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一整天都呆在屋子里會忘了時間。怎么天暗下來了嗎?望對面人家，亮了燈，窗玻璃映出夜幕來臨的繁忙，頭擠頭的，吃飯、洗刷。

望四壁，這個空而顯大的房間，就我一個人。一個人呆久了，就像縮在一個殼里，時間停止，安全而麻木了。下樓去，走進人群里，倒似走錯了地方，聽到人聲，像從另一頭的世界冒出來的，有人打招呼，“嗯，好?！蹦槻康募∪饩徒┯玻α艘幌潞孟褚幌伦佑趾昧?。就應該這樣，腳步聲，說話聲，真真切切的。

食堂吃過飯，回去，外面黑多了，一小段路面被黃兮兮的路燈光照著，拖著自己的影子幾乎是驚慌地掠過去。上樓的水泥樓梯發(fā)出空曠的噔噔聲，飛快去開門，一閃進屋，砰地關上。原來的世界又重新回來。

房間里還閃著電視屏的熒光，有個男人在里頭說話，眼神灼熱的?！渡竦駛b侶》里的古天樂就是太白了點，像奶油小生，但喜歡他細長的眼睛?？戳艘粫?，就掉眼淚，看那樣的電視劇總忍不住要流淚。我坐在靠近機房的一個房間，這個房間在我來之前，是個退休的老頭住的。我坐在他睡過的木床上，老式的那種木床，前面有扶手的，頭頂橫著梁檔。墻壁上、床沿間只有電視的光亮閃爍著，讓人感覺古怪森森的。

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在羅鄉(xiāng)，我的所謂工作就是對著機房的幾臺機器，每天查看三次，最后，在晚上睡前，把閘刀扳下。

夜晚真是安靜，黑洞洞的，整個房間里。偶爾有窗外的車燈照過來打在對面的墻上。黑夜里，我讓收音機一直開著，一個深夜談話節(jié)目的男主持的聲音會在整個房間里，它們撞著光光的四周的墻壁，折回來，有回聲的。

在電臺的一檔交筆友節(jié)目里，我認識了一個叫琪的男孩，他幫人看花店，在深夜，坐在店里，看著空蕩蕩的大街，也聽收音機，身后四周是一叢叢一堆堆的鮮花。

每次他的信紙都是折成不同的形狀，心形、船形，拆信的時候顯得有點麻煩，但心里還是挺高興。有一次，他問我，有電話號碼嗎?我在回信里告訴了他號碼。

他把電話打過來時，我一點準備也沒有。

當時我正在屋外的小陽臺上洗搓衣服，甩著濕淋淋的雙手，跑到電話機旁。我的一只手拽著電話線，聲音聽上去有點發(fā)顫。

“猜猜我是誰?”一個男孩的聲音在電話那頭。

我其實已猜到了，但還是裝出迷糊的樣子。

“你是?”

“是我呀，你真猜不出來。”

“哦，知道了，你的花店還沒關門?”

“早著呢，要到半夜?！?/p>

“花店關門要那么晚嗎?”

“是的，但我可以打盹的?！?/p>

“哦，我快要換工作了，去一家公司上班?！?/p>

“那不是挺好的嗎?”

“你好像有點鼻塞，感冒了嗎?天氣變化有點大，你自己要當心呀。”

對方的語調突然變得輕柔，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接了。

“這有什么呀，只是一丁點的小感冒。”我的聲音竟比他響，像在糾正他的語調。

這是最后一次通話。

看來還是不適合談戀愛。還有女孩到了23歲還沒談過一次戀愛的嗎?

在我獨居羅鄉(xiāng)期間，我的兩個表妹在某個星期日，坐著鄉(xiāng)間的巴士，像兩只歡快的小鳥撲騰而來。她們在電話里跟我說:“工作了很有意思吧?”“我們讀書讀得煩死了?！蔽以陔娫捓镟藕吡藥紫?，一點也不想掃她們的興，但是她們竟以為很好玩的，堅定地要來看我。

從進入廠區(qū)到在我的房間呆了五分鐘，她們最初興奮的目光在逐漸地黯淡下去。她們站在我站過的小陽臺，搖動著身子說:“我們玩點什么呢?”

其中一個表妹忽然問:“樓下那個車間是生產什么的?”

“玩具娃娃呀?！?/p>

兩個表妹幾乎是同時轉過頭來，盯著我的臉:“那你一定撿了不少的娃娃?！?/p>

我顯得無辜:“沒有呀?！?/p>

她們重新環(huán)顧我空蕩蕩的房間，確信我沒說謊。

“那我們到樓下車間去看看，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撿到扔掉的次品娃娃。”

“或許除了娃娃，還有別的玩具。”

在樓道上她們又唧唧喳喳起來。

星期天，那些外來工還在加班。但有一個車間是沒有人的，我們走進去，東瞧西看的，居然連一塊玩具娃娃的殘肢也沒找到。最后臨走前，在門后邊發(fā)現了一把娃娃戴的金黃色頭發(fā)。

見了頭發(fā)，那兩個人也高興，不惜將手伸入灰塵厚厚的門后。

一人捏了幾縷?！斑€好，沒白來。”兩人相互安慰著，卻轉身跟我告別。

“不吃了飯再走嗎?”

“不了，我們還得回去寫作業(yè)呢。下回再來看你?！?/p>

站在廠區(qū)的出門，她們可愛活潑的身影斜斜地讓黃昏的落日照著:“別送了?！彼齻儗χ覔]手，在落日余暉中越走越遠。

正如我所預料的，這以后，我那兩個表妹再也沒在某個星期日來看過我。這個小小的插曲更讓我意識到，我所處的環(huán)境，是多么地寂寞無聊，哪個年輕人愿意在那樣的地方呆著，但我還得一直呆下去。

為了打發(fā)時間，我開始擺弄一臺單反相機。見了什么都拍，拍人家造了一半的房子，還露著黃黃的土磚。拍機房窗口外冒著煙的煙囪。還拍廠房的門衛(wèi)老頭，起初當我走到他面前時，我試圖把自己裝扮成個活潑開朗的女孩，趴到門衛(wèi)的窗口，跟他說話。

我讓他站到花壇的樹下，對著我的相機鏡頭笑。有點反光，也想不起來說明書上說過怎么處理了，反正快門已按下了。

“這樣行嗎?”老頭一動不敢動的，還擺著架式，而我卻懶得再說話了。就幾分鐘，又打回原形。沉悶的一個人，還是要呆在自己的小房屋里。

最糟糕的事是，你不自己知道要做點什么。那種無聊的寂寥隨著黃昏的到來慢慢地爬滿了你的整個身體。到了夜晚時，你只能依賴電視劇跟收音機打發(fā)時間。這種情況下，有時候甚至期望著能發(fā)生點什么事，沒有好事，壞事也行。比如某一天忽然闖進來一個劫匪，將我劫走，我也愿意跟著他闖蕩江湖。

沒出現劫匪，卻來了個警察，是這一帶的片警。開始注意到敲門聲時，還真是慌亂了下，早已習慣了一個人的幽閉生活。拉開門那刻，又想到忘了要收起那些被胡亂裁剪了攤在桌上的黑白相片。

“你是新來的?”

門外站著個穿藍色警服的男人。倒是他探著頭，先問我話。

我沒回答，把手扶在門框上，等著他繼續(xù)往下說。

“最近盜竊案比較多，你一個人住，當心點?！彼]有要走的意思，眼睛滑過我的肩膀，看向屋內。

我從他手中接過了一張防盜及報警的提示單，低頭看著。再抬頭時，只見來人夾著他的黑色公文包，一閃身子進來了。

真該死，竟然問也不問就站在寫字臺前，拿著桌上的那些照片在一張張地看著。

“這些都是你拍的?”

“我亂拍的。”

這個不懂禮貌的男人放下那些相片后站在原地，轉動著身子，又對著我的房間做了一番環(huán)顧。最后呵呵地拍打著公文包說，“以后有事，可以聯系我。我的聯系電話在單子上?！?/p>

我又低頭看著手上的單子，其實這個動作也未必要做，只是在面對陌生人時，會下意識地給自己找不需要說話的動作。同時又快速地替他拉開了門，希望那道門縫能帶著他早點消失。

送走那個討厭的人后，我站在房間中央，開始打量剛剛被那人環(huán)顧過的地方。用繩拉在白墻上的毛巾，床上只疊了一半的被子……真讓人羞愧呀。我站到了床前，準備疊被子，一望外頭天已黑下來了，又松開了手。

再說說白天起床后的生活。心情跟天氣不是很糟時，我就出門，特別是陽光很好的天氣，走在路上，曬得心情也跟著好起來，覺得雖然環(huán)境是寂寞了點，但要學會積極樂觀的生活，給自己買好吃的，再往那個空空的房間添置點生活用品。我會在一個固定的早點攤吃早點，攤主是一對外地夫婦，起早摸黑，忙得直打轉的那種。他們忙呀，買蔥油燒餅的人群將夫妻倆團團圍住。小兒子，一個黑溜溜泥鰍一樣的小男孩，任他自己在攤邊的沙堆里滾來滾去。我看著顧自玩的小男孩想，也是呀，為什么不能自己跟自己玩呢?

不像那些趕路上班的人，我有的是可以打發(fā)的時候。一邊晃著，一邊看路邊的店鋪跟人，猜想他們的身份。這兒的人，沒有一個是我認識的，但走在陌生的人群里，會生出某種安全感。走在前邊的那個挎包的中年婦女，她是做什么的，家里有小孩吧，老公對她好嗎?路邊擺地攤的男人，一天不知能掙上多少錢?老蹲在那兒，一定也很無聊的吧。

我的腦子里盡是些虛無的想像，就像一條河流，無邊無際地在我的身體里流淌著。

再次碰上片警，是在一個深夜。小學堂前來了一班馬戲團，演出在晚上8點。這是我在羅鄉(xiāng)的第一次夜間出門。夜晚的天氣有點冷，我將自己裹上了厚厚的衣裳，穿衣的時候，甚至還想到了是否要在腰間藏一把小刀，以防不測。因為沒有合適的小刀讓我別到腰間，出門的時候，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搭起來的帳蓬房里很熱鬧，一張張仰得高高的興奮的臉，隨著表演的進展，不斷地變幻著各種表情。雜技演員在高空，用繩索蕩過來蕩過去，當那個演員拋開一條繩索，騰空躍到另一條繩索上去時，臺下就發(fā)出一片尖叫，總在我們以為他要摔落在地時，他就穩(wěn)穩(wěn)地抓住了另一條繩索。還有穿著滑稽衣服的小丑，騎在獨輪車上，做出各種可笑的動作。演出快要結束的時候，我提前退了出來，從很熱鬧到一下子冷清的轉換會讓我受不了。

身上還帶著帳篷房里熱騰騰的氣息，我已走在深夜的路上了。忽然意識到，身旁人跡稀少時，我開始變得不安了。更糟糕的是，身后有摩托車在一直尾隨著我。我裹緊衣服走得快了，并開始后悔沒有帶上一把小刀。

那輛摩托車真的超到我前面來了，突然腦子一片空白，想著的應對方案，完全白費。

“怎么那么晚?”那個坐在摩托車上的男人，一只腳踮在了地上，揭起頭盔時，我看清了他的臉。

就是那個片警。

“我送你吧?！彼趯ξ野l(fā)出邀請了，也許我已在心里想著他會那樣說。我坐到了他的摩托車后，為了使自己坐穩(wěn)，不得不拉了下他腰間的衣服。坐穩(wěn)后，我的手拉在坐騎的下方。摩托車起動了，在夜晚的風中奔馳著，黑黑的馬路、黑黑的田地，這些都快速地掠過去，有一刻，我感覺這個世上只有我們兩個人了。如果把頭靠到他厚實的后背上，會是什么樣的?當然這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

他帶我去的是一個夜宵攤。支著尼龍棚的攤點，在一團暗紅的燈光中，朦朧地顯影出來。幾張桌子前，只空蕩蕩地坐了兩個人，那兩個人看到有生意過來，立即站了起來，問需要什么，他們點著頭彎著腰的樣子，讓我感覺做營生真是不容易的。

我找了一張還算干凈的塑料桌坐下，片警點完了菜，過來坐在我對面。面對著面，忽然地又覺得如此地陌生、唐突。我開始有點后悔跟著來了，剛剛坐在他的摩托車后，在呼呼的夜風中穿行著，像世上兩個相依相靠的人，我在黑暗中把他想像著，感覺可以心意相通。

現在的感覺卻又不同了，也許是因為我不喜歡男人胖乎乎的臉。

我把雙手按在自己的腿上，歪了點頭，環(huán)顧著一旁。

“晚上有點冷呀?！?/p>

“是的?！?/p>

太干巴巴了，說點別的吧。在心里對自己這樣說，可我還是想不到要說什么。

“來兩瓶啤酒?！彼麄冗^身跟攤主說話。

啤酒上來后，我也要了一杯。

“你的酒量不錯的?！彼谀莾海兊眯Σ[瞇的樣子。

“沒有，我只是偶爾喝?！?/p>

“但你喝酒的樣子，讓人覺得你很會喝?！?/p>

我終于笑了，于是他舉起杯子，跟我碰了一下。

“你，平時喜歡什么?”我從塑料紙杯間，露出眼睛。

“哈，喝酒呀?！彼畔卤?，胖實的身子往后一傾，“以前，以前上大學時，喜歡拍照，背著相機，到處拍?，F在……那些鳥一樣的案子，搞得我沒一點興趣了?！?/p>

“你有女朋友吧?”我也不知道怎么會那樣問。

“學校時談過一個，后來吹了?！?/p>

“警校也能戀愛?”

“當然公開的不行。”

“你呢?”

我當然不能跟他說我什么戀愛經歷也沒有，不知暗戀老師算不算。我說也有一次吧。

在大學時，我確是對教我們基礎課的計算機老師很著迷，甚至在圣誕節(jié)到來時，悄悄地往教工信箱里塞了張匿名的賀卡。每次聽到他講課的聲音，站在教室外，就會激動得要死。一次次地在校園里，想象著跟他碰上的情景。我喝著啤酒在想著自己的心事了。

他也沉默著，開始抽煙。

在我們的身后，那條黑黑的馬路上，偶爾有路過的行人忽然地竄出來，從天而降的樣子，大聲地說著話，啪噠噠地走路，好像整條馬路，都是屬于他們的。那些正戀愛著的人，真是讓人嫉妒的。

我抬起頭，發(fā)現他正注視著手里的煙頭，一動不動的。忽然他的嘴角歪了歪，低下頭，哭了。

“你知道嘛，這他媽的生活真是沒勁透了。快要悶死人了。”

我一點也不知道自己要說點什么，為什么坐在那兒流淚的是他。我扯了一張手紙給他，他接了，但也沒用上。起身的時候，他說很不好意思，沒想到喝了酒會那樣。

我跟他說，我現在跟你說話，可以輕松多了。

我們推著他的摩托車，在只有昏暗燈光的路上走著，走了一段，他突然說“我們有摩托車為什么不騎呀?”

那次夜宵后，有一個星期還是兩個星期沒再見過他。那張印有他姓名跟聯系電話的提示單，就放在寫字桌的一角，每天都會看到，在幾乎動了撥打電話的念頭后，想想卻又算了。還是老樣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傷感也只是在傍晚時分突然地襲擊我一下。有的是打發(fā)時間的辦法，把自己沉到無比綿長的電視劇中，深夜的廣播夜話，時間仿佛是不會流動的了。

在我以為從此斷了音訊時，片警在某一天突然又出現。意外地開門后，發(fā)現那人手里還拎著一袋菜，不過這一回倒不討厭了。

那個人走進來，呵呵地笑著，這一次是徑直走到用來燒飯的小隔間。真是個奇怪的人。我這樣想，卻忽然又覺得可親。那個壯實的背影，一會兒彎下去，一會兒直起來的，就像個魔術師，弄出著叮叮咚咚的聲音，然后不斷地變出一盤盤的菜。

突然覺得那些油煙，也讓人歡快了。小隔間里，嘭嘭的炒菜聲，聽著多好。

看來，他是喜歡喝酒的。每次來，都會拎上兩瓶啤酒。

“啤酒加了冰塊的話，喝起來會很過癮的?！彼谛「糸g里炒著菜，說話。

“喜歡就喝好了，不過我一點也不覺得啤酒有多好喝?！?/p>

再喝啤酒的話，他會扯開喉嚨唱歌。啊啊啊的，竟然是美聲。好像胖的人唱美聲是很不錯的。這個時候說他胖，他一點也不會介意，反而唱得更起勁。

他不唱歌的時候，話就少了許多。但也挺好的，吃過晚飯后，坐在機房看了會電視，然后我就送他回去。好像是一對在一起生活了許多年的夫妻。

有過的最親昵的一次舉動是，有一回送他到樓下時，他忽然停住說，你閉上眼睛，我送你個東西。我如他所愿地閉上了眼睛，忽然，他在我的額頭上親了一下，然后，跑開了，用了很快的速度。出口的鐵門已鎖上，我看著他踩踏上其中的兩條橫檔，再一個翻身，落到了門外。接著，那個跳躍著的身影，一點點的被前方的黑暗吞沒。

夜那么深了，一下子睡不著，抱著胳膊站到了陽臺上。雖然夏天到來了，但在夜晚的露天還是有點涼的。四周很安靜，忽然感覺到夜的黑了，那么多的黑在一瞬間聚攏過來。望著黑暗里高低錯落的屋頂，亮著隱約燈光的窗口，我不知道，夜晚的人們都會做些什么?他這會正走在一片燈光下，還是在一大團的黑暗里小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