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
春雪纏綿地下著,雪花簌然飄落在樓窗上,便悄無聲息地融化成水滴,流下來。
我模糊的視野內(nèi),隱約有一條狹窄的小巷,小巷的那條間或鋪著石板長著青苔而又滿是泥濘的小路上跌過幾個手拿皮筋的孩子……
這樣的雨幕不止一次地再現(xiàn),讓我又親切又陌生。
哦,東關(guān)街十四號,那靜謐的亮著燭光的夜里——曾有我的瘦弱的身形!
如今想來也頗覺有趣,當(dāng)時鬼使神差地離開單身宿舍,在春和門外租到兩間低矮、陰暗且潮濕的土屋,把年邁的父母接進城來。
搬家,朋友推車碰倒屠夫的肉攤,就已惹人發(fā)怨,好不痛快;當(dāng)晚,母親非但沒為環(huán)境新鮮與將來令人誘惑的日子而興奮,卻因放不下故里鄉(xiāng)親的人情嘆息;我呢,盡管不會立刻重犯了鄉(xiāng)愁,面對破爛不堪的零碎東西也心煩意亂。
仰望樹梢高挑著的秋月,我準(zhǔn)備明晨的工作,想校長睽睽不信任的目光,以及學(xué)生純真、熾熱的使人存不得半點虛偽、懶怠的神情……月朦朧,星星晶亮。窗外傳來幾聲狗叫,我第一次看見小巷只剩下這一盞孤燈,倒顯得很明。
小巷,這本身就極富詩味,也不缺少色彩。
下晚班了,巷道愈發(fā)顯得小,連那高低不平的石板也像是被擠起來。熱氣探出門外,炊煙繚繞在房頂。飯后,老人們踱到小路上閑話,孩子跳皮筋又捉迷藏,唱著“小螺號……”
夕陽的金線褪盡,這屋檐下便晃過輕盈的影子——有一回掩卷乘涼,意外地發(fā)現(xiàn)攀滿牽牛花的柵欄旁,有個含笑的姑娘,她在等人踐約?
又是最后熄燈,果然耳廓傳進竊竊私語。過了一會兒,語聲不斷,又下起雨來。
雨滴,打濕小巷里溫馨的故事。
和房東處得很熟,母親(父親在一所高中值夜班)不再感到寂寞,逐漸地過慣這里的一切。
有郵差送信來,疲勞和淡淡的憂慮在友情的撫慰下過渡成自信。單調(diào)、苦悶、希望歸納于一片癡忙——傾注的血水也變成庸人的笑柄。
兩名學(xué)生來補課,不知已又是小巷夜闌人靜的時分。一位家長粗野若潑婦,來找她的孩子,留下一句話:“這么晚了,還不回去!”
炕頭的一只貓跑了。
……小巷常停電,愴對流淚的蠟燭,我兀自點起一支煙,母親抽的。
一場大雨泡了小巷,這本不屬于我的低矮的小屋。
天明,那兩個補習(xí)的孩子來了,見房東和鄰居都幫我收拾被水淹過的家什,急得哭了。
小巷呵,沉穩(wěn)的冷思,悠悠如云的遐想,消不盡的落拓之情;有靈感而懶怠得可笑,無多病而自作呻吟!
都曾有過,又都沒了。
別了,天真的心,房東的小屋。
趙家灣的情和趣
初夏的晴陽,還滿帶著仲春的溫意,——柔柔而多情。這光艷的金線,是怎樣地撩撥著人的心懷!
我不甘于小租室的寂寞,常好讀幾本閑書,寫一些文字,有時竟也回憶起諸多的往事——盡管我過去的經(jīng)歷,大都是讓人聽了發(fā)笑,且連自己也頗覺煩悶和近乎傷感……
然而,——生活給我的,也并非都是黯淡的東西。
一場大雨讓我離開了那條市井小巷,在師友的幫助下,來到古城東郊——趙家灣。
這是座半田園式的宅區(qū)。首陽橋作了背景。幾處酒家。帶狀的京哈公路即從她的右臂拂過,一灣清水依偎在裙下,為宅區(qū)平添了某種超然的現(xiàn)代氣息?!墒?,如此怡神的所在,卻難以平靜我的莫可名狀的情緒。
稍后,看到郁達夫先生的小說,有首詩,直覺頗能表示我搬遷時的心境:
娥眉月上柳梢初,又向天涯別故居。
四壁旗亭爭賭酒,六街燈火遠隨車。
亂離年少無多淚,行李家貧只舊書。
夜后蘆根秋水長,憑君南浦覓雙魚。
……
忽有一日,校方集資在趙家灣建房的申請批下來,還把我列為重點無房戶。這帶給我的固然只是半喜半疑,卻使母親舒展了皺紋。父親也迫不得已,賤價賣掉唯一的兩間老屋。錢交上去,希望與現(xiàn)實便突然靠近,我也愈加興奮?!瓤蓴嗔肃l(xiāng)思,又能延續(xù)父母的好夢,我也樂意免除在他們躲閃停留的目光中徜徉。
晨起,順京哈公路,過首陽橋,跑至山門,白日的授課就有了精神;暮歸,踏踏青草,洗洗河水,到書桌前,這夜里便可多坐一個時辰。
房東長我五六歲,閑暇相約品瓜果,靠山臨水的莊稼地邊,俯首即得,物且美,價亦廉?!壬跞ヂ剑凹t金星”著實可人,房東徑自要摘,差點被罰了青,回眸竊笑。
星期天,想“閉門造車”。第一次被后院的執(zhí)網(wǎng)者拽出,開始灘頭垂釣。癮發(fā),遂不可收。有時獨竿凝思,不知已剩夕照。銀魚躍水,攪碎滿河秋色……
——晚上。喇叭聲仍是不絕,車燈如縷。房東的妻子說正給丈夫斷酒,并送來一盤鮮香的炒菜。近鄰們圍我而談“每日新聞”,母親端出一杯杯熱茶,我亦學(xué)會與人相攀。
中秋節(jié)到了,文友玉環(huán)造訪,房東急作孩子氣言“陸先生!”他的妻子用搟面杖嗔捅其后脊。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無獨有偶。真有一位癡情的姑娘,進入了那塊只屬于我的空間,但——終因我的執(zhí)拗抑或天真,業(yè)已被冠以“遺憾的話題”。
新房破土動工的時候,也聽到了新的傳聞,幸好母親的心像被炭火烤著,依舊暖暖的。父親還在河灣開了幾條壟的洼地,等著明春下種。那陣兒我被迫放棄了一項??瓶荚嚕驗楫厴I(yè)班的緣故,整天都在忙。關(guān)于房子,我不再提,鄰居們也不提了。
和學(xué)生分手的日子愈來愈近。
永遠忘不了那幅告別圖——
雨過天晴,賦閑在家,身長河畔。學(xué)生們?nèi)齼蓛傻乇嘉叶鴣怼?/p>
少男少女,一改平素。身著各種明麗氣派的衣飾,或步履款款,或輕燕如飛。聰慧靈雅,秀壯健美。網(wǎng)掛起,竿甩起。一河歡歌,一河情意。
還是不知怎么,這倒引起我又一種莫名的心緒,兩尾碩大的黃魚已被釣起,但又掉進水里……
暑假患病,兩個素心的女孩翩然來看,留下在??诘暮嫌?。當(dāng)日,收到一封中文的來信。
……
南一的新村落成了,但卻沒有我的。
……
搬離趙家灣的當(dāng)晚,我照例整理舊書稿兼及師友的信袋,自慰我那些中學(xué)生的細致,它們竟沒有一點的損失。
蛐蛐叫乏,涼風(fēng)乍起。母親已和衣而臥,聽得見輕微的嘆息。此時,暮色深沉了。
得意居記
得意居為三姨的一間平房,我在郭家山子的租室。
那幾年房價看漲,而我本來就貧困落魄,卻偏要從趙家灣出來,憑著冥頑的天性,另尋別處。當(dāng)時師范畢業(yè)已三載,尚不能有半點出息,卻搬家數(shù)次,驚動鄰里,自己也沒得消停,內(nèi)心凄涼不可告師友。姐夫知我。他去找三姨,執(zhí)意我挪到那兒。
盛情難卻。父母年事已高,身體又不是很健康,況且姐姐就住在三姨房后。我又何嘗不想靠近親戚,也好無所牽掛地“一意孤行”呢。
得以藏身,又油然而生一種安全感。母親看到我臉上漸少往日的沉郁,竟也喜形于色。
后不久,我在屋門口掛起“得意居”三個字,姐夫見狀,戲謔地:“得意嗎?”母親沒摸著頭尾:“啥得意不得意,咱在哪兒都住不壞!”我和姐夫會意地報以一笑。那是讀到白居易《與元九書》:“開卷得意,忽如會面。”——乘一時的雅興,由雪峰書之,不過是講讀書要能得古人的意蘊,用來自勉,也權(quán)作自嘲、自解罷了。
得意居是普通老屋,簡陋不堪。姨夫稍加修補,用石灰清壁。然而三九天氣,后墻滿是白霜;夏季綿雨,依舊得拿盆接滲下的泥水。我順東置一木桌,墻面橫貼早時友人贈松梅圖,左角放盆學(xué)生栽送的文竹,右邊是筆硯類。桌北積書滿櫥,堆雜陳年信稿。狹小拘束,即便兩個人圍坐,應(yīng)覺擁擠。我伸手俯仰之間,倒還方便自由。
其時,正值學(xué)社通聯(lián),校事愈多,上下班沒定早晚,每致不歸。偶爾困頓不支,回家便睡,只好半夜點亮臺燈。
有時秉燭,幾番凝神,曉月被淡云慢遮,倍加思念故人往事?!谑禽p出戶外,穆立良久。轉(zhuǎn)而迅復(fù)數(shù)函,臂腕酸麻。一次擱筆,以茶驅(qū)眠,瞥到《九葉集》內(nèi)夾一文成小照,胡茬隱隱可見,似在半寐,頗具疲勞狀,更添感慨。
也有樂趣。寒暑假便不愿出門,默然獨坐。雞棲于柵,落雪簌簌有聲;雨點零星,樹梢微搖。目光循窗前的一彎枯蔓移動,那個業(yè)已金黃的倭瓜,還吊在架下。
掌燈,則讀魯迅,把些心音訴給我敬愛的文學(xué)前輩。但不滿意母親及早焐被,害怕平增倦意。讀至快處,竟失笑出聲。一只鼠悄然停步,與我面面相覷——疾走后留下幾個鼠印,始覺兩本復(fù)習(xí)綱要已落了塵土,原來幾周未動,動輒只翻數(shù)頁?;厣韺捯?,見被褥平平地躺在炕上,大概早已焐熱。望著高懸著的“得意”二字,不覺嘆了口氣。
那陣兒,姐姐、姐夫自不待言,三姨和姨夫給我的關(guān)心也尤使我難忘。至今想來,仍是不安。
姨夫在鐵路搞貨運,是累活兒。家里承包十幾畝地,三姨氣管久病,長年咳嗽,兩個孩子上學(xué)。負擔(dān)重,使他成為要強而有心計人。抽紙煙,好喝幾杯酒,喜歡與我聊上幾句,但總是言猶未已,說:“你的時間比我緊!”
三姨是姐夫的親姨,身體極虛弱,不善言談。勉強侍弄飯食,偶爾從院內(nèi)揀回幾個雞蛋,攢下來,或可給孩子補充學(xué)費。
農(nóng)家群居,近鄰多沾親帶故。常有四五個男女孩子進進出出,從門窗瞟我文具等物。解其好奇,我每每暫停,不做聲,微微示意。三姨察覺,也每每找一些小東西或者食品給他們,然后看他們不甚情愿地離開。我若能有些閑暇,給三姨的小兒子講兩三道題,指點她上中學(xué)的女兒改篇文章,往往使夫妻倆感激不盡。
陽歷年前,我去錦州看望老師,回來時整個村莊不見亮光,家里無人。對門屋也已入夢了吧。忽記有人相求,當(dāng)晚須趕寫一些東西。完畢,胃腸有痛楚感,方想用開水沖方便面。
剛摸到暖瓶,三姨叫門,說母親并姐姐等因事進城,回來得兩三天。她掀開鍋,盛出一大碗方便面,上面還有雞蛋,冒著熱氣。端給我。
夜里,三姨的又一陣咳嗽喚我醒來。我感覺嘴角還留有雞蛋的清香。
天亮起炕,發(fā)覺三姨在煺雞,額頭滲著汗。
母親回來,我們都吃上了雞肉。
……
想我在得意居兩年,較之過去,確也有了一些成績,——我的那些還能被師友肯定,并受到中學(xué)生喜愛的詩文和??瓶荚嚨拇蟛糠终n程,都是在那時完成的。可僅止這些,與得意居及三姨們的人情相比,又算不了什么。
——在得意居的最后幾天,是怎樣的心情!
我看到那幅圖已泛黃,不少書像是被蟲子蛀過。文竹只剩一束長莖莖,根部有點青青的芽。把“得意居”取下,背后已蛛網(wǎng)跡跡,紙也發(fā)潮了。
搬進二高中后,姨夫來看,說三姨要是能方便,也會來。我也回去過兩次。
路是不很順。在郭家山子的時期內(nèi),師友往來算是比較的頻繁,然極少在得意居。
曾騎車不慎,被“撞”去五十元錢,不為人知。偶爾憶起,亦能暗發(fā)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