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張張撿拾的廣告紙糊滿了墻壁時,女人望著花里胡哨的小屋子,眼里潮潮的。
屋子,是工地旁邊簡易的工棚,一間小小的青磚壘的房子。男人在城里的工地干活。女人趕來了。男人不讓她來。男人說工地里干活的人多了,沒有媳婦攆著屁股來的。女人說,我心疼你。女人一句話,男人就不說話了。女人扯著兩歲的兒子,提溜著鍋碗瓢盆,叮叮當當?shù)貋淼搅斯さ亍?/p>
女人到了哪里,哪里就是家。
糊好最后一張紙后,女人看看還在睡的兒子,從門后的包里抽出一大把紅紅綠綠的三角布,就是拉在商店飯店門前的“小旗子”。女人已經(jīng)用這些布縫了一個圓圓的坐墊套,裝了一個裁剪的圓圓的紙板,放在紙墩子上,厚實又好看。女人還給兒子縫了個小書包,一道紅一道藍的三角布拼湊在一起,鮮艷的如兒子的涂鴉。女人看兒子還在睡覺,就用三角布裁剪著,準備給兒子縫個小老虎小金魚小老鼠。女人想著兒子挎著小書包,捉著小魚兒小老鼠玩得開心,女人先樂了。
媽媽,媽媽。兒子醒了。一醒來,就從床上哧溜下來,兩眼迷迷瞪瞪的還沒睜開,就蹣跚著向女人跑了過來。跑到女人跟前,也不看女人手里的活,就往女人懷里鉆,貼著女人的胸脯,抓住媽媽手上縫了半截的小老鼠,不讓媽媽縫。
女人把兒子的小手含到嘴里,輕輕地咬住,你這個小壞蛋,你這個小壞蛋。說著話手就悄悄地鉆到了兒子的腋窩下,兒子咯咯咯咯笑著,溫軟的身子像條蟲子在女人懷里扭來扭去。
女人抱著兒子回到屋子,把小書包挎在兒子小小的肩上,讓兒子站在面前,問,好看嗎?好看嗎?還沒等兒子說話,她就哦哦地歡叫著,咯咯咯咯地笑,你這個小壞蛋,你這個小壞蛋啊。
兒子繞在她的懷里,在包里掏著,掏來掏去什么也沒掏出,就撅著嘴給女人要小汽車小手槍。
女人沒有小汽車小手槍給兒子玩,女人有縫好的小老虎。女人舉起來,學(xué)著老虎的模樣,圓瞪著眼睛,舉著雙手,張大著嘴,啊嗚啊嗚地嚇兒子。兒子高興了,咯咯咯咯笑著學(xué)女人的樣子,也舉著手張著嘴啊嗚啊嗚地叫??墒遣灰粫?,兒子甩了小老虎,哼鬧著又要手槍要汽車。女人又喵嗚喵嗚地學(xué)貓叫,給兒子講小貓釣魚的故事??蓛鹤尤氯轮?,淚花閃閃的不聽,拽著女人的手要手槍要汽車。
兒子眼里的淚如一片片閃著寒光的玻璃碎片,一下一下地割著女人的心。女人抱起兒子,一邊哄,一邊在屋里尋找好玩的給兒子。女人看見了墻上的小圓鏡子。
女人放下兒子,拿上鏡子,說,我們玩捉太陽好不好?
兒子立刻興奮起來,歡跳著。
女人的心里悄悄地疼了一下。女人拿著鏡子來到屋外,抬頭看看陽光。她把鏡子對著陽光,然后,用鏡子斜斜地將陽光折射到陰暗的屋里。屋里有了一片小小的圓圓的陽光。小小的陽光長了腳般蹦跳著,歡騰著,一下子跑到了兒子的胸前,一下又蹦到了他的腳上。兒子咯咯咯咯地笑著,撅著屁股笨拙地追攆亮亮的光斑,撲來撲去。
一會兒的功夫,兒子的小臉通紅,直挺挺地站住,呵呵地喘氣,看著屋里的太陽跳到了被子上,貼在了鍋上,也不去追了。女人悄悄地把太陽光投到兒子的手上,伸手就可以抓住的眼前,喊,看啊寶,看啊寶。她看兒子正準備抓時,又將光斑移走了。兒子不看媽媽,也悄悄地轉(zhuǎn)著眼睛尋找那塊圓圓的太陽光。他先是緩緩地,然后,猛然撲了過去,將手按在“太陽”上,大聲叫,我捉住太陽了我捉住太陽了。
兒子咯咯笑個不停,兒子的笑聲可真是好聽啊,如眼前的太陽一樣讓女人的心里暖融融的。女人看兒子緊緊地握著拳,她喊,寶啊,松開手看看,太陽就在你的手心里。
兒子緩緩地攤開小小的手掌,哦,手心里躺著一個小小的“太陽”,亮亮的,暖暖的,一動不動地躺在他的手心里呢。兒子又咯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女人舉著鏡子的手一動不動,看著兒子,眼里含著淚?!?/p>
謊 花
當一輛小汽車噌地一下停到六叔門前時,巷頭坐著的人就看見六叔家的二小子文龍從車里鉆了出來。隨著文龍下來的還有三個人。文龍高聲大嗓門地朝巷頭的人說,叔嬸你們都歇著呢。說著話,就摸出一包煙,一根一根遞到人手里。人們抽著文龍的煙,看著文龍?zhí)嶂蟀“亻W進了門,都說文龍的孝順,說文龍當了局長還能每個禮拜大包小包地帶好多回來看爸媽,真真孝順。
六叔聽見門響,抬頭看文龍跟幾個人來了,從菜地里直起腰,抬頭說了句來了啊,就又蹲下伺弄他的茄子辣椒了。
六嬸知道文龍回來,早早就把西廂房收拾干凈,和好了炸油餅的面,洗好了菜。文龍上次回來說不要買菜,就吃園子里的菜。那些跟文龍一起來的人也都說,在城里吃不到這樣的菜。油餅也是文龍點的。六嬸知道,文龍從小就愛吃油餅,只是以前日子窮,不過年不過節(jié)誰舍得給他炸油餅吃啊。六嬸炸的油餅街上買不到,那些人吃飽了還要拿些回去。
文龍把大包小包扔到炕上,對六嬸說,媽,那些包里的衣服沒人穿了,我家沒地方放,你看哪能放下吧。轉(zhuǎn)臉跟那幾個人去了西廂房。不一會兒,西廂房就傳出嘩啦嘩啦麻將的聲音。
六叔從菜園子出來,瞅著西廂房哼了一聲又哼了一聲,拉著臉到池塘挑水去了。菜園子缺水,六叔每天都要到池塘挑三五擔水澆菜。
巷頭坐的人看六叔挑著水桶,就問,文龍回來了,咋不讓他挑,你老胳膊老腿的小心閃著。水桶吱吱扭扭地響,六叔臉上訕訕地,娃要挑,我不讓。他平時忙,回來了,讓娃歇著。有人就說,文龍是好娃,當那么大的官,還不停地回來看爸媽。六叔當沒聽見,擔著水桶挑水去了。
文龍出來上茅房,正好碰上六叔擔水回來,提著褲子埋怨六叔,咋不找人把糞掏了啊。臭烘烘的讓人咋上。六叔白了文龍一眼,挑著水往菜園子走,說讓人掏人家就把糞拉走了,還要給人家錢,菜園子也還要糞。文龍好像才看見六叔肩上的水桶擔子,跟在六叔身后,嘟囔著,巷里有人,你去挑水,讓人家咋說我啊。人家都知道我回來了,我回來了你倒出去挑水了。這菜園子能值幾個錢啊,你別種了,關(guān)鍵時候,別讓人背后說我閑話。
六叔把水桶放在園子邊,一瓢一瓢地澆,聽著文龍的話趕緊說,你爸又不是憨憨,你放心,我還能給你臉上抹黑啊,你們那政策啥時候完呢?
文龍急著要回去打麻將,三缺一,那三個人都喊著催他了。聽見爸的問話,問啥政策。
六叔提起水桶把半桶水嘩啦一下倒到地里,嘭地扔下洋鐵皮桶,還有啥政策還有啥政策,你這段時間老往家里跑,你還不知道啥政策啊。
文龍知道了爸說的是啥政策了,臉上不白不黑地,快了,快了。你急,我還急哩。你說這啥點子啊,考核干部要看孝順不孝順。孝順老人天經(jīng)地義,哪個娃不孝順爸媽呢。文龍看爸不吭氣,又說,爸,這段你也注意點,不要影響了我。
六叔一聽文龍說這話,又嘩啦把一桶水倒到了地里,嘭地扔下洋鐵皮桶,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出門就說你的好話,巷里人都知道你孝敬哩,沒有一個人說你的不是。六叔說完就把水桶擔子扔到了墻角,不去擔水了。他看著菜園子心想,我黑夜里擔水,總不會有人看見吧。
文龍他們幾個人吃過飯,站在菜園子旁等著六嬸給他們裝油餅。有一個人沒見過南瓜蔓,看著碩大的黃燦燦的南瓜花,問六叔有的花下有個小小的瓜,有的怎么就沒有。六叔給他摘了一朵,說,沒有瓜的是謊花。忽忽悠悠的只是個好看,結(jié)不出瓜。得掐了,不掐,它還要吃水吃肥哩。那人說,還是不要掐的好,有瓜吃也有花看,多好。六叔笑得嘎嘎的,菜園子要長菜哩,做那花花樣子沒用。
天黑透了,菜園子大大的南瓜蔓上的謊花也好實花也好,都黑乎乎的看不分明了。六叔到門口看看巷里沒人,回頭挑了水桶去挑水。六嬸看見六叔鬼鬼祟祟的樣子,就笑話,天明時不挑黑了挑,做賊啊。六叔氣哼哼的,我有啥法子啊,娃要當官,老子就得黑里挑水?!?/p>
鐵 匠
鐵匠鋪子在前街的東梢梢,門前有個大大的池塘。麥收秋種開始時,是鐵匠鋪最忙的。
人們買鋤頭鐮刀給禿了的小鎬加鋼,都要來鐵匠鋪。人一來,就喊:
親家,給咱拿把鐮。
親家,給鑊頭加個鋼。
紅紅的爐子前,鐵匠正忙著掄錘。鐵匠上身不穿衣服,入冬了才套一件夾襖,黑紅的背脊上油亮亮的滾著汗珠子,腰下裹一塊長到腳面的圍裙。那圍裙不知是什么布,看上去挺括、厚實,上面大的小的黑洞洞,都是火星子濺上去燒的。張鐵匠家貧,娶媳婦晚,他都三十多了,兒子還在尿窩屎窩里滾,吃不上力。跟張鐵匠一起掄錘的是他的徒弟。徒弟掄大錘,鐵匠掄小錘。鐵匠一手掄小錘,一手用鐵釬子夾著燒得通紅的鐵塊夾在砧板上。他“嗵”打一下,徒弟掄大錘“嗵”打一下。嗵!嗵!嗵!嗵!一人一下,火星四濺,打得有力又有節(jié)奏。
張鐵匠跟好多人是“親家”,不是兒女親家,是干親家。村里有個習(xí)俗,娃娃的身子骨弱,常生病災(zāi),就買來罐頭揣上雞蛋蒸了花饃,認鐵匠做干爸。鐵匠在人們的意識里性子硬、身體棒,抗病抵難。
張鐵匠一看人大包小裹地拽著娃給他磕頭,就扔下手里的錘,笑得嘎嘎的,立馬吩咐徒弟買來鞭炮,當著大街噼噼啪啪地燃放。鞭炮一放,張鐵匠就成了那娃的干爸,跟家長就“親家”“親家”的相互喚著。過年過節(jié)了,干娃都來給張鐵匠送花饃送麻花。從早起到晌午過了,還有來的。一來,先趴在地上給張鐵匠磕頭,響亮地喊著“干爸”,咣咣咣,一磕三個頭。還沒磕完,就讓鐵匠拽到桌子前炕頭上,吃花生吃大棗吃軟柿子。那幾天,張鐵匠干不成活,瘦干的臉上一張大嘴從早咧到晚,笑呵呵的。一簸箕一簸箕的花生大棗往桌上炕上顛。鐵匠張著大手,給這個抓一把,給那個塞一把,嘎嘎笑,干娃,吃。干娃,吃。
有人問張鐵匠有多少個干兒子。張鐵匠撩著腰下的圍裙擦著手,沒數(shù),沒數(shù)。
說來也是奇怪,認到鐵匠跟前的娃娃,身體慢慢的都好了起來,活蹦亂跳的沒病沒災(zāi)。
那年,后巷的麥秀突然病了。麥秀病得很邪乎,白天里好好的,有說有笑,能跑能走,可到了晚上,抱著枕頭嗚嗚地哭。一個黑夜不眨眼地哭,哭得鄰居都汗毛倒豎,睡不著覺。從此,麥秀不是從前的麥秀了。虛弱的麥秀兩杏仁眼沒了從前的靈秀,一副癡呆呆的模樣。麥秀爸媽中醫(yī)西醫(yī)的帶麥秀看,一點也不見好轉(zhuǎn)。白天醒了的麥秀知道自己得的是怪病,嗵地跳到鐵匠鋪前的池塘里,心想一死了之。人們眼看著麥秀在水里上下掙扎,沒人敢下水救。鐵匠聽到呼救聲,扔下手里的錘子,邊跑邊扯了腰下的圍裙,胡通扎到了水里,救上麥秀。受到驚嚇的麥秀竟然好了,一點病也沒有了,白皙的臉又紅潤潤的,杏仁眼也漾著水般生動靈秀了。麥秀爸媽對鐵匠感恩不盡,買了點心蒸了花饃,領(lǐng)著麥秀到鐵匠鋪,要麥秀認鐵匠做干女兒。鐵匠搓著粗糙的大手,咳咳干笑著,這哪行?麥秀都這么大了,還認啥干爸啊。鐵匠最終沒能拗過麥秀爸媽,認了麥秀這個干女兒。
好了的麥秀沒事就去鐵匠鋪,看鐵匠打鐵,也幫鐵匠媳婦看孩子洗衣服。因為鐵匠媳婦又要生了。誰知鐵匠媳婦是難產(chǎn),嗷嗷叫了一天一夜,死了。張鐵匠每天還是“嗵”“嗵”地掄錘,但大家都能看到他憔悴臉上的黑沉。
麥秀心疼地看著鐵匠,到鐵匠鋪更勤了,幫鐵匠做飯洗衣服照看孩子。漸漸的,街上的唾沫星子和白眼能把鐵匠和麥秀淹沒了。鐵匠關(guān)了門,沉下臉不看麥秀,只說,麥秀,咱倆岔著輩哩,我是你干爸。麥秀水汪汪的眼睛看著鐵匠,那是從前,眼下不是了。鐵匠一拳頭狠狠地砸在身邊的炕頭,一天是,就永遠都是。閑話會讓你一輩子抬不起頭。我不能害了你。麥秀靜靜地看著鐵匠,我不怕。鐵匠嘆了口氣,不說話了。
第二天,鐵匠鋪子靜靜的,一點聲音都沒有。鐵匠鋪子關(guān)門了。麥秀趴在門上,哭著喊,意如,意如??薜脮灥沽?。人們看見醒來的麥秀又犯病了,眼睛癡呆呆的沒有一點光彩,從早到晚坐在鐵匠鋪門前,意如意如地喊。
人們喊了幾十年的鐵匠,不知道鐵匠有一個這么溫潤的名字——張意如??扇藗冞€是不能把鐵匠跟意如聯(lián)系到一起,就像人們不能把麥秀和鐵匠聯(lián)系到一起一樣。■
四個兜制服
五叔一覺醒來下不了炕,保健站的醫(yī)生看了看,搖搖頭,悄悄地囑咐五嬸準備后事。五嬸顧不上抹眼淚,趕著做壽衣,可是,做了半截的壽衣,藍的黑的綢子緞子扯了一大堆,五叔卻哼著擋住不讓做?;杳缘奈迨宄吨缟系墓幼?,白眼翻著五嬸,悠著一絲的氣力說,做這樣的。
五叔肩上是件四個兜的制服,是多年前在城里工作的二叔給的。說是給,其實是二叔看五叔喜歡,穿在身上,左瞅右瞅不舍得脫下,一會又披在肩上,走的嗵嗵的,給二叔看,笑模笑樣地問二叔,哥,你瞅,穿上這四個兜,我像文化人不?
從此,那件四個兜的制服就沒有離開過五叔。趕集時披著,去地里干活時也披著。天熱了,五叔穿著五嬸做的粗布背褡,四個兜就搭在肩頭;下雪了,四個兜的制服在肩上披不住,風(fēng)一吹,忽悠就掉了。五叔把四個兜套在老黑棉襖上。四個兜的制服窄小的扣不上,五叔就敞著懷,走地蕩蕩的。四個兜有時挑在玉米棵上,有時掛在北廈門口,來來往往的人見了,就說,老五在哩。
誰也不知道在多少個黃昏和清早,五叔披著四個兜的制服走在灑滿霞輝的巷里,或者蜿蜒的田間小路上時,看著讓落日或者朝霞涂抹得上了釉般光彩奪目的四個兜,五叔的心是怎樣的激蕩,一條走了多少年的土坷垃路,也讓他走得蕩蕩的充滿了豪氣,走出了非凡的氣象,也走出了屬于五叔的翩翩風(fēng)度。人們都說,老五穿了四個兜,就是不一樣了。
五叔確實跟以前不一樣了。說話不像以前吹胡子瞪眼咋咋呼呼的吼叫了,就是吐痰也不像以前張口就來。五叔把痰吐在糞堆或是茅房,要是眼眉前沒有糞堆,五叔就硬憋著自己。讓村人稀奇的是穿上四個兜制服的五叔真做起了文化人。五叔說,咱不能穿了文化人的四個兜,一點文化都沒有。五叔趕集回來買了筆墨紙硯,五叔要學(xué)字寫字。五嬸不樂意,嫌花錢。一張紙的錢能買兩盒火柴能秤半斤鹽。五叔也不舍得花錢,狠心戒了煙,煙癮來了,就揉一把大麻葉子抽。五叔有了空閑就支開小方桌,一個大字一個大字的寫。五叔上過掃盲班,能寫幾個字??晌迨宀粷M足,逮著人就要問字。沒事就要爬在桌子上寫兩字。站在地里握著锨把鋤把空閑了就在地上劃幾下。五嬸說你舞弄啥啊。五叔說,你不懂,講話的人是話不離嘴,寫字的人是筆不離手。五叔不管五嬸咋笑話,抖抖肩上的四個兜,一把鐵锨在地上畫的龍飛鳳舞,塵土飛揚。
寫來寫去,五叔還真學(xué)了好多字,后來,讓大家沒想到的是五叔的毛筆字寫到了村人的紅白喜事以及過年的對聯(lián)上了。五叔一擺開架勢寫字,先要把四個兜的制服在肩上抖了又抖,低頭彎腰握筆,刷刷刷,大字是大字的樣,小字是小字的樣。人們都說五叔的字橫豎看都跟那四個兜的制服一樣,文化得很。
五嬸卻不那么看。五嬸說五叔出洋相瞎抖擻,穿個四個兜就以為是文化人,閑得沒事寫啥字哩,貼了功夫還貼了錢。五叔不跟五嬸計較,抖抖肩上的四個兜,笑得很文化。
以前那些事五嬸雖然覺得五叔荒唐,過去了,也不計較了,現(xiàn)在要做壽衣,可不能再由著五叔了。五叔迷瞪著眼,念叨,把那一堆的綢子緞子都退了,我一輩子就這么一個心思,就想穿一件新新的我自己的四個兜。
媳婦女兒聽五叔說的心酸,抹著淚說,爸你別急,我們給你做一件新的。
五叔點點頭,又昏迷了過去。
新四個兜制服還沒做好,五叔死了。五叔成殮時,里里外外穿的都是綢子緞子做的壽衣。五嬸說,把那件舊的四個兜給他貼身穿吧,他心念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