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曙光，1956年生于黑龍江省望奎縣。大學時開始寫詩，著有詩集《小丑的花格外衣》、譯詩集《神曲》等?，F(xiàn)在哈市某大學任教。

斷章

1

……譬如，傍晚來了，白晝的意象突然中止

像這場被打斷的談話

當你起勁地談論著天氣(這的確

重要)，或郊外小路上的風景

在這些中間，肯定包含著

某種迷人的思想，它只是偶爾出現(xiàn)

進入另外的空間，照亮春天的慵倦

除此之外，我們還能知道些什么?

如同墻角那面昏暗的鏡子，我們的

心靈，捕捉著意識每一道顫動的光線

但最終徒勞。因為窗玻璃

開始暗了下來，四月的天空

也變得可疑，像那些抽象的觀念

還是說說那些花吧——

白色的，帶點淡紫

可愛的毛茸茸的腦袋

被我們的手從生命的枝條上扭下——

具體，然而并不真實

2

古代特洛伊城堡的陰影

隱匿在月桂樹和羊皮書里

有關愛和諸神的傳說，和

那些散佚或不真實的歷史

我們曾一度接近，但后來

在現(xiàn)實光滑的地板上跌倒

房間里很暗，在虛構的風景中

一只鳥喳喳叫著。穿過這條潮濕

而彎曲的小徑，它會引我們

到達哪里?最終是否會有

一塊空地，供我們散步

休憩，或排演一出新戲?

“她佇立在窗前，仿佛自身就是

灑滿陽光的蘋果花瓣”

葉芝贊嘆著，卻由衷地惋惜

當阿芙洛蒂德嫁給一個跛子

而輕信者則以她的美麗

鑄造歷史，并保持著

自身的無辜。但在這之上

是否有著神的旨意，孕育在

一只蛋或金蘋果里?或許

這一切只是時間和想象的產(chǎn)物

譬如，一個牧羊女在她頭腦

枯澀的日子，虛構出半人馬怪

堅不可摧的城墻，和草地上

燃燒的玫瑰。在她的面前

羊群在吃草，金字塔，田野

像扇子一樣展開……

3

恬靜的花朵被一場場

凄冷的雨所抽打——

輪子又一次轉了回來

不久，我們將再一次面對

眩目的冰雪……

日復一日我讀著

古羅馬史，構想著榮耀和死亡

我的雙肺疼痛，仿佛

吸進了火的發(fā)霉的氣息

詩歌也許是神圣的事業(yè)

我們摘取月桂樹冠的唯一方式

但我更愛寫下戲謔的語句，似乎

在嘲弄著什么——也許最終是我自己

自白——不，還是把自己藏起來

譬如，躲進果核，或一個意象

當一個人從滿是塵土的書架取下

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

或者復活……那里會

更溫暖些?也許……

當一顆星在幾千年的

書本中隕落，我看到它仍然明亮

透過深秋夜晚清澈的空氣……

4

舊日的朋友們，我看見你們

從遙遠的歲月中走來，面容

模糊而陌生，似乎記憶也會

在時間中變得衰老。

哦，我們的

青春不會隨著一簇簇野百合

在五月黎明的陰影中重放

但它并不消逝。它哭泣著

在很遠的地方:一座廢棄的

木場，街角的電影院，或

一架搖搖欲墜的舊滑梯旁

伴隨著一張過去年代的唱片

聲音沙啞而親切，像一場雨

它們會幽靈般闖入你的夢里

不要轉過你的頭，看著面前

一個淺淺的水洼，它映出

一張面孔，發(fā)出惶惑的

微笑，對你來說，這并不

新鮮，卻充滿了幸福的憂傷

爬山，在舞鋼，2007年11月

現(xiàn)在我們看不到了這座山

因為我們已是在山中，腳下

只有上山的路和下山的路

其實只是一條。陡峭，但并沒有

超出我們的預期。石縫里，野花

和羊齒類植物用細小的腳掌攀爬，遠處

一些山羊，身手遠比我們更矯捷

這里是它們的家園，而我們所做的

或者將要做的，無非是上去

上去再下來，短暫領略一下高峰的快感

然后回到堅實的地面(看上去徒勞無益)

正如我們從各地匯集到這里

乘著汽車，火車或飛機，此后

也終將會散去。但我們需要這過程

我是說需要領略這陌生的美麗

或用激情點燃自己，以及詩。正如這次爬山

肺部吸入了更多新鮮的空氣

腳步也變得更加沉穩(wěn)而堅實

“我是飛來的”，渴望著自身生出翅膀

但不是為了成為天使，而只是飛翔

飛翔也是巖石的夢想。但這里不再是南岳

而是中原，一切籠罩在秋色里，等待著成熟

但我們清楚，一切生命的歸宿最終

是大地，哪怕是一只飛翔的小鳥——

因此我們在石漫灘的水邊

相聚，談論著新詩與自然——

更遠些是黃河，那條孕育著

長久文明的幸與不幸的河流——

此時我們的目標只是攀到山的最高處

眺望，沉思，或發(fā)出一聲長嘯

英國詩人燕卜蓀《南岳之秋》一詩中有“我是飛來的”這樣的句子。

關于貝·布托之死

在電視里看不到槍擊和爆炸的場面

只有一團混亂。人們奔逃著，或把一具具尸

體

抬上汽車，一個人跪在地上，向著天空攤開

雙手

顯得悲傷而無助。播音員用近乎冷漠的聲音

報道著這個不平常的事件。其實這很平常

其實死亡每一天——甚至每時每刻——都

在發(fā)生，只不過

這一次選中的是你。哦，玫瑰，火的玫瑰，血

的玫瑰

此后我們將看到更多的火和更多的血。你的

死

只是你個體生命的終結，還有野心和抱負

而不是苦難。1979年，我在半導體里聽到了布托被絞死的消息，現(xiàn)在則是另一個

只是死亡的方式略有不同?，F(xiàn)在我們了解到

更多的細節(jié)，你在父親臨死前曾經(jīng)發(fā)誓

繼續(xù)他的事業(yè)(而不是相反)，我想他最后

注視著你的目光一定充滿著悲傷，因為從自

身的命運中

他將看到你的命運?，F(xiàn)在時機成熟了

就像一朵花——半凋謝的玫瑰——被兩根

手指

從生命的花莖上摘下，小心地，但毫不猶豫

必要的前提

夜深了，我在床頭摸索著

找尋那瓶酒，喝上一小杯

白蘭地，然后睡覺。

或許，這是一個必要的前提。

忙碌的一天，上網(wǎng)，接電話

聊天，讀那本《后垮掉詩選》

從書本上記下了一些

新鮮的詞句，但毫無用處。

現(xiàn)在終于可以安心睡覺了，盡管

我討厭睡覺，在我看來

這和死亡沒有區(qū)別。我寧愿

醒著，做那些無聊的事情

或坐在那里發(fā)呆。團團死了

卡卡也死了，我想念它們

確切說應該是他們，兩個

棒男孩。外面是黑色的夜空

有一種寂靜的悲哀潛入

我的心里。偶爾有遠處的

車聲傳來，然后是沉寂。

但星空的發(fā)動機在某個地方

悄悄地運轉，帶動著我們

到下一站，直至終點。

蘋果

也許它們有著自己的名字

盡管我們管它們叫蘋果，也許

它們根本不在乎我們叫它們什么。正如我們

可能會被另一些存在用別的名字

稱呼(我們?nèi)徊粫?，而那些

梨子、柑橘和菠蘿，也有著

屬于自己的不同叫法。事實上

我們對它們一無所知，我們

只是在品嘗著它們，削皮、

切開，感受著它的色澤、形狀

果肉和汁液，卻不知道它們?yōu)槭裁创嬖凇?/p>

只是為了自身的繁衍，那種

無意義的循環(huán)，還是為了滿足

我們的口腹之欲?我們同樣不知道

當它們進入我們黑暗的體內(nèi)，會有哪些變化發(fā)生——

當五月炫耀著它芬芳的潔白

它們在虛無中生長，全然不顧

海倫或是莫德·崗在樹下徘徊

對于我們，一個必要的前提，就是

它們必須好吃，甜美而多汁，有益于健康

詩歌有時也是這樣。

河流

坐在河的盡頭，那位老人，在沉思

夜晚來臨了，手中的煙頭點燃著霧靄

終于西天的云霞暗了下去，深灰色的水流

幾乎和夜色融為一體。凝望著，那位老人

坐在河的盡頭。他是誰，他在思索著什么?

也許這是三十年后的我。也許他會想起

太多的往事。他的一生像河流一樣流去

平緩，或打著旋渦，再也不會返回。那些美好

的時光

還有許多熟悉的人。當這樣想著

他看到那些死者，從上流漂下，發(fā)出微笑

他們來了

他們來了，一群野蠻人，來自偏遠的異鄉(xiāng)，

操著不同的口音。他們來了，乘坐汽車或火

車，

或是從汽車換乘火車——他們來到這城市，

睜大驚奇的眼睛，帶著傲慢、自得和失落——

但沒有了馬匹和駱駝。他們來了。他們是征

服者。

三十年過去了，廣場集合起陰影，雪在黑暗

中竊竊私語。

他們是年輕的野心，占領城市，追逐女人，

蔑視著時間和死亡。但現(xiàn)在他們終于發(fā)現(xiàn)

他們被這里圍困。他們有的離去了，剩下的

仍在陌生的街道中游蕩，卻找不到最終的歸

宿。

主持人推薦語:張曙光的詩歌一貫保持優(yōu)雅而從容的語調，與今天那些怪力亂神、肌肉扭曲、氣勢洶洶但衰竭的詩句相比，這的確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品質，因為前者事關境界和詩人處理世界的必要尺度。今天看來，“90年代詩歌”更多地是在張曙光的意義上命名的，無論是敘事性、反諷的語言方式，還是日常生活的間離化，張曙光都更為典型，但正因為如此，我們也恰恰忽略了詩人在語言的陡坡上對存在問題的關照，據(jù)我所知，這一直是張曙光詩歌的內(nèi)在動力和自我警醒的邊界。這一組詩歌都可以印證這一點，《斷章》是較早的作品，后面幾首都是近幾年的力作，這些詩歌最終都回到詩人的那個永恒主題:“但星空的發(fā)動機在某個地方/悄悄地運轉，帶動著我們/到下一站，直至終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