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從來沒做過什么正事,從來沒想過作為人應(yīng)該做些什么,而一直都只知道玩。以前是一個人玩,有了官得后,就帶著官得玩。有老頭子撐著,我還需要做什么呢?我覺得什么都沒有必要做,連想都沒必要想。
我剛從我家門前的那棵梨樹上下來,抱著三個梨準(zhǔn)備帶著官得去玩的時候,老頭子喊秋麥說:“秋麥,找好家什,我們?nèi)グ涯屈c(diǎn)洋芋挖了?!鼻稃?zhǔn)俏依掀?,老頭子呢,是我爹。老頭子叫秋麥那語氣,就像叫他老婆樣的。我在心里產(chǎn)生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也產(chǎn)生了一種驚訝。老頭子要下地去,這是我擁有記憶以來的第一次。我都這么大了,都成為當(dāng)?shù)娜肆耍€從未看到他下過地,而且這次還就他和秋麥兩個人。我很不想讓秋麥下地去,恁么漂亮的一個人兒,長得真就像秋天的麥秸樣的,苗條得看上去就經(jīng)不起任何風(fēng)雨,哪兒是下地做活的料。加上讓她跟老頭子下地,我就更不想了。讓她跟老頭子在一起我都不想。但現(xiàn)在沒人來幫我家下地了,我家能下地做事的人還就老頭子和秋麥兩個人。我媽沒有下肢,挪動一下身子都是雙手著地,像半歲小孩樣的過爬,哪兒還能下地做事?而我呢,因?yàn)樵谖覌尩亩亲永锒啻艘粋€多月,出世后不到三歲腦袋就有現(xiàn)在這么大了,但個兒卻從來沒超過這么一米,這么樣的我能做什么呢?
老頭子和秋麥一人扛上一把鋤頭,這兒看看,那兒看看,似乎在想還有沒有什么沒帶上。他們似乎都不知道還要帶些什么了。秋麥看了一下官得,官得正在我媽那兒玩著,把我媽那個用來墊著挪動身子的木頭搬來搬去。我也看了一下官得。官得是一個可人兒,才四歲多點(diǎn),頭沒我的大,個兒卻要有我的高了。
老頭子和秋麥走的時候,我叫上官得和他們一起走出了村莊。走到村口李德亮家那兒,我和官得就不走了。李德亮家開得有個小賣部,因?yàn)檫@個小賣部,村里的閑人就常常聚集在這兒打牌,有翻金花賭錢的,有打百分賭煙的。煙可以直接在小賣部買,錢輸沒了還可以向李德亮借,只要認(rèn)著高利貸的利息就行。這兒熱鬧,好玩。我雖然不打牌,但我喜歡這兒。
陽光白白的,亮亮的,灑在李德亮家的場院上,打牌的都有四伙了。我想數(shù)數(shù)有多少人,但我數(shù)到十的時候,就數(shù)不下去了,我不知道十后面的一個數(shù)是幾。我讀到小學(xué)三年級,就學(xué)會數(shù)到十。也因?yàn)槲以僖矊W(xué)不會后面的數(shù),所以老頭子沒再讓我讀更多的書。那時老頭子罵我:“都十八歲了,都讀了十二年的書了,還一樣球都認(rèn)不得,不要讀了?!蔽也恢朗耸嵌嗌伲质嵌嗌?。雖然那時我還很想知道,但一直沒能知道,直到現(xiàn)在也還不知道。
李老四、王二相、趙七對、郭自發(fā)都在,在一桌上打百分。他們以前都是我家的常客,特別是春種秋收的時候,我家?guī)缀醭闪怂麄兊募伊?。我?guī)е俚米叩焦园l(fā)的身后,我喜歡站在他的身后看。因?yàn)樗郧霸谖壹业臅r候常當(dāng)著很多人的面說我:“嘿,開發(fā)的頭太大了,要當(dāng)大官呢。”“哈,開發(fā)都數(shù)得到八了。”“開發(fā)太厲害了,今天他硬是給長江那小狗日的罰了跪在地上?!彪m然當(dāng)時別人也跟著嘻嘻哈哈地說我,我還就是覺得郭自發(fā)的話聽著舒服。
郭自發(fā)看到我后,就偏著個頭向我身后看,像在尋找著什么,像是我一來就會帶來什么讓他們驚喜的東西一樣。果不其然,郭自發(fā)還真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郭自發(fā)很突然地喊了起來:“你們看,那家兩口兒要整啥去了?!彪S著郭自發(fā)這一喊,李老四他們,包括其他幾桌打牌的都扭頭向郭自發(fā)指的方向看。我也看,我看到老頭子和秋麥各扛著一把鋤頭一前一后地走在村外的小路上。我一時弄不明白,郭自發(fā)狗日的怎么會把老頭子和秋麥說成是兩口兒?他們一個是我爹一個是我老婆。秋麥跟我才是兩口兒。狗日的郭自發(fā)難道連啥叫兩口兒都不曉得?
王二相看了一眼就把目光收回到他的牌上來了,他說:“看,看個雞巴,快出牌,要看你狗日的以前天天在人家還沒看夠,沒看夠么又跟著去地頭看嘛。”
郭自發(fā)說:“球,我才不耐煩,現(xiàn)在他是誰?他還是村長么?老子在這兒打牌不好玩,還會跟他去下地!”
李老四也把目光收了回來,他嘿嘿嘿地笑了笑說:“郭自發(fā)你狗日怕瞎掉了,那是兩口兒啊?兩口兒又不是看是不是走在一起,是要看晚上睡沒睡在一起,你問開發(fā)看,他們晚上睡沒睡在一起?!?/p>
郭自發(fā)也笑了,在場院上玩牌的人幾乎都笑了。有的哈哈哈的笑,笑出了聲來,笑得很放蕩;而有的只是瞇著個嘴笑笑,沒有聲音,笑得很含蓄。頓足的,舞蹈的,狂吼的,都有,還有些小孩竟然在地上打起了滾來。
郭自發(fā)笑得前俯后仰的,笑聲像鴨子“嘎嘎嘎”的叫聲。他邊笑邊扭過頭來問我:“開發(fā),你說,你說他們兩個晚上睡沒睡在一起?”
我不知道他們晚上睡沒睡在一起。我又沒看見。只是我想,秋麥怎么會和老頭子睡在一起呢,睡在一起是要兩口兒才睡在一起的,他們又不是兩口兒。我不可能說是。但我又不敢肯定他們沒有睡在一起。我連他們晚上睡在哪兒都不知道,我怎么敢肯定呢。要是秋麥?zhǔn)歉宜谝黄鸬木秃昧?,我就敢肯定他們沒睡在一起了。但是秋麥就沒跟我睡在一起,她還從來沒跟我睡在一起過。對于這個我也曾問過老頭子,我問他:“秋麥?zhǔn)俏依掀?,她怎么不來跟我睡?”老頭子板著個臉說:“哪個說的,哪個說是你老婆就要跟你睡在一起了,你說,你媽是不是我老婆,你看見我跟她睡在一起過了嗎?”我抓了一下頭。想想也是,我還從來沒發(fā)現(xiàn)老頭子和我媽在一起睡過呢。
郭自發(fā)還在笑,他邊笑邊用手抹著笑出來的眼淚水問我:“說啊,憨包狗日的開發(fā),你倒是說說他們晚上睡沒睡在一起!”
我怎么成了個憨包了,以前可從來沒有人這么說我啊。我怎么一下子就突然的變成個憨包了?
我說:“我認(rèn)不得?!?/p>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說錯了,會把他們?nèi)既堑眠@么大笑不止,就像一陣秋風(fēng)剎那間吹來,吹得滿林的樹葉“嘩嘩啦啦”地飄落一般。郭自發(fā)狗日的更是,笑得把頭都要探到桌子底下去了,還像要憋過氣去了樣的。
郭自發(fā)雙手抱著肚子扭轉(zhuǎn)身來看著我,說:“狗日的開發(fā)你認(rèn)不得老子認(rèn)得,他們就是睡在一堆的,不信你今晚上去看。”
趙七對擤了一把鼻涕理了理他的牌說:“看,看個球,馬雞巴日馬×關(guān)你球事,要看你不會自己去看?!?/p>
郭自發(fā)說:“又關(guān)你球事了,說著你啦?”
趙七對說:“玩不玩的,要玩就快點(diǎn)出牌?!?/p>
郭自發(fā)轉(zhuǎn)過身去了,他問其他幾個說:“到哪個出牌了?”
趙七對說:“哪個出么你狗日的出么?!?/p>
郭自發(fā)又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站球開掉,憨狗日的,別站在這兒擋著我的日頭?!?/p>
我已經(jīng)被他們給笑懵了,心里怪不好受的。我本想說這兒又不是你郭自發(fā)家的,憑什么叫我站開,但我又沒說。剛才他們這么多人全都在笑,一定是我做錯了什么。我不想再做錯什么,再惹他們笑,我已經(jīng)被他們笑得心里都發(fā)毛了。
我剛轉(zhuǎn)過身走開,郭自發(fā)又喊開了,他叫道:“狗日的開發(fā),來把你兄弟喊球開掉?!?/p>
我回頭一看,官得還站在他們的牌桌邊,手里還抓著兩張牌,郭自發(fā)正在從他的手里搶牌。我剛想喊官得,但還沒喊出口我就覺得有點(diǎn)不對勁。誰是我兄弟了?我哪兒來的兄弟?官得可是我兒子呢。
王二相說:“狗日的郭自發(fā),你別太過火了,人家開發(fā)跟官得可是無辜的?!?/p>
郭自發(fā)說:“球,我說錯了嗎?”
王二相說:“你本來就說錯了,官得可是開發(fā)的兒子,兒子跟兄弟是一回事嗎?”
郭自發(fā)說:“哈,你不會像開發(fā)一樣的憨吧,也相信官得是他兒子,又不是哪個認(rèn)不得,耿世清在秋麥還沒嫁過來的時候就經(jīng)常朝她家跑,而且秋麥才嫁過來半年都沒到就生了官得了?!?/p>
耿世清就是我說的老頭子,也就是我爹。我想,老頭子以前怎么會經(jīng)常朝秋麥家跑呢,他經(jīng)常跑去做什么?是為了把秋麥說來給我做媳婦嗎?看來就算是作為一村之長的老頭子,要為他兒子我說個媳婦也還是挺難的。
王二相說:“不管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正宗的,至少官得是他名義上的兒子嘛?!?/p>
郭子發(fā)突然一只手伸在嘴邊“噓”了一聲,同時一只手指了指路邊。他們以為他又看到了什么,都不約而同地向他指的方向看去。我也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我沒發(fā)現(xiàn)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我只看到我的丈母娘背著一個籮筐從遠(yuǎn)處走來。我不知道籮筐里裝著的是什么,但我想那籮筐一定很重,我丈母娘都被它壓得像爬著走路樣的了。
我丈母娘走過去后,郭自發(fā)說:“你們看見了沒有,老么老,樣子還沒變呢,多像她姑娘啊,耿世清這狗日的,這種能走能背的人不要,當(dāng)啥村長嘛,村長當(dāng)?shù)昧艘惠呑訂?婆娘可是一輩子的事啊,為了個村長,放這么好的一個人不要,要去討一個路都走不了的人,還生了個這么樣的憨包。”
我曾聽王二相說過,我媽原本不應(yīng)該是現(xiàn)在這個媽的,我爹原本是和我現(xiàn)在的丈母娘相好的,因?yàn)槲业钱?dāng)時村里唯一的一個初中生,算是一個才子,人又長得人高馬大而且英俊,所以村里的人一直都說他們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但因?yàn)槲壹议T前的那棵梨樹,讓這對郎才女貌、天造地設(shè)的人作了鳥散狀。為了這棵梨樹,我的爺爺和當(dāng)時的村長郭德旺吵了一架,這一架,不但驚飛了樹上的那些鳥,也震散了這對樹下的鴛鴦。據(jù)說,這棵樹原本是我爺爺栽的,而且在我們家門前,但它又沒有完全長在我們家門前。它長到我家的地盤外去了。而它長過去的那些地方卻又恰恰是村長郭德旺家的。它的枝葉以及它的根須都長了過去,而且它的主桿也正好長在了兩家地盤的交界上。我的爺爺曾為這而苦惱過。他說:“我栽的時候明明是靠我們這邊的,怎么一長大了就長到中間甚至快要靠那邊去了呢!”我奶奶說:“你就沒看見人家經(jīng)常在那兒挖地埂嗎?要不是那棵樹,說不定都挖到門檻腳來了呢!”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這棵樹就成了郭德旺家的了。我的爺爺、奶奶,以及我爹都承認(rèn)了這個事實(shí)。有什么辦法呢?胳膊還擰得過大腿嗎?可那梨樹就長在我家門前,在梨子成熟的季節(jié)里,我爹管不住自己,爬到樹上去摘梨吃了。這一爬,就讓郭德旺家的三個兒子飽飽地打了一頓。當(dāng)時,我那鼻青臉腫的爹是想上去拼命的,但被我爺爺給逮住了。為此,我爹沒讓我現(xiàn)在的丈母娘當(dāng)我媽,卻讓跟當(dāng)時的一個副鄉(xiāng)長有著親戚關(guān)系的這個連路都走不了的女人來做了我的媽。也就因?yàn)檫@樣,我爹當(dāng)上了村長。
王二相說:“你少說點(diǎn)行不行?人家當(dāng)這個村長容易嗎,為了當(dāng)個村長,好不容易的才找到那么個跟鄉(xiāng)長沾親掛角的女人,又是個殘廢的,現(xiàn)在還連個村長的位置都沒了,你說,人家容易嗎?”
郭自發(fā)說:“我就是想說,幫他狗日家干了恁么多白活,心里一直憋著一股氣,以前還一直不敢說,現(xiàn)在敢說了我為啥不說?!?/p>
王二相說:“說個球,又不是人家拉你去的,那是你自個兒愿意去的,你不是還經(jīng)常怕人家不要你去嗎?再說了,你才白干了那么點(diǎn)活,你認(rèn)得耿世清跟他爹以前受的是什么罪嗎?被人家都翻著祖宗八代的罵了,把本來就是自己的樹給占了,把地都挖到門檻腳了,把瓦都給扒了,還屁都不敢放一個。要不,人家才不會去為了個村長討這么個婆娘呢?!?/p>
郭自發(fā)“哼”了一聲說:“要是早點(diǎn)認(rèn)得村長會像現(xiàn)在拿來選,我才不會去呢,就算他像趙三強(qiáng)樣的拿煙來送我我都不會選他呢?!?/p>
郭自發(fā)正說著,又像是發(fā)覺什么異樣了,突然扭轉(zhuǎn)頭來,說:“喊你站球開掉?!蔽蚁胨隙ㄊ钦J(rèn)為我又站在他背后了。但站在他背后的不是我,而是長江。郭自發(fā)一看站在他背后的是長江,臉上的表情就瞬間轉(zhuǎn)陰為晴了。他笑著說:“長江,你也來啊,你看我這牌好不?”
長江說:“好個球!”
郭自發(fā)說:“嘿,長江,你狗日的拽個球啊,當(dāng)上村長的又不是你爹,才是你個叔嘛,況且還才當(dāng)上呢,你是不是也想一來就耍上三把火啊?你敢嗎?你叔都怕不敢呢,他當(dāng)上村長還是我也投了一票的呢。他還想不想繼續(xù)當(dāng)下去啊!”
長江沒有說話,長江走到了趙七對的后面。趙七對回頭看了一眼長江,說:“長江,哈,今天咋穿得這么體面啊,咋這么神氣呢?”
長江笑了笑,果真就神氣了起來,他抻了抻衣服,鴨子樣的甩著兩只腳向我走了過來。走到我面前時,長江彎下頭望了望我說:“開發(fā),嘿,憨狗日的,你咋還這么個矮個兒呢,來,我給你拔拔,我給你拔高一點(diǎn)?!遍L江彎了一下腰,雙手抱著我的頭就真的往上拔了起來。我的臉被埋在長江的懷里連氣都快要透不過來了,我難過死了,我整個的身子被長江拔了懸在半空中。我平生第一次有了一種害怕的感覺。我雙腳開始不停地踢蹬,雙手也不停地開始在長江的后背上捶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把長江給打疼打痛了,他突然把我往上猛地拔了一下,然后又狠狠地把我摔在了地上。
長江邊撫摸他的腰身邊說:“開發(fā),你狗日還真行啊,你咋就不服人尊敬呢,我可是想讓你長高啊,你竟然還打老子?!?/p>
我被長江這么一摔,屁股被地上的一個石頭硌得像火烙著樣的疼,脖子也被他勒得像被針刺了樣的痛。我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我覺得像是天都變了樣的。我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我今天招誰惹誰了,要受這么多的屈辱。我何時受過這般屈辱了。我伸手抹了一把臉,竟然有一種濕濕的感覺。我哭了,我還真的哭了。我原本是沒打算哭的,我都還沒哭出聲來呢。可是一抹到這淚水,我還就真的哭起來了。我盡量地控制著自己,不讓自己哭大聲掉,哭聲就像蚊蠅亂飛時發(fā)出的聲音樣的,“嗡嗡嗡”的。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哭聲,包括別人的。我覺得奇怪,還覺得有些好笑。怎么會這樣呢?我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來到另外一個世界了?我邊哭邊抬手摸了摸脖子,然后偷偷地拿到眼前看,我的手上沒有血。我又捏了捏我的屁股,還能感覺到疼。嘿,我還沒死呢,我還沒有出血呢。
打牌的都沒打了,他們站的站了起來,坐的還坐著,都往坐在地上邊啜泣邊抹淚的我看,還邊看邊笑。他們的笑聲里沒有一點(diǎn)兒責(zé)備長江的意思,倒像是長江就應(yīng)該這樣,不這樣還不對了樣的,他們甚至是還帶著一種要感謝長江給他們帶來了這個笑料樣的。
郭自發(fā)邊笑邊說:“哈,看不出來,長江不但個兒長高了,還力氣也長大了,要得,要得。”
趙七對說:“開發(fā),你身邊有個石頭,起來干他兩石頭,他有啥了球不起的,他才是個村長家侄兒,你還是個村長家兒子呢?!?/p>
我早就看到身邊那個石頭了。說實(shí)在的,我真想撿起來砸向長江。這要是在以前,不用人提醒,只要有人敢如此對我,我肯定毫不猶豫地就干了,我甚至還要連郭自發(fā)這個狗日的也砸。但現(xiàn)在我卻不敢了。不知道為什么,今天我一點(diǎn)兒野都不敢撒。我沒撒他們都這樣了,我再撒了,那會成什么樣子。
長江似乎受到他們那笑聲的鼓勵了,走到我的前面來說:“起來,狗日的?!?/p>
我沒有動,不是我不想動,我也想起來,我也動了一下,只是我剛一動,我整個的身子就疼得像是要散架了。
長江揪住我的頭發(fā)就往上提,我被他提了疼得“哎喲”地叫了一聲。但長江沒管我叫不叫,他邊提著往前掙我邊說:“跪起,狗日的?!?/p>
我被他一提一掙,還真就跪在了他面前。
長江說:“還記得你以前咋整老子的嗎?”
我不敢望長江。以前長江是很聽我的話的,我叫他咋他就咋。但我不知道我以前咋整過長江。真的,我記不得了。
郭自發(fā)說:“長江,你以前被他整過啊,他是咋整你的啊?”
我終于抬頭看了看長江,我希望他說我沒整過他,即便是整過,那也是鬧著玩的。但我看到長江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詭秘的笑。我不知道往下長江會怎樣對我,但憑他這一詭秘的笑,我就能知道他不會給我什么好果子吃。我向周圍看了看,我希望找到一個逃跑的方向。
我顧不了身上的疼痛了,我拔腿就向家的方向跑去。但還沒跑出多遠(yuǎn),就又被追來的長江按在地上了。長江邊在我的身上亂踢亂打邊說:“你還跑,我看你跑!”
場院上的人都往我們這邊圍了過來,像看耍猴戲的樣的。我真的就像長江手中牽著的一只猴子,雖然也在拼命地掙扎,但卻怎么也逃不出他的掌控。
王二相說:“別再整了,長江,差不多了?!苯又终f:“走了,打牌的?!?/p>
郭自發(fā)說:“打球啊,刮風(fēng)了,牌都按不住,吹了到處飛,又在冷了,要打搬回屋里面去打?!?/p>
太陽已經(jīng)偏西要鉆進(jìn)山里去了,一陣又一陣的風(fēng)吹來,把場院上的煙盒、樹葉、碎屑卷起,裹著帶有一股焦糊氣的塵土,在場院上空翻飛來翻飛去。打牌的人有的說要回家了,也有的還在喊繼續(xù)去打。長江似乎不希望這些人一時走干凈,他大聲武氣地說:“開發(fā),日你媽,給想回家了?”經(jīng)長江這么一說,返身離開了的人們又駐足回過頭來了。他們的臉上,露出了一種期盼。從他們的眼神里,我感到了一種害怕。
我當(dāng)然想回家,我早就想回家了。我恨不得立馬就回到家中。現(xiàn)在我覺得這兒已經(jīng)不是我的天下了。只有家中才是我的天下了。我想。我現(xiàn)在離開后可能再也不會來這兒了。我還來這兒干嗎呢。我放開抱著頭的手,抬頭向長江望了望,我想知道是不是長江真的想讓我回家了。
長江似乎也想趕緊留住駐足回過頭來的人,他說:“哈,你到底想不想回,想回就從這兒鉆過去?!闭f著,長江換了一下方位,把屁股調(diào)向我家那邊,然后雙腳叉開,又用手指了指他的胯下。
我明白了,長江要我從他的胯下鉆過去。這怎么行呢?一個人怎么能隨便就去鉆人家的胯呢?要鉆也得讓別人來鉆我的胯,怎么會讓我來鉆別人的胯了。我才不鉆。我就是死也不鉆。
看著長江雙腳支成的那個洞,好似一道通向我家的大門。穿過這道大門,我看見了我家門前的那棵大梨樹。那棵梨樹已經(jīng)又是我家的了。是我爹用十塊錢買過來的。買這樹時我爹已當(dāng)上了村長,那天我就在爹的旁邊呢,他把一張十塊錢的鈔票丟到郭德旺的臉上,說:“這棵樹在我家門前,屬于我家的才對,就算以前是你家的,現(xiàn)在賣給我了,還有一點(diǎn),這十塊錢是連樹根所串到的地買的。”一看到那棵梨樹,我就想起我那沒有下肢的媽來。我好想見到她。要是她能來帶我回去就好了??晌抑浪遣豢赡軙韼业?,她從來就沒有來這兒帶過我。
長江向我吼了起來:“你到底想不想走啊?不走你就給老子一直跪在這兒。”
我想走。我怎么會不想走呢。但為什么想走就得鉆你的胯呢。我不知道回家與鉆別人的胯現(xiàn)在怎么就連在了一起。我想回家,此時我太想回家了。只是,我不鉆就得一直跪在這兒,就回不了家,這不是比死了還難受嗎。我想,要是我死不了,還能回到家里,那么從此以后,我將不會再出來了,我將永遠(yuǎn)待在家里,待在那老頭子、我媽,還有秋麥和官得的家里。
郭自發(fā)說:“鉆嘛,憨狗日的,鉆一下有啥了球不起的啊?!?/p>
我知道鉆別人的胯并不像郭自發(fā)說的那樣沒啥了不起的,我認(rèn)為這算得上是一件很嚴(yán)重的事了。但為了能回到家里,我還是鉆了。除了從長江的胯下鉆過去能回到家里,我還有什么其他辦法呢?
我看了一眼長江雙腳支成的門,閉上眼睛,雙手著地,像狗樣地鉆進(jìn)了長江的胯下,又鉆出了長江的胯下。鉆出長江的胯下時,我還怕長江反悔,所以一下就爬起來向家的方向沒命地跑了。盡管身上到處都疼得要命,但身后各種各樣的笑聲讓我感到更怕,它們就像一場洪水樣的向我淹來。我得盡快地逃脫它們,只要我還能動。
回到家,看著火上擺著的飯,我的肚子就開始“咕咕咕”地叫了起來。雖然還沒有做好菜,但我已經(jīng)很想吃了。我沒像以前那樣等著老頭子他們回來才一起吃,我獨(dú)自舀了一碗飯,自顧自地就吃了起來。下地剛回來的老頭子一看我這樣,頓時火冒三丈,甩掉鋤頭就罵:“你餓死鬼摳心啦,老子都還沒吃你就吃起了,要吃么自己去苦嘛,老子恁幾十歲了還要苦來養(yǎng)你,叫你帶個人都帶不好,吃個干雞巴!”我的心顫抖了起來,猶如秋麥簸米時的篩子。老頭子還從來沒這樣吼過我,我不知道怎么連他也變了。
突然的被老頭子這么一罵,我在感到驚訝的同時,也感到了一種親切。以前看著那些經(jīng)常被老頭子罵的人一邊說著,“村長罵的是,村長罵的是”,一邊笑個不停的樣子,我就想被老頭子罵著一定很舒服,就也想讓老頭子罵自己一次,但一直都沒讓老頭子罵上,現(xiàn)在終于讓他罵上了。嘿嘿,老頭子的罵果然不同凡響。
無論如何,家,還就是家,還有什么比家好呢?我不會再到李德亮家那兒去玩了,家里這么寬的地方又不是不夠我玩,再加上官得,玩伴兒也是有的,我還需要什么呢?就算場院里不夠玩,也還有這棵梨樹,還可以爬到梨樹上去玩。只要有官得,只要有這棵梨樹,我還怕什么呢?
只是,我得做點(diǎn)兒什么了,至少得想點(diǎn)兒什么,我想弄清秋麥和老頭子是睡在哪兒的,他們是不是睡在一起的?還有,老頭子現(xiàn)在又不是村長了,我不知道以后我還能不能往這棵梨樹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