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上的天黑得特別快,倏忽工夫,水面就暗了,暮色像網(wǎng)一樣罩下來。滿倉抓著碗扒最后一口飯,就聽管起網(wǎng)的老王說:“別吃了,快出來,網(wǎng)著大家伙了。”滿倉奔到艙板頭,只見拖網(wǎng)沉甸甸地沒在水中,起網(wǎng)機已開到最大馬力,也沒能把它收攏。
撞到啥東西了?!大伙兒振奮不已,七手八腳地幫老王收網(wǎng)。網(wǎng)葉一點點地吐出水面,“嗬啊”一聲,整船人都樂了。都以為捕到了大鯨魚,原來滿滿一網(wǎng)的帶魚呵。大家興奮地叫著喊著,發(fā)力把魚群拽上艙板。眾魚已知道遭了殃,驚得圓目怒睜,在網(wǎng)內(nèi)橫沖直撞拼死掙扎。陳老大掂著一條掌面闊的白玉帶,笑得兩塊腮幫子呼呼生風(fēng):“大水潮,發(fā)洋財嗬?;仡^就發(fā)錢,兄弟們抱著老婆多樂幾天?!?/p>
艙板上的氣氛活了,人叫,魚跳,海水嘩嘩笑。大家開始動手揀魚,裝箱,置冰,入庫,形成了一條自覺的流水線。瞅著活蹦亂跳的魚,大伙心頭那個樂,就差跟魚似地歡蹦開去。對他們來說,最高興的就是捕到魚了,捕到魚就好回家。每次出海都半月一月的,成天對著無邊無涯的水面,心頭那個空,想家那個苦,渴望腳落地的那個心,恐怕連海里的魚都知道。
滿倉和阿德、螞蚱幾個挨頭比肩,利索地往魚箱拋魚,邊擠眉弄眼呵呵傻笑。新娶老婆三日香,螞蚱結(jié)婚才半年,一月沒聞女人味,比一年吃不上豬肉還鬧心,要能長出翅膀,早飛回去了。阿德跟螞蚱的葷段子像魚兒吐的氣泡,一個接一個地往外冒。艙板上熱起來了,笑聲一浪浪升起,飛濺進海里,驚得過路的海鳥張皇逃走。
滿倉也偷著樂。他早打算好了,拿到這筆錢,就給彩妹買羊毛衫。彩妹看中那件草原皇多時了,一直沒買成,這次無論如何都要買上。彩妹拿到羊毛衫,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迫不及待地往身上比劃,問他顏色襯不襯臉,款式好不好看。滿倉只想彩妹高興,彩妹高興了,滿倉的戲就開鑼了。彩妹那兩顆發(fā)亮的小眼珠,就像老獵手的槍眼子,瞄準(zhǔn)了叭嗒幾下,滿倉就會應(yīng)聲倒下。實話說,彩妹長得不怎樣,年紀(jì)也不輕了,還離婚帶個拖油瓶,但滿倉就喜歡彩妹。要說感情這東西還真怪,你就是給滿倉一百張嘴,他也說不清喜歡彩妹身上哪點。彩妹的一身肥肉,就像覆蓋滿倉的一床棉被,叫人躺上去就不想下來。每次跌進她的懷抱,滿倉就會想到親娘。盡管不知道娘長得啥樣,但滿倉相信一定就是彩妹這樣的,讓他感覺踏實、溫暖,久久不想離開。他都想好了,只要彩妹愿意跟他,別人再怎么他都不管,就是阿海師爺他也不怕。
當(dāng)天,漁船就進了內(nèi)港。漁船靠岸時,守在碼頭上的一幫魚販都動起來了。他們紛紛跑下碼頭,船都沒停穩(wěn)呢,就爭著搶著跳上甲板搶魚。這會兒,也是大伙兒最開心的時刻了,起哄著看陳老大跟上船的魚販敲定價格,不時扒開魚箱上層的冰渣,讓魚販檢驗魚的質(zhì)量和鮮度,要是魚過了秤,立即搬到岸上的皮卡。忙到凌晨二點,才賣完了魚貨,陳老大當(dāng)場給大家發(fā)了錢,又請了一頓夜宵,大伙兒這才散去。
喧囂過后,凌晨的漁鄉(xiāng)小鎮(zhèn)又恢復(fù)了平靜,街道上闔無人跡。已經(jīng)入冬,滿倉和阿德、螞蚱縮緊腦袋,將換下來的臟衣包兒抱在胸口,抵御寒風(fēng)。幾個人都喝了點酒,想著要回家了心里樂著,身子卻冷。為了取暖,阿德撅起嘴學(xué)狗吠,螞蚱學(xué)青蛙叫,彼此逗得哈哈大笑,把個沉睡的小街驚得一乍一乍。
滿倉慢下了腳步。夜里百貨店關(guān)門,他想去船里住一夜,等天亮買了羊毛衫再走。阿德瞪一眼滿倉,吼道:“是不是彩妹那妖精等不及你東西啊?!?/p>
滿倉不理。阿德不由分說,跟螞蚱一邊一個挾持著滿倉,直奔西邊的小碼頭。碼頭邊橫著幾條小舢板,他們跳上一條,船主就擰亮船頭的燈。海面風(fēng)大,也更冷了,船開出碼頭后,幾個人被逼著躲進窄窄的鋪艙,抱緊胳膊蜷成一團取暖。
鋪艙沒有門,海風(fēng)不斷灌進來,像是飛舞的鋒利刀片。三人閉眼養(yǎng)了會兒神,仍冷,都睡不著。海面上一片漆黑,馬達聲突突突的,在黑暗中顯得格外聒噪。抬眼望去,李家莊好像遠(yuǎn)在天邊,遙不可及。滿倉把頭探了探艙外,很快縮回,抖著腮幫子道:“要不摸幾把,運動運動?”阿德和螞蚱也冷得心煩,正愁時間沒處打發(fā),一齊響應(yīng)說:“來來來,一月沒摸女人了,試試手氣?!?/p>
擰亮燈,按船主的指點從草席下翻出一副撲克牌。三人摩拳擦掌的踴躍起來,阿德坐上家,滿倉跟螞蚱打下手,玩“拔十三”。滿倉手氣很差,屢戰(zhàn)屢敗,眼睜睜地看著手里的錢一點點出去。阿德贏得意氣風(fēng)發(fā),啪啪地甩著牌勸滿倉:“狗屁,才幾錢?死爹哭娘的扮喪臉?這錢你今天不輸,明天照樣塞彩妹那個X洞?!睗M倉本來心就不爽,給阿德這么一說,更是火上澆油,扔出去就是一拳。阿德沒防備,嗷嗷叫了幾聲,搶手欲還,被螞蚱拉住,圓場說:“快別吵了。吵死人,頭都大了。滿倉,賭場失意情場得意,說不準(zhǔn)今兒回去,家里面有個媳婦等在那呢?!?/p>
上了岸,還需走一段路才到村里。碼頭過來有座山,山上擠著密密的老墳,以前經(jīng)常聽到鬧鬼的傳聞。幾人經(jīng)過山腳,只覺陰氣陣陣,鬼氣森森。四周寂然無聲,只聽見凌亂的腳步聲,還有抑制不住的怦怦心跳。山上好像藏著無數(shù)只鬼眼,無數(shù)只鐵鉤一樣的鬼手伸向他們,無數(shù)張猙獰詭笑的鬼臉追著他們。三個人毛發(fā)倒豎,奪路飛奔,只恨雙腳不能離地飛起。踢踢踏踏地跑了一陣,山被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了身后,才停下來換氣。滿倉弓著腰說:“要死,腳都跑酸了?!卑⒌赂涷埔埠艉糁贝?“狗娘的,好險?!睗M倉說:“夜路走多了,遲早遇到鬼。我說住一晚,你們偏不肯?!卑⒌滦ξ亓R道:“你個畜生,家里有好食等著,哪個不想往回奔。”螞蚱忽又低語道:“剛才我看到山上有影子一晃,你們有沒有看清?”滿倉跟阿德一聽,頭皮一緊,撒開腿又開始瘋跑。
李家莊睡得很沉,好像地面的一切生物都睡死了。三人放輕腳步,到底還是弄出了聲響。幾只看家狗被驚動了,其中一只先吠叫起來,其它幾只馬上響應(yīng)。一時間狗吠一片,連公雞都莫名其妙地跟著打起了鳴。就這一下,天地間像突然擰開了一個瓶蓋,瓶里的水出來了,黑夜破了,村子醒了。滿倉他們也重重地吁出一口長氣,終于到家了,他們心里踏實了,腳步也有生氣了。
在大曬場分了手。阿德和螞蚱往東,滿倉往西。阿德和螞蚱很快走遠(yuǎn)了,滿倉孤單地走了一會,停下了腳步。自己的那兩間破瓦房,孤零零地陷在昏冥中,顯得格外的落寞,讓人感覺絲絲寒意。滿倉稍作躊躇,返身朝彩妹家走去。此刻,他很想彩妹。
彩妹家黑乎乎的,看不清光景。滿倉爬上西邊的矮院墻,用手圈住嘴小聲叫:“彩妹,彩妹?!崩锩鏇]有聲響,彩妹睡死了。滿倉撿起石子扔向窗戶,這下,屋里燈亮了,里面?zhèn)鱽聿拭玫耐绿德?。滿倉樂得心都快蹦出來了。彩妹,開窗,開窗呀。彩妹果然開了窗,一張大餅?zāi)槺持鵁艄?,落在一片陰影里。她揉著沒睡醒的腫眼泡,惱怒地說:“誰呀,鬼啊!?”
滿倉說:“彩妹,是我,是我呀。”彩妹打了個噴嚏,更加氣憤地說:“半夜三更的,你想死呀!”滿倉涎著臉說:“彩妹,你小點聲。我剛下船,想你了?!辈拭煤吡艘宦?,睜眼看了下滿倉。滿倉說:“下船都半夜了,你的羊毛衫沒有買,下次一定買上。你開開門,讓我進來吧。”彩妹重重地哼了一聲,伸手去關(guān)窗。滿倉慌忙跳下矮墻,焦急地說:“彩妹,你怎么了?”彩妹扭開臉,憤怒地說:“你肯定又死在船上賭了,輸光了就來找我。你對我根本就不是真心的?!睗M倉委屈地說:“你亂講,我咋就對你沒真心了?那件羊毛衫,下次我保證一定買來。”彩妹說:“誰稀罕你羊毛衫了?快走開,人家明天起早還得去碼頭曬魚呢?!闭f完,砰地關(guān)緊了窗。
滿倉還想做最后的努力,這時后面的人家起了響聲。彩妹在屋里罵道:“死東西,還不快走,你想把全村人都吵醒啊?!?/p>
滿倉爬出圍墻,怏怏地往回走。天要亮了,東邊的云由黑轉(zhuǎn)灰,透出一絲青白的冷光來。滿倉這時覺得又困又累,身上又冷,恨不能地上立時長出一張床來。他踉踉蹌蹌地跑回家,蒙頭便睡。過度的疲乏讓他很快合上了眼,卻迎來了長長的噩夢。在夢里,彩妹在飛,他追呀趕的怎么都追不上。他對自己說,沒關(guān)系,這是一場夢。這本來就是一場夢啊。
2
滿倉是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的。起初以為自己還在做夢,不理。敲門聲卻不依不饒,顯得異常堅決。打開門,阿海師爺笑吟吟地站在面前。滿倉以為還在做夢,使勁揉揉眼睛,發(fā)現(xiàn)這是真的,阿海師爺?shù)谋澈?,還跟了個女人。
在李家莊,阿海師爺算是個有本事的人了。每年秋天,晚稻剛剛割落,樹葉子才染一點點黃,阿海師爺就會出一趟遠(yuǎn)門。阿海師爺回來時,屁股后面準(zhǔn)會跟著幾個年輕女人。村里總有幾個娶不上媳婦的青年,阿海師爺自覺地當(dāng)起了媒婆,把這些女人“分配”給他們。這一次,阿海師爺“引進”的“人才”有三個,兩個年紀(jì)偏小,二十左右的模樣,青黃寡瘦的,一看就知道是個青果子;另一個老成些的,則是個完全長開的女人,粗手大腳,體形豐滿,但不知怎么,左邊的眉額卻被什么毀損了,結(jié)著一道筷子粗的疤。兩個青黃寡瘦的小青果,當(dāng)晚就被條件好點的人家要走了,剩下那個長疤的女人,還在阿海師爺手里。
阿海師爺早就想好了,這女人,給滿倉。
阿海師爺是滿倉的堂叔,年輕時跟滿倉的爹感情很好。滿倉今年三十多了,還打著光棍。有爹有娘的人家,怎么窮也得給張羅個媳婦,誰舍得讓孩子打單身?滿倉正是一個沒爹沒娘的苦孩子。滿倉四歲時,爹媽去隔條海的大黃村吃喜酒,他們?nèi)酉驴蘅尢涮涞臐M倉,抱著六歲的女兒上了一條小舢板。那天風(fēng)很大,舢板滿載著十幾個人,在離大黃村五海里的海面上,終于遇到了大浪頭。舢板被打翻,沉沒了,除被救回的三個人,船上的其余九人全部葬身海底,包括滿倉的爹娘和姐姐。滿倉成為孤兒后,在奶奶的拉扯下長大。十歲那年,奶奶也離開了人世,阿海師爺接替奶奶照顧他,勉強混到十八歲,進了一條漁船當(dāng)伙計。
開始時打雜,管吃管住給點零花錢,半工半學(xué)的樣子。后來才真正做上伙計,賺錢養(yǎng)活自己。在船上這些年,滿倉染了一些壞習(xí)氣,喝酒抽煙好賭,又混上彩妹這樣的女人,幾乎沒落下什么錢。這幾年,阿海師爺一直幫滿倉留意著女人,給他介紹了幾個,不是他嫌人家,就是人家嫌他。開始的時候,阿海師爺沒放在心上,以為他打小沒人管,脾氣犟了,野了。后來才知道,被彩妹這女人帶壞了。
彩妹是李家莊人,嫁人后嫌丈夫賺不來錢,好上別的男人,被婆婆發(fā)現(xiàn),離了。帶著女兒回到李家莊,彩妹索性放開做了,今天跟這個明天好那個,把個李家莊攪成一片混水。阿海師爺想不明白,滿倉這憨子到底中了哪門子邪,撞上她后就沒回頭,這些年一直跟她牽扯不休。師爺好像從夢中驚醒,突然焦急起來,是得有個女人去管管他了。這個女人最好年紀(jì)大些,做事成熟穩(wěn)重些,年輕女孩,連自己都管不好,更別說去管滿倉這樣的犟牛了。恰在這時,來了這個女人。
嫁給滿倉,女人心里老大的不情愿。滿倉是個孤兒,窮得連間像樣的屋都沒有,她想找個好點的人家。但阿海師爺決意把她嫁給滿倉,師爺說了滿倉一大堆好話,說他手腳勤快,贊他老實又會賺錢,阿海師爺說:“你別看他現(xiàn)在只有兩間破屋,他在船上能賺不少錢,你要能抓牢他,過一份日子還是篤定的。”女人聽到這里,似乎心動了,答應(yīng)說先看一看。
阿海師爺進了屋,這時師爺背后的女人微微欠過身,看了滿倉一眼。這是滿倉第一次見到女人。因為師爺身子的遮擋,滿倉看到了女人疤痕橫貫的半張臉。他嚇了一跳,沒來由地突突心跳起來。
阿海師爺背著手,屋里屋外地走了一圈,意味深長地說:“別擔(dān)心,她會管好這個家的?!鞭D(zhuǎn)過頭,又對女人說:“滿倉是我看著長大的侄子,不會錯,你就安心住下吧。”
滿倉跑出去追阿海師爺。師爺看著急得冒汗的滿倉,得意地說:“印象怎樣?還行吧?!睗M倉說:“不行!”阿海師爺說:“小子,就憑你,也有資格嫌棄人家?”滿倉賭氣地說:“反正,我不要?!睅煚斈樕蠂?yán)肅了:“孩子,你也老大不小了,聽爺叔一句,挑女人,最要緊的是好脾氣,能過日子。這女人長相是不咋樣,性格脾性都是好的。你相信爺叔,該成個家好好過日子了,叫你爹媽在地下也好放心?!?/p>
臨走前,阿海師爺又警告滿倉說:“以后別去找彩妹了。這女人,心不正?!?/p>
滿倉惱了。憑啥硬塞他個丑女人,彩妹有啥不好?你不讓找彩妹,我偏去找。滿倉索性不回家了,抬腿又往彩妹家走去。滿倉承認(rèn)彩妹脾性有些不好,鄉(xiāng)里流行尖頭皮靴了,她纏著滿倉給她買;有段時間女人們作興把頭發(fā)燙成方便面,她硬是要走燙頭發(fā)的錢。但是,但是哪個女人不愛耍個小心眼貪個小便宜呢?何況彩妹對自己是好的,彩妹在床上對他的好,讓滿倉覺得舍出什么都值。滿倉打定主意,下次無論如何都要把羊毛衫買上。買上羊毛衫,彩妹的氣就消了,他們又會找到往日的快樂了。
太陽高高地懸在頭頂,碼頭邊的魚料被曬出內(nèi)臟的膻,腥臭撲鼻。滿倉找到碼頭小店,彩妹在那里跟幾個女人閑嘮,見了滿倉也不搭理,不停地抓手里的瓜子嗑。幾個女人都知道滿倉跟彩妹的事,打個哈哈都噤了聲。滿倉尷尬地站了一會,返身離開小店。
彩妹也跟出小店。滿倉回過頭,只見彩妹倚在一面墻上,吊著眼梢遠(yuǎn)遠(yuǎn)地斜睨著他。她把一口瓜子殼重重地吐在地上,沖滿倉說:“家里不是有老婆了嗎,還來找我,稀罕呀?!睗M倉心急火燎的正要解釋,彩妹將大屁股一扭,已進了小店。
滿倉買了餅干和啤酒,邊走邊喝。有家不能回,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因為這個丑女人,彩妹不理他了,這讓他覺得有些冤,有些屈,他更不知道拿那丑女人咋辦。自從爹媽奶奶相繼故后,阿海師爺就成了他唯一的親人,他有些怕阿海師爺,打小就怕。
喝完酒,滿倉也乏了,一屁股把自己撂在塘壩上。他茫然地看著遠(yuǎn)處的海面,正是漲潮時分,海浪嘩啦啦地抓狂著,有幾個巨大的浪頭,直起身劈面向他打來。滿倉往石壩上磕著酒瓶,最后一下,他把酒瓶狠狠地摔向海面。
3
滿倉去找阿德。
入了冬,農(nóng)活閑了下來,村里走動的人因此比平日多了些。滿倉在村里轉(zhuǎn)悠,從小學(xué)、小店、曬場一路走到敬老院,都有人向他招呼:“進洋啦?!睗M倉老老實實地答:“進洋了?!睂Ψ骄捅韧斩喾懦鰩追譄崆閬泶蛄克M倉懂他們眼里的意思,他們知道他家來了個女人,還知道那女人眉間有道疤。那道疤就像長在滿倉自己臉上似的,讓他心煩耳根發(fā)燒。滿倉暗暗發(fā)誓,只要那個疤女人不離開,他就堅決不回家。
阿德不在家,幫家里收拾田里的稻桿子去了。滿倉找到他時,他正跪在一人多高的草垛上,接過老婆拋上來的稻捆,壓實了碼在膝下。滿倉替過阿德的老婆,把稻把子拋給阿德。不一會,草垛就碼出來個小圓頂,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極了一個成熟女人的乳房。
阿德跳下草垛,拍了拍手,瞇眼瞄著草垛說:“怎樣,技術(shù)還可以吧?!睗M倉沒好氣地說:“好,好像地里長出個女人的東西?!卑⒌侣犃斯笮Γ姖M倉瘟雞似地提不起勁,扯著他的胳膊說:“去,到我家喝酒去?!?/p>
阿德娘見了滿倉,很高興。阿德跟滿倉從小就是玩伴,小時候常在一張床睡。阿德娘憐惜他沒爹沒娘,平常沒少照顧他,把他當(dāng)自己孩子似地親?,F(xiàn)在阿德的孩子都有桌子高了,滿倉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這個善良的老女人一邊張羅吃喝,一邊忙中偷閑地勸滿倉:“師爺給你挑的女人,不錯,不錯哩?!?/p>
阿德也勸滿倉說:“好了那女人吧。”
“好不起來?!睗M倉說。
“她少胳膊還是少腿了?”
“啥都不少,就多了點?!?/p>
“你嫌她臉上的疤?!”
滿倉悶頭喝酒。他不想說女人,也不想說彩妹。阿德一家對彩妹都很感冒,尤其是阿德娘,每次說起彩妹,不叨上一水缸的話就不打住。
吃完晚飯,天已經(jīng)黑透了。因為女人的緣故,阿德一家故意沒留滿倉。滿倉心里不愿回家,見阿德全家都沒留他的意思,只得起身。磨磨蹭蹭地走了一段路,又折回來。他在阿德家的柴房里東翻西找,最后找到幾塊周正的長木板,向阿德爹要了,扛起往家走。
女人前來開門,見滿倉扛了木板回來,微微的驚詫之后,很快恢復(fù)了平靜。滿倉也不搭理,挑了兩條結(jié)實的條凳,放木板上去,拼拼湊湊的權(quán)當(dāng)一張床了。女人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很想幫滿倉搭把手的樣子,苦于插不上。不一會,女人進了里屋。她打開老衣柜,翻出一些舊毯、破棉絮之類的東西,拍拍打打地忙活起來。等滿倉搭好床,她已理好一床被褥。想了想,又找出幾件破衣服,臨時扎了個布墊子,當(dāng)枕頭。
滿倉想,他這架式一出,女人就該明白了,主動走人了。奇怪的是這女人神情坦蕩,根本沒反應(yīng)。這樣一來,滿倉倒被她弄得左右不是了,像欠了她似的。人家這樣巴結(jié)著替你做這做那,你倒好,端了個臭架子給誰看呀。就說眼下,被子都替你鋪好了,你還能不睡?睡吧睡吧,滿倉把被子往頭上一蒙,落個眼不見心不煩。
但是,家里突然多出個女人,心里總覺得怪怪的,連空氣都變得異樣。滿倉想不明白,這女人,誰家不好去呢,非要找他滿倉?他這個破爛的家,四壁空空,除了幾件破家具,沒一樣值錢東西。滿倉很想勸她離開這個家,可看到晾滿一屋的衣裳,又說不出來了。他不在的時候,女人把他帶回的臟衣服全洗了。剛才,她又替他縫被子,刷鞋……阿海師爺說得沒錯,她是個好女人。滿倉還估計,她還是個可憐人。頂著臉上的這道疤,千里迢迢來異鄉(xiāng)嫁人,不是可憐是什么。對付這樣的女人,滿倉還真沒經(jīng)驗,接下來該怎么辦,他心里一點底都沒有。
第二天,滿倉出海了。陳老大說,這次決定走得遠(yuǎn)點,去黃海海域附近捕撈,往返時間要比平常長些。阿德和螞蚱聽了都叫苦連天,滿倉卻暗暗高興。他希望借這次出海的機會,能讓家里的女人改變主意,自動從他家里消失。
實際上,這次航程比預(yù)料中的還是短了些,前后共二十幾天就返航了。上了岸,滿倉頭一件事就是跑到百貨店,買回那件大紅羊毛衫。
彩妹把滿倉攔在門外,不讓進。滿倉說:“彩妹,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那女人與我不相干。”彩妹噘著嘴,不理。滿倉扯著她的胳膊說:“你讓我進屋,進屋我跟你細(xì)說?!辈拭眠€是不肯,滿倉說:“我給你買回羊毛衫了,你快拿去穿?!睗M倉亮出羊毛衫,彩妹的臉膛馬上被映紅了,眼睛放出光來。她打開包裝,小心地?fù)崦?,?xì)細(xì)地觀看。滿倉趁勢摸一把她的屁股說:“進去吧,現(xiàn)在就去穿上。”彩妹正要進屋,突然人就僵住了。她直愣愣地瞪著滿倉身后,將羊毛衫摔到地上,用一種異常刺耳的聲音叫道:“滾開,誰要你的羊毛衫!不要臉的東西!”滿倉回過頭,就見一個烏黑精瘦的男人,扔掉手里的一盒東西,擼手挽臂地向自己撲來。
戰(zhàn)爭的結(jié)果是,滿倉與那男人兩敗俱傷。男人吃了滿倉幾腳,當(dāng)時就跪倒,滿倉的鼻梁挨了男人一拳,鼻血流了一臉。滴滴答答的鮮血,從彩妹家一直滴到海邊。
滿倉站在塘壩上,迎風(fēng)流淚,一瓶老白干已被他喝得見底。他覺得很難過,這幾年,他往她家的飯桌送了多少魚?給她家的米缸倒了多少糧?為了跟她好,他聽了多少閑話,受了多少閑氣?彩妹竟會這樣對他!滿倉讓淚水肆意地暢流。他覺得太憋屈了,從小到大,他吃了很多苦,這些苦都沒有彩妹給他的這么痛。他像一個找到了家的孩子,突然又被家里的主人拋棄。他感到孤獨。他很想找個人說說話,說說彩妹,說說他自己,透透氣。就在剛才,他摑了彩妹一耳光。這個耳光下手很重,響亮的聲音現(xiàn)在還在滿倉耳邊回蕩。彩妹當(dāng)時呆住了,這女人向來是撒潑慣了的,這回倒給鎮(zhèn)住了,捂著臉半天不出聲。滿倉知道,這一掌,把他跟彩妹間的路徹底打斷了。
滿倉搖搖晃晃地往家走。他走得跌跌撞撞,摔倒了爬起,爬起來又摔倒。腦子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迷糊。最后一次,他感覺自己掉進一條水渠,水渠的硬壁硌得他腳疼。他撐著水渠起來,提醒自己要小心,要小心,后來果然沒有再摔倒。他覺得自己走得挺帶勁,還順手摘下路邊的樹葉,踢飛擋路的石子。腦子里像放電影似的,彩妹的這樣,彩妹的那樣。彩妹的笑,彩妹的愛熱鬧,彩妹的大餅?zāi)槨鋈坏兀X海里浮起了另一個女人的臉,女人眉間那道筷子粗的疤……這女人,要是沒有那道疤該多好啊!
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家里竟亮著燈光。滿倉不出聲地笑了起來。女人,兩只腳的畜生難找,兩只腳的女人還真不嫌少!他突然大笑幾聲,軟綿綿地向地面倒去。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夢里還是在別的哪里,迷糊中好像有人在拉他的胳膊,喊他名字,有人說,醉了,醉了;也有人高聲說,來了,來了。他不知道是誰來了,只是笑,邊笑邊想爬起來再走,幾次都落了空,最后竟跪倒在地上。
4
滿倉醒后,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地上。為防止地氣入侵,地面墊了一層麻袋,麻袋上鋪席子,席子上又鋪棉絮。滿倉摸摸自己,干干爽爽的,掀開被頭看一下,人轟的一聲熱了。于是腦子開始慢慢地清醒,一點一點地記起事來。完全清醒后,他用目光搜尋女人。
女人在,她早起了,此時正在門外洗他換下的臟衣服。滿倉看到女人撈起自己的內(nèi)衣,臉上又不由自主地?zé)崃艘幌?。他不知道昨晚女人怎樣打理自己,從這一身內(nèi)外換洗的情況看,肯定費了不少勁。
女人見他醒了,揩著手上的水過來,端過桌上的熱湯,叫他喝下。滿倉面露赧色,但順從地接了。女人站在旁邊,耐心地等他喝完。接碗的當(dāng)兒,女人忽然臉紅了一下。她這一紅,連鎖反應(yīng)似的,滿倉的血也刷的一下往上涌。就在這時,滿倉發(fā)現(xiàn)自己腳崴了。左腳踝被什么東西磕了,腫成了個大饅頭,一挪,鉆心的痛。
女人低頭看了看滿倉的腳,出門去找阿海師爺。
來李家莊快一月了,這是女人第二次找阿海師爺。上一次是她去滿倉家后,滿倉悶聲不響的忽然就出海了,她找過一次阿海師爺。她心里覺得委屈,滿倉家的兩間老破屋,讓她憋悶得不行,再不去找阿海師爺透口氣,真要給憋悶壞了。她低著頭,看似認(rèn)真地看著腳下的路,其實是想把額上的疤藏得更低一些。走完一條長長的黃泥路,拐進大曬場,經(jīng)過小店,她突然站住了。
彩妹擋在她的面前。彩妹剛從小店出來,手里提著一包鹽,一個醬油瓶子。她將鹽換到另一只手上,仰起油亮健康的額頭,輕蔑地笑了。擁有同一個男人的兩個女人,她們之間往往有著超乎尋常的敏感。女人嗅出了面前女人與滿倉之間不同尋常的關(guān)系,尤其是這幾天,她已明顯感覺出這個女人的存在。女人抬起頭,大膽向彩妹看去。電光石火的瞬間,兩個女人的目光迅速膠在一起。彩妹的粗魯、傲慢和無禮,深深地刺痛了女人。她額上的疤霎時變得通紅,嗵嗵地彈跳起來,連帶整張臉都脹得血紅血紅。離開彩妹,女人幾乎是喘著粗氣,一路小跑到阿海師爺面前。
“他心底有人了。”她對阿海師爺說。
阿海師爺同情地看著女人,他不能否認(rèn)彩妹的存在,當(dāng)然也能理解女人的激動和生氣。男人嘛,不就那么回事,就算外面有人,一旦成了家,也就收了心,這日子好歹也就順溜過下去了。
女人又說:“我不想跟他過了?!?/p>
阿海師爺感到有點意外。在李家莊,除了阿海師爺,誰都不知道這個女人的真正來歷。其實,這女人不是阿海師爺專門“引進”的“人才”,她是從半路上“撿”來的。當(dāng)時,阿海師爺領(lǐng)著兩名小姑娘,坐上了從陜西前往浙江的火車。中途上來這個女人,對著他們的位子坐。女人性子靜,話少,看上去很老實。漸漸地,她跟兩個小姑娘攀談起來,聽說她倆是去浙江嫁人,女人也動心了。
女人央求阿海師爺捎上她。阿海師爺不肯。師爺是一個走江湖的老手了,始終把少管閑事當(dāng)作第一準(zhǔn)則。夜里,阿海師爺被女人吵醒了。女人在偷偷地哭,眼睛都哭腫了。女人說,家里窮,父母要她嫁給一個老光棍,她不肯,逃出來了。女人指著眉額上的那道疤說,她是夜里逃出的,爬墻頭跳下來,磕在一把鐵鋤上,落下了這個記號。她聽說浙江很好,就上了這趟火車。還說在火車?yán)镉錾习⒑煚?,是她前世修來的福分。她說,只要師爺捎上她,無論給她找怎樣的男人都行,只要是能過日子的好人家。
就在這時,阿海師爺想到了滿倉。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眼前的這個,是了。只有吃過苦的女人,才知道活人。阿海師爺當(dāng)機立斷,把這個女人帶回李家莊。這一次,阿海師爺做了一回虧本生意,領(lǐng)回其他女子,阿海師父都是有酬勞的。托人找那些想“出來”的姑娘,要花錢;找好了,安頓姑娘的家人,也要錢;最后包吃包住包車馬費把她們帶到村里。這些環(huán)節(jié),村里人都心知肚明,酬勞費也明碼標(biāo)價擺在那里。這個女人,雖說是白“撿”的,沒花“本錢”,但一路上,阿海師爺管她吃住行,老本倒貼了不少。這在阿海師爺?shù)膹纳虤v史上,還是頭一回。但為了滿倉,阿海師爺認(rèn)為值了。
現(xiàn)在,女人卻說她要離開滿倉。阿海師爺心里并不怪怨女人,他覺得在這件事上,是滿倉過了。但是話說回來,女人待在滿倉家的時間也不長呀,一個正經(jīng)的女人,是不該這么急著表白男人對自己的冷落的,凡事都有個過程,也得給滿倉一個緩氣的時間嘛。于是阿海師爺說:“你再給他一點時間吧,我找機會跟他說說。”
女人低下頭,不響了。半晌,才遲疑著說,就算自己是逃出來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跟了男人,老家還是要通聲氣,聘禮什么的多少也要要些,鄉(xiāng)俗嘛,免不了的。阿海師爺揮著手道:“有的,有的。揀個日腳補上,補上?!?/p>
離開阿海師爺家后,女人略略抬高了頭,那道紅疤像長長地透了一口氣,迎著太陽油光發(fā)亮。彩妹,那樣的賤貨算得了什么呢,能見得光亮拿到案面去說嗎。從阿海師爺?shù)淖炖铮酥懒瞬拭迷诖謇锏牟淮?,她的哄騙,只有滿倉那樣的傻子才會上當(dāng)呢。
臨走時,阿海師爺懇求女人說:“你對他好點,讓他早日找回魂靈吧?!?/p>
女人在心里哼了一聲,暗自笑了。
5
阿海師爺叫了村里專門接骨的七叔,去看滿倉。七叔背了個藥袋,里面裝著止痛膏、止血貼、活血藥等滿滿一袋。七叔查看了傷口,發(fā)現(xiàn)腳踝被硬物磕碰,肌肉腫得老高,估計也傷到了骨頭。他給滿倉的腳包上草藥,囑咐說,暫時不能走路了,要臥床靜養(yǎng)。滿倉焦急地說,這個月不能落船了嗎?七叔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你這還算輕的,估計也得躺個半月一月,下月就可以出海了。”
七叔走后,女人跟著阿海師爺去了鄉(xiāng)里,給滿倉買豬腿骨。傷骨的人要多吃營養(yǎng),以骨補骨才好得快。女人不愛說話,做事很認(rèn)真。在菜市跟販子討價還價,過秤時還會去看一下秤花。為買腿骨,走了好幾家肉攤,不是嫌不新鮮就是嫌貴,費了好長時間才買回中意的腿骨。阿海師爺心里直嘆,是個會過日子的女人啊。從陜西到浙江,他倒沒看出她的這些優(yōu)點,看起來像塊土疙瘩,原來還是塊珍珠寶呢。
回到家,女人腳不著地忙開了。把滿倉挪下床,安置到院子里,奔進灶房,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亻_始做飯做菜。滿倉坐在鋪天蓋地的陽光里,愁緒滿懷。千不該萬不該,偏偏這時碰了腳。這半月一月的,天天對著這女人,可怎么熬?
滿倉向灶房那邊的女人瞥去,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家起變化了。泥地面一塵不染,東西收拾得整整齊齊,一切都看上去井然有序。有幾件家具被重新擺放過了,床上疊著干凈的被褥,還添置了幾樣小東西,都是些走家串戶叫賣的廉價塑料品,一只桌罩,幾只小矮凳,蒼蠅拍子,水杯,這些色彩明麗的小東西,讓這個家無端地生動起來,活潑起來。女人穿梭往來的身影,鍋盆碗盞的叮當(dāng)聲,讓這兩間破屋變得暖意起來,充盈起來,顯得不再那么陰冷和寒酸了。
女人一心一意地做菜,紅燒的家常豆腐,蒸籠上蒸著挑擔(dān)子來賣的小干魚,鍋里熬的豬骨湯。滿倉出海的那些日子,女人閑著無聊,還腌了冬瓜條兒,現(xiàn)在正好可以啟甕開封。
女人把滿倉扶進灶房,盛了飯放在他面前,自己就默默地吃開了。女人吃得很少,卻很照顧滿倉,滿倉一吃完,她馬上站起來去添置。滿倉發(fā)現(xiàn)她很少吃菜,尤其是那盆腿骨湯,她動都沒動。吃干魚時,滿倉想把魚身翻過來,被女人阻止了,把整條魚搛進滿倉的碗里,笑著說:“我聽說,你們出海人有很多禁忌,魚身不能亂翻?!?/p>
這是女人第一次正經(jīng)跟他說話,說得輕輕的,像是耳語,在滿倉聽來卻是如雷貫耳。滿倉吃著魚,喉嚨里卻像被刺卡住似的,酸酸的咽不下去。要是彩妹能這樣細(xì)心替他想就好了。確實是的,他們這些向大海討生活的人,最怕人家說翻、撲、倒這些字眼了,具體到日常生活,一切如翻魚、沉水、倒碗等動作也都成了他們的禁忌。
吃完飯,女人把他攙回床上,一聲不吭地開始收拾飯桌。她的行動從容而鎮(zhèn)靜,說話的聲音就像她的為人,安靜,波瀾不驚。滿倉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發(fā)現(xiàn)她左邊眉額上的那道疤,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淡了許多,好像沒有初見時的顯眼和難看了。
這一晚,滿倉失了眠。兩間屋,里外兩張床,床上的男人和女人,都懷了各自的心思。屋里很靜,靜得地上掉根針都能聽見。女人的輾轉(zhuǎn)傳到滿倉耳里,變成了榔頭、錘子,每一聲嘆息都像是沉重的打擊。他伸長鼻子聞著空中的氣味,這是一種女人的味道,干爽、潔凈,讓人感覺安心。滿倉的平靜,被這股特殊的味道攪亂了。
6
這些日子,阿海師爺?shù)那榫w有些灰。阿海師爺對自己的英明決策頗為滿意,滿倉的那個破家現(xiàn)在看起來窗明幾凈,煥然一新。這個女人,算是找對了,既穩(wěn)重又端莊,手腳又勤快。阿海師爺也看出來了,滿倉新鋪的那張木板床,是去擋女人的。阿海師爺為滿倉想不通,自己辛辛苦苦從外面給他找女人,花了精力物力不說,這小子卻不領(lǐng)情,把人家撂在那里當(dāng)擺設(shè)。守著金元寶,去跟彩妹這樣的賤貨糾纏不清,真是太難為女人,太辜負(fù)自己的一片心了!
女人又來找他了。師爺有好幾日不見女人了,乍一見眼前一亮。女人胖了,容顏鮮活了不少,眉額上的那道疤看起來柔和了許多。阿海師爺看得神清氣爽,以為好事成了,高興地說:“滿倉他,對你還好吧?”
女人款款地在阿海師爺面前坐下。女人說她想通了,覺得自己與滿倉沒緣,還是決定走。本來馬上離開的,可滿倉腳崴了,她不忍心丟下他,心想等他的腳好了再走。女人說話時交握著雙手,表情凝重,看到阿海師爺陡然蹙起的眉頭,淡然一笑:“放心吧爺叔,我會好好照料他,讓他的腳早日好起來的?!庇终f,“感情的事不能勉強,這件事不能怪怨?jié)M倉,是我自己不想再叫爺叔操心了?!?/p>
女人細(xì)言慢語,說得有節(jié)有理,阿海師爺聽得肅然起敬。女人最后那聲爺叔,叫得阿海師爺渾身舒展綿軟。老人家扶著桌角,半晌沒有說話,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惱怒直沖胸臆。這世上,好女人難得啊。阿海師爺決定,先下聘把婚定了再說,等生米做成熟飯,你滿倉再怎么變,也變不出如來佛的五指山。
這邊,滿倉也支著木棍出了門。在屋里呆了半天,他想出去走走散散心。一路走來,都有人跟他開玩笑:“滿倉,一天不見,變拐腳老大了啊!”“滿倉,別丟下新老婆亂跑啊!”滿倉都笑瞇瞇地應(yīng)著,這時突然臉色一變。
彩妹抱著女兒,往大曬場那邊走。小女孩不知大人間發(fā)生的事,高興地向滿倉招手,被彩妹惡狠狠地制止。兩人都站住。彩妹盯著滿倉的瘸腳,放肆地笑了。這笑聲讓滿倉心里一片茫然,他像第一次看到似地看著她。這個胖女人,曾經(jīng)讓他廢寢忘食,熱血沸騰,現(xiàn)在想起卻有一種夢魘的感覺。面對她的粗鄙和無恥,滿倉心里出乎異常的平靜。他知道,自己心底的那塊波瀾,已經(jīng)平息了。
滿倉掉頭離開,這時有個小孩向他奔來,邊跑邊叫:“滿倉,你爺叔來了!”滿倉回頭一看,阿海師爺從離他幾米遠(yuǎn)的地方,緊繃著臉往他這邊大步走來。師爺經(jīng)過滿倉面前,像沒他這個人似的,目不斜視地一路過去。滿倉不明就理,忙拄著棍子跟了上去。
還未到家,阿海師爺就發(fā)火了,罵過彩妹,又罵滿倉。指著女人說:“她哪點比不上彩妹了?你到底中了哪門子邪,給你大路不走非要走彎路?你要不想打一輩子光棍,看著辦吧。人家可不想再等了。”
滿倉明白了。女人剛才說要出去一趟,原來就為告訴阿海師爺,她不想再跟他滿倉,再呆在這個家了。滿倉心里一陣刺痛。走吧,都走吧,走得干干凈凈的,省得他煩心。
阿海師爺走后,屋子里靜得出奇。滿倉覺得心里漸漸空下去,就像一杯水在空氣中蒸發(fā)了,淺了,干了,涌起了想滿上它的欲望?;钊嘶钊?,活的就是女人。自從來了這個女人,家里就飽滿了,生氣了,有過日子的氣息了。以前,滿倉很不喜歡呆在家里,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喜歡這個家了。他甚至暗暗慶幸自己傷了腳,讓他有足夠的理由理直氣壯地呆在家里。滿倉半倚在床頭,閉著眼睛胡思亂想,有那么一會,竟大膽地想到自己與女人一起的情景,這個想像,讓他嚇著般地心驚肉跳了……
女人去了海邊。她沿著李家莊的海塘壩,迎著海風(fēng)一路行走。這片海是內(nèi)海,海水混濁,海面上飄蕩著幾只無主的小船。女人盯著小船看了很久,她覺得自己就是那些小船,飄泊,迷茫,沒有可??康牡拇a頭,找不到前行的方向。
這些日子,女人感到了失敗。滿倉對她的排斥,村里人對她的同情,讓她覺得極為尷尬。她想不明白,像彩妹這樣的女人都能把滿倉玩得五迷三道,自己為什么不能俘獲他的心?滿倉腳崴了,女人覺得機會來了,可是付出的耐心和溫柔還是一無所獲。單身男人,哪個不是一聞到女人就饞的?滿倉卻是個例外。女人感到很不甘心,她不想再徒然等待了。
這天,七叔又來了,他給滿倉驗完腳傷,說要用一種新的草藥,叫女人去鄉(xiāng)里的衛(wèi)生院買。女人買完草藥,去菜攤買了幾樣菜,路過副食品店時,柜臺上的一排酒落進了她的眼睛。女人毫不猶豫地進去買了酒,酒是個好東西,它能讓白的變成黑的,對的變成錯的,說不準(zhǔn)它能讓滿倉的兩間破屋子,變成天上的瓊樓玉宇。
回來后,女人洗汰燒煮,沒費多大工夫就做了幾道小菜。吃飯前,女人偷空洗了把臉,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女人出現(xiàn)在飯桌時,滿倉感到有些異樣。他不由地多看她幾眼。女人的頭發(fā)梳得溜光,臉頰紅粉粉的,兩眼在灼灼放光。被這四射的光芒一照,滿倉感到自卑似的,竟有些萎頓了。
女人大方地拿出酒,跟滿倉解釋說這是壯骨酒:“喝了這酒,你的腳就好了?!闭f著就給滿倉倒上。略一思索,自己也倒了,對滿倉說:“今天我陪你一起喝?!闭f完,端起杯先喝了一口。
事實證明,酒確實是個好東西,它能化腐朽為神奇,變懦夫為勇士。酒入愁腸,女人就飛揚起來了。她的目光輕了,柔了,眼波里有水水的東西在蕩漾了。滿倉的心怦怦跳,不敢看女人,只盯著女人的手。女人又給自己滿了酒,這次,她要跟滿倉碰杯。她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沒關(guān)系。咱們在一個屋檐過了這么些日子,也算是有緣?!闭f完,一飲而盡。滿倉按住女人的酒杯,不想讓她再喝了。他心里覺得愧疚,很想對她說,這些日子自己怠慢她了,對不住她。女人像是看透他的心思似的,竟嘻嘻地癡笑起來:“既然嫌我丑,就不要覺得不好意思。來,把這杯酒喝了!”
滿倉喝了,而且大口大口地灌。酒壯人膽,滿倉的膽子突然大了。他直直地看著女人。自從她進了他這個家,滿倉從沒好好地看過她。女人現(xiàn)在紅光滿面,除了眉額的那道疤,她實在是個長得不錯的女人,嘴唇豐滿,眼波兒也勾人,哪點都不比彩妹差。這樣的一個女人,以前他怎么一點兒也沒發(fā)現(xiàn),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了!
酒,提升了滿倉的感覺,讓他覺得自己很自信,很男子漢。他的腦子里不斷涌出女人的樣子,洗衣,做飯,收拾被褥子……他的心正被酒還有別的東西一寸寸融化。自小到大,他都是一個沒人疼沒人愛的人,本來,以為彩妹是愛他的,現(xiàn)在知道不是了。眼前的這個女人,沒嫌他窮,沒嫌他沒出息,守在這個破家,一心一意地照料他,他卻從來不給她一個好臉,他真是一個不認(rèn)好歹的混蛋啊。他不能再辜負(fù)她,丟掉她了。
滿倉感覺自己在燃燒,從腳到頭,痛并燃燒。凳子被踢飛,兩團火球終于滾到了一起,從灶房到睡房,從飯桌到床上,兩人互相探索,互相安慰,就像兩個長途跋涉的人,終于找到了渴望已久的清泉。酒的催化,情的升華,欲的騰飛,讓兩具沸騰的血肉之軀都暴發(fā)出巨大的能量,這能量足以把兩個熟年男女捆綁,融化,一起升入靈與肉的天堂。
女人也感到吃驚,這一刻綻放的激情和歡喜,連她自己都深感意外。滿倉的健壯和熱烈,他的年輕和力量,還有他綿長的渴求,都讓她從心底里發(fā)出幸福的吶喊。女人覺得自己就像一朵行將枯萎的花,剎那間滋潤了,鮮麗了,活過來了,并重新綻放了炫目的花瓣。
接下來幾天,兩人就貓在屋里。白天,女人起來弄些吃的,吃完又回床上。兩人就像躲在一個窩的老鼠,廝咬著耳朵,餓了出去找點吃的,吃完又樂此不疲地做游戲。他們是棋逢對手,每一回都做得那么認(rèn)真,那么貪婪,又那么強悍。
滿倉陷在溫柔鄉(xiāng)里,都不愿意出門了?,F(xiàn)在他知道什么叫女人了,如果把女人比作水,那么彩妹給他的是一瓢,而女人給他卻是整個大海。他在這大海里搏浪遨游,肆意盡興,變成了一個快樂的航手。他也終于明白,為什么阿德螞蚱他們一上岸,就迫不及待地往家跑。家,是一個寧靜的港灣,是溫暖的懷抱,是讓人幸福休憩的地方啊。
7
滿倉摩挲著女人眉間的疤,問是怎么落下的。女人拱了拱腦袋,瞇起眼睛想了想說:“桌子磕的。”滿倉問什么時候,女人說,四年了。
女人不會告訴滿倉,四年前,她還是一個蔥嫩的姑娘,光潔圓潤的臉上,沒有一絲瑕疵。那時,登門求婚的人絡(luò)繹不絕,她卻單單看上了鄰村的男人。結(jié)婚后,男人跟著泥水隊去了廣州,她獨自留在老家,生下一個兒子。兒子滿周歲那年,男人突然回家了,帶回了一身的病。他漸漸黃下去瘦下去,醫(yī)生說他肝里出毛病了,不能干活了,要靜養(yǎng)了。家里失去經(jīng)濟來源,又多出一個藥罐子,日子很快難過起來,眼看著就要過不下去了。女人背著丈夫哭了好幾回,決定跟人去福建打工。
在福建,女人什么活都干,洗碗,擦鞋,搞清潔,賺的每一分錢都往家寄。家里太需要錢了,兒子要養(yǎng),丈夫要買藥治病,公婆年老體弱,女人咬緊牙關(guān)省錢,能省一分是一分。
半年后,女人回了家。家里還是那樣,雞飛狗跳,男人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女人急著想看兒子,去田頭找,被男人叫住了。男人盯視著她,臉色顯得很難看。女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男人說:“我寧可死,也不用你的臟錢?!迸嗣靼琢?。村里有好多年輕姑娘都去外面,去賺那種錢,傳來很多不好的謠言,男人也把她當(dāng)作那樣的人了。女人委屈了,腳一頓,拿起包袱又往外走。男人突然從床上起來,從后面抓住了女人。他氣喘喘吁吁地對女人說,要死一家人一起死,決不讓她再出去賺錢。女人氣瘋了,回身推搡男人,男人搖晃著跌在地上,順手操起一把床頭的水果刀扎過去。
公婆帶著孫子從外面回來,一看這情形,叫罵著拉開了兒子。婆婆哭著說:“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沒有媳婦賺來的錢,你早剩一把骨頭了。你的心被豬油蒙了啊。”婆婆邊哭邊用撕布條,把女人的頭包扎起來。滲出的血,很快把布條浸透。小孩子看到媽媽臉上不斷掛下血,嚇得哇哇大哭,女人卻哭不出來。
夜里,男人黯然長嘆,輾轉(zhuǎn)反側(cè)。夜深,女人在睡意矇眬中聽到了異響,睜開眼,只見男人在淌淚。男人說,沒有女人,這個家早就散了,垮了。男人說,其實他哪舍得打她,他這是往自己心上插刀吶。男人說著,舉起水果刀就往自己身上扎。女人拉住他,夫妻倆抱住哭了。男人說,你出去吧,不想回就別回了。永遠(yuǎn)都別回了,他不怪怨她。女人擦干眼淚說,只要她還有口氣,就不會扔下他。她一定會賺錢給他治好病。
養(yǎng)好傷,女人又出門了。這個家要撐下去,就得去賺錢。只是額上有了這道疤,錢比第一次出門時難賺了。先是飯店里不要她,說是把客人嚇跑了。接著又碰了好幾次壁,針織廠、家政公司、福利院都嫌她臉破了相。女人又焦急又絕望,整天餓著肚皮在街上亂逛。這天,她來到一家旅館,見前臺地上堆著一堆臟被褥,就過去問是不是要洗。那個叫石姐的婦人正在前臺算賬,沒等她作出回應(yīng),女人就自告奮勇地抱起了臟褥子,跑到后院去清洗。
女人后來才知道,這里的被褥都用洗衣機洗,根本不需要她洗,是石姐看她可憐照顧她。她還知道賓館有一種生意叫鐘點房,所以被褥換得快。有時候人手不夠,石姐讓她幫著打掃房間。女人因此認(rèn)識了齊老大。齊老大是旅館的總管,好多時候,連石姐都聽他。齊老大手里有一群女人,每天晚上,她們濃妝艷抹地打扮好了,集中在一個房間,等著齊老大來召喚。
石姐也曾打過女人主意。有一天,女人正干得揮汗如雨,石姐踱著步過來了。她扳過女人臉,把那條長長的疤端詳了半天,說:“年紀(jì)倒不大,扮一扮,模樣也還過得去,可惜叫這條疤給毀了?!币驗檫@條疤,石姐不得不放棄女人,她給女人介紹了一個男人,說他會教她做一種很輕松的生意,弄得好比在這里干“鐘點工”還好。
那男人五十多歲,女人稱他為表叔。表叔住在老城的一個小弄堂,卻帶著她往農(nóng)村跑。表叔說,做這門生意,越是偏僻的地方越有錢賺,這就叫賺錢的門道。起先,女人并不清楚表叔要讓她干什么,還以為是去村里攬活干。表叔自稱是女人的娘舅,給她介紹了一個老光棍。這光棍姓劉,快五十歲的人還沒老婆。表叔先向他要了一筆路費,接著又向他要了一筆禮金,說是帶給女人的父母。表叔離開前,囑咐女人自己找時機跑路,約好仍去石姐的旅館找他。女人怕得不行,表叔拿錢走了,她又不能露出破綻,只得咬牙忍了。
逃回城里,老劉果然分給她一筆錢,雖然不多,但比洗被褥強多了。女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等了幾天,見老劉沒找來,趕到郵局把錢寄了。賺這種錢,讓女人感到害怕,她決心不跟老劉干了。但是這種事,就跟女巫打開魔瓶,妖氣一旦跑出,就很難自動收回去。很快,她又跟老劉干了第二起,第三起。
后來這幾起都很好,很成功,時間也短。老劉很會編故事,有一次對人家說,家里老爹病得快要死,所以帶妹妹出來嫁人,希望得一筆錢去治爹媽的病。老劉抹著眼睛,裝出可憐兮兮的樣子,這時對方準(zhǔn)會毫不猶豫地拿出錢來。女人呢,先安安心心地住下來,等對方信任了,神不知鬼不覺地開溜。他們打一槍換個地方,收成確實不錯。但是,表叔的私心越來越重,拿到一大筆錢,分給她的只有小部分。最后一次,女人沒再去找表叔,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了城市。她來到一個偏僻的小鎮(zhèn),自己把自己嫁了一回,賺了一筆錢,成功蒸發(fā)。經(jīng)此一次,女人心里就有底了。她決定單飛,去更遠(yuǎn)的地方,比如富庶的浙江。后來在開往浙江的列車上,遇上了阿海師爺。
這些,不但滿倉不知道,阿海師爺也不知道。滿倉撫摩著那條淺紫的疤說:“等有錢了,咱把這條疤磨去。”女人說:“你嫌它了?”滿倉說:“我想讓你開心。”女人想,得到滿倉,本來她應(yīng)該開心的,計劃終于實現(xiàn),可以走下一步了??墒谴丝?,女人不但沒有開心,相反還感到隱隱的難過。
這一晚,女人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的疤真被磨去了。女人對著鏡子,心里快活得不行,想把頭發(fā)綁起來,讓人家看到她光潔的額部。她找不到綁頭發(fā)的紅繩,急死了,到處找。后來看到繩子在滿倉手里,高興極了,跑過去要。抬起頭,卻發(fā)現(xiàn)是男人。男人擎著紅繩獰笑說:“來呀。來拿呀。”女人太想要紅繩了,果真伸手去要。男人突然掏出水果刀向她扎去,邊扎邊說:“你這個騷女人,賤女人。給你做個記號?!?/p>
女人哭著醒過來,睜眼看到了滿倉。女人拉過滿倉的手,把它按在自己怦怦亂跳的胸口,再一次哭了。女人想,要是這一切都是夢那該多好啊。
8
這幾天,滿倉的腳好得飛快。大概得了愛的滋潤吧,現(xiàn)在他基本能走路了。滿倉摸著快要痊愈的腳,咬著女人的耳朵說,下個月他馬上出海。滿倉說,他現(xiàn)在要用力賺錢,造一幢漂亮的樓房,讓女人穿好的吃好的,再生幾個可愛的孩子,看著他們在家里跑來跑去。女人發(fā)出一聲嘆,把滿倉抱緊了。她抱得那樣緊,手都掐進滿倉的肉里了。一個美滿的家,何嘗不是她的向往,可是一個人的命運,太難預(yù)料了。
滿倉帶女人一起去鄉(xiāng)里。兩人興致勃勃地逛了鄉(xiāng)街,買了衣襪、鞋子,滿倉給女人買了面油、發(fā)夾,一個棉圍脖,還去布店扯了一塊布,給女人做新衣裳。路過一個雞場,女人說想養(yǎng)雞,兩個又進去挑。女人挑了個小母雞,滿倉多花錢挑了兩只蛋雞,說讓下蛋給女人吃。女人抱著雞,歡喜地說:把它們養(yǎng)得肥肥的,等過年殺了給滿倉做雞湯。
女人坐在滿倉的自行車后架,晃悠晃悠地回家。鄉(xiāng)村的路雖然荒涼,兩人的心里都盛滿了歡喜。特別是滿倉,感覺美好的生活就像錦緞子,在他面前鋪開,照得他的眼睛都晶亮晶亮。
女人整個兒地變了,神情安詳坦然,臉上總漾著一絲笑。誰都看出來,這是一個戀愛中的女人了。女人不再沉著臉,顯得比以前活潑了。與鄰里鄉(xiāng)親閑話,也沒了拘謹(jǐn)木訥。她現(xiàn)在變得很喜歡串門,這家坐坐,那家歇歇,閑說幾句話,瞅幾眼,心滿意足地走開。女人手里抓一把瓜子,邊走邊嗑,她那股稔熟的樣兒,好像在村里活了好多年。她很快認(rèn)識了俊義老婆,石開家的,阿龍婆,吉古嫂。她們都對她很好,告訴她村里的雞零狗碎,說的最多的是關(guān)于滿倉的。她們說,滿倉這孩子命苦,但心眼好,要她多疼他,多擔(dān)待一些。她們還善意地告誡她,叫她管牢滿倉,這些年要不是阿海師爺管著,船上賺的錢早讓他敗光了。女人聽了不答,只是笑,嘴里的瓜子兒嗑得更響了。這些女人都很聰明,她們有意護著滿倉,盡量避開談彩妹。她們認(rèn)為在彩妹這事上,滿倉是傻子,上了當(dāng)吃了虧了。她們相信,滿倉有了這女人,一定會把傻勁扳過來的。
女人常去李青山家閑聊。青山老婆與女人年齡相仿,家里有個五六歲的女兒。青山老婆對女人千里迢迢嫁到李家莊,心里挺憐惜的。起先因為女人的保守戒意,沒怎么說上話?,F(xiàn)在女人主動來串門,青山老婆便與女人熱絡(luò)起來。
女人很喜歡青山的女兒小映,進了他家,先不與青山老婆說話,逗小映玩。青山老婆整天坐著織魚網(wǎng),枯燥著呢,看女兒跟女人玩得投機的,心里也高興。時間長了,青山老婆也忘了禁忌,呱啦呱啦的與女人說起了彩妹。騷女人是所有良家婦女的天敵,說到彩妹,青山老婆咬牙切齒:“你好好跟滿倉過日子,氣死這個騷貨。”
女人心里笑,臉上也在笑,感到由衷地快樂,這是一種獲勝者的得意和快慰!青山老婆看出女人這樣,也高興了,打趣道:“趕緊抱個娃吧?!边^后,又神秘地倚過腦袋說:“那就先把證扯了吧。滿倉還有些錢捏在阿海爺叔手里,登了記,不怕他不交出來給你?!迸诵睦镆惑@,抬眼看青山老婆,以為她看出了什么。青山老婆這時卻又忘了,忙著牽扯手里的魚網(wǎng)說:“唉,唉,光顧著跟你講話,漏眼了?!?/p>
跟以前一樣,這次女人也早把身份證藏了起來。背著滿倉,女人好幾次拿出身份證來看。她還真想拿著這張薄薄的卡片,跟滿倉把證給扯了。滿倉的傻,滿倉的好,這些日子女人滿當(dāng)當(dāng)?shù)叵硎苤Kl(fā)覺,自己真的喜歡上了這個男人,舍不得離開這個家了。每次這樣癡癡迷迷想著時,心中又是一驚。遠(yuǎn)方的那個家,家中的親人,在等著她吶,可不能走岔路了。她慌慌地收起身份證,重新藏好,好像這張小卡片是一把鑰匙,隨時會洞開她的心門。只有把它藏嚴(yán)了,藏實了,她心里的念想也就永遠(yuǎn)深藏不露了。
女人沒身份證,這在滿倉的意料之中。這些外地女人,大多都是沒身份證的,好些都是等懷了孕要辦出生證了,才去打身份證明補辦結(jié)婚手續(xù)。滿倉想跟女人早些把婚結(jié)了,去問阿海師爺要錢。師爺不愧是個老江湖,連連搖著頭說,不妥,不妥。補證說起來事小,其實很冒風(fēng)險。李家莊有過先例,也是阿海師爺手下的女人,走前都好好的,說是辦好身份證明就回,拿走一大筆錢后就消失無蹤了。這邊的人還傻傻等著呢,那邊的女人拿了錢又去嫁了人,落得個人財兩空。這一著,阿海師爺早就想到了。
對阿海師爺?shù)恼f辭,滿倉很不高興。別人是別人,他的女人是他的女人,一碼歸一碼嘛。他對阿海師爺說,他敢肯定女人絕對不是那種人。阿海師爺堅持說,煮熟的鴨子才不會飛走。真要辦這事,最好讓女人先懷上身孕,而且最好是懷五個月以上,這樣就比較牢靠了。
阿海師爺不出錢,女人心里焦急了,她沒想到會碰到阿海師爺這樣的老油條,顯然她不是對手了。阿海師爺提出的苛刻條件,對女人來說無疑是一條死路。讓她懷七八個月的身孕再回家,現(xiàn)在做的這一切都白廢了。女人算了算,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往家里寄錢了,男人的藥瓶子早空了,兒子肯定面黃肌瘦得不成樣子了。女人突然心急起來,再過幾個月就過年了,現(xiàn)在離開,要是趕巧的話,還能在年前再做一單。要是再遲些日子,只怕這個年就沒有錢過了。女人決定趕緊離開,定下這個念頭,女人就拿眼四處脧巡眼前的兩間破屋,趕緊,趕緊為滿倉做點什么吧。
趁著日頭好,女人把床上的褥子拆掉洗了,屋里屋外的好好打掃整理。晚上,早早就把被鋪了,放進熱水袋暖窩,侍候滿倉睡下,滿倉都有點受寵若驚了。夜里,滿倉都睡沉了,女人還不睡,拆滿倉的舊毛衣。白天,她不愛出去串門了,整天揮著竹棒針織線衣,她想離開前給滿倉織件線衫,一條線褲,這樣,出海時他就不會冷了。
日子就像漁家女人手中的梭,你什么都沒看清,眼前已網(wǎng)成一片了。越是害怕離開,這日子就溜得越快。滿倉發(fā)現(xiàn),女人變了,自從阿海師爺拒絕出錢,女人就變得悶聲不響,只做事不多講話。滿倉沉不住氣了,他以為女人為這事慪氣,跟女人商量說先問阿德借些錢,讓女人回家把身份證補上,年前就把婚給結(jié)了。女人聽了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竹棒針停下了。她回過頭,盯著滿倉誠摯而清澈的眼神,心里酸一陣痛一陣,又疼惜又傷感地說:“傻子,傻子啊。”
9
阿海師爺找上門來了,表情嚴(yán)肅地告訴滿倉,有人在福建見到過這女人,說她跟過人。滿倉聽不懂師爺?shù)脑?,師爺?shù)谋砬楦訃?yán)峻了,長嘆一聲:“滿倉,爺叔看走了眼,對不住你哇?!?/p>
阿海師爺說,女人是以嫁人為手段賺錢的,也就是民間所說的“仙人跳”了。阿海師爺要滿倉盯住女人,別讓她單獨外出,千萬不要給她錢?!澳阋唤o她錢,她就跑路了。”師爺說。
滿倉不信。這天,女人說織線衫的毛線不夠了,要去鄉(xiāng)里買。滿倉說陪她一起去,女人拒絕了??吹贸觯说木芙^非常果斷,臉上露著焦急的神情。有阿海師爺?shù)奶嵝汛虻?,滿倉不再堅持了,故意說:“那你帶些菜籽吧,咱們把前面的荒地翻一翻,撒些菜籽,等明年出春就有菜吃了?!迸孙@得有些心不在焉,邊往外走邊說:“知道了?!弊叩介T外,勉強笑了一下,對滿倉說,種些菜也好。等他下海了,她一個人呆著也無聊。再說,自家有菜地,吃菜就方便了。
女人前腳出門,滿倉后腳就跟上了。下午的鄉(xiāng)街很少有人,滿倉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女人后面,能很清楚地看到她的行動。他看到女人來到一個小攤,拿起一頂皮帽子在手上觀賞。是小男孩戴的暖帽,兩邊生著小免耳朵??吹贸雠撕軞g喜,翻來覆去地觀看。那賣主不耐煩了,說了句什么,女人放下了,依依不舍地回頭看了又看。
她接著走進一家藥店,要了幾只藥瓶子看,向賣藥的女孩問了一些話,也沒有買。走了。
女人最后走進郵電局。接通電話后,女人捂著話筒大聲說:“麻叔,麻叔啊。麻煩告訴俺三生,就說俺快回了。俺這里的活一停手,馬上就回了噢。俺娃子好吧,都好吧……俺掛了啊?!?/p>
女人放下話筒后,呆呆地立在原地,臉上一片茫然。收話費的姑娘提醒說:“喂,話費?!迸诉@才醒過來,從袋里掏錢。出了郵局,女人還沉浸在剛才的迷惑里,不時交握一下手,發(fā)一聲嘆。過年了,就快過年了。這一走又是大半年,家里的稻子夠不夠吃,娃兒不知怎樣了,三生的病可否好了些,養(yǎng)的幾只大豬,可否都出窩了。女人腦子里亂紛紛的,角角落落都爬滿了家里的細(xì)碎事情。走幾步路嘆幾氣,又是高興又是擔(dān)憂。
走到街角,女人停住了腳,一家布店走進了她的眼睛。布店里掛滿了布,那匹楊梅紅烏點子的斜絨纖維,亮閃閃地向女人飛來。女人的眼睛瞬間亮了。滿倉給她買的就是這塊布,她已經(jīng)做成新衣裳壓在箱里了,等著過年穿。女人情不自禁地走到布前,疼惜般地?fù)崮χ济?,那上面曾灑滿滿倉的笑容。店主在一邊觀察女人許久了,這時滿臉堆笑地迎上來,“大姐你好眼光,這匹斜紋絨,是今年店里賣得最好的了。”
女人出了店,腳步就變沉重了。衛(wèi)生院,老街,副食品店,布店,打鎖店,這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讓女人有沉浸在夢里的感覺。在衛(wèi)生院,滿倉治了腳;在副食品店,她買過酒;在打鎖店,滿倉替她銼了家里的鑰匙。不知不覺間,女人來到了小車站,那里停著僅有的幾輛小巴。搭上這里的車,先到達鎮(zhèn)里,再從鎮(zhèn)里搭車去縣里,再從那里坐長途汽車回老家。女人想象自己登上了車,更覺得噩夢一樣沉沉地壓在心頭。她覺得有些虛脫,有點惶惑,當(dāng)耳邊響起尖吼的汽笛聲,女人心里竟有了割裂般的痛。
滿倉的心直往下沉。阿海師爺?shù)脑捒赡軟]錯,她是個有內(nèi)容的女人??伤媸悄且宦返呐藛?她對自己的好不像是裝出來的,除回老家辦身份證之類的話,她從沒向他提出更多的要求,也沒有伸手向他要錢。這么溫婉懂理的一個女人,怎么可能是那樣的一種人呢。
從鄉(xiāng)里回來后,女人的情緒就像感冒一樣傳染給了滿倉。滿倉也有心事了,滿倉也變得沉默寡言了。家里的空氣顯得有些詭異,女人不聲不響的像跟自己較上了勁,一天到晚不讓自己閑下來。偶爾,女人也抬眼去看滿倉,也只有那時候,女人才現(xiàn)出短暫的平靜。在這短暫的平靜里,她的目光也仍然縱橫交錯紛繁雜亂,仿佛在抑制更多的感情。
滿倉仍然將信將疑,他對女人充滿了憐惜。滿懷心事的女人看起來更柔弱更沉靜了,她的心里一定有難言的苦衷吧。滿倉希望女人能對他說出心里的苦悶,就是給個暗示也好,可是女人什么都沒說。
在這種抑郁的空氣中,滿倉的腳傷又犯了。女人又忙碌起來,織到一半的線衣收了起來。她照著七叔的話,去山上采草藥,搗爛,給滿倉敷腳。女人不讓滿倉亂動,滿倉想挪挪身,她都過來幫忙。女人說,腳傷是頭等大事,腳傷不養(yǎng)好,他就不能下船了。滿倉發(fā)現(xiàn),自己腳傷復(fù)發(fā),女人相反倒顯得快活多了,就像他倆剛好上那陣眉眼舒展。
有一天,滿倉試探著問女人,說你還想不想回去辦身份證了?女人把臉一沉,稍后才說:“還不是你這雙爛腳,將我絆住了!”滿倉捧住自己的傷腳,放回了一顆心。他情愿自己的腳一直爛下去,這樣,女人真的被他絆住了。
這天,女人又一次來到鄉(xiāng)里的郵電局。她在話亭外站了一會,深吸幾口氣,好像在下最后的決心。她緊著步子進去,雙手抓住話筒貼在耳邊,聲音混亂地說:“麻叔,麻叔啊,告訴俺三生。本來俺是快回了,這回不行了,改了,要遲些了。老板要俺再待些日子,俺要出年回了啊。”
女人放下話筒,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像是卸下了千斤的重?fù)?dān)。走還是不走,這個問題一直折磨著她。她感覺自己快被壓垮了,現(xiàn)在終于可以放一放。女人甚至有些輕快地走出郵電局,到豬肉鋪去買豬骨。都說吃啥補啥,喝了這些豬骨湯,怕是滿倉的腿骨很快就能長好起來。她之所以留下,還不是為了那只爛腳?唉,這爛腳啊!想著晚上捧著爛腳揉搓的情景,女人偷偷笑了。
10
女人出門后,滿倉行動起來。女人的衣服都裝在一只紙箱里,滿倉翻了一遍,沒找到什么。又去翻抽屜,除了面油、剪刀、針包什么的,也一無所獲。
滿倉對自己的懷疑感到羞愧,為盡快忘掉這件事,他動手修理損壞的桌腿。床底下有個木條箱,里面放著生銹的镢子、斧子、鐵釘什么的,滿倉想找把榔頭。木箱貼靠著墻,滿倉拉不出,便搬開上面的床板。這時,滿倉終于發(fā)現(xiàn)了女人的秘密。
木箱里藏了個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紙包,打開來,紙包里還有一個黑包,是那種廉價的皮革包。滿倉顫抖著手拉開拉鏈。首先撲入眼睛的是藥瓶,大小顏色不一的藥瓶,就像幼兒園的小朋友,擠擠挨挨地向外冒著腦袋。在這些藥瓶中,有女人的一張身份證,一張全家福,一把系著尼龍繩的鑰匙。滿倉繼續(xù)扒拉,皮包的貼層還藏著為數(shù)不多的一點錢,跟錢放在一起的,則是很多小紙片。紙片上寫著一些民間秘方、偏方,字體彎彎扭扭橫七豎八,可能跟隨主人多時,紙質(zhì)變得又軟又爛還泛黃,張張都是一副歷盡磨難的滄桑模樣。
滿倉的手在抖。他重新拿起照片,照片中的男孩很小,只有滿周歲的樣子。男人頭發(fā)剃得很短,臉尖,下巴也尖,瘦得嚇人,一副快病倒的鬼樣。在這張照片中,只有女人在笑,雖然笑得勉強,像在苦笑,但畢竟是笑。
滿倉重重跌坐在床板,一時間心內(nèi)像被抽空般痛得難受,又像塞滿了東西什么滋味都有。原來,她真是這樣的女人!她為什么要這樣,因為家中的病男人?滿倉細(xì)細(xì)地往回想,為什么女人的笑容那么稀罕,為什么看到孩子腳步就邁不開,為什么老喜歡打聽民間老中醫(yī)。答案就在這里面!
滿倉盯著照片中的小男孩。他一定在等媽媽吧,就像小時候的滿倉,天天遙望著海的對岸,盼媽媽回家。還有那個奄奄一息的男人,他也在等他的妻子吧,他的那些偏方、秘方,吃的藥,家用的錢,都等著她從這里拿回去。滿倉想起了女人的愁容和嘆息,她莫明其妙的傷感和眼淚。遇上滿倉這樣的窮漢,她還有什么好圖的呢?她本來可以有很多的機會離開,為什么偏要執(zhí)著地留下來照料自己呢?她是不忍丟下他,舍不得離開嗎?
滿倉將這一切深藏,裝出與平時無異的表情。這天,滿倉囑咐女人去買酒,女人有些不愿意。滿倉說,他的腳好了,應(yīng)該高興一下。買回后,滿倉不斷勸女人喝酒,滿倉說:“你要真心跟我好,就把這酒喝了。”女人真把酒喝了。喝得急,嗆了喉嚨,女人連連咳嗽,一下子臉憋得通紅,眼里也有了淚影。
滿倉抹去女人眼角的淚,問:“你愿意嫁給我嗎?”女人點頭。滿倉也點點頭,把一疊錢放進她的手心,“那好,你拿著這筆錢,回老家去辦身份證明。辦妥了,回來咱們就登記結(jié)婚?!迸丝粗掷锏囊淮蠊P錢,愣住。滿倉重重地按了按女人的手:“我給你備了來回的路費,給咱爹媽的聘禮,加起來都在這里。你收好,路上要當(dāng)心?!迸穗p手捧著錢,眼淚一點點地滿上來,終于斷線般地紛紛飛墜。滿倉掉開臉,他覺得再看下去,自己也要掉淚了。
女人真的準(zhǔn)備走了。她在做著走的準(zhǔn)備,滿倉知道她也沒什么好準(zhǔn)備的,也就是幾件換洗衣服。床底下的東西被女人放進包裹后,滿倉就知道女人心意已決,真的要走了。
離開那天,滿倉送女人到鄉(xiāng)里的小車站。女人手挽包裹,一路沉默著不說話。走到街心,女人停住腳,朝四周看了看,又深深地看了幾眼滿倉,低下頭去。
滿倉最后一次見到女人,是鎮(zhèn)里通往縣城的公路上。女人出了車禍。同車的旅客說,女人提著包裹,早早地坐上了大巴。她的神情看起來很不安,不斷地往窗外張望,好像丟了什么東西。車子開動了,女人突然喊著讓司機停車。等司機停下車了,女人又說不走了。車上的人都搖頭,他們覺得這個女人神經(jīng)不正常。正如他們的判斷,車子還沒開出多少路,女人又喊了,說要下車。司機不耐煩了,吼她說:“你這三番五次的,到底是走還是不走啊?”女人肯定地說,不走,這次真的不走了。還說要馬上下車。車廂里很吵,司機罵罵咧咧地又往前開了幾米,他想將車子拐個彎再停下來,讓女人下車。
可那女人,好像是等不及了,或者是她以為司機不讓她下車了。就在車子慢慢地拐過一個大彎時,她突然打開車門跳了下去。后來的情景很多路人都見到了,一輛唱著搖滾的摩托車飛馳而過,把她從車門前撞開。女人像一只斷線的風(fēng)箏,突然向空中飛去,接著重重地摔在地上。搖滾青年呆呆地看了一眼女人,發(fā)起馬力逃了。旅客們說,當(dāng)時一些圍觀的群眾想攔住他,有個女人還大聲說:“喂喂,你別跑?!蹦切∏嗄觐^也不回,摩托車冒出的黑煙,很快消失在揚起的塵埃里。
有幾個旅客說,這女人是自尋死路,早不該遲不該,偏偏在這個時刻下車。他們嘆息,這就是命,人的命吶。
只有滿倉知道,女人為什么要下車。她是丟了東西,她把她的心丟在李家莊,丟在滿倉這里了。她丟的東西太貴重了,以至于一路都做著痛苦的抉擇,最后還是不忍離去。當(dāng)大巴帶著她離開時,她終于反悔了,迫不及待了,最終付出了她自己。
滿倉把女人拉回了家。女人被放在板車上,沿著她十分熟悉的鄉(xiāng)路,顛簸著又回到了李家莊。女人的脖子斷了,左胳膊擰成了兩截,衣服沾滿她自己的血,浸成了血衣。滿倉從醫(yī)院買來白紗布,固定了女人的腦袋和脖子,把頭發(fā)理順披在兩邊。擦凈血跡,換上干凈衣裳,女人看起來總算有點平常的模樣了。滿倉撫摩著女人的臉,女人的胳膊,女人的手,他覺得自己的心也像女人的身體那樣破碎了,再也無法回復(fù)到過去。他一遍遍對女人說:“不是讓你走嗎?你干嘛回來?干嘛還回來啊!”
對女人的死,李家莊人議論紛紛。她死得太慘了,女人們都忍不住抹淚嘆息。上了年紀(jì)的老輩人,對殯葬大事都是極敏感的,李家莊的村頭墳地,埋的都是李姓的歷代先人,現(xiàn)在埋進這樣一個來歷不名的女人,是否會變成一個不祥之地?盡管憂心忡忡,但是誰也沒有開口發(fā)話,任由滿倉忙著買棺材、打新墳、刻墓碑。人死為大,落土為安。即使是這樣飄零的一個女人,也該有一個安息的角落吧。
期間,阿海師爺找滿倉談過一次話。阿海師爺覺得滿倉鬧的動靜太大了,于他將來的生活不利。本來嘛,這女人就無名無份的,跟滿倉也名不正言不順,滿倉大可不必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凡事都往身上攬。阿海師爺說:“死的已經(jīng)死了,活人還要活哩?!?/p>
滿倉不聽。他已經(jīng)決定了,把女人葬在父母的墳邊。滿倉想,她是滿倉的女人,李家的媳婦啊,爹媽不會不樂意的。
這天天蒙蒙亮,送葬的隊伍就出發(fā)了。當(dāng)抬著女人的棺槨出現(xiàn)在李家莊時,天上還沒有太陽。滿倉一身孝服送別女人。女人到村里,不過個把月時間,對滿倉來說,好像過去了一百年。有時候,一百年也是一生,一秒鐘也是一生。此刻的滿倉,就像一個經(jīng)歷了長長一生的老人,滿目都是歷經(jīng)滄桑后的平靜和淡定。行至李家莊橋頭,有人要滿倉回去,按照當(dāng)?shù)氐脑岫Y習(xí)俗,青年喪偶的送半程,忌諱送至墳地,未亡人將來還要續(xù)弦的。
滿倉拒絕了,他一直將女人送上了山頭。到了墳地,大家看到了一塊新刻的墓碑,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女人的名字:趙云英。落款是:夫李滿倉。
這是村里人第一次知道女人的名字?!?/p>
(選自《象山港》)
責(zé)任編輯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