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山峰醒了。
不用看手表,他知道現(xiàn)在大概是什么時候了,凌晨四點多。每天睡到這個時候就會醒來,很有規(guī)律。燈是不敢打開的,萬一把老婆吵醒,她又要嘮叨。摸索著下床,上了一趟衛(wèi)生間。這男人一上年紀,某些零件就要出問題,修又修不好,心里免不了感嘆時光無情,一轉(zhuǎn)眼怎么就老了呢?
再回到床上,有時候可以睡個回籠覺,有時候又睡不著,睡不著的時候,張山峰就開始回憶。這回憶中自然少不了女主角,他想起某一天對一個女人說過的話,“不管有多少女人都是過眼云煙,唯獨你才是永恒的”。這確實是他的心里話??伤稽c也不領(lǐng)情,只是淡淡地回答,“那是因為你沒有得到?!币会樢娧闶强赐杆?。
每每回味已經(jīng)逝去歲月中的閃亮瞬間,他疲軟的自信心像被打了強心劑一樣,變得高漲起來。想他多少也算是當(dāng)?shù)氐囊粋€文化名流,戴了頂大才子的帽,又當(dāng)了這么多年報社的老總,雖說不是主流媒體,但好歹也算是一只雞頭,人又長得英俊,這主動送上門的女人絕非個別。當(dāng)然,一般都是逢場作戲,肉體的需要,好多他都記不清名字了。只有她,似乎是他命中的克星,算起來認識的時間也不算短,快二十年了,他還沒有把她追到手,這也是他一生中自認為最失敗的一件事。
張山峰感覺自己的大腦像電腦的磁盤,很多垃圾文件都被他清空,剩下的都是一些經(jīng)典。比如和她的相識。那時候,她才20歲,狂熱的文學(xué)女青年,嫩蔥似的,掐一把都要掐出水來。在一次筆會上認識的,他是被主辦方請去講課的老師,而她是眾多仰視目光中的一個。張山峰開始還以為她跟有些文學(xué)女青年一樣,為了偉大的文學(xué)事業(yè)愿意獻出自己的青春,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不是這么一回事。她既不得罪他,也不給他親近的機會,但又對他很尊重。很多次,他單獨約她,結(jié)果她不是帶個女孩一起來,就是臨時找個借口有事,態(tài)度極其誠懇地道歉。這一招很厲害,讓他重不得,輕不得。更要命的是,在某個午夜夢醒時分,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真的喜歡上了她,牽腸掛肚的,情場老手反被一個小姑娘牽著鼻子走了,這算是哪門子對哪門子的事?
黑暗中,張山峰微微嘆了一口氣,翻了個身,他的手不小心碰到了睡在身邊的老婆,忙又縮了回去。老婆比他小18歲,是他的第二任妻子,當(dāng)年也是眾多崇拜者之一。不但人長得漂亮,而且還熱情似火,他一度以為自己找到了真愛,于是毫不猶豫地拋棄了家里那位土氣的黃臉婆,另娶佳人。不過真結(jié)婚了,他才發(fā)現(xiàn)這佳人實在不好侍候,也許是知道他那德性,所以把他管得特別緊,家里的財務(wù)一手抓不說,還不讓他有什么閑錢,稍有點風(fēng)吹草動,立馬就不得安寧。為了求太平,他就越學(xué)越乖,表面一切以老婆為中心,事實上又常常玩暗渡陳倉的把戲。有些游戲,并不一定非要有錢才能玩,女人,終究是長頭發(fā)短見識。
沒想到,現(xiàn)在輪到張山峰自己緊張老婆了,看她每天穿得像只花蝴蝶,涂脂抹粉的,忙著美容、購物,和三朋四友打牌喝茶,這日子過得實在是豐富多彩。不像他,退休后,心理落差太大,郁郁寡歡,整天窩在家里,哪里也不想去。這衰老的速度明顯比老婆快得多,現(xiàn)在她都不愿跟他一起上街去了,真是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
天亮了,小區(qū)里不時傳來早起的居民開關(guān)防盜門的聲音。張山峰故意閉上眼睛裝睡,他知道,接下去老婆就要起床去公園鍛煉了,早上舞劍,晚上跳舞。而他最近也迷上了一件事,那就是上網(wǎng)。
以前,張山峰是不懂網(wǎng)絡(luò)的,他覺得這是年輕人的事,自己一大把年紀了,還學(xué)這干嗎?直到有一天,他給另一個城市生活的她打電話,像所有更年期的老人一樣,重復(fù)那些陳谷爛米的事,說自己已好久沒見她了,問她可不可以給他寫封信,寄張照片?她覺得好笑,碰巧那天心情比較好,于是故意逗他,說,“現(xiàn)在誰還這么老土,寫信寄照片?你去學(xué)電腦,學(xué)會打字了,我跟你上網(wǎng)聊天,還可以視頻,讓你看看我現(xiàn)在的樣子?!睆埳椒搴荏@喜地問,“是真的?你說話算數(shù)?”她笑著回答,“當(dāng)然是真的?!薄昂?,我馬上去學(xué),到時候你可不要不理我。”聽到張山峰堅定的口氣,她突然有點不忍,這個老男人,什么時候變得如此天真?
張山峰的老婆叫麻茹,這名字實在不好聽,也不知道當(dāng)年他的丈人老頭是怎么想的,居然給自己的女兒取了這么一個疑似蔬菜名。還是她的名字好聽,曉倩,多少有詩意了。
等老婆出了門,張山峰在被窩里焐了一會,然后就穿衣起床,墻上的指針已指向了六點。他和老婆的早餐是各吃各的,他是傳統(tǒng)的泡飯,就著豆腐乳,幾十年不變。老婆喜歡吃西式的,牛奶加面包。在衛(wèi)生間洗臉的時候,張山峰無意中抬頭,發(fā)現(xiàn)鏡子里一張蒼老的臉,不由嚇了一跳,眼皮虛腫,松馳的皮膚上布滿了老年斑,更糟糕的是,眼角居然還殘留有昨夜的眼屎。頭發(fā)好久沒焗油了,花白得刺眼。張山峰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像一只長滿了爪子的章魚,緊緊地攫住了他的心。
吃過早飯,張山峰決定上午去理個發(fā),讓自己變得精神些。麻茹早鍛煉回來,那張臉顯得更加的紅潤,張山峰想起自己的眼屎,突然有一種自卑,嘴巴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嚼動。麻茹顯然沒有注意張山峰的異常,她邊優(yōu)雅地喝著牛奶,邊說今天約了幾個人要去棋牌室打牌,順便拉人入伙,午飯不回家吃了,讓他自己解決。張山峰答應(yīng)了一聲。
麻茹化好妝,拎了個小包走了。50出頭的人了,看起來只有40多點,她很早就從單位出來,自己折騰著開過美容院,賣過衣服,現(xiàn)在迷上了傳銷。當(dāng)然,麻茹說,她現(xiàn)在做的不是傳銷,是直銷,兩個概念。張山峰覺得沒什么兩樣。家里用的洗發(fā)水、沐浴露、洗潔精,還有做飯的鍋等等,都被麻茹換成了直銷產(chǎn)品,以增長業(yè)績。至于她到底有沒有賺到錢,張山峰一概不知,家里的財政大權(quán)他從沒有撈到過。他和麻茹沒有孩子,自己和前妻生的女兒早已成家立業(yè),心里怨恨他當(dāng)年的絕情,所以平時很少跟他來往。以前,張山峰倒不覺得,現(xiàn)在人越老,越渴望這兒孫繞膝的溫情。
中午麻茹不回來吃飯,他就不去買菜了,到時候隨便煮點面條吃就行了。找一件干凈的外套穿上,張山峰下樓去理發(fā)。他平時習(xí)慣到小區(qū)那家叫珍珍的理發(fā)店去理。小小的門面,也沒啥裝修,生意卻出奇地好,按張山峰的觀察,這生意好跟理發(fā)師的那雙手分不開的,技術(shù)不錯,還極豐滿柔軟,特別是進行頭部按摩時,常讓他生出幾分幻覺。張山峰來到珍珍理發(fā)店,發(fā)現(xiàn)自己來早了,人家還沒有開門,只好到小區(qū)的公園里去轉(zhuǎn)悠,消磨時光。
所謂公園,其實也就在樓群與樓群之間圈了一塊地,種了些花草樹木,修了一座袖珍亭子。兩張小石桌,配上幾個圓形的小石凳,還擺了幾樣健身器,僅此而已。張山峰看到幾個跟他差不多年紀的老人在那壓腿扭腰,心想這有啥用,再鍛煉也找不回青春,搞不好還弄出個骨折就劃不來了,老年人最怕的就是這個。大清早的,居然有人已在石桌上擺開了棋局。張山峰對下棋沒啥興趣,也就不過去湊熱鬧了。背著手,看了一會穿睡衣的遛狗婦女,手舞足蹈的老頭、老太,張山峰覺得自己還是跟這幫人不一樣,一個字:俗。這么一想,那腰不自覺地挺了挺,腦子里閃過氣宇軒昂、鶴立雞群之類的詞語。再看時間,九點多了,張山峰心里惦記著上網(wǎng),要不這頭發(fā)還是中午來理吧。主意打定,他就打道回府。經(jīng)過超市門口,見一擺地攤的青菜還比較水靈,上前問多少錢一斤?擺攤的婦女回答:3元5。張山峰嫌貴。那婦女不高興地說,超市里要賣4元一斤,還沒有她的菜好,她是自己家種的。張山峰被她這么一說,有點不好意思,于是挑了幾棵,帶回了家。
泡一杯綠茶,張山峰打開了電腦,登陸QQ。上網(wǎng)他倒是一學(xué)就會,畢竟是有文化的人,只參加了一期老年電腦學(xué)習(xí)班,沒幾天就掃了盲。只是這打字,到今天還沒有學(xué)會,五筆記不住,拼音不標(biāo)準(zhǔn),幸好有手寫板,要不然,憑他那蝸牛一樣的打字速度根本沒法聊天。上去第一件事就是看QQ面板上有幾個好友的頭像是亮的,特別是曉倩的頭像。他想起第一次和曉倩聊天時的激動,不知說什么才好,半天才憋出幾個字。曉倩很忙,說等有空了跟他聊。他就巴巴地等著,直到她的頭像變成灰色,他才死心。后來,他又加了幾個女網(wǎng)友,當(dāng)然,人家不知道他的實際年齡,在資料上,他填的是40歲,取了個“寂寞如風(fēng)”的網(wǎng)名,還是有點吸引力的。
曉倩在線。
張山峰忙不迭地發(fā)過去一朵玫瑰花,既是打招呼,又是獻殷勤。曉倩回過來一杯正冒著熱氣的茶,發(fā)過來一句,張老師好!張山峰想請求視頻、語音,轉(zhuǎn)念一想,自己還沒理發(fā),形象不佳,還是算了。曉倩打字速度極快,她說,現(xiàn)在上面查得緊,上班期間不能聊QQ,她在線是為了接收一個文件,一會就要下了。張山峰立馬有一種說不出的煩躁,可又無可奈何。果然,沒幾分鐘,曉倩就像魚兒一般,消失在茫茫網(wǎng)海,不留一絲痕跡。
張山峰很沮喪,他想,那就另找一個女人聊吧,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正想著,QQ突然發(fā)出嘀嘀的提示音,他點開一看,原來是“荷仙姑”發(fā)過來一個微笑的表情。張山峰振作精神,很高興地作出了回音。這位女網(wǎng)友他以前也聊過,湖南人?!昂上晒谩闭f她剛到這個城市出差,問“寂寞如風(fēng)”能不能給她介紹下,哪里比較好玩,她想去看看。張山峰不由發(fā)出了一聲哀嘆,倘若他不是現(xiàn)在這副模樣,早就主動請纓給“荷仙姑”作導(dǎo)游去了,現(xiàn)在只能在虛擬的世界里扮演一個紳士。顯然,“荷仙姑”對“寂寞如風(fēng)”的熱心指點很感激,她試探地問他,有沒有空見個面,一起喝杯茶?張山峰心里是一千個愿意,可他又怕“荷仙姑”知道自己是個糟老頭子,到時候反而尷尬?!昂上晒谩币娝胩鞗]反應(yīng),似乎有點失望,說既然你不方便就算了。張山峰忙說,沒有沒有,他很愿意跟她一起喝茶。只是他是個上年紀的人,有點不好意思?!昂上晒谩闭f沒關(guān)系的,她也不年輕。話說到這份上,張山峰自然也變得豪情滿懷起來,兩個人約定一個小時后到如歸賓館的大堂見,并交換了手機號。
關(guān)了電腦,張山峰又重新洗了一把臉,情緒竟變得莫名地高漲起來。他來到珍珍理發(fā)店,還好,沒其他客人。理發(fā)師阿珍很熱情地接待了他。張山峰坐在皮轉(zhuǎn)椅上,讓阿珍今天動作快些,他還有要事,理好發(fā)再給他焗點油。阿珍說沒問題。四十分鐘后,一個形象嶄新的張山峰出現(xiàn)在鏡子前。阿珍開玩笑說,張老師,你今天是不是去約會啊,這么有精神。張山峰好脾氣地呵呵一笑,說自己這么老了,沒女人喜歡了。阿珍說,哪老啊,我看張老師是越來越年輕了。張山峰聞聽此言,深受鼓舞,付好錢,腳步輕松地走到小區(qū)門口,打了個的,直奔如歸賓館。
路上,張山峰收到“荷仙姑”發(fā)來的一條短信,讓他到了直接上她的213房間去坐會。張山峰忙回復(fù)一個“好”字,頓時感覺滿身骨頭都變得輕飄起來,不由滋生出一種曖昧的期待。
如歸賓館是家小賓館,在一條巷子的深處,從外部看,比較簡陋。張山峰心想這“荷仙姑”出差還這么省,真是個好同志。走進賓館,服務(wù)臺一個看不出年紀的女人坐在那里,見張山峰進來問他是不是要住宿?張山峰說找朋友。那女人也就不管他了。張山峰走到213房間門口,稍微猶豫了一下,按響了門鈴。
門開了,一位三十多歲的女人微笑著朝張山峰作了一個邀請的姿勢。張山峰見“荷仙姑”這么年輕,一時不敢放肆,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正經(jīng)起來,他很有禮貌地握了握“荷仙姑”伸過來的手,嘴上很熱情地說,“歡迎,歡迎?!?/p>
“荷仙姑”姓何。張山峰很親切地叫她小何。兩個人坐著閑聊了一會,說的不過是些當(dāng)?shù)氐娘L(fēng)土人情。當(dāng)然,也提到了網(wǎng)絡(luò)的種種好處。說著說著,忽又斷了話頭,張山峰一看這樣,就說時間不早了,今天他做主,請遠方的朋友吃飯。小何也不推辭,背起包,兩個人走出賓館。站在陽光下,張山峰的心情有點復(fù)雜,他不得不承認,在自己的潛意識里,還是盼望著能發(fā)生一點什么。雖然,他也知道今非昔比,想有故事不容易,要有事故就更難。既然故事和事故都沒有發(fā)生的可能,他也就沒必要太大方,再說,他身上的錢本來就沒多少,打腫臉充胖子的事還是不要做了。這么一想,目光就落在了路邊的一家小飯店,張山峰回過頭,對小何說,“要不,我們就在這里吃?”小何點點頭,說“隨便吃點好了。”
在點菜的時候,張山峰特別注意了價格,他身上只有200元錢,除去理發(fā)焗油和打的費用,還剩100多元了。如果超出,那可就丟人了。飯店小,菜卻不便宜,張山峰有點后悔,可又不好說,只好硬著頭發(fā)點了幾個家常菜。
這餐飯吃得不淡不咸。
張山峰原本想再琢磨琢磨這位“何仙姑”約他見面的真實目的,不會僅僅是為了吃一頓飯吧??伤罱K還是很失望地發(fā)現(xiàn),年輕的“何仙姑”對自己沒有一點興趣。雖說他把年紀減了10歲,但沒有一點作用,真枉費了他的這份期待。
吃好飯,張山峰想還是乖乖回家吧,如果他再年輕20歲,肯定把面前的這個女人拿下。不過,話又說回來,這“荷仙姑”長得也不怎么樣,也就仗個年紀輕,那身材像門板一樣,沒啥吸引力。這么一想,心理得到些平衡,感覺好受些。“荷仙姑”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還沒有等張山峰開口,她就道了聲謝謝,說菜很好吃,一會她要去市里的幾個景點看看。她沒說讓他陪,也沒說不讓他陪。
張山峰決定不去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錢,連買一張門票都不夠,也真夠寒磣的??伤植荒茏寣Ψ娇创┳约旱男奶?,于是裝作很抱歉的樣子說,“小何啊,不好意思,我下午還有事,那就不陪你了,你玩得愉快。”
“荷仙姑”說,“沒關(guān)系,我一個人去玩好了。”
兩個人就在飯店門口擺手告別。張山峰走到公交車站等車回家。今天這錢花得不明不白,連個水泡都沒冒,太不合算了。這事如果被麻茹知道,那他恐怕是跳進黃河洗不清,渾身是嘴也難辯。看來以后面對這樣的誘惑,他得堅定意志,不要輕易上當(dāng)。
回到家里,快二點了,張山峰有點疲倦,就到床上躺了一會。平時,他也是要睡午覺的。這一合眼,就迷糊過去,做起了白日夢。他夢見自己在山道上追曉倩,追得他好累。眼看著要追到手了,他突然一腳踩空,掉下懸崖。
張山峰驚醒過來,摸摸胸口,心還在怦怦亂跳。唉,倘若今天見的是曉倩就好了,他一定要不顧一切地抱抱她。正幻想著,電話鈴響了,原來是麻茹打來的。說晚飯不回來吃了,她今天又介紹了兩個人入會,其中有一個辦的還是最高級別的鉆石卡,所以晚上她得請客。聽聲音,麻茹非常的興奮。放下電話,張山峰再次感到深深的悲哀,自己居然成了被遺忘的角落。想起以前的春風(fēng)得意,恍如前世。
無精打采地起床,草草洗了一把臉,張山峰下樓到信箱取了當(dāng)天的晚報。晚上就吃青菜面,反正也沒啥胃口。對現(xiàn)在的報紙,張山峰頗有微詞,都千篇一律,沒啥看頭,軋死一只狗都能成社會新聞。
門鈴響了。
張山峰有點奇怪,他家很少有客人來,朝貓眼一瞧,竟然是很久不見的女兒張于和外甥小童。忙打開鐵門,一臉討好的笑,說,“今天怎么有空過來了?”
張于看起來很憔悴,她難得地開口叫了一聲“爸”,還讓孩子叫他一聲“外公”。張山峰激動地答應(yīng)著,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母子倆在沙發(fā)上坐下,張山峰忙端來水果給孩子吃。張于環(huán)顧屋內(nèi),見麻茹不在,神情放松了許多。張山峰問她是不是有啥事?張于點點頭。還沒有開口,忽掉起了眼淚。張山峰嚇了一跳,忙問出什么事了?在張于的哽咽聲中,張山峰終于聽出個大概意思。張于說她老公半年前迷上了網(wǎng)絡(luò)賭博,輸了很多錢,把房子也抵押了,還欠了很多外債。沒辦法,她只好跟他離了婚。前夫現(xiàn)已不知所蹤,躲債去了。她帶著孩子租了個小房子,偏又碰上單位人事調(diào)整,她成了待崗人員,只拿很少一部分的基本工資,接下去的日子不知道怎么過。
“你也知道,我媽身體不好,小童又馬上要讀高中,家里實在太困難了。爸,這么多年我從沒有向你開過口,這次如果不是真的遇到了難處,我也不會來找你?!睆堄谀闷鸩徒砑?,擼了下鼻子。
“這么大的事,你怎么從沒有向我提過?”張山峰有點埋怨女兒。
“我本不想來煩你,現(xiàn)在實在是走投無路,爸,你幫我想想辦法吧。”張于低著頭,哀求道。
張山峰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從感情上說,他是非常愿意幫女兒一把,給她幾萬元錢也是應(yīng)該的?,F(xiàn)在問題是,他沒有錢。問麻茹要,那簡直比登天還難。女兒也不年輕了,四十多歲的人,這工作恐怕也不好找,還要供個讀書的孩子,確實是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
“小于,我晚上跟你麻姨商量下,家里的錢都在她手上,看能不能先拿點出來。至于工作,我找人問問,看有沒有什么合適的,不過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你知道,爸已退休這么多年了,這人不在位上,想辦事就很難?!睆埳椒宓牡讱饷黠@不足,他第一次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羞愧。
張于苦笑了一下,其實今天她過來也沒奢望從父親這里得到哪些好處,這么多年了,他管過她嗎?想到這里,心里不禁隱隱閃過一絲恨。
“晚上一起吃晚飯吧,我去做,你麻姨不回來吃?!睆埳椒蹇戳艘谎蹓ι系臅r間,五點了。
張于想了想,點了點頭,說,“爸,還是我來做?!闭f完,就到廚房瞧了瞧,只看到幾棵小青菜。又打開冰箱的門,還好有雞蛋?!耙唬噪u蛋青菜面?”張于說。
張山峰說,“還是吃飯吧,我到樓下去買點白斬,你們難得來一趟?!?/p>
聽父親這么說,張于也就不堅持了。張山峰捏了捏口袋,里面還有30元錢,買點白斬差不多了。
等張山峰拎著半只烤鴨上樓,張于已把電飯煲插上。又不知從哪找出一只西紅柿,與雞蛋炒了。又炒了一盤青菜。做了一碗榨菜蛋花湯。再添上那半只烤鴨,這晚餐看起來還不錯,紅紅綠綠的,引人食欲。
燈光下,張山峰看到了女兒頭上的白發(fā),這讓他很心酸。對女兒,他確實很愧疚。張于也有點不習(xí)慣父親的目光,在她記憶中,父親只是一個符號,沒有具體的實質(zhì)內(nèi)容。這次,他會幫她嗎?說實話,她一點把握都沒有。面對張山峰搛過來的鴨肉,她突然想哭。
吃好飯,收拾干凈,張于帶著孩子告辭回家。張山峰說明天給她回話。
這事怎么辦?張山峰陷入深深的苦惱之中。麻茹還沒有回來,他又打開了電腦。
QQ上,曉倩在線,“荷仙姑”也在。
張山峰向曉倩發(fā)過去一個視頻和語音的請求。曉倩接受了。張山峰有種意外的驚喜。
張山峰終于見到了曉倩,但,這真是他夢中的曉倩嗎?出現(xiàn)在視頻里的,是一個很陌生的女子,她朝張山峰溫婉地一笑。張山峰有點糊涂了,他沒想到事隔多年,曉倩完全變了模樣。這到底是他的記憶出了偏差,還是事實如此?不過這會兒,他沒有心思跟曉倩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他在想張于的事。他希望能聽聽曉倩的意見。
“你應(yīng)該幫她?!焙貌蝗菀椎葟埳椒逭f完,曉倩發(fā)過來這幾個字。
“可錢在我老婆手上,我怕她不同意?!睆埳椒遴?。
曉倩沉默了一會,說,“人都是有同情心的,誰都保不準(zhǔn)哪天會遇到難處,你好好跟你老婆說說,相信她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p>
“但愿吧?!睆埳椒鍑@了一口氣,莫名地沒有了聊天的興致?!昂上晒谩闭宜瑥埳椒宥⒅且婚W一閃的頭像發(fā)呆。有一點他很清楚,倘若這次他不幫張于,那就意味著他將徹底失去這個女兒。可他有能力幫她嗎?他看到了心底的軟弱。
夜,很深了,麻茹還沒有回家。張山峰熬不住了,只好先睡。他想還是等明天早上跟麻茹商量吧,不管怎樣,多少總要拿一點出來,要不然他都沒法原諒自己。
張山峰又開始做夢了,他知道,夢的盡頭是又一個黎明?!?/p>
(選自《梁祝》)
責(zé)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