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昔試安命,自私猶畏天,勞生系一物,為客費多年。
衡岳江湖大,蒸池疫癘偏,散才嬰薄俗,有跡負前賢,
巾拂那關(guān)眼,瓶礨易滿船
火云滋垢膩,凍雨邑沉綿,
強飯莼添滑,端居茗續(xù)煎。清思漢水上,涼憶峴山顛、
順浪翻堪倚,回帆又省牽。吾家碑不昧,王氏井依然、
幾杖將衰齒,茅茨寄短椽。,灌園曾取適,游寺可終焉
遂性同漁父,成名異魯連篙師煩爾送,朱夏及寒泉,
——唐·杜甫《回棹》
曾幾何時,不知在哪本書上讀到過這樣一句話:“人生就像一場旅行。”反反復(fù)復(fù)地把這句話在口中默默咀嚼了好多遍,感到有種莫名的愴然,是嘆息過隙流年?抑或嘆息蹉跎歲月?也許因為我們太過年輕,人生旅途才剛剛開始在腳下悄悄地向前延展,無法真正體悟到個中真意。更何況干人千面,就像是世界上并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一樣,每個人的人生旅程也長短不一,風(fēng)景迥異。有的人一開始就是一路坦途,繁華勝景。應(yīng)接不暇,直到終點;有的人是始時崎嶇逼仄。而后柳暗花明,愈走愈寬;有的人是得意在前,失意在后,好景過后便山窮水盡。當然,還有的人是荊棘與毒蛇、變數(shù)與惶遽充塞著旅程的始終,此消彼長的窮山惡水遠多過了曇花一現(xiàn)的良辰美景,苦厄一生。命運是這場旅程的主宰,眷顧與否,皆由它一手設(shè)定,無人能逃脫。
他,一個落寞無助的詩人,命運的無情之手無數(shù)次地把他逼入了險惡的境地,令他走投無路。好在他淡然,也很堅強,每次與命運博弈都能化險為夷,雖有些艱險幾將其置于死地。不過,這次他輸了,輸?shù)靡蝗ゲ粡?fù)返。
此時的杜甫已步入風(fēng)燭殘年,孱弱地如草上朝露。倏忽間就會消逝得無影無蹤。困窘的漂泊人生,似蜉蝣,注定一生要隨波逐流。險峻峭拔的衡山下,煙波浩渺的湘江,如一條巨大的白練橫亙千里。穿過重重的霧靄,一葉扁舟隨著起伏不斷的波濤在搖蕩,它微渺得就像被蕭瑟的秋風(fēng)卷揚上天的秋毫,無根無著??菔輪伪〉乃?,愁云滿面,沉郁凄涼的眼神久久地駐留在霧籠的江面上,只有低沉無力的棹聲一聲聲、一陣陣。
頻仍戰(zhàn)禍的摧殘,流落他鄉(xiāng)的失落,混雜著瘟疫的肆虐,凄苦不安的生活將他曾經(jīng)心里珍藏的、如同水晶一樣晶瑩剔透的愿望,無論是世俗的,還是脫俗的,一個個地摔碎,散落了一地,碎片劃得他滿心創(chuàng)傷。黯然神傷時,他竟不由地怨懟自己散漫輕薄,一事無成,愧對列祖列宗。生不容易,活不容易,生活更不容易。肉體的饑饉與精神的疲憊,猶如無人能解的千年魔咒,無時無刻地緊隨他左右,麻木到習(xí)以為常。絲竹歌舞雖可使人三月不知肉味,但終究無法代替療饑的食物,反倒不如船上這些滿載的瓶瓶罐罐,至少它們能盛水盛酒。水土不服更是給難捱日子里加入了催化劑。古時的湘楚一帶,本來就是皇帝折磨罪臣犯人之地。炎夏,濕熱難耐,渾身孳生垢膩;寒冬,凍雨綿綿,徒增蒼郁悲涼。這些對于一個年近花甲且疾病纏身的老人無疑是在流血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
好死不如賴活,含辛茹苦的日子還是得過。平時,在江里撈點莼菜下飯,湊含著也能飽腹;常常在鍋里煮點茶喝,也能解渴提神。要說這莼菜可是好東西啊,它鮮嫩滑膩,用來調(diào)羹作湯,清香濃郁,如“西湖莼菜羹”就是~等一的佳肴,它和鮮美的鱸魚并稱為“莼鱸風(fēng)昧”。和吃飯一樣,喝茶也是他生活中的必要環(huán)節(jié)。據(jù)《茶經(jīng)》載,“山南衡州茶,生衡山、茶陵二縣山谷”,《膳夫經(jīng)手錄》亦有“衡山茶,團餅而巨串”的記載。唐時,湘楚的衡州就已是全國著名的茶葉產(chǎn)區(qū),因出產(chǎn)南岳云霧茶而得名。這里林壑溝深,常年山嵐彌漫,茶樹一般種植在海拔800~1000米的廣濟寺、鐵佛寺、華蓋峰等地,其中廣濟寺的毗陵茶最有名。它細秀緊卷,翠綠多毫,沖泡起來有持久的嫩香,入口鮮爽醇厚,齒頰留香,曾被列為貢茶。有的朋友可能會問:“這有莼菜佐餐、香茶消渴的生活,不是挺愜意的嘛。老杜怎么會苦呢?”非也!老杜這會兒可是在避難,莼菜是從江里撈的,隨煮就飯,可不像現(xiàn)在餐桌上的“莼菜羹”那么“奢侈”,又加香菇又加火腿的;茶肯定也不是南岳云霧茶。那茶是人家皇帝老兒的特供茶,哪輪得到老杜喝,他頂多喝的也就是當?shù)孛耖g自采自制的土茶罷了。別看詩句里描寫得那么有閑情逸致,也不知這鮮莼與香茗里摻雜了多少的酸澀與愁苦!
背井離鄉(xiāng),此情正苦,誰能知?他如飄萍一樣漂離了舊池。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他心里涌動的濃濃思情徘徊在靜靜流淌的漢水之上,心底騰起的泛黃記憶牽縈在靜默無語的峴山之巔。想必家鄉(xiāng)的祖墓依舊、帝京的田畝依然吧!對家的眷戀,人人共有,羈旅在外、有家卻不能回的人更甚。彼時正天下大亂,藩鎮(zhèn)割據(jù)日熾,軍閥混戰(zhàn)日劇,變幻莫測的戰(zhàn)局似瞬息萬變的天氣,隨時都會造成流血性事件。這令他的思鄉(xiāng)之情便成了永遠的離恨。衡州已成是非之地,他想乘舟南下郴州。無奈上蒼亦毫不留情面地突降暴雨,山洪猛獸般地肆虐橫行,掐滅了他僅存的一縷游絲般的希望。前有洪水阻隔,后有兵刃殺戮,向前向后都是萬劫不復(fù)的深淵。別無選擇,只能回棹北返環(huán)視茫茫的湘江,凝視饑寒交迫的妻孥,任江水盡情地拍打著孤單的船舷,一聲窮途末路的長嘆,凄厲而幽怨,響徹云霄。天下之大,競無我容身之處!我要的生活只不過是——陋幾一張、手杖~根、茅屋一爿,每天在灌園種菜中獲得快樂、在漫游佛寺中度過余生。我也渴望回歸自性,如無拘無束、不問世事的漁父一般,青箬笠,綠蓑衣,獨釣寒江,斜風(fēng)細雨不須歸。在溽暑時,讓篙師撐船把我送到清冽寒涼的泉邊,汲一捧清涼甘甜的泉水來消暑。僅此而已。然而,如此清寒平淡的生活終究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奢望!
北返途中,勞頓、病痛與饑渴紛至沓來,撕扯著奄奄一息的他。雖有未陽聶縣宰的酒肉接濟,尚可圖一時的果腹之快,殊不知這美酒香肉卻也是他走上不歸路的“最后晚餐”,在酒酣飯飽的睡夢中結(jié)束了坎坷苦辛的人生旅程。人生苦短,恰如薤上朝露,暗夜生發(fā)。熹微即唏。既然生已無望。死于他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與歸宿呢?
人走茶涼,茗碗中的溫?zé)嵊嘞悖幦粺o存,茶湯秋水般寒涼,茶色白紙般慘白。寬闊的江面上依舊煙鎖霧蒙,就像慟哭過后的朦朧淚眼,黯淡無光,只有那一葉芥舟還在岸邊飄飄蕩蕩??諢o,蕭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