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泥磚
很多年前,黃泥巴從泥土里站起,被先人賦以方正的形狀,堅固的體格,砌成四平八穩(wěn)的黃泥磚房,生活就有了四平八穩(wěn)的姿勢。圍上幾道柵欄,先人們出去劈柴,打米,兌回油、鹽,日子慢慢升起了裊裊炊煙,片片牛羊。一個姓氏,一座村莊,就這樣開出枝葉。
現(xiàn)在,在一只鐵的手緩緩的移動中,黃泥磚松垮的老骨頭,再也背不動生活的節(jié)奏和重量了。陽光下,它們迅速地下墜、跌撞、碎裂開來。一種疼痛穿透了幽深的時光,不再有土地的水分,發(fā)出陣陣悶響。
安息吧,鋼筋、水泥會為你們披上壽衣。既然碎,就要碎得徹底些,這樣還能回到當初的形狀。回到大地的懷抱,認出弟兄姐妹,那些在塵土之上與你們相伴過終生的老鄉(xiāng)親們,借著氣味和呼吸,與你們在一起。
墳?zāi)?/p>
這里,雜草糾纏著無聊的時光,泥土懶散地攤了一地。只有幾只鳥的鳴叫,劃破了天空的寂靜。隆起的土墳,像一只泥碗,倒扣在大地上。
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意味呢?
羅中立筆下的父親,在他千溝萬壑的雙手間,舉起的也是一只碗。和千千萬萬的父親一樣,你的一生都在進行這樣一個動作。碗里面,裝滿了星月,風(fēng)霜,蛙鳴,蟬噪,裝滿了風(fēng)濕,胃疼,失眠,頭痛。卻一直沒有裝滿一碗米飯。
現(xiàn)在,這只碗被倒扣起來,扣住了你枯瘦如柴的軀體?,F(xiàn)在,你終于如此安詳?shù)乇灰恢煌胝肿?,不用擔心外面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
從一只碗到一只碗的過程,墓碑是多余的,就讓墳前的野菊花,年年為你開放。
河流
一條河走了很遠很遠的路,終于覺得有點累了,在田野里慢了下來。它帶來柔軟的水草,明亮的流水,和芬芳的蜂蝶。
逐水而居的人們,繞著河流安下村莊。祖祖輩輩背對著天空勞作,又面朝河流,浣洗一個個清苦的日子。一天又一天,漢子們打撈在季節(jié)里隱居的魚群,岸邊女人們的棒槌捶碎多少夕陽。夜晚,月亮在河面撒下銀色的乳汁,河流就像一位哺乳的少婦,輕跑著去滋養(yǎng)臂彎里寧靜的稻田和土地。
而今,鳥雀飛盡,人煙罕至,荒蕪的農(nóng)田像一條條干渴的狗趴在身邊,日漸枯竭的河流卻裸露出大地上的傷口。河流只有細微的嗚咽,在洞庭湖上空回響,仿佛在為那些流離失所的人招魂——
魂兮歸來,魂兮歸來……
稻草人
稻草人是鄉(xiāng)村最正版的兒子,幾把稻草扎成人的形狀,就任勞任怨佇立在田間。
稻草人,在烈日炎炎的正午,你會不會中暑。稻草人,在月光隱去的夜半,你會不會著涼。
我們這些長著心長著肺的兒女,一個一個奔往異鄉(xiāng)的時候,只有空心的你守護著這最后的土地。空心的稻草人,不理解為什么田里走動的人越來越少,農(nóng)田越來越荒蕪。它一直這樣默默地站立,默默地守護一方水土。
后來,連偷食的麻雀和飛蟲都不來了,他還一直這樣站著。孤單的稻草人,披著風(fēng)霜和星光,為一個遠去的村莊送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