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寫一篇陳嘉庚在抗戰(zhàn)期間,率領海外華僑堅持抗日的文章,我除了閱讀有關資料,還到過鰲園數(shù)次。鰲園十幾幅抗戰(zhàn)的浮雕,真實反映了陳嘉庚身居海外,心系祖國,為抗戰(zhàn)的勝利竭盡心思,奔走吶喊,傾注巨資,做出卓著的貢獻。我以年代為序,依次寫陳嘉庚在南洋及國內重慶、延安等地的浮雕。下筆之后,我一管纖毫,盡可能把浮雕的內容,還有陳嘉庚堅持抗日的重要內容,通過翔實的文字,得以比較全面,且又有重點地描寫,讓讀者對陳嘉庚八年如一日,義憤填膺,鐵血抗戰(zhàn)的事跡有所了解。
走進鰲園,有一條藝術長廊,兩側均整齊劃一,反映陳嘉庚參與革命活動精致典雅的浮雕。其中《諸葛亮馬前課》中的“五二倒置”浮雕,鏤刻的是1937年7月7日發(fā)生的“七七盧溝橋事變”,中國軍隊頑強抵抗日寇入侵的畫面。令人震神撼魄的是,盧溝橋槍聲密集,炮聲震天時,遠在新加坡的陳嘉庚,當即聯(lián)系南洋各國的華僑組織各種抵抗日寇,保我國土的活動??箲?zhàn)爆發(fā)之前,橡膠大王陳嘉庚所經營的多種商業(yè),在與日本商業(yè)集團緊張和酷烈的競爭中,處于日漸衰敗的下風,最后不得不宣布破產。其時,陳嘉庚移住他在新加坡的第二個“家”,即怡和軒俱樂部,親任該俱樂部主席。陳嘉庚以此為地下“司令部”,召開緊急會議,策劃行動計劃,使海外的抗日活動風起云涌,電閃雷鳴。時至今日,我想怡和軒俱樂部舊址應該還在,里面的雕塑鏤刻中華民族文學藝術的廳堂、樓室、甚至是書柜、桌椅等,都還散發(fā)著抗日濃冽的氣息,保存著抗日鋒火早已熄滅,但仍留下足以警示后人的許多遺物。
滿懷崇敬的心情,走近陳嘉庚墓,凝神注視著墓壙外側的一幅雕刻有“組織南僑總會”的浮雕,使我處在1938年10 月10日——11日那兩天:10日,新加坡召開南洋華僑籌賑祖國代表大會;11日成立“南洋華僑籌賑祖國難民總會”(簡稱“南僑總會”)。我仿佛看見,作為南僑總會會長的陳嘉庚,在主席臺上熱血沸騰,義正詞嚴地宣講;在與南洋各地華僑在一起時忙碌的身影,不倦的姿容。陳嘉庚為支持祖國抗戰(zhàn),動員華僑各界人士,為國內抗戰(zhàn)前線積極努力地組織物力和財力。在陳嘉庚的領導下,南洋成了一個祖國抗日的“后方戰(zhàn)場”。
此文必須記載的是1938年11月28日,是日重慶召開國民第二次大會,陳嘉庚給大會發(fā)來一份僅11字的電報:“敵未出國土前言和即漢奸”。陳嘉庚發(fā)此電報,是他得知在日軍大舉侵入國土,江山傾危,生靈涂炭的關鍵時候,國內竟有一幫人發(fā)出與日本言和之聲。尤其是汪精衛(wèi)在報刊上發(fā)表數(shù)文,媚日之意甚甚。陳嘉庚為此五內俱焚,如此一來,豈不是與日合作,建立什么“大東亞共榮圈”?聞知“國民二大”即將召開,陳嘉庚覺得此次大會,攸關中華民族生死存亡,是戰(zhàn)?是和?會上當見分曉。于是陳嘉庚決定痛極言陳地給大會發(fā)份電報,初擬的電稿是“敵人未退出國土之前,公務人員任何人談和平條件者,當以漢奸國賊論。”之所以縮簡為11字,是陳嘉庚覺得電報不在字數(shù)多,而在于言簡意賅,猶如一柄利刃,直扎賣國求和者的心臟。汪精衛(wèi)在大會上讀陳嘉庚的電報時,臉上失血一樣慘白,額上背上盈滿虛汗,雙手篩糠般抖個不停。鄒韜奮先生稱陳嘉庚的電報是“古今中外最偉大的提案”。而堅持抗戰(zhàn)的文武官員,則把這份電報比喻為一顆重磅炸彈,在求和者卑劣的心里爆炸,實在是鼓舞驅除日寇光復淪陷國土的民心,振奮前線部隊殺敵的士氣。
1938年日寇陷廈門。不幸的消息傳來,在新加坡的陳嘉庚憂心如搗。他的故鄉(xiāng)集美鎮(zhèn),與廈門島僅一海之隔,雖然日寇據高崎,國軍守集美,雙方展開激烈的炮戰(zhàn),集美始終未陷敵手,但陳嘉庚的故里集美社,和他創(chuàng)辦的集美學村,在日寇飛機的輪番轟炸下,樓倒墻歪,百空千瘡。幸好在日寇南下,未至集美時,陳嘉庚已托集美學村的負責人陳村牧,將學村遷往安溪和大田。在紀念陳嘉庚誕辰一百周年之際,我趕赴安溪文廟采訪,當年校舍皆是廟堂和當?shù)仄矫竦淖≌?,但集美學村在山高林密的內地保存下來,實是天大的幸事。陳嘉庚就集美成了抗日前線一事,與陳村牧寫了兩封飄洋過海的信,第一封信寫道:“集美校舍之損失,在戰(zhàn)爭未了之前,不能算損失若干。我以焦土抗戰(zhàn),不論如何,絕無痛惜。”第二封信寫道:“至集美被炸……,實不能計將來如何損失,唯深信最后可勝利,那時復興我國,亦并可復興集美也?!标惣胃@兩封信,彰顯了陳嘉庚抗日救國的弘毅精神。抗戰(zhàn)前期,集美的故土成了焦土,陳嘉庚所思慮的,仍是他傾盡所有資產,堅韌不拔創(chuàng)辦的教育事業(yè)。值得一提的是陳嘉庚在修復集美時,首先提出先修復二百戶村民殘墻斷壁的房屋,其次是修復坍塌和殘破的集美學村,由此可見,陳嘉庚的心里最掛牽的是故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
抗戰(zhàn)期間,在新加坡的陳嘉庚除了與南洋華僑一起,展開許多如火如涂的抗日活動外,陳嘉庚還創(chuàng)辦了一份《南洋商報》,在這份報紙的版面上,發(fā)表了大量揭露日寇在祖國淪陷區(qū)慘殺無辜血肉同胞,及日寇的坦克、轟炸機及荷搶實彈的軍團,逼進高山峻嶺,蒼莽林海的大西南,血盆大口妄圖吞并祖國的文章。長期以來,在新加坡的集美校友,為保護陳嘉庚的安全,建議陳嘉庚化個姓名,以遮日寇特工人員的耳目,為此,陳嘉庚化名“李文雪”,不為敵人注意地“隱藏”下來。夜色闌珊之時,在怡和軒俱樂部里,總有一盞燈徹夜亮著,那是陳嘉庚在桌案上奮力執(zhí)筆疾書,撰寫討伐和攻訐日寇的文章。他的文章在《南洋商抱》均署“李文雪”發(fā)表。俗話說狗的嗅覺靈敏,何況是一群日本狼犬。陳嘉庚的真實身份暴露后,日本特務機關在街頭巷尾張貼通緝布告,有誰“通風報訊”,并協(xié)助捉拿陳嘉庚,懸賞百萬大洋。為此,陳嘉庚不得不在集美校友的掩護下,于1942年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悵然地離開新加坡,經搭乘小船和徒步跋涉,潛入印尼爪哇島。
在新加坡血雨腥風的幾年里,陳嘉庚幾次遭遇險情,幾乎慘遭日寇毒手。有個參與集會的華人,在日本官兵沖擊時,不幸被捕,因為忍受不了日寇的鞭打和酷刑,供出了陳嘉庚。其實,他對陳嘉庚的了解甚少,而日本人對陳嘉庚的身份、地位,以及領導南洋華僑的情況也不知底細。當這個華人帶著十幾個日本官兵,直抵怡和軒俱樂部,陳嘉庚立馬停下與幾個華僑商議的工作,像與朋友聚會一樣,從容自然地煮茶聊天。日本人大聲逼問“誰是陳嘉庚?”在場的華僑都說“這里沒有一個叫陳嘉庚的。”當問到陳嘉庚時,陳嘉庚鎮(zhèn)定自若地說:“我叫李文雪?!币苍S是心虛吧。當了叛徒的華人,卻不敢指證陳嘉庚。日本人對“李文雪”和在場的華僑都驗明證身后,這才悻悻然離去。有次日本人接到密報,說在某地發(fā)現(xiàn)了陳嘉庚,日本官兵驅著摩托車出動,在街上攔住了陳嘉庚等幾個華僑,當帶隊的日本官逼問陳嘉庚時,陳嘉庚與其坦然對視,卻始終一言不發(fā),在旁的一位華僑說道:“他是個聾啞人?!本瓦@樣陳嘉庚又逃過一劫。類似這樣有驚無險的事件還有不少,雖然我只舉此兩例,卻可了解陳嘉庚于虎穴之中,與日寇作殊死斗爭的膽略和氣質!
吸引我追尋歷史的目光,激起我跌宕起伏的遐想,是陳嘉庚墓的墓碑的底座上題寫“延安各界歡迎會”的浮雕。1940年夏天,陳嘉庚實現(xiàn)了他延安之旅的夙愿。陳嘉庚到達延安,受到毛澤東、朱德等中央領導人的歡迎。在為陳嘉庚舉行盛大的“延安各界歡迎會”上,毛澤東親自致辭,其他中央領導人也為陳嘉庚在海外,堅持帶領華僑抗戰(zhàn)的事跡,給予高度的評價。讓陳嘉庚終身難忘的是在一次座談會上,毛澤東親切地握著他的手,并讓出自己的座位,和藹親切地讓他坐下。在延安期間,陳嘉庚目睹耳聞了八路軍的軍紀嚴明,共產黨領袖廉潔奉公,以及共產黨領導下的八路軍、新四軍在敵人后方神出鬼沒,英勇打擊日本侵略者,頻頻取得卓著的戰(zhàn)果,這使陳嘉庚萬分激動。當時陳嘉庚的心情,仿佛在暗淡無光的夜晚,突然看見了一片桔紅色的曙光,為此他鏗鏘有力地斷言:“中華民族的希望在延安!”
陳嘉庚墓的墓壙外側的另一幅浮雕“南僑回憶錄”,使我久久佇立,心潮澎湃地默視良久。從1942年至1945年抗戰(zhàn)勝利,陳嘉庚在當?shù)貝蹏A僑謹慎巧妙的安排下,隱居在印尼爪哇島一位老華僑建的一座舊式別墅里。三年的時間,陳嘉庚不能組織和領導南洋華僑抗日,便改換另一種戰(zhàn)斗方式,在別墅里憑著記憶,撰寫著作《南僑回憶錄》。該部著作長達四十多萬字,記述抗戰(zhàn)之前及抗戰(zhàn)期間,南洋華僑創(chuàng)辦經濟實體,及鐵血丹心,矢志抗日的史料。爪哇島雖然僻靜荒蕪,平時少見人影,但在日軍鐵桶似的包圍之中,并不是一塊安全之地。陳嘉庚不論是在通霄達旦地寫作,還是在床榻上稍事休息,為防備日軍上島地毯似搜索時可能被發(fā)現(xiàn),被逮捕,他的身上都帶著一包毒藥,隨時準備服毒自盡,保留全尸以殉祖國。
在陳嘉庚墓左邊的一幅浮雕“新加坡歡迎安全會”所表現(xiàn)的內容,正是陳嘉庚于1945年10月6日,從避難之地爪哇島返回新加坡,參加新加坡500個華僑社團,數(shù)千名華僑歡迎他安全歸來的隆重慶典。我們可以想象,陳嘉庚在爪哇島的三年里,于他而言,鑒于祖國廣袤的土地正在日寇的鐵蹄瘋狂的蹂躪之下;祖國的幾百上千萬抗日將士正在殊死奮戰(zhàn),數(shù)以千萬計的血肉同胞倒在血泊中……陳嘉庚不能和南洋廣大愛國華僑一起,為抗戰(zhàn)盡自己的一份努力,而是迫不得已隱藏在孤島上,這使他心如刀絞,悲痛萬分。如今,中國軍民經八年抗戰(zhàn),已經取得偉大的勝利。因此,在歡迎大會上,陳嘉庚的眼眶濕潤,心潮洶涌澎湃。
最具歷史意義的是陳嘉庚墓右邊的一幅浮雕“重慶市慶祝安全會”,該浮雕表現(xiàn)的是1945年11月18日,重慶十團體聯(lián)合舉行的“陳嘉庚安全慶祝大會”。陳嘉庚在大會上一出現(xiàn),全場歡聲雷動,呈現(xiàn)出喜慶歡樂的熱烈景象。陳嘉庚不會忘記,當他在爪哇島和幾個華僑避難的三年里,重慶一些國民黨官員,及海內外一些賣國求榮的漢奸,不無幸災樂禍地造謠,說他叛逃了,甚至說他亡故了。雖然陳嘉庚在爪哇島,但卻與新加泊及國內的一些親密戰(zhàn)友密切聯(lián)系。因此,這些出自陰險惡毒的政治目的,以及對陳嘉庚進行個人的誣陷與攻擊的謠言,陳嘉庚自然是心知肚明。陳嘉庚“死”而復活,在萬眾矚目的大會上,舒眉展容,精神抖擻的出現(xiàn),不僅雪洗了三年的“冤情”,還使那些企圖以舌殺人的民族敗類,遭到時代浩蕩奔騰的潮流淘汰,民眾深惡痛絕的唾棄。也自然,抗戰(zhàn)的八年期間,陳嘉庚生命不息,抗日不止的壯舉,終于昭白于朗朗乾坤。
可以這么說,凡是到集美旅游觀光的游客,都是慕名陳嘉庚這位華僑領袖而來的。任何一個人都知道毛澤東為陳嘉庚題寫了八個字:“華僑旗幟,民族光輝”,但毛澤東是什么時候題字的,知道的人恐怕不多。讓我們回到1945年11月18日,在重慶舉行的“陳嘉庚安全慶祝大會”的慶祝大會上吧。當大會的主持人宣讀毛澤東從延安特地為陳嘉庚發(fā)來的一份電報:“華僑旗幟,民族光輝”時,會場上響起如雷的掌聲,經久不息。也許有人會感到不解,為什么刻在陳嘉庚墓的墓碑底座的青斗石上的八個大字,不是毛澤東的書體呢?也就是說,毛澤東為什么不親筆寫一條橫幅送到重慶呢?關于這件事,我想當時兩黨共存,而因政見不同,以及相互之間的矛盾,甚至是統(tǒng)一國土,唯有一黨的思想情緒,是原因之一。還有從延安送橫幅至重慶,因旅途遙遠,在大會召開之前,不能及時送達,是原因之二。
縱觀鰲園所有與抗戰(zhàn)有關的浮雕,我以為“重慶市慶祝安全會”的浮雕,于陳嘉庚而言,具有最重大的意義。從抗戰(zhàn)勝利至今,已有漫長的60多個年頭。而陳嘉庚最受國內人民群眾和海外華僑崇敬,應該說是在抗戰(zhàn)勝利后,在“重慶市慶祝安全會上”,毛澤東為陳嘉庚題寫的“華僑旗幟,民族光輝”而肇始的。再過60多年,更長遠地說,再過千秋百代,只要我們的后代子孫翻開歷史的文字記載,都會和我們一樣,深深地敬仰陳嘉庚這位華僑領袖。
在此文收尾之際,我眼前浮現(xiàn)出鰲園的一幅幅抗戰(zhàn)的浮雕,已鏤刻在我的心壁,使我的心壁也成了一面雕塑藝術的畫廊。一個值得我深思的問題,是這些抗戰(zhàn)的浮雕,都在陳嘉庚墓的墓后及周圍,這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陳嘉庚生前在鰲園的浮雕的設計上,做過深思熟慮的思考,而把抗戰(zhàn)的浮雕安排在墓的四周,是陳嘉庚對血與火,靈與肉的八年抗戰(zhàn)歷史最難忘懷。在陳嘉庚的大腦思維里,無論是在南洋以橡膠為主的產業(yè),還是在國內興辦的教育事業(yè)等,都不能與抗戰(zhàn)相提并論,因為抗戰(zhàn)關系到祖國是淪為殖民地,還是成立和建設一個古老而新鮮的東方大國。在我的感覺里,在鰲園陵墓里的陳嘉庚不會靜靜地安息,抗戰(zhàn)的烽火硝煙,還在他的胸懷里燃燒和彌漫;抗戰(zhàn)的勝利,還在他的心里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