng)好多天了,班長現(xiàn)在還這樣說,我很懷疑他是不是已經(jīng)餓得神志不清。
饑餓和疲乏已經(jīng)讓很多老兵失去了基本的判斷能力。先頭部隊在草地上其實已經(jīng)為后來者探索出了一條行軍路徑,只要順著前面的足跡走,安全基本上還是可以得到保證的。事實上,很多人都走得偏偏倒倒,老是找不準(zhǔn)自己下腳的位置。有些以前神氣活現(xiàn)的老兵竟然莫名其妙地走進了沼澤里??匆娝麄兇髲堉彀捅荒嗾油淌桑曳浅岩伤麄兪遣皇枪室獾?。陷入泥沼,我?guī)缀鯖]有聽到他們呼救的聲音。有幾個老兵在泥沼即將淹沒頭頂?shù)臅r候,竟然還露出了久違的微笑。
我不知道這最后的微笑他們是怎么做出來的。饑餓的微笑既費力氣,看上去也非常怪異。
前兩天掉隊的時候,我一個人還拄著一根形式大于內(nèi)容的細棍,蹣跚在遼闊的草原上,拖著全班的后腿。要是平時,我會感到非常焦灼,非常不安。但我那時沒有。我的內(nèi)心非常寧靜。連續(xù)多天的草地跋涉,已經(jīng)把他們灌輸給我的觀念湮滅得差不多了。我感到自己的靈魂像水蒸氣一樣在升騰,在消散。我預(yù)感到有一天我也會徹底融入這片草地。
經(jīng)過一個小草坡,我看到了一些橫七豎八的軀體。經(jīng)驗告訴我,沒有動靜的都已經(jīng)變成了尸體,還有動靜的也即將變成尸體。
我漠然地望了兩眼。我已經(jīng)沒有了關(guān)心別人的能力,所以即使我傷心落淚也沒有任何現(xiàn)實意義。
那個當(dāng)初讓我面熱心跳的女宣傳隊員就是這個時候闖入我的眼簾的。她已經(jīng)成了一具骷髏。和骷髏不同的是,她的皮膚完整,眼睛還能轉(zhuǎn)動。
“給我一點吃的……”以前巧舌如簧的嘴巴現(xiàn)在發(fā)出的聲音卻細若游絲。
“給我一點吃的……”她看到我,眼里閃出了一絲希望的光亮。她的胸脯以前曾經(jīng)把貼身的軍服脹得鼓鼓的,表演節(jié)目的時候在我們看來更是波濤洶涌。曾經(jīng)挺拔的豐姿,看上去就跟這片草原一樣平鋪直敘。
“給我一點吃的……”她望著我。
“給我一點吃的……”她還在呢哺。
我知道裝干糧的袋子早就被我翻過來翻過去地舔了好幾回。我沒有東西可以用來挽救她奄奄一息的生命。
無能為力的狼狽讓我一個趔趄,倒在了離她不遠的地方。
她的聲音和身影也就此從我的世界里消失。
等我醒過來,收容隊已經(jīng)將我送到了我的班上。
“我還以為你娃娃活不過來了呢!”連長的聲音里聽不出多少驚喜和熱情?!袄献影炎詈笠稽c吃的都給你裝到肚子里去了。你娃娃抗饑挨餓的能力確實差老子一大截!”班長把很暴力的話說得有氣無力。
我知道他是在以粗魯?shù)姆绞奖磉_對目前處境的凜然無畏,好給我們加氣鼓勁。
我也知道,誰說話都無法解決我們身體目前提出的最簡單也最根本的問題。
4
班長終于倒下去了!
我早就預(yù)感到他會倒在這片草地里,但是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樣快!
他倒下去的樣子就像一片飄落在草地上的樹葉,幾乎是無聲無息的。我只看到前面有個影子晃了一下,然后就聽到地上的草和泥漿發(fā)出噬噬的聲音,好像受到驚嚇了似的。
我知道是班長。這幾天他背著我的槍,在前面給我引路。平常寬闊的肩膀已經(jīng)無法承受槍支的重量,他的肩膀老在我的前面不由自主地搖晃。
我知道他在硬撐。他放不下班長的架子和面子。他正在為這些架子和面子付出自己的生命。
“班長出事了!”大家都圍了過來。
班長大半個身子倒在泥沼里,像突然插進里面的一截枯木。
不能不承認,班長死得很干脆,跟他以前的作風(fēng)一樣,一點都不拖泥帶水。
我知道我以后無論再怎么往前看,都不可能看到這個身影停下來,默默地等我趕上去。我再也不能接過他伸過來的手,聽他給我描述的夢境:“再堅持一兩天,你娃就可以吃上熱氣騰騰的大米飯和白生生的饃!”
看著他骷髏一樣的遺容,我的心里非常難受,眼睛里卻沒有一顆淚水往外流。我連流淚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的眼睛停留在班長的腳上。
“班長的鞋!”我的眼睛一亮,“班長的鞋可以吃!”
去扒拉班長的鞋的時候,我還在納悶:他連自己的皮帶都煮給我們吃了,為什么舍不得自己的這雙鞋?
把他的鞋子扒下后,我才明白:班長的腳掌早就爛得只剩下骨頭了!他能走這么遠的路,這雙鞋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用青草草草掩埋了班長的尸體,我們提著他遺留下來的那雙臭氣熏天的鞋,繼續(xù)前行。
宿營的時候,我們一起分享了班長的那雙爛皮鞋。盡管經(jīng)過了反復(fù)清洗、火烤和水煮,我在吃鞋的時候,還是聞出了班長的爛腳氣味。
這些氣味沒有影響我們把它們吞進肚子里。
我們別無選擇。
5
我被任命為班長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草地的邊緣。連綿起伏的群山就像我們起起伏伏的心情,模糊而又清晰。
終于活著走出了這片妖魔一樣的草地!還有什么勝利能夠比這更能鼓舞我們?
我們一邊大口地吞咽從前方村莊里搞到的饅頭,一邊用最美好最動聽的言語和詞匯犒勞自己飽受折磨的身體和心靈。
排長就是這個時候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意識到他的出現(xiàn)驚擾了我們忘情饕餮的雅興,他趕緊朝我們揮了揮手:“你們繼續(xù)吃你們的,我過來宣布一個決定!”
排長甚至還沒有認出來哪個啃饅頭的人是我,我就被他任命了。
等他找出我,他馬上一臉嚴(yán)肅地發(fā)布了他的命令:“半小時后帶領(lǐng)你班火速趕往前方的小鎮(zhèn),肅清駐扎在這個鎮(zhèn)上的敵人,確保我們?nèi)沤裢戆踩逘I!”
我將還沒有嚼碎的饅頭一口送下喉嚨,啪地一個立正:“堅決完成任務(wù),請排長放心!”
我沒有看班上那些戰(zhàn)友的表情。我只知道,我們的饅頭不能白吃。
責(zé)任編輯:蒲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