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 田
有些果實長在高處,是一種負擔
比如,梯田上的玉米
棒子很大,像裝滿了旱煙的口袋兒,掖在
老人的褲帶間
而半山坡的荒草瘋長
而無盡的道路看不見腳印
它們空有鼓脹的上等煙末
沒有人將兩寸小紙條,以及
一盒火柴,送上山
匍 匐
如果容我一個空當
我還要扒開草叢,再一次體味
十二歲那年,只有匍匐
才能清晰地辨出哪一種青草
早晾干,早賣錢,早一天
換回一雙白球鞋
這么多年,我曾為一把鐮刀的丟失痛心懊悔
弓下身子從草根入手
習慣于卑謙,習慣于低頭,習慣于
所有寫過的詩歌,都在最后一行
匍匐
我幻想那把鐮刀
終有一天眼前一閃
為其輕輕擦去
藏在淚水中的鋒芒
破 土
父親迸出這兩字之前
四間大瓦房已經(jīng)封頂
他只用手指捻了捻:
粗糙,沙性,散渙
不黏稠,不凝聚,不適合
和泥掛瓦
破土。一場大風就會將瓦片吹走
土至高處,是出生與背離
相擁。不被雨水拆散
我不得不砍倒一片高粱
細致地把根須一一抖落
俯下身子,一捧捧掬
直至掏出一個臉盆大小的坑來
為了父親交待的,不是破土的土
我繞過了河邊溝沿,沒繞過糧食
這時候我敬仰泥巴的偉大
卻很難原諒破土的自己
炕上的棉桃
我不相信這么蔫巴的棉桃還能開
母親呵呵一笑:
你剛出生時,小腦袋兒也大不過棉桃
我在褲襠里裝了你七天
第八天掏出來,小臉蛋兒就樂開了花
于是,母親把蔫棉桃從枝杈上
一個一個揪下來,攤開,晾在了前院
霜降過去了,立冬過去了,轉眼就是小雪
蔫棉桃仍沒有咧嘴的跡象
母親卷起炕席,騰出離灶臺最近的半面
把蔫棉桃請上了炕,天天撥弄來撥弄去
母親知道,先天不足,要補上后天的溫暖
只要火候到了,一大群孩子,就會喊娘
母親的紙袋
清一色的牛皮紙。
白露之前,母親就糊好了無數(shù)個大小不一的紙袋
過了霜降。那些
豆角籽,黃瓜籽,茄子籽。那些
菠菜籽,洋蔥籽,韭菜籽。那些
高粱種,谷子種,黍子種……
都攤在炕上,一一安頓起來
母親已老眼昏花,卻能準確地
扎上紅頭繩,綠頭繩,黑頭繩
扎上黃頭繩,藍頭繩,紫頭繩
用以辨清早熟的,晚熟的
三月開花的,四月采摘的,五月入土的
早晨起床時粘我屁股上的一粒
我竟認不出,是大蔥籽還是白菜籽
母親始終珍藏著三個特殊的紙袋
就像鄉(xiāng)政府裝公文的那樣大小
扎著紅頭繩,鎖在衣柜里。
直到哥哥結婚那天,我才看清:
一袋棗
一袋栗子
一袋花生
天空無云
竟看不見一只鳥。這讓我無法清點羽毛
突然有飄浮的灰燼冒充翅膀
濃煙滾滾而來。我測算出
一公里之外
有人在焚燒
要是母親活著就好了
她會將灰燼一粒粒簸出去
實在簸不干凈,她就一遍遍淘洗
手中的簸箕永遠是她的藍天
如果下一場大雪就更漂亮了
白雪連成一片,就會將黑暗覆蓋
隔著濃煙的縫隙
我雖看不見雪人
卻聽見一個聲音
空谷穗
場凈。谷入倉
空下來的谷穗,母親一根根收攏
抱進堂屋里
那把躺在地上的鋤頭,刃口已經(jīng)很鈍
母親攥著幾棵谷穗,就那么
一下一下,摩挲著
其實也刮不下來幾粒米
母親說:苗子干凈了,扎成炊帚才漂亮
多送你二姐,內(nèi)蒙那疙瘩兒,稀罕
聽著“嚓嚓”“嚓嚓”的聲響
我依稀感覺
母親的動作,明顯遲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