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過春節(jié)了,丈夫有祥一如既往地要求:“招娣,年初一跟我一起去看姆媽吧。”有祥眼巴巴地望著招娣,不停地揣摸著她的臉色,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了,“從你進(jìn)門,還沒和我一起到姆媽家過過新年呢?!闭墟芬宦犨@話是炸開了鍋,這節(jié)前與節(jié)中是小商小販的旺季,平時一分洋鈿掰成兩瓣用的人也仿佛是人民幣明天就要貶值了一樣,可勁著花。招娣將眼一睜,眉毛向上一挑,手指頭戳到有祥的腦殼頂上,嗓門提高了八度:“你腦子敲傷啦?這一天幾百塊的進(jìn)賬,本來兩個攤頭,你一人去收入已起碼損失三分之一?!庇邢閼謨?nèi),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得罪了招娣那是濕手沾面粉,甩也甩不脫的。所以往年招娣嗓門一粗,他也就不吱聲了,獨自帶了一雙兒女去,而招娣則照例在小鎮(zhèn)擺攤頭??山衲暧邢閰s一反常態(tài)地固執(zhí),只是語氣仍然是哀求的:“人家都是一家人去,我們家年年三缺一,不吉利不是?”看看招娣的臉色多云轉(zhuǎn)陰,他又忙滿臉賠笑道:“你一年忙到頭,就不能歇這么一天。隔壁亞芬就休息到十五?!闭墟芬宦犨@話喉嚨又胖了起來:“人家亞芬老公吃的是皇糧,你如果賺得動鈔票,我也天天在家享清福?!闭墟氛f得理直氣壯,有祥便不敢作聲了??尚睦飬s著急,每逢過年兄弟姐妹總是齊刷刷的一家人熱熱鬧鬧的,見了他一個人帶著兒女來總要問:“招娣怎么沒來?”每每他們這樣一問有祥心里便不是滋味,難堪得緊,沒有招娣的新年哪里算是年。有祥也是一個要面子的人,這心里一急,老毛病便犯了,咳個不停。招娣看著眼前的丈夫又黑又瘦,仿佛這段日子是一日瘦似一日,去年才做的新衣,現(xiàn)在穿在身上,卻已晃晃蕩蕩、輕輕飄飄的,寬大得不像話,越發(fā)襯出他的瘦小來。招娣心底里某種柔軟的東西一動,心里升起了一縷不忍的溫情,順手遞了杯水給他,他喝了一口才止住了咳嗽,隨即臉上浮出了一個笑——討好似的,倒使他的老相淡化了不少。
年三十生意出奇好,一天毛利竟有九百多,不由得招娣心里樂開了花,她覺得這一天陽光特別和煦,風(fēng)兒也特別溫柔,生活分外滋潤。她越發(fā)步履如箭,嗓門似炮,禁不住逢人便興致勃勃地放開喉嚨嚷嚷:“我今天稱(賺)了九百多”。這心情一好,人就不覺得累,格外的精神?;氐郊矣肿隽藵M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蛔里埐?。海鮮,雞鴨,果蔬一樣不少,兒女丈夫歡聚一堂。吃完了年夜飯,孩子們?nèi)タ囱胍暤摹按汗?jié)聯(lián)歡晚會”。兒女這一輩人對過年已經(jīng)有些無動于衷,平時就要吃什么有什么,過年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樣來。正月也不就是那么一個有點特殊的日子而已。而兒時的招娣是極盼著過年的,平時招娣常常站在村口的雜貨店門口,巴巴地看著擺在柜臺上的玻璃瓶,瓶子里的冰糖、生姜糖、粘在一起的牛皮糖,包在各色透明彩紙里的棒棒糖,將手指含在口里不停地吮吸著。過年不僅能吃上雞鴨魚肉等葷菜,每人還能得到幾角壓歲錢,她便領(lǐng)著幾個弟弟去買來百子炮,噼噼啪啪地放得一地花里胡哨的。余下的錢招娣便統(tǒng)統(tǒng)換成各式各樣的糖果。這是一年四季里唯一能嘗嘗糖的甜味的日子。她將糖含在嘴里,舍不得咀嚼,讓唾沫慢慢地將它溶化,她盡量讓甜味留存在舌尖上的時間長一點,再長一點。在小招娣的印象里一年到頭只有春節(jié)幾天是飽的,甜的。到了女兒這一輩則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有著各種的糖果可以大嚼特嚼,卻對糖果已不感興趣,從生理到心理的拒絕糖果,還美其名曰為了“減肥”。而招娣小時侯如果有人說招娣又胖了,那是件讓人很高興的事。
真是今非昔比,招娣一邊想著一邊從塑料包里頭拿出一疊鈔票,幾乎都是五元,十元的小票,拿出來撒了一桌子,招娣用舌頭一舔手指,將鈔票數(shù)得嘩嘩地響,眼睛里放出一道道異彩來?,F(xiàn)在的年輕人愛聽什么流行音樂,搖滾樂之類,招娣卻以為這嘩嘩的鈔票響聲就是世界上最動聽的音樂。一邊數(shù)鈔票,招娣一邊問老公:“你今天賺了多少?”有祥報的數(shù)字讓招娣眉開眼笑。這真是個圓滿的年三十。由人民幣帶來的喜悅久久回蕩在心坎上。
大年初一,小鎮(zhèn)上彌漫起一派忙碌而喜慶的氛圍。有祥帶了一雙兒女早早地去了奶奶家,招娣早早地擺上了攤頭。攤頭頭一排是襪子,夏天是各式各樣的絲襪,冬天則是各式各樣的羊毛襪,棉襪。還有內(nèi)衣,高領(lǐng)的,低領(lǐng)的,有高華牌,也有王牌。至于名牌內(nèi)衣什么棒棒、杉杉之類則是見不到的,質(zhì)優(yōu)則價高,這畢竟是小攤頭,只能經(jīng)營一些低價位的東西,迎合一些打工仔之類的階層,講究的是薄利多銷。第二排放的是短褲,男的女的都有,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七色齊全,一塊四一條進(jìn)來的,賣出去是五塊兩條,進(jìn)的時候至少一打,賣出去是一條兩條的。還有鞋底,進(jìn)來三毛、四毛的,賣出去是一塊五,人家還還價一塊一副也脫手。最后一排是各式老人帽,有劣質(zhì)毛線織的,也有人造毛皮的,四五塊進(jìn)來的,賣出去長一塊到五角。到底都是些本小利薄的家常生意。
招娣就是靠了這么幾角至一兩元的蠅頭小利,撐起了這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而且到了五十歲這年,也有了二、三十萬的存款。有祥的弟弟有和是公務(wù)員,在市區(qū)分了一套房子,九十多平方米只花了三萬四就成了私人財產(chǎn),市價值三十幾萬。而她們家在郊區(qū)的二房一廳市價六萬,可一分一厘都是從自己兜里掏的錢。弟弟一家是公家人,旱澇保收,每月七號工資就打進(jìn)長城卡里。她們做生意的不僅有旺季,淡季,還風(fēng)里來雨里去,沒有個穩(wěn)定性。再拿孩子讀書來說,她家的一雙兒女從頭到腳都是花自己的錢??捎泻偷暮⒆訌你U筆、圓珠筆、到鉛筆盒都是揩公家的油,都是有和從公家辦公用品中出的。一次招娣到有和家里去,無意中看見一抽屜各式各樣的表,形形色色的總有七八只,誰沒事買這么多的表,這也不是人家送的,來路名正言順,是有和開會的紀(jì)念品。一母同胞的兄弟兩樣的命。
初一回家的那夜有祥咳出了血,這有祥咳嗽已有大半年了,曾做過X線透視,說是沒什么問題,依普通的氣管炎治,藥是有和送的,他們享受的是公費醫(yī)療。有一種叫“川貝枇杷膏”的藥弟弟給了兩瓶,有祥吃了頗有些效果,吃完了招娣想給他買一瓶,走進(jìn)藥店一看標(biāo)價要“二十五塊一角”,相當(dāng)于淡季一天的毛利或是全家人兩天的菜金。招娣又從藥店走了出來。這哪里是吃藥,這吃的是人參,吃的是她的命??捎邢榈那闆r是一日差似一日。女兒和女婿堅持要再作檢查,陪著他去了市級醫(yī)院,做了胸部CT。這一天招娣總是眼皮跳,有點心緒不寧,恍恍惚惚的,不知怎地莫名地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生意也有些沒有心思做?!邢榈玫氖欠伟?,晚期了,醫(yī)生說:“不必治了,想吃什么就讓他吃點,想玩什么也讓他玩點。誰如果說能治都是騙人的?!迸畠?、女婿都偷偷落了淚。招娣也心亂如麻,仿佛一下子塌了半邊天那樣。這一個CT就是好幾百,她手里頭的二十多萬的存款哪經(jīng)得起有祥住個一年半載的,況且有祥得的是絕癥,住院治療到頭來只能落得個人財兩空的下場。招娣看見有祥的眼睛巴巴地望著,知道他有住院的意思。這院豈是他們這樣的人家住得起的。招娣將頭一扭看見也只裝作沒看見,對有祥說:“回去吧,在家好好的養(yǎng),你這慢性病,也不是一時半會好得了的?!币魂囷L(fēng)似地把有祥撮弄回了家。到了家有祥只低聲下氣地揣度招娣的顏色,招娣又不能給他看出什么來,只得強打起精神,滿臉堆笑地對有祥說:“你呀,借著這個病,先休息兩天,攤頭也不必擺了。”有祥聽了這話心里頭便也喜歡起來。近大半年來他自覺體力一日不如一日,人也常有疲憊不堪的感覺,著實存了份偷閑的心,可這一大家子總不能讓個女人撐著,也就沒敢提。這次招娣主動這么一說正稱了他的心意。畢竟是幾十年的夫妻了。
次日一早,招娣就出門擺攤頭去了。有祥四十幾歲提前退休,讓女兒頂了職,就開始和招娣一起擺攤頭,每天披星戴月的,既無春夏秋冬,又無禮拜天休息日,經(jīng)年累月地沒歇息。這乍一歇下來人果然不那么累了。半倚在床上,一個接一個地看肥皂劇。電視里的A男和B女是夫妻,小孩C卻是B女和舊情人D生的,D男的老婆E女卻不愛自己的丈夫,愛的是F男,F(xiàn)男又……所謂感情錯綜復(fù)雜,竟沒一個孩子是夫妻倆生的。想想自己家的老太婆招娣比自己小十幾歲。他當(dāng)時娶她時說了謊,說有祖屋,其實房子是姐夫借給他住的,還說在某化工廠工作,其實只是臨時工。后來招娣嫁給了他,及至一雙兒女出世,有祥依然沒有安全感,做好了老婆隨時跑掉的打算??烧墟冯m說對他嚴(yán)厲了些,想說就說,想罵就罵,沒再給他多少溫情,卻給了他一雙兒女,一個完整的家。磕磕碰碰也是二十幾年的夫妻。再怎么說也是他最親的人。他對妻子是處處忍讓,她一罵他,不管有理沒理他只一聲不響。一忍這么多年他便從心里真正地懼起內(nèi)來。
歇了一月有余,人不見個好,竟有些日薄西山的味道。他的心里便有些急起來,問問招娣,招娣只拿話來寬慰他:“這慢性病不是一日兩日能好的,不要急,不要急。”雖然去過幾次醫(yī)院,吃了藥也不見有效。這病久了,有祥便有些疑疑惑惑起來,只一心想病好,也顧不得什么錢不錢的了,吵著要住醫(yī)院。招娣見丈夫整個人又黑又瘦,兩眼都有些呆滯了,閃了光,心里有些不忍,只得問:“你要去哪家醫(yī)院?”有祥道:“樓上老李去年住了市第七醫(yī)院,回來病就好了,想來七院醫(yī)術(shù)是極好的?!闭墟繁阕屌畠喝ゴ蚵?,原來這住第七醫(yī)院是要交押金的,而且一交就是一萬元。這一萬元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不用完是不會給你出院的。一聽要住院就是一萬元,一萬塊得賣多少雙絲襪,多少雙鞋底啊。招娣的心又硬了起來。這一萬元花下去能好,這也值,可明知有祥這病是沒指望了,花下去的錢百分之百地要打水漂的,分分厘厘都是她牙縫里省下來的。一共這么幾個錢還得給兒子讀書、一家子生活呀。這樣一想便決計不讓他住七院。可這有祥仿佛著了魔,一味地纏著吵著,要住院。被他這樣一吵,招娣也沒有法子。有祥的那邊親戚頗有幾個得勢的,他弟弟更是隔三岔五地坐了奔馳來看他,兒子還在讀書,這以后工作還得靠大家?guī)兔ΑR膊槐阕龅锰^,這不死人作給活人看,存了這份念頭,招娣便將他送進(jìn)了弟媳所在的職工醫(yī)院。這職工醫(yī)院是面對本廠職工的,非贏利性質(zhì)的,有祥進(jìn)院是弟媳的面子。相對于市級醫(yī)院,職工醫(yī)院的費用要省得多,反正有祥的病不論到哪里看結(jié)果都一樣。
安頓好了有祥,已是晌午了。招娣巴巴地跑到有和家吃中飯,弟媳玉英做了一桌的菜,招娣只偏身坐在小板凳上,倒了點黃魚咸菜湯的湯水,就著啪啪地幾口將飯扒完。玉英遞過一個保溫盒,里頭是給有祥的飯菜。雖是幾個家常菜,卻也搭配得葷素得當(dāng)。職工醫(yī)院的食堂也是非贏利性質(zhì)的,病人與醫(yī)務(wù)工作者都在這里就餐。可就是收個成本價,這一個人也得三五元人民幣一餐,兩人不得毛十塊。招娣陪護(hù),生意就停了,這有出沒進(jìn)的日子不知得過幾天。所以這晚餐招娣又準(zhǔn)時到了有和家,飯只吃一碗,絕不盛第二碗,菜只就飯吃眼屎似的一點。吃完在保溫瓶里帶了有祥的晚飯。弟弟熱情地招呼她坐一會,她推辭了。吃完了立馬走人。她知道弟弟弟媳好靜,不喜歡在家招待客人,她盡量做到識相。她每天中午,傍晚往返近半個小時只為了吃一頓充饑的飯。一天招娣冒著暴雨敲開了弟弟家的門,看見他們已吃了飯了。弟媳睜圓了眼睛一臉驚訝地問:“這么大的雨,你跑這么遠(yuǎn)的路……我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說完便忙著給她下荷包蛋。一邊下蛋一邊不時地用眼睛的余光瞟她,看見她也在看她便撲哧一聲笑了,又忙著炒菜。招娣看了她的眼神身上只一陣陣地冷了。弟媳倒也沒多少惡意,只是目光與笑容里不自覺地帶出份輕蔑與不屑來。可招娣只將頭一低,裝作不知道——一天二十塊哪。第二天,弟弟將一百元飯票塞進(jìn)了招娣的手里。話是上得了臺面的:“我家玉英做的菜不一定合你的口味,你和哥哥喜歡吃什么就自己買吧?!闭墟方舆^飯菜票,也沒多說什么,心里頭卻明白這是下了逐客令了。至有祥出院再也沒跨進(jìn)有和家的門。
有祥打的是一般的消炎藥“青霉素”什么的,偶爾也打一兩次“氨基酸”“脂肪乳”。也許是藥物起到了安慰的作用,有祥的臉上浮起越來越多的笑容。這是看到了希望與前途的寬慰笑容,從來沒有住過醫(yī)院的有祥心里總覺得住進(jìn)了醫(yī)院病能不好嗎?可就是這樣用著最平常的藥,有祥的賬單還是突破了一千塊。這一千元是值得的,它買來了丈夫的快樂。可是即使明知這藥是安慰劑,他們是平常人家,也沒有那么多的錢來買快樂、笑容這類虛無的東西,人沒有快樂與笑容一樣可以生活。招娣在心里想:“有祥,誰讓我們是普通人家,我們的女兒下崗在家,還大著肚子。我們的兒子正在讀大學(xué)。光學(xué)雜費一年就得六千。哪一樣不花錢。錢得首先用在填嘴,活著的人還得活下去?!薄罢墟?,”有祥翻了一個身道?!鞍?什么事?!闭墟坊琶呐阕o(hù)床上跳下來?!拔抑皇窍肫鹉銘雅畠旱臅r候,大冬天的竟然想吃西瓜,你說七十年代初,大冬天的哪去找西瓜?!庇邢橥墟?,用手捋了捋她額前的一縷頭發(fā)。是呀,多少年了他們忙于擺攤頭,已沒有閑工夫這樣頭碰頭地拉拉家常,說說往事了。這些浸著溫馨回憶的城南舊事浸漬著她的似水年華呀,她把一生中最好的年華給了眼前的這個男人,可他竟然不久于人世,竟要離她而去了。想著想著,招娣不禁感到有些心里發(fā)酸,淚盈于睫。她急忙扭過頭去,用手揉了一下眼睛。一回過頭,有祥正用眼睛望著她。
有祥知道招娣的手緊??蛇@是一個精打細(xì)算、居家過日子的女人。她的錢沒用在自己身上,她到現(xiàn)在還穿兩條“絳蓋棉”褲子,一條藏青,一條黑的。也不知是穿了幾年的舊貨。這“絳蓋棉”流行于八十年代,到了九十年代末早就過時了。她最貴的一身衣服一百二十元錢,是女兒結(jié)婚那年在小鎮(zhèn)裁縫店里做的。她只有一只嵌寶戒,二百六十塊,寶石是人造的。從買來就沒舍得戴過幾回。真是男怕干錯行,女怕嫁錯郎。想著想著有祥的心里便涌起一陣陣的愧疚,覺得對不住眼前的這個女人。
招娣嫁給有祥沒有過蜜月期,沒有過花前月下,一結(jié)婚就開始了柴米油鹽,開始了養(yǎng)兒育女。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沒有去旅行過一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風(fēng)雨無阻,除了進(jìn)貨就是擺攤頭。唯一能令她興奮的是銀錢上的進(jìn)賬,唯一的娛樂便是嘩嘩地數(shù)鈔票。
招娣在錢上對他卡得是很緊的。他還在廠子里工作時,工資獎金有一個定數(shù),所得一分不剩地上交“國庫”,連買根火柴都得伸手問招娣要。后來女兒頂替他上了班,他則和招娣一起擺起了攤頭做起了小生意。這做生意沒個定數(shù),于是他便像許多男人一樣有了小金庫。當(dāng)然他不敢多拿,拿多了怕招娣察覺,生意好時落個四五塊,生意差時落個一兩角。積少成多,他也開始給老人月規(guī)錢了。至此他在兄弟姐妹那兒挺得起腰桿,每年初一到母親那兒過年也昂得起頭了。他給母親月規(guī)錢,他們一大家子都知道,只將招娣一人蒙在鼓里。但他知道招娣心里還是有愧的。公公死時,白天由幾個姐妹輪,夜里由招娣一個人頂下來。招娣出得起力氣,出不起錢。
而今有祥生病日夜都由招娣伺候。這人一有心事夢就多,而且盡做惡夢,在夢里丈夫向她來索命,招娣道:“死鬼,原來一切都瞞不住你,你都知道,你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你一早就知道。”內(nèi)疚夾雜著一絲絲的害怕潮水般向她襲來。她有了一種想傾其所有為有祥治病的念頭,可有祥還活著,怎么會向她索命?渾身打了個寒戰(zhàn)就醒了,拉開窗簾一看早已日上三竿。陽光照耀在她身上,她就如從童話王國里走回現(xiàn)實世界一樣,昨日的夢也僅僅是夢而已,白天她必須做一個現(xiàn)實的女人。在陽光下她便收起了昨日的柔情,硬著心腸給有祥辦了出院手續(xù)。一聽說要出院,有祥的笑容消失了,他用他的沉默與順從表示了他的不滿和無奈。
有祥回了家,兄弟姐妹輪番來看他,五百八百地把錢甩給他。有和也是隔三岔五地送藥送營養(yǎng)品來。這天弟媳來看有祥。招娣便拉著弟媳玉英的手推心置腹地說:“這大妹拿來五百,大侄子五百,小妹兩百,小侄子,小侄女各兩百……”玉英聽了在心里冷笑一聲,這丈夫躺在床上,妻子卻在這里算收入。這一項項的算不是在向我討病禮嗎?玉英心里一點點地寒下去,看情形這夫妻感情平時也有限得很。如果是我,丈夫生了病我只一心一意地想著他好,就是傾家蕩產(chǎn)也樂意。一抬眼見到丈夫正在客廳里談天,精神煥發(fā)。她忽然覺得老天是這么寬待于她,給了她一家人健康平安。
雖然大家都瞞著他,可有祥在心里頭也有些明白起來,他開始無限留戀起這個家來,留戀起這個他與招娣共同建設(shè)起來的小巢。他們家也是家電齊全,冰箱也是鳳凰牌的,有年頭了,那家廠子都關(guān)了門,買進(jìn)來也要五百多塊,只是一年四季都不開,這開一天耗一度多的電,在家里只當(dāng)食品柜用。這電視也有,別人家的與時俱進(jìn),而她家還是那只當(dāng)年買的西湖。這一切按現(xiàn)在說起來有些落伍,可當(dāng)時買來時也是簇新的,也是頂時髦的高檔家電。只是有和的家日新月異,房子換了三次,現(xiàn)在在市區(qū)某個高檔小區(qū)的小高樓,一百二十平方的房子。而招娣的家則停留在八十年代中期的水平,裹足不前了。
女兒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有祥的身體一日日差下去,女兒腹中的這個“外孫兒”是他對人世最深的留戀,是男是女成了他喃喃念叨的話題。女兒生了,是個男孩,出奇地像有祥,招娣用雙手從醫(yī)生手里接過這個小生命,他的哭聲洪亮,開始了他生命中的第一天,親戚們都聚在產(chǎn)房門口,大家都喜氣洋洋地迎接這個新生命的到來。倒是老祖宗一陣心窩疼:“大叫一聲不好,有句老話叫‘翻版出來,來日無多?!惫换氐郊遥娨暲锓胖ㄍㄆ?,錄音機里唱著“鄧麗君”的《何日君再來》,音量調(diào)到了最大。再一看有祥早已咽了氣。招娣見狀嚎啕大哭。
招娣繼續(xù)擺她的攤頭,只是攤頭邊多了一個坐在嬰兒車?yán)锏男『ⅰ2恢醯卣墟返倪\氣似給有祥帶走了一樣,生意日益清淡。說起丈夫,招娣一陣陣地心酸:“你知道有祥在時一月有五百多塊的退休金,這生意做得出便做,做不出一家人也有著落。他這一走……”有祥在時在家并不做主,遇事只是將眼睛看著招娣,招娣從心里頭有些不耐煩他,可他這一走才顯出他的重要性來,那個懦弱無能的丈夫,正是他與她一起撐起了這個家,正是他將她身上的重?fù)?dān)扛去一半,正是他在她心情煩悶之時充當(dāng)她的出氣筒。
兒子上大學(xué)走了,女兒成家另過,這房子里只剩下她一個人,不由地有些孤零零的,這被子是有祥蓋過的,這椅子是有祥坐過的,那煙灰缸里還殘留著有祥抽過的半根劣質(zhì)香煙,招娣睹物思人,不禁鼻子有些酸酸的,整個屋子彌漫的是有祥的氣息,卻已物是人非。招娣一個人想著想著就睡著了,這天夜里有祥溫柔而纏綿地走進(jìn)了她的夢鄉(xiāng)……■
責(zé)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