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女詩人的詩跟男詩人的詩一樣,是形態(tài)開放而并未迎來解放的。每個人一不小心寫成一種詩,就沒法本質(zhì)上再寫成其他的詩。女詩人自覺地也在尋找自己適合表達的話題。風格上有反智的,也有崇智的,有縱情表達的“當代英雄”,也有情緒典雅直追古詩詞的。男性的詩歌且不說宗派復雜,有學美歐觀念詩的,也有學俄式生態(tài)詩的,還有在小語種詩歌中淘金的,和在古漢語中摸著石頭過河的。女詩人也學偉大的男詩人的詩,但最終如果能找一個女前輩做楷模,可能也好規(guī)劃。就像女小說家能找到一個愛麗絲·門羅引為知己,則理解生活頓然就有了章法。
我們每個人寫詩都想讓字句落地生根,或者說,說出自己的話,是自己風格的斟字酌句的方式,而且自己感覺要像詩,哪怕以最不像詩的方式讓它是詩。說簡單了,大白話也奏效,說復雜了,寫一段只有自己心里有數(shù)、省去其他一切充分條件的超級謎語也是詩。詩的語言總經(jīng)得起解釋,無味之至時意味橫生,五味俱全時反而扁平化了。我們眼前橫著“詩”這樣一個字,身后簇擁著急于瀉出的經(jīng)驗,怎么寫?學著寫,模仿著寫,那會犯執(zhí)著;無所依傍,那是上智和下愚的作法。我們以這種經(jīng)驗正確去反駁那種經(jīng)驗正確,用這種風格有效去打垮那種風格有效,喜新厭舊又重拾舊愛,任性嗜癖又羞見大方。我們從生命有限中得出謙遜,希望做平凡的人,寫平凡的詩,但豈不知“未成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我們不寫詩了,寫散文或搞音像或去做生意,又總覺得沒解決詩這個麻煩;我們隨隨便便寫幾句,覺得這也不是個長久辦法。要么偶爾瞥到幾個錦句,頓覺詩之絕色可愛,但當我們準備好好面對一下詩歌的時候,我們自己都事先就泄氣了。
建房子的成嬰寫成一部《坐房梁》的詩集,并非是順理成章的事,她詩歌的主體形象并不是那么不守規(guī)矩。她的詩歌聲調(diào)鎮(zhèn)定而正派。哪怕有時發(fā)狠地玄思欲望和情感,也只是不發(fā)出聲響的自我掙扎。我主要的感覺是,她能寫成這樣的詩,是合乎常情又神秘莫解的。雖然遠可追溯舒婷那樣的傾訴傳統(tǒng)(說不準她在詩歌起點上確實接觸過),近可參照美國女詩人的自白傳統(tǒng),也有點鏡像論的構成方式,但這樣的框架在許多女詩人那里都有。她的氣質(zhì)中不乏機警易感的一面(如“幫助修理圓珠筆頭這類輕巧物品/略可領會的軌道”),如朱子說孟郊一樣,經(jīng)常想到人想不到的地方,從哪方面看,詩人的確應該如此,而且成嬰看起來更有秉賦。而她詩歌特別表現(xiàn)主義的一面也是詩人本色,如:
你的利器,鍛造寂靜的鐘聲/我的炸藥,喂飽了林中的空地/你我不早不晚,蹦到這里/拉動脆弱的繩索,注視著拉動,本身
她的略顯盈溢的鏡像中漂亮的詞句小花枝足夠多,樂感也流暢并嘗試過豐富的節(jié)奏型,她也有戲劇獨白的深刻愛好,總能把一件心事又是直陳又是暗示又是譬喻說得頭頭是道;她的語言色彩也很恒定,色調(diào)色溫都在控制之中。詩歌形態(tài)也像用了她們樣式雷的組件,沒有特別造反的成分。然而,我卻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看著一首詩富于質(zhì)地而不知其所從來。
對于詩人而言,這些詩歌記錄了她的情感歷程,也有許多可以共享的經(jīng)驗。作為現(xiàn)代女性,其意識的成熟度已不用置疑,有正常的熱愛,正常的困惑,正常的悖論處境,也有正常的風度和癖好,這些已足以讓我們對詩人致敬。女性詩人的內(nèi)心奧秘非我所能探知,然而詩的問題仍在延續(xù)。女性的詩讓人感覺容易接近存在,因為她們一般一下筆就基本是詩的主題,不像迂闊的炫智的男性詩人那么容易跑調(diào)。但詩的發(fā)育是件極其難以控制的事,詩歌的發(fā)生在我看來尤其是令人頭疼的問題。往往形式要素會讓一個最沒來由的素材成為詩題,而形式的價值一直處在積聚和衰變的進程中。我們的情感認識固然會出現(xiàn)新的素材,但在散文那里沒有的問題會出現(xiàn)在詩這種體裁中。詩歌經(jīng)常扮演表達上的虛無主義角色,由此引起人們對它周期性的迷戀和絕望。
在長期的寫作過程中,成嬰獲得了一種得心應手的詩歌方式,順利地承載了她的情感和認識。但我想說的是,這本身是令人費解的。她為什么采用了這樣的方式?她為什么沒有使用其他方式?另一種方式也許會把她從目前的感知中解救出來,詩歌從而會創(chuàng)造出另一個她。這不是簡單的需要新語言的問題(如在《芥末吃》),也不僅指開拓素材的問題(比如在《北疆》)。我們可以說,這只是她一個階段的作品,探索新的藝術形式用不著我為她焦慮。
我是指,詩歌形式的偶然性問題是令人頭疼的。當在表達方面規(guī)范的散文文體和圖像已基本能夠承擔時,詩的立足越來越身陷緊張的氣氛中。我們?yōu)槭裁匆疵厥崂碓姼枋?,就是要獲得對詩歌資質(zhì)要素的全面認識,我們又不能讓這些要素處在支離破碎、相互打架的狀態(tài),因此最終又要忘掉詩歌史。任何一種詩歌的出場因此都合法又都存在于深深的質(zhì)疑中,詩歌只有自覺讓自己頂著這樣的壓力,破殼而出時,如王夫之說的“如濯如刷”,方可解決我們對詩歌持久的信仰問題。
在作者結集嘔瀝之作的非常時刻,無中生有,有失得體。但詩歌驅(qū)策我們聚精會神,在嚴酷的求索中獲得僅屬于它的純粹欣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