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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淵

        2010-01-01 00:00:00
        文學港 2010年5期

        文宇老做同一個惡夢。夢中的天色昏暗昏暗的,而且還不是那種普通的昏暗,這是一種猙獰的昏暗,叵測的昏暗,深不見底的昏暗,一種含有重量的昏暗,負荷在他的肩上,讓他寸步難行。

        但文宇還是艱步往前。事實上,他是在攀登一座懸崖。懸崖高不見頂?shù)亩颂庪[藏在黑暗的深處,但不知怎么的,他感覺那個神秘的頂端對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誘惑力。他攀登,一步一掙扎地攀登;他有個目標,目標是明確的,目標又是朦朧的,目標就藏在那黑暗的深處。

        每次,他總是在這么一種艱苦沉重的跋涉中驚醒過來——應(yīng)該這樣來形容比較確切:在他驚醒的一刻,他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又回到了人間。他渾身上下大汗淋漓,幾股冷汗自他的頸脖處流淌下來,癢癢的,就像是無數(shù)條多足類的爬蟲正沿著他的脊梁往他的腹股部位移動。他一咕嚕便坐起了身來,他將穿在自己身上的睡衣褲三下五除二地脫了個精光。睡衣褲已被汗水浸透,濕漉得用手都能絞出水來了。除了冒汗,還有心悸,他感覺有一種沉甸甸的窒息感自胸口漫延上來,似乎要將他的喉管都給堵塞了。每當這時,他都會下意識地扭亮床頭燈,對著擱放在枕邊的那塊手表的秒針為自己把一回脈:每次都差不太多:心率每分鐘不下一百二十跳。

        他臉色蒼白——他能從面對他睡床的鏡子中見到自己的模樣——他的雙手顫抖不已。他從他就寢的那張雙疊鋪的豎梯上攀爬下來,他的目光在桌面上慌亂地掃蕩過去,像個瀕臨渴死的求生者在搜尋某處可能存在的水源一般。他找到了,他的目光聚焦在了那幾樽高低不一的藥瓶上。他一把將它們搶到手,迅速地擰開了藥瓶的瓶蓋,他倒出若干藥粒來。現(xiàn)在,在他攤開了的手掌中躺著一把五顏六色形狀各異的藥丸。他凝視著它們,仿佛它們是一個誰的化身。他仇恨它們,但又離不開它們。他對它們的感受奇妙而復雜。他一閉眼,將它們?nèi)寂娜肓丝谥?,接著,便和著一口冰涼的茶水,把它們一口吞下肚去。然后——然后,他才稍顯安靜。因為他知道,藥效將在二十分鐘后發(fā)揮作用。

        他獨自坐在了一張老式寫字臺的轉(zhuǎn)椅上,他突然就感覺有些冷了,而那種寒冷的感覺說潮漲就潮漲了上來,因為,他從鏡面中望見了那個被剝得一絲不掛的自己。他用雙手緊緊地環(huán)抱住了自己的肩膀,竟瑟瑟地全身都顫抖了起來。他急忙去找一套干凈的粗絨布的睡衣褲來穿上。睡衣褲很容易找到,因為它們就放在他的睡枕的邊上。常常經(jīng)歷如此病痛的折磨,他已習慣了發(fā)病的流程,對一切必要的物件都會預先作好準備?!鞍四炅?——整整八年了哇!”他突然大聲地向自己喊出了一句話來。他想去問誰,但,誰也不在他身邊。事實上,這世上根本就沒有“誰”的存在,他既是“誰”,又是他自己。那就權(quán)當作他向他自己發(fā)問吧。他說:“你倒是告訴我——告訴我啊!這日子何時是個盡頭?這一分一秒都在煎熬中度過的生命究竟還有沒有活下去的意義?”他覺得自己就快撐不住了,他要瘋了。但馬上,他自己安慰自己說,不,他還是有希望的——應(yīng)該說,永遠有希望。因為,他是有個終極目標的:人們可以奪走他的一切,唯奪不走他的那個選擇生與死的權(quán)利!他可以在任何一天的任何一刻到達它,它離他僅一步之遙。而只要他一跨入那個境界,那個緊緊地扼住了他喉嚨的痛苦便會立刻煙消云散。

        他打開了窗戶,讓夜風灌入室內(nèi)來。他深深呼吸了一口冰涼而又清潔的夜的空氣。他覺得那夜的氣息實在是太誘人了。正是香港的三更天,從他家位于港島半山坡上的公寓望出去,港島和九龍半島已有些燈火闌珊的意思了。山坡之下是公路,路面被橙黃色的高壓水銀燈照得通明。公路盤旋山坡而下,仍有為數(shù)不少的車輛“沙沙”地自路面上飛馳而過。他將整個上半身都從窗戶中伸了出去。他想:總有一天,就是這個姿勢——這是一種預演么?但他知道,這類預演他經(jīng)歷過無數(shù)回了,惟那一步就始終沒有邁出。他要忍住。即使這世界上的所有通道都對他關(guān)閉了之后,那扇閘門是永遠向他敞開的。故,他用不著太急,他還有時間。他覺得自己的耐力還沒到完全消耗殆盡的地步,他已忍受了長長的八年,忍受了2920天,忍受了72000多個小時,4200萬分鐘,2億5千5百萬秒,他還怕再忍多一秒,忍多一分,忍多一小時,忍多一天嗎?——或者,希望就在下一刻出現(xiàn)呢?

        他經(jīng)常用如此方式來完成一次又一次的自我“心理治療”。一旦當他的思維觸及到這一點時,他便獲得了一種慰藉。是的,這是一種深度病態(tài)的慰藉,但畢竟,這也算是一種慰藉。他將上半身連同自己的腦袋一塊兒從窗外縮了回來。在他關(guān)上窗戶前,他向距離他家窗戶百呎之下的公路丟去了最后一瞥:有雪亮的車頭燈和紅色的車尾燈在路面上閃閃爍爍;車輛的輪胎在摩擦路面時發(fā)出的“沙沙”聲通過夜的空氣傳遞上來,聽上去像是一種湍急的水流聲。

        莉云站在了酒店客房的窗前,她將窗簾掀開了一線縫隙向外望去。她只戴了一條胸圍和著了一條比基尼式的三角內(nèi)褲。她打著赤腳,酒店松軟的地毯在她腳底下的感覺十分舒貼,毛茸茸的,讓她忍不住地要把腳掌在這毯面上來來回回地搓動,她很享受這種感覺。

        這是一家位于悉尼黃金海岸的五星級酒店。晨曦初露,從莉云站立著的落地大窗望出去,她能望見寬大的露臺上擱放的兩把彩色的沙灘椅和一張白塑質(zhì)的太陽傘桌。椅子擱擺的位置以及角度就是昨晚上它們被留下時的那個模樣。桌面上的那兩只插著吸管的磨沙玻璃杯里還留著昨夜她和Peter兩個喝剩下來的櫻汁雞尾酒。露臺之外便是悉尼的港灣了,白日里湛藍的海水此刻顯得黝黑黝黑的,唯港內(nèi)停泊著的那些船只上,燈光還在閃閃爍爍。然而最顯眼的還是那座全球聞名的悉尼歌劇院。莉云相信,它那通明的燈火一夜也不曾熄滅過。此刻,當它那銀白色的拱頂已對第一縷晨光作出了反映時,歌劇院仍然沉浸在一片燈光的海洋中,似乎昨晚的那場精彩的歌劇演出至今仍未散場。

        莉云站立在那里,心靈卻迷失在了一個惘然不知所循的荒野里。假如說這荒野里還有什么通道的話,那便是一條叫作“仇恨”的通道。亂石嶙峋,狹隘而又崎嶇。那么些年來,她就是從這條小道上一路走過來的。到如今,她也只能一路再走下去,她不知道此路的前方通往何處,但她已不識歸途了。

        她恨,首先就是恨文宇。文宇是她的丈夫。其實,文宇真是沒有什么可招她嫉恨之事——當然,這都是按正常的判斷而言——但恰恰,她就是恨,且恨之入骨。說到恨,其實她是個會對所有存在于她周圍的美好事物都產(chǎn)生一種不由分說的仇恨的人。只是有些人和事與她的關(guān)聯(lián)不大,故恨的程度也就產(chǎn)生了輕重淺深之分。

        說起來,她與文宇之間也曾有過幾十年轟轟烈烈的愛情生活。在這幾十年中,他當然是真心真情地投入。而她呢?也不能說不真心。只是在這真情的縫隙之間經(jīng)常會有些絲絲縷縷的什么長出來,就像一場雷雨過后,色澤艷麗的毒蘑菇會從那些朽木上長出來那樣。毒蘑菇是吃不得的,吃了會死。而那種情緒也是琢磨不得的,琢磨透了也會扼殺你所有的真情。好在文宇是從沒較真過,他得過且過,總認為她是個任性的女孩,讓著她點就是了——假如你愛一個人,也包括了愛他(她)的缺點(陷)在內(nèi)——他已記不起這是哪位偉人說過的一句話了。反正,文宇是照做了。直到八年前,一只本來就充滿了氫氣的氣球,一旦遭一?;鹦悄拥娜肭?,便在剎那之間,無可挽救地引爆了。

        再回到故事的場景中來。莉云站在了五星級酒店的窗前,凝視著晨曦初露時分的悉尼港灣。她突然就計算起了此時此刻應(yīng)該是香港的什么時間?凌晨三點。對了,凌晨三點。正是那個文宇夜夜都會驚醒過來的時分。之后?之后他會感覺絕望,感覺痛不欲生、感覺萬念俱灰。再之后?再之后他會不可忍受,他會去吃那些該死的藥丸,那些能令他暫時鎮(zhèn)定下來,讓他恢復部分理智的藥丸——那些該死的藥丸!但這里還存在著另外一個假如。假如他對那些藥丸已產(chǎn)生了一種徹底的絕望了的話?(她相信,他總有一天會的)他將飛快地奔跑過他們家的那個寬敞的大客廳,然后拉開了通往露臺去的落地門。他站在露臺上朝下望去,下面是一條盤山公路,橙黃色的高壓水銀燈將路面打成一片通亮。這應(yīng)該是一幅對他很有誘惑力的場景。因為,他渴望解脫,渴望自由,渴望能從黑暗的地獄回到光明的世界中去。他因此會將一條腿跨出露臺的欄桿,千鈞一發(fā)的時刻哪——千鈞一發(fā)!她不打算再往下想象了。她將她望著海港的渙散了的目光收了回來,它們開始集中,集中在了那架擺放了她床頭柜上的電話座機上。她盼望電話鈴就在這一刻響了起來,她將跑過去接聽。電話線彼端傳來的是她的大女兒穎姿的聲音,她說:“媽咪,家里出事啦!爹哋他……他……”

        她對著電話機凝望久久,但電話鈴并沒有響起。于是,雨后毒蘑菇一樣的色澤斑斕的仇恨又開始在她的心中冒出頭來。它們吐出猩紅色的舌尖,“嘶嘶啦啦”地瘋長著,它們長成了一片漫無邊際的藤蔓植物。

        電話沒響,睡在另一個半床上的Peter倒醒了。他的一條手臂本來是朝著床的另一邊摟抱出去的。當莉云起身時,她輕輕地將他的那條手臂挪開,然后再披衣起床,站到了窗前來?,F(xiàn)在,他剛醒,剛恢復了意識,他發(fā)覺,他并沒摟住了誰,而是摟住了毛毯的另一半。他撐起身來,說,你怎么了,站在那兒?他說,快,快過來,小鴿子,我的小鴿子!他老用這個昵稱來稱呼她,他知道她對此很欣賞,她說了,如此稱呼很有創(chuàng)意。小鴿子,既指她的乳房,又蘊含了某種懷舊的感覺,他知道她最喜愛的歌曲就是當年劉淑芳演唱的古巴民歌《鴿子》。他睡意惺忪地望著她:想香港了?想他了?

        她說——她怎么說呢?她真是在想他,但不是Peter那種意思上的“想他”。但她能告訴他嗎?她說,是的,是在想他,我想他死——立即去死!她能這樣說嗎?這不把他嚇一大跳才怪呢。她莞爾一笑,說:

        “想你,想死你了!”

        無論如何,她還是表達了。她巧妙地將“想”以及“死”這兩個字都用進了句法的結(jié)構(gòu)中去。

        他說:“想死了還不趕快過來?”

        于是,她便向他走去,她絲質(zhì)的睡袍飄飄然然的,很能給予觀賞她的對方一個幻想的空間。

        在她還沒真正到達床沿邊上時,她已被男人一把給拽了過去。不一會功夫,兩人便又扭作一團了。她說:

        “你做管做,但你不能忘了昨夜你答應(yīng)給我辦的那件事啊?!?/p>

        他說:“答應(yīng)什么呀,不就答應(yīng)讓你快活個夠?”

        文宇從英皇道上一路游蕩過去,孤獨而又思念。時間是1978年的年尾。時近圣誕和元旦,家家商戶都已提前將白色圣誕的氣氛渲染了出來。寬闊的櫥窗里布置著雙鹿拉雪撬的寒冬場景,與眼下香港的那種氣候溫潤樹木蔥翠的真實生活景象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對比。三十多年后,當中國大陸上假煙假酒假藥大肆泛濫時,文宇想:港人才是作假的始作俑者呢,連季節(jié)都可以作假,且每年如此,樂此不疲。那時的文宇還沒嘗到過抑郁癥的苦果,雖然某種莫名的焦慮情緒也會經(jīng)常光顧他的那顆多愁善感的心靈。但他想象力蓬勃,幽默的哲思和美妙的意象在他心中此起彼伏,讓他感覺精力充沛前程充滿了誘惑。他見到兩位衣著性感的女郎站立在餐廳的大門口向行人派發(fā)圣誕大餐的價目單。她們向每一個路人都扮出了迷人的笑容,如此情景立即叫他聯(lián)想起了仍留在上海的莉云。那時的他三十剛出頭,一個人先來香港生活已有好幾個年頭了。每每見到那些面容嬌好,身材惹火的女郎,他都會產(chǎn)生一種按捺不住的焦慮和渴求的生理反應(yīng),但他向自己說,她們算個啥,我的莉云那才是……他以她為傲,而她,也以她自己為傲。在這個問題上,他倆的槍口從來便是一致對外的。路上見到漂亮點的女孩,莉云都會嘟起了嘴巴,說道:“裝腔作勢罷了——惡心!”而他則會立即附和道:“現(xiàn)在的女孩家都不知怎么搞的噢,個個扮得像站在街上拉客的婊子!”他有意無意地將她想表達的意思擴大了一倍再說回給她聽,因為他知道,這會令她高興令她感覺過癮。在今日的反觀中,他明白了一個道理:這種無緣無故詆毀他人的言辭其實一句也沒漏,它們都記錄在案于他個人的道德賬冊上。時機一到,便一古腦兒地給他來個總算賬,讓他招架不住——當然那是在數(shù)十年后的事了。

        盡管如此,但有些事就是對于當年的文宇而言,也都是難以忍受的。

        莉云彈得一手漂亮的鋼琴,還有一個迷人的歌喉。琴技是因為她從小就師從一位出名的鋼琴演奏家的緣故,歌喉則是天生的。文革開始時,家被抄,鋼琴因為屬于“資產(chǎn)階級的反動樂器”而被造反派們搬走,搬去了淮海路的“國舊”商店給賤價處理了。文宇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莉云的。那時的他倆都是十八九歲的年青人,莉云因沒有了鋼琴作伴,心情郁悶。正巧,文宇家就擁有一架鋼琴。倒不是文宇沒遭抄家厄運的沖擊,而是因為文宇比起莉云以及他的同齡人來說,多了一份幸運。他的父母都在海外,他是個靠外匯來過活的人。你們將鋼琴抄走就抄走唄,我不還可以去“國舊”買一架回來?所以說,鋼琴在當年曾充當過他倆愛情的媒介物。

        他第一次聽她彈奏的是肖邦的波蘭舞曲。他被她那華麗的技巧震懾了,又為她細膩的處理手法而叫絕!他非但聽她彈琴,而且還欣賞到了她的歌聲。她是邊彈邊唱的,先唱了一首歌劇《卡門》里的詠嘆調(diào)。完了又應(yīng)文宇的請求,唱了《鴿子》,《寶貝》和《星星索》什么的。以前,文宇聽到的都是劉淑芳從78轉(zhuǎn)粗紋唱片上轉(zhuǎn)出來的歌聲。如今換成了一副真實的歌喉,而且如此歌喉還出自于一位十八歲的美麗動人的少女。文宇的愛情之火一下子被點燃了,他陷入了一個不顧一切的瘋狂的境地。

        其實,文宇自己也能彈一手很不錯的鋼琴。莉云彈波蘭舞曲的那一次,文宇也拿出了他最拿手的肖邦降E大調(diào)夜曲來與之對應(yīng)。但莉云不屑一顧,說這錯那錯的;還說,連整體風格都不對路,這是你基礎(chǔ)樂感上出的問題,三日兩頭是改不過來的。弦外之音似乎已對文宇的鋼琴演奏前途判了死刑一般。

        但除了彈琴,文宇還有一樣絕活,那是莉云萬萬想不到的。文宇能寫詩,能寫出一行行美侖美奐的詩句來。一般來說,文宇是從不愿將他的詩稿示人的,尤其在那個年代。但這次沒法了。既然我在琴藝上比不上你,遭你輕視,而我又非要得到你的愛情不可,我還能何為呢?他靦腆而又小心翼翼地向她遞上了一冊他的自選短詩的手抄本。這些幾能與泰戈爾和冰心作品媲美的詩句難道真是你,這個站在我面前的十九歲的青年男子所寫的嗎?答案當然是無可非議的。他見她面頰的肌肉繃緊了一會兒又松開,松開了一會兒又繃緊。如此幾個來回,讓她那張漂亮光潔的少女的臉蛋都有些政治家和陰謀家的面具感了,但她說:“嗯。不錯——相當不錯……”

        文宇松了口氣。唯一令他擔憂的是:在她說“不錯”兩字時的聲音輕若蚊鳴。

        其實,就在那一刻,她的決心已經(jīng)下定。她要擁有他,擁有他即擁有了他的鋼琴(硬件)和他的詩才(軟件)。而放棄他,則意味著第二個女人會在將來的某一天擁有了這一切。她無法忍受這一點。如果說,直到那一刻,他倆關(guān)系的土壤結(jié)構(gòu)還屬基本正常的話,但那些毒蘑菇的孢子其實已經(jīng)植入進來了。

        在往后的日子里,文宇的文才詩情激烈迸發(fā),一瀉千里。一方面得益于愛情這份養(yǎng)料的滋潤,另一方面也是他那壓抑不住的天分的必然渲泄。那首《苦難還沒流盡》是文宇寫于1977年3月的作品。他甫一完成,就約莉云在公園見面,并迫不及待地將詩稿從口袋里取了出來。他對著她輕輕地朗讀了起來:苦難還沒流盡/春天卻已來臨/像黎明前聯(lián)翩的惡夢/還緊壓住沉甸的心靈。/笨重的冬夜之牛車呵/請你緩行:/到了遠方,別忘了/給我捎來一絲佳音,就說/漫夜里,我們曾是苦難的知心/當那木輪在幽暗的寒路上滾過/響著單調(diào)、沉重的聲音……他念得抑揚頓挫,真情投入。但等他從稿紙上抬起眼來時,他發(fā)現(xiàn),鋪滿了陽光的公園長椅上早已空無一人了。原來他剛才是面對著長椅,長椅旁的垂柳,垂柳后的湖面在朗誦呢。

        文宇急了。他慌亂的目光四下里亂掃一通。最后他發(fā)現(xiàn):莉云正一個人站在一棵傍水的柳樹下傷心地抽泣呢。他跑過去,戰(zhàn)戰(zhàn)兢兢(因為在他倆的愛情生活中,諸如此類的不著上文又不接下文的事件發(fā)生過許多回,而每此都讓文宇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小心翼翼地問道,你……你怎么啦?她不語,只是一個勁兒地流淚、抽泣。后來,她停止了。她毅然地將手帕往口袋里一塞,徑直朝前走了去。她說:“我回去了——我不想和你在一塊兒了!”文宇追趕了上去,央求道:“莉云!莉云!你別走哇,你有什么不高興的事就告訴我。還是我有什么做錯了,你……”他試圖去拉她。但她突然就轉(zhuǎn)過了身來,一臉逼人的寒氣。讓面對她的文宇不由得自心底里打了個寒顫。她將一條臂膀側(cè)了過去,再將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膀袖上。她說:“你別碰我——別碰!聽到了嗎?”她用手指撣了撣自己的膀袖,仿佛要撣去一種病菌似的,“只要你斗膽敢碰我一碰,看我扇你個大耳光!”這下可把文宇給鎮(zhèn)住了,他站在了原地,呆若木雞。他望著她的背影朝著公園的大門口走去,連頭也沒回一回。

        說起扇大耳光,數(shù)十年后的香港,她真還是做了出來。當然,這回是事出有因的。并不是他“斗膽碰了她一碰”那么簡單。

        那次是文宇的大女兒穎姿打來的電話,說,爹哋,家中出事啦!

        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外婆死了。女兒說完就在電話線的那頭“嗚嗚嗚”地哭了起來。那時的女兒還小,還不到上學的年齡。她生在香港長在香港,根本就沒見過從來就生活在上海的外婆是個啥模樣。文宇說,你哭成這樣,不把爹哋給嚇壞了?她的話音還帶著些奶聲奶氣,她說,她哭是因為她見到媽咪在哭。而她的母親聽到女兒哭便哭得更嚎啕更死去活來了。文宇聽到的只是話筒里面的一片哭喊之聲。他撩下了公司的活兒,火急火燎地趕回了家中。他見到妻子正趴在床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知道——應(yīng)該說是他的直覺告訴了他——他是不適宜在此時上前去勸慰莉云的,她憋著一肚子的怨氣正東撞西突地要找個發(fā)泄口呢,你湊上去,不正好撞在了槍口上?他只好將女兒拉到了一邊,問:這是怎么回事?女兒抽抽泣泣地告訴父親:外婆是跳樓摔死的。她從上海家中十七樓的窗口跳了下去。后來,后來就……“嗚……嗚!”女兒繼續(xù)陪著她的母親哭泣。

        要說莉云的母親跳樓自殺,文宇雖然也很難過,但并不感覺太意外。他當然是見過他的岳母的,非但見過岳母,而且還見過他的岳父。那時的岳父還沒死,中風癱瘓在床。他裹著一條破棉絮睡在一張硬板床上。床板下挖一空洞,對準了患者的屁股,拉屎撒尿平日里從來無人過問。事實上,包括老婆包括子女,誰也不愿走近他,誰也不敢走近他。后來他死了,人都縮成了一小截了,裹在那條棉毯里,像一只誰在出遠門時隨時準備提拎離去的包袱。當火葬場的運尸車來到之時,莉云的母親哭著喊著——并不是悲傷——而是有點指桑罵槐的意思。她說,你這死老頭,你也會有今朝啊!她雙眼發(fā)出綠瑩瑩的光芒來,她響亮地揪了一把鼻涕之后,突然又哈哈哈地狂笑了起來,說:這不成了?這不解脫了?這不我終于熬過你了?這話語這舉動令在場的當時還是個“毛腳女婿”的文宇大為驚慌,他實在不明白那老太太在咕噥些什么?但莉云告訴他說,沒事。沒事。她母親就是這樣一個人。又說,倒是她的父親,做不像個好父親:自私、刻薄,不關(guān)心家庭。所以,她說,你看我的這么些兄弟姐妹有誰來理他了?落到這么個下場,也算是他活該!但文宇還是朝他那未來的岳母打量個不停,他感覺在這只表面古怪的家庭倫理故事的背后莫非隱藏了點什么?他哪里知道,這種所謂的“什么”,正是三十多年后要他親身來歷練一遍的情節(jié)?

        他呆立在那里,望望女兒又望望老婆。那時節(jié),他的焦慮病癥還處于一種萌芽狀態(tài),所以,表面看來,他一切正常。但在他的內(nèi)心,總存在有一團揮之不去的淡淡的陰影。陰影有個內(nèi)核,是誰?是什么?他說不清,他也不敢去深挖。有一次,他想,這是莉云。但他馬上撇開不想了。他自己對自己說,這怎么可能呢?我們是夫妻,她能不要我好?不要我成功?不要我健康?然而,那團陰影就像個作祟在古堡里的幽靈,這兒那兒,時出時沒。就此一刻,預感告訴他:眼下正是這個古堡幽靈出現(xiàn)的時刻與地點了。他剛準備開溜,腳步還沒來得及移動呢,就見趴倒在床上嚎啕的莉云突然“嚯”地站起了身來。她驀然剎住了哭喊聲,她的那雙哭得通紅的眼睛像兩團被怒火燒紅了的火球,望準了他。她用一條手指指著他的鼻子:

        “你媽為什么不死?為什么要輪到我媽?姆媽啊,姆媽!我可憐的姆媽!——”

        文宇說:“你媽這樣了,我也很難過。但,但你怎么能這樣說話呢?”

        她二話不說,騰地沖上前來,左右開弓就給了文宇兩個大耳光。當時一切都很混亂,文宇只見到莉云那張閃著淚光的面孔在他眼前一晃,接著,耳腔中便留下了“嗡”的一片空鳴聲。至于為什么說她真的是打了他呢?那是在事后,他先是覺得左臉頰上有點麻,他伸手摸了摸;接著,右臉頰上的麻的感覺也上來了,而且還熱辣辣的,有一股熱氣在他的鼻腔中上躥下跳。這時,他才確信:他挨揍了。就這些了,接下來發(fā)生了些什么,他的記憶一片空白。仿佛那個時段,那若干分鐘,在他生命的進程之中永久地消失了。

        就是從挨那兩下耳光開始的,他感覺長期隱蔽在他心角中的那團陰影被驅(qū)趕了出來。它們擴散了,無限大地擴散開了去。而那只古堡幽靈,魔瓶的瓶蓋拔去的剎那間,它逃逸了出來!一下子,他被推入了一個漫無邊際的黑暗世界中去了。

        這是他抑郁癥的首次發(fā)作。從此他便告別了陽光燦爛的日子。情緒時晴時雨,而八年前的那回發(fā)病則一直延續(xù)至今,他感覺自己正往叢林的深處走去,這是一片你永遠也甭想能找到出路的原始森林,他想,總有一天,他將餓死渴死凍死累死在其中。

        然而在此一刻,他還是好好的,他正游蕩在繁華的英皇道上,他的心中充滿了向往的陽光。他盼望著他的莉云能早日到香港來與他團聚。他想象著日后他倆生活的美景。以莉云的美貌、聰明和一手漂亮的鋼琴奏技,她會在這塊自由的土地上很有發(fā)展前途的。她會成功,她會出名,她會讓大家都來羨慕她:非但羨慕她的成就,而且還羨慕她有一個美滿的家庭,一個深愛她的才華出眾的作家丈夫。他想,他要讓她得到這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渴望能得到但又無法得到的東西。他要讓她成為世上最幸福最幸運的女人!他如此想著,便自己給自己扮出了一個傻乎乎的微笑來。他信步跨進了一家西餐店里。他望著穿黑西服的女領(lǐng)班大聲地喊道:

        “請給我上一份最貴最豪華級的圣誕大餐!”

        但對方卻愣在了那里。她笑而答道:“先生,圣誕臨近了,但圣誕節(jié)還沒來到呢。敝店歡迎您在圣誕之夜大駕光臨!我們一定為您準備一份豐盛的晚餐?!?/p>

        凌晨三點,在香港。

        文宇像一頭困獸,在他居所的大廳里不停地來來回回地兜著圓圈走。每回的半夜時分,當他的驚恐癥發(fā)作時,他都會采用同樣的“作戰(zhàn)”程序:先沖上露臺向下張望,然后思想斗爭,然后自我說服,然后尋找慰藉,然后——然后便回到客廳中來,用狂行疾走的方式來麻醉自己、來疲勞自己、來體罰自己,來狠狠地將那個在危險邊緣地帶徘徊不決的自己無情地擊倒,然后,那個神志健全的自己便會將那個病態(tài)的自己拖回到安全的地域里來。

        這么久了,他已琢磨出了一套自我解救的方法。而且行之有效。但,你一定會問,難道他家中沒人嗎?有人。當然,這一回他的妻子不在家,她到悉尼度假去了。然而即使在家,她也不會搭理他的。她在她的房中佯裝睡著——這著最要命,假如她真是睡著,那倒反而好了,反而會讓文宇的情緒容易趨于平靜。但她是個易驚醒之人,只要一聽到文宇房中的疊架床上有動靜傳來,她便馬上會清醒過來。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屏神細聽,聽著他如何從房中出來,如何走到廳里,如何拉開落地門走上露臺去,然后過了一會兒,又如何從露臺上回到客廳里來。沒事,始終沒事。文宇還是原先的文宇。他毛發(fā)無損地在客廳里兜圈走動,不時地將這里那里弄出些聲響來。但他瘦削如柴,氣色也極差,黃中帶灰,灰中泛黑。尤其是他的那對惶恐的眼神,莉云望一眼,便能從中讀出他的那種萬念俱灰的絕望感來。

        莉云不是不懂這種病的后果。自從文宇患病后,她便偷偷地買了不少有關(guān)心理和精神類的書籍來閱讀。她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不是他死便是我亡。如此結(jié)論讓結(jié)論的得出者都嚇出了一身冷汗。但不管怎么說,除了這個結(jié)局之外的第二種可能性是不存在的。難怪文宇要說她是個聰明絕頂?shù)呐肆?,如此深奧的心理課題,她僅憑了幾冊科普讀物便能悟出其中的奧秘來。

        除了太太之外,文宇還有兩個女兒。小女兒穎怡在國外念書,故在家的時間有限。但大女兒穎姿是與父母同住的。凌晨三點,尤其是周末的深夜,穎姿通常還沒睡。以前,她老喜歡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fā)里放錄像帶看。這幾年來,自從父親的病情愈趨嚴重后,她便將看帶的陣地轉(zhuǎn)移到了自己的睡房里去。每次,當文宇在床上翻滾折騰無法入眠時,他都能清晰地聽見從女兒房中傳出來的音樂聲和電影里的對白,以及女兒看到入戲時所發(fā)出的“咯咯咯”的笑聲。然而,就當文宇從自己的房中走出來,走向通往露臺的落地門時,女兒房中的電視機錄像機以及電燈都會同時熄滅,本來還閃開了一線的門縫也會被輕輕碰上;繼爾,便傳出房門保險鎖的“咯嗒”一聲響。文宇實在不明白他的家人為什么對他的病痛會如此麻木不仁?甚至還有了點視若洪水猛獸的味道。有一次——也就是當他的焦慮感稍微減輕,還能有一小片思想空間留出來時——他就此疑問與穎姿有過一次談話。他說,爸爸現(xiàn)在的身體與精神狀態(tài)都非常差,我也說不上點什么,但總有一種惶恐感和焦慮感藏在了身體的某個角落里。你知道嗎?穎姿,這種感覺實在是件痛苦不堪的事。當你每分每秒都不得不面對它時,人想到的只有一個字,那便是:死。因為只有死,才能讓你徹底了斷這一切!

        但穎姿的那雙大眼睛毫無表情地望著他,似乎她面對的是個素無謀面的陌生人。再說了,就是說了這種話的陌生人也會引起他人的惻隱之心啊。但她沒有。她欲言又止。文宇說,你想要說什么盡管說,爹哋都可以理解。她想了想,道:爹哋,我們能不能換個思路來談?wù)勀?文宇說,換個思路?那就換個思路吧。她突兀地問他道:

        “你說你有病,整天裝神弄鬼的。究竟你的病是真的呢?還是假的?”

        “什么?——你說什么?”文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縱然會想到一千種可能,也不會是這一種。

        “這個疑問不僅是媽咪的,而且也是我和穎怡的——關(guān)于你的病我們?nèi)私涣鬟^看法?!?/p>

        文宇感覺自己的焦慮感像一團原爆時的蘑菇云直沖天庭,一下子將他思想的空間全部給遮黑了。他說道:“你你你,你們你們你們……”但他既“你”不出個頭緒,也“你們”不出個名堂來。而那種死亡的感覺又急速地潮漲上來,瞬間淹沒了他一切正常的思維和意識。它們迅速地演變成了一種狂躁的沖動,他想飛奔出去露臺,跨過欄桿,當著女兒的面一跳了之!但他克制住了自己,他克制的方法是用自己的指甲掐進了自己的肉里去,他讓它痛讓它流血,他知道,這樣肉體折磨會減低他危險的沖動感。他的雙手在劇烈地顫抖,他相信,他的臉色也已變得蒼白如紙了。他感覺有塊沉重的什么壓在了他的胸區(qū)位上,透過他的胸壁,他的手掌能感覺到自己心臟的快而細的悸動。他頭暈得想嘔吐,意識也開始變得朦朦朧朧的了。朦朧之間,他聽到女兒還在說些什么。她說:

        “你說你病得不輕,但你又能一本一本的書寫出來?”

        文宇望著穎姿,他不想說什么,事實上,他也說不出什么來。他只想聽她再說下去。

        穎姿停頓了一會兒,繼續(xù)道:“你和媽咪財產(chǎn)一人一半;這不錯,這很公平。但你的書呢?你的名聲呢?你作家的地位呢?媽她不只是想當個作家的妻子,她也想成為一個名符其實的作家?!?/p>

        文宇的心跳加速到120以上了。除了心跳,還有呼吸困難,他感覺有一只無形的強而有力的手正掐死在了他的喉嚨處,他將很快會窒息而亡。但他努力使自己保持鎮(zhèn)定:一種顫栗的鎮(zhèn)定。他只想聽下去,他的意識的一部分還是清醒的,他知道事情只差一線就要踩入門坎了。

        穎姿的眼神在她父親的臉上游移著。她突然說道:

        “……SoI have a suggestion.(我因此有個提議)”她突然說了一句英語——此舉意味著:她以下的說話會含有相當?shù)乃矫艹煞帧R上,她又將話語改成了中文,“你已寫了不少本書了,難道你就沒有想過將其中的一本或兩本以媽的名義發(fā)表、出版嗎?假如你肯這樣做的話,我想,形勢便會完全改觀。媽的心態(tài)平衡了,而你,也不再需要裝瘋賣傻了;家庭間的關(guān)系不就可以相安無事了?”

        就這個話題,其實,直到很久之后,文宇才與穎姿間有過一次正式的意見交換。他告訴女兒說:你不是個作家,你也許不知道,也不理解。財產(chǎn)可以平分,但作品不行。因為,這里也有個血緣關(guān)系的問題。這和母親與子女們的關(guān)系相般若。再窮再生養(yǎng)眾多的母親也都不會肯割舍她任何一個孩子出去的。每個孩子,是丑是美,是聰明是笨拙,都是母親的心頭肉。假如有一天,走來一個人販子,他勸那位母親說,你生了這么多孩子,就賣一個給我吧!你這不既可以減輕負擔又可以將賣得的錢銀讓其他的孩子們生活得更好更寬裕些嗎?你說,那當母親的能肯嗎?她寧愿大家苦在一塊,餓在一塊,哪怕死,也都死在一塊!這個道理,你懂嗎?女兒很冷淡地聽完父親說了這一席話,道,既然如此,哪你就當我沒說過罷了。

        但怎么能當她沒說過呢?她當時不就明明白白地向她父親提出了那么個所謂的suggestion的嗎?只不過在當時,文宇聽了女兒的這番話后,精神再也支撐不住了。他頭痛欲裂,心慌與窒息感都快將他置于瘋狂了。他只能對穎姿擺擺手說:“你……你快別說了!”但穎姿說,她本來就不打算說的,這不是你叫我說的嗎?還說:“你盡管說吧,我能理解”的嗎?

        她哪里知道,此刻的她那可憐的父親離精神的徹底崩潰只差一步之遙了。

        文宇又做夢了。不過這一次,他的夢境有了新的進展。他艱難的跋涉終于讓他攀援到那座峰頂上去了。他發(fā)現(xiàn):這只是一小塊平臺,小到容他一個人在此站立后,幾乎就不留下什么回旋的余地了。平臺有兩條出路,一條是他從那兒攀登上來的通道;另一條則是一根獨木的樹干,一端橋架在平臺巖石的隙縫間,另一端則伸向虛空黑暗的深處。在文宇的潛意識里,樹干的另一端也應(yīng)該是搭放在對面的另一座山峰之上才對,只不過是夜霧太濃,將它遮蔽了,讓人無法看清。樹干是原木的,褐色粗糙的樹皮間包附著厚厚的青苔層,仿佛是哪個明清年間的深山采藥人,斧鑿下了一棵大樹的巨軀,然后再架橋而成為了一條罕有人知的山間通道。

        其實,文宇的夢境之所以會陡然向前邁出一大步的直接原因是和他白日里的生活經(jīng)歷分不開的。

        他知道莉云老是想方設(shè)法用語言、動作乃至表情來對他進行挑釁,向他施壓。但他遵循醫(yī)囑,竭力回避與其作正面的沖突。甚至與她有任何單獨相處的可能性他都盡量避開:惹不起躲得起么,人人都這么說。但這于夫妻,尤其是像文宇和莉云這對夫妻,還是頗有難度的。有一次,不知是在怎么樣的一種上下文的境遇中,他沒能按捺住自己。他說了一句類似于她母親去世的那一回,他反詰她的話,於是,便交上火了。而他再想避當然也就避不了了,一切變得不可收拾。他感覺自己的靈魂被一頭叫“驚恐”的魔鬼所劫持了。他的喉管被人愈來愈緊地掐住,掐住,更掐住。他快窒息了。他痛苦地揪著自己的頭發(fā),他像一頭發(fā)了狂的野獸,在客廳的地毯上打起了滾來。

        他記得那次大女兒穎姿也在場。她們娘倆站一邊,觀看著他如何“表演”。而他則一人獨自在一種有口難辯的焦慮中煎熬,焦慮感漸漸演變?yōu)橐环N狂躁型的沖動,他渴望去做出一些可怕的,驚天動地的事件來報復他自己而不是別人。莉云突然就開口了。她向女兒說,去,去把露臺的落地門拉開,看他還有點什么更“厲害”的新招使出來,也好給我們開開眼界!但女兒并沒照她母親的話去做,她只是睥睨了她父親一眼,又從鼻子中哼出了一聲冷笑來,便轉(zhuǎn)身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去。房門在她的身后被重重地“砰”上了——本來么,這一切又關(guān)她個屁事!

        莉云于是只能親自走過去把門拉開了。她伸出一只手來,向躺在地毯上的丈夫作出了一個“請”的動作。她說,你就不要學地驢打滾了,行不?也不必又喊又叫的——這又何苦來哉?告訴你,沒人吃你這一套!假如你有種,你還有一點兒男人的剛烈和血性的話,你就從這樓上跳下去,一跳了之!你敢么——你這個無賴!這個窩囊廢!

        文宇躺在地上,他已精疲力盡。他迷惘的目光自下而上地望去,他感覺她老婆的身影顯得異常的高大。他還覺得這眼前的一切:天花板、吊燈、墻角線、家具都像是在水中浮沉。難道莉云有說錯嗎?她說得對哇,對極了!他缺乏勇氣——他真是個膽小鬼,一個窩囊廢!尤其是騰空的一剎那,他沒膽量去作嘗試。除此之外,他還想象過各式各樣的自殺方式:吃大劑量的安眠藥……還有電殛、氰化鉀、上吊,他一樣樣地想過來,再一樣樣地想回去。但他就始終作不出一個決定來。其實,也沒什么太根本的原因。他老覺得雖然痛苦,但他還能堅持,他還有時間,他還想再拖一拖。不管用什么方式,這事說干不就干了?那還不容易?他望著站在他面前的那個高大的黑影,暈了過去。

        凌晨三點。哈利波特的世界于瞬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現(xiàn)實世界仍是一個被無窮盡的痛苦重重圍困了的世界。冷汗如注,驚悸、窒息感、全身的肌肉幾乎沒一處是好的,它們都在酸痛,在潰爛……他再也睡不住了,他坐起了身來。他的下一步就是要去到客廳中兜它幾百個圓圈,瘋走一通。他開啟房門跨到了客廳里去,他聽到穎姿的房門暗鎖“嗒”地上了掣,房內(nèi)的燈光也隨之熄滅了。他一個人站在了黑咕隆冬的客廳中,他雙膝一軟就跪了下來。他淚流滿面地向上蒼呼救:仁慈的上帝啊,究竟何時你才能讓我擺脫這片無邊無際的苦海呢——上帝啊,上帝!

        應(yīng)該說,年過半百了的莉云仍是個很有風韻的女人。她少女時代的那種鋒刃般的亮麗在她年過四十后開始變得渾圓,渾圓不單是指她的身段,還有她的那股從里往外透的不可言達的氣質(zhì)。她變成了一塊體積龐大的磁鐵,內(nèi)斂著無窮的女性魅力的磁鐵。

        現(xiàn)在,她已是個十分富有的女人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富裕,這一種社會定位,日積月累地打磨著她的氣質(zhì),它將她打磨成了今天的這般模樣。就在那個圣誕前夕,文宇游蕩在英皇道后的不幾年,莉云便利用會夫的名義也申請到香港來定居了。應(yīng)該說,之后他倆的事業(yè)一路都很風順。除了主觀因素外還有客觀的。那本來就是個中國歷史上千載難逢的打造富翁的時代。

        這當然讓莉云的自我感覺十分良好。這種發(fā)自于內(nèi)心的優(yōu)越感是她外部舉止形態(tài)上的那種藏不了也挾不住的貴氣的精神內(nèi)核。別人說不清它是什么?它在哪里?但它無時不在無孔不入。人們仰視她,而她則理所當然地享受著這種仰視。當她目不斜視地從簇簇人群之中穿行而過時,她感覺她像一位女王。

        什么都跟上了,都與時俱進了,都能令她心滿意足了,除了一樣。那便是她的琴技。她覺得:她將永遠地被愈來愈多的后來者無情地拋到身后去。當年令她的美貌更加錦上添花的那樣東西,到了今天反成了她的一塊心病。不是說她彈不了肖邦的“波蘭乃茲”,只是她那套陳舊的琴技和樂曲理解早已框死了她可以在鋼琴演奏上更上一層樓的所有的可能性。如今,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往琴凳上一坐,就能輕松自若地奏出強過她美妙過她十倍的肖邦來。形勢擺在那里,她再也不可能在這一點上理直氣壯,傲視眾生了。一碰上藝術(shù),一碰上音樂這個話題,她就矮人三分,都有些灰頭土臉的感覺了。這讓她心存焦慮和郁悶。

        但最要了她命的還是文宇。文宇這些年來在文學上取得的愈來愈高的成就讓她相形見拙,讓她心理失衡。別人或者離她都遠了點,文宇可是她最現(xiàn)成的,也是最無從躲避的人生參照物。當年的那個被她判決為在琴藝上絕無前途可言的青年文宇,如今竟然成了個作家,而且還是個聲名鵲起的大作家!不錯,他老了,但她不也一樣老了?不錯,她富了,但他不也一樣富了?為什么他就一定要在某一方面高出她一截來呢?她已屢次作出暗示,但她知道,丈夫即使在什么方面都可以忍讓她,唯在這一點上是不行的。而她卻愈來愈承受不住了:她不想當個作家的妻子,因為她不想做月亮,專事反射太陽光輝的月亮。要知道,她自己就是一顆永遠不落的太陽!故,最令她惱火的事情是:誰在公眾場合稱贊文宇,稱贊文宇的作品。而且說說又說到了她的頭上來,說你真是好福氣喔,嫁了個這么個有財運又有才華的作家丈夫,做女人的還有什么可再圖的了?她恨,恨不得將那已快要冒升到她嗓子眼里來的所有的怨恨都化作一口臭痰,“呸”地唾到了那個說話者的臉上去!

        于是,一種無形的對立便形成了。這還不是個一般性質(zhì)意義上的對立,這是一種你死我活的對立:莉云走向了極端。她將文宇創(chuàng)作出來的每一部作品都看作是對她自尊的一次無形的傷害和挑釁。而偏偏,文宇病管病,作品的產(chǎn)出量卻十分驚人,且絕不因為疾病的干擾而受到任何影響。創(chuàng)作反倒變成了他那痛苦的精神軟體得以寄生的一枚生命的硬殼。他思若泉涌,且創(chuàng)作的手法與思維都常常異峰突起,讀來教人忍不住地拍案叫絕。因而,他的每部作品,一經(jīng)發(fā)表,都相當成功。當然,這對莉云的傷害也就更大,直覺告訴她,她必須毀了“他”,否則“他”將把她給毀了。這里的所謂“他”是指他精神、肉體、創(chuàng)作能力以及成就的綜合稱謂。事實上,事情也可以反過來理解:假如有一日,文宇的創(chuàng)作時空遭到了徹底的封殺和剝奪,他的精神不日也將崩潰,而精神崩潰的直接后果便將導致他肉體的消滅。這三者原為一體。

        她檢視了一遍自己仍存的全部優(yōu)勢,便以一個女人的姿態(tài),義無反顧地踏上了一條不歸之途。

        她接觸男人,首先以述其苦衷為開場白的。其后再談及她婚姻的不幸,以及由此而引致的性苦悶,性壓抑,如此這般。最后總結(jié)說,假如我老公能像你就好啰——可惜不是。于是,于是便大事告成了。女人要在這方面攻克一座男人的堡壘還不易若反掌?再說了,她至今仍不乏性的誘惑力,尤其對中老年的男人們而言。其實,在所有這些性伴侶中,能真正讓她作出傾心傾情者并不很多。在她內(nèi)心包藏著的是某種畸形而又可怕的報復心理。

        Peter就是其中的一位從性到情都令她迷戀的男人。Peter決不是什么洋人或華僑,他姓張,其實也是個地道的上海人。只是他們那代人在離開校門踏上社會之際正值中國的改革開放浪潮開始澎湃之時。Peter就是為了迎應(yīng)潮流的需要而起的一個洋名。后來,他索性連中文的原名都省卻了,讓人們改叫他“張彼得”了。張彼得在上海的一家報社的國際部任職記者兼編輯。這頂無冕之冠在當下的中國是很管用的,這是件斂財與沽名的雙重利器。而他更可以利用記者的身份與便利以及相關(guān)企業(yè)的財力贊助經(jīng)常去到世界各大都市與莉云幽會,神不知而鬼不覺,那次悉尼的酒店之夜便是其中的一回。

        張彼得長得英俊高大,一表人才。他的最大好處是他的性格優(yōu)勢。他體貼溫柔,甜言蜜語。盡管女人們都知道他在說假話,但凡女人都吃這一套。再說了,他還小莉云十來歲,如此年齡的男人正是莉云最向往的:性的成熟與技巧恰好都在人生的那點坐標上相交。與他在一起,莉云產(chǎn)生的錯覺是:她比他小了十來歲。他對她肉體的贊美令莉云聽了一回還想再聽多一回。她說:

        “我真像個三十歲的少婦?”

        他說:“你要聽真話呢還是假話?……”

        還沒等張彼得說完,莉云就搶白了上來:“假話——我只要聽假話!”

        “假話是:你不像?!?/p>

        “那真話呢?”

        “真話是:你非但像,而且還不到三十!”

        她奔過去,一把摟實了他的脖子,她拼命地親吻他。另一次,他倆在床上纏綿夠了,他剛騰身而起,準備進入實戰(zhàn)狀態(tài)。她卻突然發(fā)難了,說,且慢。她非常了解這一刻的男人的“猴急”心態(tài)。她問:

        “文宇的事你到底打算怎么來辦?”

        “什么怎么來辦?”

        “封殺他,搞臭他啊?!?/p>

        “……有那必要嗎?”

        “什么?!”

        “是。是。是。”張彼得一連說了三個“是”。

        “遵命。一定遵命?!逼鋵?,以當時的張彼得的身份、地位與能耐,他根本就無法來“封殺”或“搞臭”一個像文宇這樣的作家的。他只是信口胡應(yīng)一番罷了。他只想趕緊吃到那口他想吃的。等到事情辦完了,兩人都赤裸而又疲憊地躺在了床上,眼望天花板出神。Peter吸了一支煙,他說,你怎么不去找孫麻皮想想辦法呢?

        “孫麻皮?這人我一見就惡心!”

        “惡心是一碼事。但你要辦事又是另一碼事啊?!?/p>

        “他能行?”

        “為什么不?他在電視臺工作,影響的覆蓋率要比我們這種平面?zhèn)髅礁叱龊沃潦?”張彼得終于用一招太極法將那樁棘手的“任務(wù)”推擋了出去,且不露聲色。“以你的這套招式,他會很受用的?!彼蛩器锏卣A苏Q?,言罷便“嘿嘿嘿”地兀自笑開了。他知道莉云是很喜愛聽這一類話的。

        找孫麻皮,應(yīng)該說是找對人了。孫麻皮是上海一家電視臺的文藝部副主任,自己也算是個三四流的作家。沒寫過什么像樣的東西,卻老喜歡拿著那張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會員證到處讓人過目。當然,最重要的還是他的工作性質(zhì):電視臺文藝部,那還了得?況且還是在上海。故,就是全國一流的作家藝術(shù)家見了他,也都得禮讓三分。這讓他的自我感覺很不錯。然而,孫麻也有孫麻的惱心事。沒像樣的,拿得出手的作品,這是其一。其二是:眼看快要到退下的年齡了,頭銜前的那個“副”字總沒見能有被甩掉的希望,這讓他心有不甘。其實,幾年前,他是有過一次機會的。當時,那位主任因收受賄賂一事讓他給抓住了把柄。他毫不含糊,立馬采取了行動。他組織了一批人馬對其行為以及“流毒”進行了狠揭猛批,并及時將結(jié)果呈報上級領(lǐng)導。事情的進展一直十分順利,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那位倒霉的主任被撤了職不算,還落了個“雙規(guī)”的下場。形勢的突變是在最后關(guān)頭產(chǎn)生的:孫麻仍任他的副職(盡管他立場鮮明地與腐敗分子作斗爭的精神得到了有關(guān)領(lǐng)導的肯定和口頭表揚),上頭從外單位調(diào)了個人來當主任。任命宣布的當日,孫麻像被人當頭淋了盆冷水下來,涼了身子也涼了心。好不容易搞掉一個主任原來是為了讓另一個主任來重新坐在他的頭上指手劃腳,拉屎撒尿!這自然令他很不自在,不自在不說,新領(lǐng)導因為孫麻整人一事反倒對他產(chǎn)生了防備之心,說,十麻九刁,這話不假。他當年搞得了李某,下回就搞不了我王某?如此工作環(huán)境讓孫麻如何能提得起干勁來?他不無感慨,說,中國的事難辦哪,說怎么就怎么了。北京中央都如此,更別說我們這些芝麻綠豆官了。

        說起張彼得和孫麻,其實,也都先是文宇的朋友。是文宇的朋友,當然也就是莉云的了。應(yīng)該說,他們見到莉云的第一眼就已被她的姿色和風度所迷倒。只是在當年,因為種種原因,不便也不敢有非分之想。如今形勢有變,現(xiàn)成的空子哪有不鉆之理?今天的社會不都提倡個性解放嗎?但什么叫“個性”呢?孫麻有一次在席間如此解釋。他說,這就是要讓每“個”人的“性”都能得到解放。他的俏皮話逗得一桌男女都哈哈地笑開了懷。

        但必須說明的一點是:在莉云這件事上,張彼得與孫麻皮所懷的心胎卻是各異的。張彼得純粹是為了個“玩”字。他是個這方面的“玩家”。十八二十的他要,四五十歲的他也要。他說,就像紅燒肉與土雞煲,各有各滋味。老女人,尤其是帶點兒性饑渴的老女人的風情又哪是十幾二十的少女們所能比擬的?她們在干事時眼中所放射出來的那種帶獸性的光芒,讓他心旌搖蕩性欲蓬勃。

        然而,與他相比,孫麻的內(nèi)心世界則要顯得復雜和陰暗多了。

        表面上來看,孫麻與文宇是一對好朋友。但背地里,孫麻妒嫉文宇都快要妒嫉到骨子里去了。有了此“財”,還有那“才”;有了這財那才的居然還能功成名就,讓人仰慕。有了所有這一切還不算,還能晚晚都擁著一個漂亮迷人的老婆一覺睡到大天亮,世上的好處這不都讓你一個人給占了去?然而,又有誰會想到呢?如此般配的一對夫妻會反目成仇。人最怕的是什么?是后院失火。如今文宇面對的正是失了火的后院!而且,這還是場救不滅的大火!

        因此,當莉云那次打電話約他出來喝咖啡時,他一點都不覺得意外。他甚至是一路哼著小調(diào)去到那家位于陜西路上的咖啡館的。他已胸有成竹。他坐在了莉云的對面,隔著桌面上跳躍的燭光,他一臉的麻洞都隱匿在了一團曖昧的笑意里。他說:“你是知道那種病的后果的——是吧?”

        “你說的是誰的什么病?”

        “你說呢?”

        “你……你是指文宇?……”

        “除了他,還能有誰?”

        “他是在裝瘋賣傻!他……”

        “唉,”孫麻伸出一只手來,擱在了燭光的跟前,莉云能清晰地見到他手背上黑茸茸的汗毛?!澳慵热患s了我來談,我可不想聽假話。”

        莉云感覺血液一下子就沖上了她的腦門,她想發(fā)作。但她凝望著他,在搖曳不定的燭光里,她努力地捕捉著他臉上的神情。終于,她的頭慢慢地垂了下去:“嗯?!彼穆曇糨p若蚊鳴。

        “你非但了解他有病,而且已病入膏肓?!?/p>

        “嗯?!?/p>

        “還有,根據(jù)我的判斷,你是一早對他所患的那種古怪的精神類疾病作過研究的。你非常清楚這種病的起因以及后果?!崩蛟频难矍俺霈F(xiàn)了在她床底下放著的那一厚迭一厚迭的有關(guān)抑郁癥的參考書籍和科普讀物。她從她喉嚨的深處第三次發(fā)出了“嗯”的聲息。

        “那不就行了?那我們不就想到一塊兒去了?莉云,其實,我是很同情你的。我和你一樣,十分厭惡文宇……”

        她朝著他抬起了臉來,她看見他那一臉的麻孔都擴張開了,它們形變了,變成了一粒??蓯鄣臋E圓體了。“你以為殺一個人就非用刀用槍用氰化鉀不可嗎?扯淡!對于當今的科技手段而言,再周詳再縝密的殺人計劃都是漏洞百出的。驅(qū)趕一群羊——或者只是一只——至懸崖的邊沿,讓他前無進途后無退路。他最終跳崖那是他的事,與你我與任何人都無關(guān)?!?/p>

        對方說這段話的時候,莉云一直望著他的眼睛他的臉。她發(fā)現(xiàn),說話者臉上的麻粒又開始收縮了,而且是急遽地收縮。很可能是跳躍著的燭光制造出來的某種幻覺,她感覺那張臉上的麻洞都填平了,反而正常的皮膚凸了出來,形成了一臉肉麻兮兮的疙瘩。莉云突然感到有一種陰冷的恐怖在她的心中不露聲色地漫延開來,它們開始沁入她的靈魂了,它們徹底地控制了它。她不由自主地由內(nèi)到外打了個寒戰(zhàn)。

        但孫麻的感覺卻不一樣。他覺得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打到點上了。他已將莉云徹底給俘獲了。他從桌的對面站起了身來,他繞過桌子,坐到了莉云的身邊來。他那雙多毛的手將莉云的一只手捏在了中間,他的兩只手在她的手心與手背上來來回回地搓摸著。莉云驚恐地望著他,她說:“不!”但孫麻不以為然,他將身子靠近了過去。她再說:“不!不!”但她愈不,他愈來勁。他說:“我倆擁抱一下吧——黑漆漆的,反正沒人見著?!彼f:“不!不!不!”但他還是不由分說地將她摟在了懷中,說:“你又不是什么黃花閨女,別人抱得,我就……”突然,莉云伸出了一只手掌來,她“啪!”地一下,清脆而響亮地扇在了那張麻臉上。

        孫麻一下子就呆在那兒了,他用手摸著自己挨揍的臉頰,不知所措。周圍桌上的人聽見聲響都齊齊轉(zhuǎn)過了臉來。他們都無言地注視著這對不知是夫妻、戀人,還是偷情者的爭執(zhí)和互毆的場面。

        莉云搶起了她放在沙發(fā)上的手袋,奪門而出。外面的街上已下起了毛毛細雨,她沒帶傘,她纖細的高跟鞋敲打在水汪汪的街面上,一路飛奔而過。在她的身后,那幅閃爍著“上島咖啡”的霓虹燈牌在雨色迷蒙的夜的背景上漸漸遠去了,模糊了。

        文宇常做那同一惡夢的某個遠因是源于他在數(shù)年前看過的一套港臺制作的時論節(jié)目。該節(jié)目的主旨是針砭時弊,論政談經(jīng),縱橫天下事。無論是大陸的香港的臺灣的乃至全世界每個角落里發(fā)生的大小事件,只要與民生民權(quán)民主民風有關(guān)的,它都會拿來發(fā)一通議論。在貌似公正與中立的觀點的背后,往往隱含了這家香港的官辦電視臺的某種鮮明的政治立場。在那次的節(jié)目中,有一段是攝制組在內(nèi)地的某個市鎮(zhèn)上拍攝到的一個真實的自殺場面。短片的開頭是一個男人站在了一幢六層高的公房的房頂上,嚷嚷著要自殺,要一死了之。他說他下崗了,又欠了一屁股永遠也還不清的閻王債。老婆跟人跑了,小孩只有五歲,而他養(yǎng)不活他。這人活在世上還有什么意思?

        文宇記得在他看完這則短片時,他也曾對片中的人物情狀感慨了好長一段時間。但此事已經(jīng)過去好多年了,文宇滿以為他已把它完全給遺忘了。但想不到的是:它又在他的夢中變了形地再現(xiàn)了。又過了很久,那時文宇的疾病期已完全結(jié)束了,當他再次回想起那位墮樓者和那個怪夢時,他還有了另外一個聯(lián)想。那是他在青年時代讀過的魯迅先生早年創(chuàng)作的一個叫“復仇”的短篇。文章中的那種詭異乖張的氛圍令他感覺震撼,但他卻不甚明白魯大師究竟想要表達點什么?現(xiàn)在,他老了,連他自己也成了一位著作等身的作家了,他當然已徹底領(lǐng)會了魯文的精神內(nèi)涵了。

        就當莉云與孫麻間的交易發(fā)生卡殼,有待進一步協(xié)調(diào)時,文宇的夢境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戲劇性的改變。我早就說了:夢境就是作夢者白日生活的心理投射,而焦慮抑郁癥病人作的夢更是如此。持續(xù)的驚恐感彌散成了夢的抑郁氛圍,而肉體上難以承受的痛苦所演繹出來的則是夢的扭曲了的荒唐的情節(jié)。如此原理適用于文宇之夢的從前以及往后。

        夢境開始改變的那個白天,文宇去就診了一位新的心理治療師。那是位英國人,他說話時,語調(diào)輕柔而溫和,給人以一種美妙的心靈撫慰感。他問了文宇若干問題后便用眼睛望準了文宇的眼睛,不語。文宇有些不自在了,他望向了別處。但醫(yī)生說:“Look at me,please.”文宇又望了回去。

        “If——”他開始說話了,但他只說了一個字便頓住了。文宇的目光再度跑神,他凝視著透過百頁窗簾射入醫(yī)務(wù)所來的秋日的陽光,有塵粒在這明亮的光束中飄浮不定。但這次,醫(yī)生并沒將文宇的目光喚回。

        “If you are going to commitasuicide——(假如你打算自戕的話——)”他將每一個字的每一個音節(jié)都咬得特別清晰特別緩慢——可能是為了加深聽者的印象?文宇不由得抬起了臉來,他望著心理治療師的那圈花白的蓬松的落腮胡和一雙正一眨也不眨地凝視著他的淺藍色的眸子。他聯(lián)想到了溫暖的大西洋的海水?!癐 could possibly tell you what is untold in her mind(我或許可以告訴你她不曾說出口來的那句潛臺詞)”

        “Who do you mean? (您指的是誰?)”

        “Your wife.(你的妻子。)”

        “Well……of course.(那……好吧。)”

        “She will tell herself:at last, I have go tHIMdefeated!(她將告訴她自己說:我終于將他給打敗了!)”

        “……Isthis the truth?(真是這樣嗎?)”

        “Yes,it is.(是的,是這樣。)”

        “So Why?(那又是為了什么?)”

        “No reason.(不為了什么。)”

        “Ok……”他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來,一口似乎已經(jīng)積壓了大半輩子的長氣來。他覺得那大胡子更溫暖,藍眼眸更大西洋了。也是在那一次,醫(yī)生還告訴了他有關(guān)他兩個女兒對待這件可怕事件的心態(tài):她們當然會因為永遠失去了她們的親生父親而痛苦;但她們更會因為從此甩棄了一只麻煩的精神包袱而感覺輕松。故,你的死,對于你自己以及仍將活下去的人們來說都是無意義的——毫無意義?!癓ookatme.”他再次發(fā)出指令。當文宇的目光與他的藍瞳再次相遇時,他感到的不僅是大西洋的溫情,還有大西洋的深邃。他信任了他。他因為他能捅破說穿那個長期隱蔽在他心底的欲望的郁結(jié)而如釋重負。

        “Meaningless!(毫無意義!)”醫(yī)生說。

        “Meaningless.(毫無意義。)”文宇說。

        莉云一離開上島咖啡店的門口就已經(jīng)后悔了。但她還是一路奔跑著離去,她讓那細雨沒頭沒腦地將自己打了個濕透。因為,這是另一種平衡,平衡她內(nèi)心的虛怯以及悔恨交加。

        但兩天之后,她又主動給孫麻打電話了。孫麻倒沒有太生氣,只是語調(diào)上冷淡了些。她說,很對不起喔,這是她一時的沖動所致。她向他真誠地道歉。孫麻在電話線的那頭“嘿嘿”地干笑了兩聲。他說,道歉也就不用啦,以后知道該怎么辦就是了。于是,她又約他見面?!安粫质恰蠉u’吧?那地方我可是沒面子再去了?!?/p>

        “那就去‘兩岸’吧,愚園路北京西路口上,整天整晚都亮著檸檬黃燈光的那一家呢?”

        “好吧——就去那兒。”

        兩岸咖啡店里不點燭光,每張桌面上都擺放著一座青銅臺燈,臺燈戴著一頂色彩斑爛的玻璃拼花傘罩。光線因此也相對要明亮多了。莉云隔著桌子將一疊紙包著的什么向?qū)O麻坐著的方向推了過去?!靶⌒∫稽c兒意思,望笑納?!睂O麻打開紙包,發(fā)現(xiàn)里面裝的是兩疊厚厚的人民幣,便立即喜笑顏開了。他說,還弄這一套啊。你說吧,你打算怎么辦?莉云道,這還用問我?你才是這方面的高手哩。孫麻想了想,道:“那炮彈呢?”

        “炮彈?什么炮彈?”

        “我這里的炮筒和炮座都是現(xiàn)成的——這點不假;但炮彈卻一定是要你來提供的啊。”

        莉云聽罷便笑了,她明白了“炮彈”的含意了。她東拉西扯地說了一些,但她以及他的心中都明白:這些所謂的“炮彈”不是啞彈,就是即使發(fā)射了,也不可能造成有殺傷力的那一種。

        孫麻說:就這些了?巧媳婦難煮無米之炊哪。我問你,文宇的作品有抄襲的成分沒有?或者找個“槍手”,寫完后再作些潤色之類的?要知道,如此情形,在當今文壇上都是很流行的。

        莉云道,即使有,我也是被蒙在鼓里的那個人。

        孫麻又道:文宇他外文好,難道他就不可能搞點兒“拿來主義”的花樣?當年連曹禺寫《雷雨》時也搞那一套。

        莉云道,你這個人怎么老朝這方面去琢磨呢?我不是作家,我可以告訴你,我在這方面缺心眼。

        孫麻笑道,什么叫“重磅炸彈”?這就叫“重磅炸彈”!一炮轟出去,不夷他成一片平地,我不姓孫!

        孫麻說的那最后一句話著實令莉云眼睛一亮。但,但讓她到哪兒去收集這些“罪證”呢?她說,如今的世界已變成啥樣了,搞它個謠言滿天飛還不是件容易的事?沒有出典也沒有終處。待到澄清,問題不就已經(jīng)解決了?你以為他文宇能扛過這一關(guān)?

        孫麻笑了,笑得十分陰冷:不是這樣的,我的美麗的夫人。你無所謂,我可有所謂啊。文壇就這么個巴掌大的圈子,凡事都要想好一條退路……

        莉云向他扮出了一個甜美的笑容,她想起了張彼得對她的忠告。她半撒嬌半耍賴地說道:我可不管,反正這事都指靠你老孫了。彼得說了,你是個最講義氣和信用的人……

        “彼得說……哼!”他再次冷笑了一回,便站起了身來??此募軇荩窒胱嚼蛟频纳磉厑砹?。但這一次,莉云沒有退縮,也沒有拒絕。她用一張笑吟吟的面孔迎著他。她說,你坐過來不怕再挨我一巴掌?孫麻道,只要你不想再多賠我兩萬元錢就可以了。于是,他倆便都笑了起來。

        孫麻找到文宇想和他作一番“推心置腹”的摸底交談是在過了兩個星期后。孫麻的兵法書學得不錯,每回在整人前,他都會來個“熱身運動”:主動出馬與被整人將互相間的關(guān)系搞得像親兄弟似的。此舉一方面可以麻痹對方的警覺性,另一方面,即使日后挨整人風聞了點什么,也讓他摸不出個頭緒來。好壞各打五十大板,事情則落了個不了了之。更甚者,還有感激孫麻挺講哥兒們義氣的,說是朋友遭難時對他們不離不棄;還經(jīng)常“關(guān)心”他們,替他們出“主意”。但孫麻說了,這些手法其實也不是他發(fā)明,這些都是跟先人學的。

        但孫麻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的那樁事實是:在接觸他之前,文宇已去拜訪過那位英國醫(yī)生了,而每時每刻都在折磨他的驚恐和混亂的情緒已開始逆轉(zhuǎn),開始澄清,開始走向平緩。他明顯地感覺到以前吃下去效用不大的藥物如今變得有效多了;而從前持久力很差的藥效也在逐漸地延長。在這期間,他還去過那位心理治療師的醫(yī)務(wù)所若干次。情形則一次比一次更好。他告訴了大胡子醫(yī)生有關(guān)他的那個奇異之夢,以及夢中情節(jié)的跌宕起伏。醫(yī)生不語,他那對藍眸望著他,溫和而又含蓄地笑了。醫(yī)生叫他不必希冀太多;同時還要學會寬恕和容忍。因為,就長遠而言,只有寬容這一種品格才是根治你病的永久的心理良藥。

        孫麻約定文宇了。他還是選在了兩岸咖啡館見面。還是那張桌子,還是那座戴彩色玻璃罩的臺燈。因為在這里,孫麻自有他美好的記憶和成功的經(jīng)驗。他倆隔著桌子面面對坐。孫麻說,老朋友啦,也好久沒同你兩人單獨的談?wù)勑牧恕N挠钫f:“嗯?!睂O麻又說,臺里事情忙啊,一個人恨不得掰成他六塊來用!不過,沒意思,沒意思。替集團打工,說退就退,而一退下來便是一無是處啦。

        文宇還是說:嗯。但他警覺的本能讓他的全身都繃緊著一種病態(tài)式的惶恐。

        “聽說老朋友健康欠佳?萬事要想開想通點么。人家說了,天塌下來有泰山頂著;人給砍了腦袋,不也只留它個碗口大的疤?”

        文宇再說了聲“嗯”。但他想了想,追加一句:“我的病老兄你不是今朝才剛剛得知吧?”

        “是啊,聽說是早就聽說了。只是……只是不方便多問么——是吧?因為這病是屬于……嗯!——”他用右手的食指在自己的太陽穴位上轉(zhuǎn)了個圈,表示說:這不是腦子出毛病了嗎?“不過,”“不過”之后,他的語調(diào)就出現(xiàn)了個急轉(zhuǎn)彎。本來是一臉都“稍息”了的麻孔突然就來了個“立正——向右看齊!”。他說:“最近在社會上流傳的有關(guān)你老兄的一些謠言,聽了倒是很令人擔憂啊?!彼质菄@息又是搖頭,仿佛被謠傳的人不是文宇而是他自己,又仿佛他為他的老朋友的所作所為感到痛心疾首,隱含了一種:這么一來你不就全完了嗎的意思。他迅速地瞥了文宇一眼,見文宇沒太大的反應(yīng),于是便繼續(xù)往下說了去:“聽說如此謠傳的不止我一個人,還包括了你其他的朋友,諸如:彼得兄子鴻兄關(guān)平兄等等等等。大家聽了都大吃一驚哪,想不到你老兄還有這一手!——”他的那對骨碌碌轉(zhuǎn)動的小眼珠聚焦起了所有的精神能量,捕捉著一切可能在文宇臉上游移而過的神情或神色。

        他想:他應(yīng)該是有所斬獲了。文宇被他那挺歪把子機槍的一陣胡射亂掃,終于“暴露”了目標!因為,文宇的臉上明顯地出現(xiàn)了驚恐的表情。而孫麻更是敏銳地意識到,所有這些表情變化的產(chǎn)生都是因了他的那雙目光犀利的小眼睛。但他絕不放松,讓目光更集中,更具透視功能。他無言地凝視著文宇。

        應(yīng)該說,孫麻的估計沒錯。他那望著他的眼神的確對文宇的精神系統(tǒng)造成了很大很不尋常的沖擊。不過,這不是所謂社會上的什么謠傳之類讓文宇心虛了;而是因為文宇記起了自己的夢境,夢境中的那片灌木叢,灌木叢中的那一只只熒光閃爍的綠眼睛。孫麻將一種得意的微笑掛在了唇邊,他決意再逼視文宇一段相當?shù)臅r間,爾后,再開口盤問。他感覺這樣的做法效果一定會更佳。(他對電影《列寧在1918》中的那句捷爾任斯基與叛徒中尉之間的對白印象深刻。捷氏朝著叛逆者說道:“看著我的眼睛!”于是,叛徒便雙膝發(fā)軟地跪倒在地,他承認了他所干的一切勾當。)

        一段靜默。文宇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他在作夢嗎?他要趕快醒來。他掐了自己一把,但無效。綠光依然,麻臉依舊。他甚至隱隱約約地幻聽到狼嗥聲了。但就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就在這綠光與麻臉的旋轉(zhuǎn)之中,另外一對如同大西洋海藍般的眸子出現(xiàn)了。他開始安靜下來。他告訴自己說:要撤,要趕緊后撤!你決不能再將已退出了的圈套重新套回到自己的脖子上去了!

        孫麻也觀察到了文宇臉部表情的變化。他想:他不正設(shè)法來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嗎?不行,我決不能給他以喘息的時間!他當機立斷,決心不失時機地發(fā)起攻擊。他說:“你的那部叫《深淵》的小說是部抄襲之作。是抄襲北歐地區(qū)——好像是芬蘭還是冰島還是哪里的一位作家的作品的。有人讀過他的原著。”

        “至于閣下你是否真有病,老實講,阿拉也搞勿清——阿拉勿是醫(yī)生。但就抄襲作品一事,足以證明你的智商不成問題啊。一個精神病患者是絕無可能來完成如此一樁天衣無縫的工程的——是吧?”

        “狼——是狼!”文宇突兀地叫喊了一聲。

        “什么?狼?噢,對。對。原作的書名就叫《狼》!”

        “是狼的目光,狼的那種綠色的、貪婪的、在樹叢中忽隱忽現(xiàn)的目光!”

        “對對對。其中有一段描寫非常精彩,寫的就是有關(guān)狼的那種恐怖而又貪婪的目光的……”

        文宇“忽”地從座位上站立了起來。他的臉色異??植?。蒼白的臉部肌肉在痛苦中抽搐。一種強大得令他對之已失控了的躁郁情緒在他的心底像火山巖漿般的撞擊、翻滾,它們要噴薄而出。他隔著餐桌,一把揪住了孫麻的衣領(lǐng),他說:“你!你!你!……”但他終究沒有“你”出個名堂來。他松開了手,一把將驚呆了表情的孫麻推坐回了沙發(fā)中去。

        就在那天傍晚,莉云接到了孫麻從上海打來的一只長途手提。他在電話線的那頭用一種掩飾不住的興奮的口吻告訴她說:“找到了!我終于找到他的秘密了!”莉云問他是什么?他堅持不肯透露半個字,只是說:“你就想好如何來慰勞我老孫就是了?!?/p>

        莉云當即決定搭乘末班的東航班機飛來上海。一下機便馬不停蹄:懸浮磁列車接出租車,直奔兩岸咖啡館而來。當她趕到目的地時,已近半夜,好在“兩岸”的營業(yè)時間長,從下午二時始直至凌晨四點才打烊。

        她一頭沖進店堂里,一眼就見到正笑吟吟樂呵呵地坐在了那張咖啡桌前等候她多時的孫麻。他告訴她說,是一本叫做《狼》的外國名著。她一臉驚奇地回望著他:狼的名著?什么狼?她沒感覺到自己在作反問時,將狼這個字特別地抽離了出來。他說,狼么就是狼啰,還有什么狼與不什么狼之分呢?狼是一種動物,一種兇殘嗜血的動物。狼也是一種圖騰,你沒聽說過近來市面上就有一本叫《狼圖騰》的書賣得很火爆嗎?孫麻故意將話題扯開了去,他想在莉云面前賣弄一下學識和見識。但莉云的情緒突然一落千丈了,她根本就聽不清孫麻在說些什么了,同時,她也想不出什么來同孫麻對話。她只聽見孫麻還在那里滔滔不絕。他說,這本《狼》的作品是一個北歐作家的警世之作,文宇卻仗了他在外文上的優(yōu)勢將它給剽竊了過來。書中還有一段關(guān)于深夜躲藏在樹叢中的狼的那種綠光瑩瑩的眼神的描寫,這是該作品的神來之筆,描寫得特別精彩。文宇更是將它原封不動地當作是自己的創(chuàng)作拿來國內(nèi)發(fā)表和出版。此事一經(jīng)披露,你說,我不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但莉云感覺自己愈來愈不行了。她驚恐萬狀般地感到一只邪惡的精靈正在她的心中迅速地復活——狼以及黑暗中的狼的目光?不知怎么的,在這個主題上,她與文宇的心靈似乎存在著一條暗聯(lián)的通道。

        孫麻愈說愈來勁。他仿佛已經(jīng)讀到了第二天報紙的文化新聞版上的一大段有關(guān)此事的揭露文字了。他說,著名作家文宇?做你的夢去吧,老子叫你一夜之間身—敗—名—裂!!

        他站起身來,又坐到莉云的身邊去了。午夜十二時過后,咖啡店里的光線都給調(diào)得十分幽暗了。每個卡位座上,都有情侶們摟抱在一起,充分地享受著這幽暗的光線條件所帶給他們行事上的方便。孫麻一把就將莉云摟在了懷里,幽暗之中,他根本就看不清莉云可怕的臉部表情。他的一只多毛的手在莉云的胸脯上亂摸亂捏——他覺得,今晚的他完全有權(quán)這樣做。

        莉云突然就反過了臉來,一張口,咬在了孫麻的手臂上。只聽得孫麻“啊!”地一聲慘叫,急忙將他的手縮了回去。而莉云的撕咬來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如此狠毒,以至當她將她的齒尖從其深陷的皮肉中松離時,她那排雪白的門齒上已留有了明顯的血淋淋的痕跡了。她朝著孫麻喝道:你不是說狼是一頭嗜血的動物嗎?那就讓我來嗜回血給你瞧瞧!她因此而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一種發(fā)泄后的快感。她哈哈哈地一陣狂笑,便離去了。

        第二天,認定莉云一定又會給他電話的孫麻這回失望了。第三天還是失望。第四、第五、第六天都過去了,莉云仍沒有電話來。事實上,自從那次之后,孫麻就再也沒見過莉云。很多年之后,孫麻早已從他那電視臺文藝部副主任的崗位上退下來了,甚至連單位方面為安撫老同志們的退休情緒病而采取的一年返聘期也都完結(jié)了,他仍沒收到過關(guān)于莉云的任何訊息。退休后回家的孫麻整天無所事事,早晨與老伴兩個跑跑小菜場,下午逛逛公園,晚上吃吃小飯館。如能找到搭子,搓他一場小麻將什么的,如此來打發(fā)日子?,F(xiàn)在他最有興趣的事就是走到公園里的那些三五一聚六四一堆的閑人們中間,吹噓吹噓他昔日的“輝煌史”;并看著聽眾敬畏的神色如何漸漸地浮現(xiàn)到他們的臉上去。但,即使淪落到了這等田地的孫麻,只要一聽到有人提起莉云這個名字,他便氣不打一處來。罵道:“那個不識好歹的女瘋子——我咒她不得好死!”

        十一

        莉云就是在兩岸咖啡館會完了孫麻后的第二天,搭早班機回去香港的。她一路上精神就恍惚得厲害,有一片不祥的預感籠罩在她的心頭,揮之不去。她好像感覺自己的靈魂被一種莫名的能量給掌控了,讓她總想去干點什么——不管是什么——反正要干點什么。比如狠狠地咬孫麻一口,或者讓自己狠狠地被人咬一口;而假如無人可讓她去咬,也無人來咬她的話,她甚至寧愿自己咬自己一口來泄恨。

        她晚間的睡眠也愈變愈差了,常常在夢中驚呼著醒來。有時,她在夢中呼喊,她的呼喊聲驚醒了睡在隔壁房中的穎姿,她沖進她母親的房中,將她推醒。女兒見母親日漸形骸消瘦,心中十分擔憂。她提出讓她母親去醫(yī)院看看病?!翱床?”母親的眼中立即露出了一絲警惕,一絲慍怒來,“看什么病?”“去看一回精神科醫(yī)生吧?!迸畠涸捯怀隹?,便立即覺察到了點什么,她改口道:“或者先去內(nèi)科作一次全身檢查也行?!薄安蝗?我沒病!”母親說完后,想了想,再補充道:“告訴你,下次不許你再提什么精神科醫(yī)生一類的話了,你當你媽發(fā)神經(jīng)了不成?”穎姿無奈地望著母親,不再言語了。

        日子就這么地流水而過,莉云的精神與體質(zhì)都每況愈下。她渴望能重新振作起來,“重拾雌風”。她於是又去找Peter以及她從前的那幾個相好,但不知怎么搞的,他們見了她別扭,她見了他們也一樣別扭。別說碰撞時能發(fā)出什么火花與激情了,如今兩塊磁鐵的磁性仿佛都被消解了,它們變成了兩陀黑漆漆的生鐵塊了,擱在那里,誰都不知說什么才好了。后來有一回,莉云給Peter打了個電話。她對著話筒用盡量柔美的音調(diào)說道:“聽不出我的聲音來了?我是你的小鴿子啊!”對方頓了一下,答曰:“小葛?哪位小葛?——噢,是晚報的小葛吧?……”莉云飛快地將話筒扔回了電話機座上去,仿佛這不是一柄話筒,而是一塊燒紅了的烙鐵。就在那個晚上,她做夢了,她做了個稀奇古怪的夢。

        夢中的她站立在一座山峰的峰頂上,遠遠眺望過去,幽暗昏黑的云層從四面八方向她壓迫下來。濃厚的云層中還時不時地裂開一兩條閃電,怪嚇人的,但又聽不到有雷聲傳來。這是一片空間與面積都十分有限的峰頂領(lǐng)地,四周圍密密的灌木林將她圍困在其中。地塊只有兩條出路,一條是她從那里攀援至此的來道(夢的潛意識如此提醒她),而另一條則是由一根樹干原木搭建而成的獨木橋。獨木橋的一端擱在她所站立的那座山峰的巖石間,另一端則探進了空洞洞的黑暗的深處。這簡直就是一幅場景,一幅她在哪部日本動漫片中見過的場景。她臨崖而立,低頭望去。在她的腳下展開去的是一座巨大的深淵。深淵兩旁的崖壁如同刀刃一般的陡峭而下。有陣陣陰風從淵底吹拂上來,和著陰風,她還能聽見一種湍急的流水聲。事實上,那根樹桿橋才是橫跨于深淵之上唯一的可視之物,深淵巨大的空間中包含著的除了虛空就是黑暗,除了黑暗就是虛空,除了虛空和黑暗,便什么都沒有了。

        突然,她發(fā)現(xiàn)了那些隱蔽在了灌木叢間的綠瑩瑩的目光,閃閃爍爍,乍隱乍現(xiàn)。它們正注視著她,密切地注視著她。這令她驚恐萬分!然而,就在此剎那間,她突然發(fā)現(xiàn)了那種箝死她靈魂的能量的實質(zhì)原來是什么了:那是狼!是狼的目光啊!她本能地朝著籠罩著她的昏暗的天空發(fā)出呼救,但天空還以她的只是幾條重新裂開了的閃電。她渴望能在這片絕望之地抓住一條誰的臂膀來作依托:這不是張彼得的,不是孫麻皮的,甚至也不是穎姿和穎怡的,他們都化作了那些閃爍著的綠光,躲藏到叢林深處去了。但哪又是誰的呢?她想:這應(yīng)該是文宇的。

        十二

        文宇已經(jīng)離開了她。事實上,文宇已離開了這個家。他在一年前通過律師辦妥了與莉云的離婚手續(xù),搬回上海來住了。隨著文宇病情的逐步好轉(zhuǎn)與受控,他的常人的思維也恢復了功能。他仍在服藥;同時,每星期還需接受一次心理治療。當然,早已不是那位大胡子的英國醫(yī)生了;既然已回來上海了,他因而也改在上海就醫(yī)了。還有就是那個作祟了他多年的怪夢,也離開他有好長一段時期了。他感覺心寬體輕,回想起那些夢魘般的日子和與那些日子相關(guān)聯(lián)的種種情節(jié)和各式人物,如今的他已成了個局外者。站在了河的彼岸,他望著盛載著這些可怕記憶的冰山如何漂浮著,遠離他而去。

        但突然,有一個晚上,他又回到那個可怕的夢境之中去了。夢中的他又在重復那個艱苦的攀登動作,而高聳的峰頂一樣是隱沒在了重重瘴霧的黑暗中。但他駕輕就熟,很快就攀援到峰頂了。他感覺這是一條他熟悉不過了的地形路線圖,連哪一處地方有哪一塊形狀的巖石,他都了如指掌。他將自己的腦袋支撐著地從峰頂?shù)哪欠叫⌒〉念I(lǐng)地上探了出來。就發(fā)現(xiàn),在那塊從來就是片無人的地帶上,出現(xiàn)了一個不是他的別人身影。而且,那身影已行走了那座危險的獨木橋上了!這令他驚奇無比。他望著身影朝獨木橋的中央走去,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想大聲地叫喊道:“別過去!快,快回來!!”但他發(fā)現(xiàn)他的聲帶振動不出任何聲音來。他焦慮萬分,他艱難地登上了山頂,他渴望趕快跑過去。然而,他腿部的肌肉完全不聽使喚;每一步的抬腿、提起以及跨前都需他使出渾身的能量來才能得以完成。只是現(xiàn)在,他已能看清那個身影了:這是個女人,一個身形削瘦而又單薄的老女人。從幽谷之中刮上來的陰風,將她那頭花白了的長發(fā)都吹散開了去,讓她看上去像一朵臨空飛翔的魂魄。突然,他明白他見到誰了。

        莉云從惡夢中驚醒過來,她“騰”地從床上坐直了身,驚恐萬狀地環(huán)望著四周的墻壁。她感覺自己仍留在了那個夢里。有一股柱形般的悔恨的巨煙從她的心中升了起來,然后彌漫開去:她不該讓自己醒來,她希望仍然回到那場夢境中去,回去,回去去干完一件她一直渴望能干完的事情。

        莉云披上睡袍,走下床來。她臉色蒼白,神情恍惚,而行動飄忽得像一顆游魂。她推房門走到了客廳中去。深夜兩點。山坡之下幾百米處,港島以及九龍仍處在一派燈紅酒綠火樹銀花的不夜城的酣態(tài)中。莉云站在了被幻變著的霓虹燈光打亮成了青一陣紅一陣紫一陣的偌大的客廳里,惘然不知所措。穎姿還沒睡,她聽見了母親從她的房中走出來時的一切動靜——就像過去的那么些年,她老會在這同一時刻聽到父親從他的房中走出來,然后走到客廳中去時的情形一模一樣。她打開房門來看了看,但她立即又龜縮了回去。她看清了母親的舉止和神情了;她認定:她對她的規(guī)勸一定不會奏效,弄不好還會遭她一頓訓斥。她的判斷或?qū)蝈e;事實上,這已沒有多大的意義了。反正,女兒對父母的慣性思維令她永久地錯失了一次可能還是機會的機會。

        莉云在大客廳中兜了個圈,便拉開落地門走到了露臺上去。她扶著欄桿向下望去,距離她視平線近百米的盤山公路上,夜歸的車輛還很多,它們飛速地駛過,急旋的車胎摩擦在瀝青的路面上發(fā)出了一種類似于水流的潺潺聲。莉云狂笑了,這是一種極樂與極恐怖兼而有之的笑。她突然明白了她渴望著要去干的那件事是什么了。她用她的雙手將自己的身體從露臺的欄桿上支撐了起來,她將她的一條腿跨越欄桿而出了。在她的另一條腿也跨出去之前,她的絲質(zhì)睡袍的高開叉下擺被扯開了一個角度很大的縫隙,山間的夜風很大,也很陰冷,陣陣吹來,將她睡袍的下擺吹得飛舞了起來。而她兩枝白皙的小腿的腿肚也全暴露了出來:一只擱在了欄桿上;另一只則因趾尖踮地的緣故,腿肌圓滑地拱了起來,拱出了一種美妙動人的曲線效果。這是她在離開生命的時空時,留在了這人世間的最后一個迷人而又性感的造型——盡管沒人看見。

        與此同時,大女兒穎姿房中的燈光熄滅了。她將房門的暗掣“的”地按上,準備上床就寢。

        上海的文宇仍滯留在他的夢境中。他已艱辛非常地跋涉到了懸崖的邊沿上。那個瞬間,他親眼目睹。先是那株承載著老女人全部體重的古代朽木像一根裝有彈簧的平衡木似地上下振動,振動的頻率愈來愈高,振動的幅度也愈來愈大。然后,在那突然的一刻,木橋斷裂,老女人,連同她那一身寬大的睡袍以及一頭飄散了的花白的長發(fā)一起掉進了深淵中去。而文宇的驚叫則像一個還沒來得及打上最后一點墨點的驚嘆號,從聲帶傳遞到唇邊,然后便死寂在了那里。然而,奇怪的是:他的目光卻變得異常的明亮,明亮如一柄利刃。他俯首向下望去,隨著老女人身體的不斷地下墜,淵底的情景竟然像科幻片中的特技攝影那般,由窄變寬、由遠及近、由小漸大、由模糊變清晰地呈現(xiàn)到他的眼前來了:這是一條盤山公路,橙黃色的高壓水銀燈將路面打得一片通明。時處深夜時分,但夜歸的車輛仍有不少,它們高速旋轉(zhuǎn)的車胎在與路面的摩擦中發(fā)出了一種類似于九泉流動于陰谷中的潺潺聲。老女人“啪!”地就趴倒在了一輛疾馳中的轎車的五六米的前方。文宇只聽得車輛“嗞——”地一聲長拖音的急剎車,畫面便急遽地收卷而去,他驚醒了過來。他發(fā)現(xiàn),他還躺在自己上海家中的睡床上。

        兩天后的上午九時。秋陽燦爛,整片大上海都躺臥在了金色的晨光中。文宇起身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但他仍一個人坐在了沙發(fā)中發(fā)呆,他回想著兩天前的那個晚上的那場情節(jié)詭異的怪夢。唯有一點他可以自我告慰的,那就是:舊病并無復發(fā)的跡象。他感覺自己內(nèi)心的深處并不存在任何驚恐的“硬塊”。有一種淺灰色的平靜像一層薄薄的暮靄籠罩著他的心頭。他努力讓自己回憶起英國醫(yī)生的那圈溫暖的大胡子和他那大西洋海藍般的眸子;他希望能用此方式來平衡他那又有點兒失衡了的心態(tài)。電話鈴就在此刻響了起來。他拎起了電話,他聽到了已有一年多沒聽到的大女兒穎姿的聲音。聲音說:爹哋,我打電話來是因為有一件事要告訴你?!?/p>

        “有件事要告訴我?什么事?”

        電話那頭的聲音沉哦了一會,說道:“穎怡也從加拿大趕回來了,還是讓她來對你說吧?!?/p>

        “不用說了?!?/p>

        “為什么?”

        “因為我已經(jīng)知道了?!?/p>

        “知道了?”

        “知道了。不就是你外婆墮樓身亡的那件事嗎?”

        電話線的彼端突然就靜默了?!拔?喂!穎姿,你還在線上嗎?”

        “在?!?/p>

        “哪你為什么不出聲了?——是這件事嗎?”

        “是……”

        “都過去那么些年了,不提也罷,你說呢?”

        “好吧?!狈f姿將電話“咔”地就擱斷了,讓聽筒里只留了一段長長的“嘟,嘟,嘟”的盲音。文宇握著話筒發(fā)了一陣呆,終于將它擱了回去。

        一切都結(jié)束了。文宇重新坐進沙發(fā)中去,他感覺全身乏力不堪,仿佛是個經(jīng)歷了數(shù)十年沙場搏斗后的回歸人。他坐在那兒,凝視著空中,空中什么也沒有。但他分明能見到有一層看不見的神秘的面紗正在緩緩地拉攏,就像是演完了一臺戲后的帷幕漸漸合攏時的那樣。■

        責編 曉 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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