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已是規(guī)律，不知道為什么，等待的那班車總是遲遲不來。我家樓下有一個公交站點，經(jīng)過二班車，一班通往我單位，一班通往我丈人家。有一天早上，我去上班因而又站在了公交站牌下時(每天我都坐公交車上班)，突然發(fā)覺:我在等的203總要在另一班車來過之后才來，而令人惱火的還在于當(dāng)我偶爾一次去我丈人家時，先來的卻成了203。

這種情況應(yīng)該有很長時間了。在我后來等車時，由于已經(jīng)明確地意識到了這些，難免會報之以會心一笑，接著便有自嘲式苦笑自我臉部顯現(xiàn)，引得幾個路人對我側(cè)目而視。我別轉(zhuǎn)頭望著東邊馬路的轉(zhuǎn)角處，默默地念著:203、203，不可避免發(fā)現(xiàn)這一次來的又不是203。203的車身黃白相間，向我駛來的則是輛綠色的，通體碧綠。在它尚未停下之前，我不禁猶豫起來。因為賭氣，我很想登上那班車，去往與我單位完全相反的方向。但在最后時刻，我仍然難于確定我這樣做是不是會使自己顯得更加愚蠢。因而我只是讓猶豫繼續(xù)著，直至車門“哐當(dāng)”一聲合上。

公交站牌邊上有一棵小樹，在該樹薄弱的樹干上鎖著一輛人力三輪車(假使我是小偷，我就會在行竊時采取把樹攔腰折斷的方式使之分離)。當(dāng)該車離我遠(yuǎn)去之后，有時我就會走到三輪車前，用腳尖輕輕地踢踢車胎。逢下雨天，我會不停地轉(zhuǎn)動傘柄，不顧身邊其他人的指責(zé)。他們的指責(zé)只是表現(xiàn)在他們的臉上，從不由嘴說出。我無動于衷地在站牌下的六塊地磚間埋頭踱步。最后，他們就會嘀咕著從我身邊走開，走到小店的走廊下，不懷好意地盯著我。

在我踢車胎時，小店里一個驃悍的男人會從身前的人堆里伸起身子，看著我及我腳下的車子。小店也是他的。我知道廊下的其他人此刻都盼望我踢得更重一些，但我掌握著分寸。

我繼續(xù)等待。我可以這樣安慰，那么下一班肯定就是203了吧，絕對是。

綜上所述，我在這個公交站點候車的時間較長。長是相對而言，要比先來203長。這樣，問題就來了。我甚至可以接受203比我先到站點。如此，我仍可以迅速分開車流，橫穿馬路，一邊高聲叫喊，把車留住?？上且矝]有，倒是經(jīng)常見到那輛綠色的公交車以及在它后面快步追趕的某個男人(肯定不是我)。因為快步，他的頭發(fā)揚(yáng)起，西裝的下擺向兩邊分開。

問題是——我以前有一個同事叫朱大聰。在我們還是同事時，我們也不常見面，見面時也無非點個頭。前年，在我結(jié)婚前夕(當(dāng)時我升任單位的中層，一副前途無量模樣)，他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辦公室里，一而再地握著我的手，表達(dá)了務(wù)必要請他喝喜酒的意思，并對我以兄弟相稱。我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沒想到他不僅探聽走了我的婚期、我未婚妻的姓名、我家電話等等，在隨后的兩個星期里還打來了三次電話，一次打到我單位，一次打到我家里，打來最后一次電話時，我已經(jīng)請假在馬路上為結(jié)婚作最后的奔波了。朱大聰在電話里哈哈大笑，我把手機(jī)從耳邊移開一些，但仍可以聽到朱大聰在叮囑我不可忘記在請柬上寫上他的名字。大家可以想象一下此類笑聲。面子關(guān)系，我只好照辦了。

我不知道人們在公交站點候車時擔(dān)心什么。在我，肯定不是我要等的那班車總要在另一班車來了之后才來。這與擔(dān)心無關(guān)。我擔(dān)心遇見我以前的同事(當(dāng)然不僅僅是以前的同事)?？梢赃@么說，我在任何地方擔(dān)心的都包括這一件事，不過不是以前的全部同事，但朱大聰肯定是其中一個。

朱大聰?shù)募液臀壹以谕粋€新村，相隔不遠(yuǎn)。朱大聰結(jié)婚時，我也去喝了喜酒，添了六十元把他的禮還了。之后，他偕他那嘴角有一顆痣、痣上長著毛的妻子來過我家兩次(我不明白她為什么不把那根毛拔掉)，但我并沒有去回訪。幸好朱大聰分配在鄉(xiāng)下工作，在我離開他們單位后，直至三個星期前，我們一次也沒有見過面。那天早上，當(dāng)我向樓下對面馬路上的公交站點走去時——在橫穿馬路時，我保持著足夠的警惕，我心無旁騖，左右環(huán)顧，像一只蜻蜓在往來的車輛間上上下下——突然聽到從高處傳來一個聲音。

老李，老李。

我收住腳步，抬頭看到朱大聰一個箭步撲向我。仿佛我是跛足，朱大聰熱情地攙住我的手，把我扶上了臺階。臺階的確造得太高了。考慮到這一帶經(jīng)常浸水，每當(dāng)雨季，公交車劃水而過，水花高過傘面，只聽得頭頂“嘩啦”一聲——這樣高的臺階不僅是必需的，且可以再高，高到可以俯視車頂，于是，我們攜雨傘緩緩降落。

在臺階上，朱大聰突然(又是突然)從我身下抽出剛才攙扶著我的那只手，把我的手夾在他兩手的手掌間。他的手濕濕的、滑滑的，在眼下的這個寒冷的季節(jié)里，長時間地握著一只有如死帶魚的手——

很長時間了，老李，是不是。

我笑了笑，說，哦，老朱。隨后幾次試圖把我的手從他的手掌間抽出來，但卻被他捏得更緊了。我便把另一只手伸過去，和他握了一握。這一次我的幅度較大，他也大了起來。如同兩個人在用力把一樣?xùn)|西按在身下，我們的手在半空起伏不已。然后，我們“哈哈”一笑，把各自的手松開了。

最近忙嗎?

我如實回答，不忙。我想到用一個“不忙”似乎太過冷淡，和剛才握手時所體現(xiàn)出來的熱情差距太大，因此又加了一個:不忙。說完，我便望著東邊馬路的轉(zhuǎn)角處，默默地念著:203，203。但見眼前一綠，我只好就此把眼睛閉上。正是在這一閉眼及隨后的睜開之間，我發(fā)現(xiàn)我等候的那班車總要在另一班車來了之后才來。這當(dāng)然是一個重大的發(fā)現(xiàn)，我要好好想想這個事情。

但是朱大聰，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在我耳邊說:

新單位怎么樣?

換了單位怎么不告訴我一聲?

老李，你為什么要換單位?你如果不換，你現(xiàn)在——

你的車來了。我說。

我等庭里的面包車。

我看到一只“面包”正向我滾來，餡子則是我以前的同事們。他們是如此滾燙，我惟恐避之不及。迫不得已，我只好把黃白和綠的先后關(guān)系先棄置于腦后，當(dāng)務(wù)之急的是黃白和面包。我暗中為黃白加油(假使這個時候朱還沒有放開我的手，因為使勁，我會把他的關(guān)節(jié)捏碎的)，只要它能先于面包到達(dá)就行了。這個要求不過分吧。我已經(jīng)在想象我坐在黃白的最后一排，回頭看著朱大聰這滴餡子被裹進(jìn)面包的情景了。

事與愿違，接下來整整一個星期里，黃白總是姍姍來遲，比面包都遲。幸好餡子不多，算上朱大聰也就兩滴，偶爾三滴。幸好其他兩滴我并不熟悉。

今天天氣還可以。

明天可能要下雨。

不會吧，看上去不像。

氣象預(yù)報說的。(其實我是瞎說)

哦。

就這樣，到了那個星期的星期四，朱大聰可以和我說的話大概已說光。早上，在我橫穿馬路時，我看到朱大聰正于臺階上笑容可掬，看著我向他步步逼近。我很清楚，此刻他正暗中凝聚力量試圖找出幾句話來。顯然他早就在這么做了。無非是此前，他只是想著要把話找出來，并沒有去找話。他總算在我走到他面前時找到了一句。

來了?

來了。

接下來，他張張嘴巴但卻沒有發(fā)出聲音，只好別過頭去從中吐出一口痰來。而我當(dāng)然也沒有什么話要對他說。我從來就沒什么話可對他說的。我看著東邊馬路的轉(zhuǎn)角處，一如既往地默念著:203，203。同時思考著在這一情況里是否暗藏著什么玄機(jī)。而朱大聰顯然受不了當(dāng)前的這種局面(我對他了解不多，這么看來，他這個人也還是不錯的)。他一會兒擼擼頭發(fā)，一會兒夾夾腋下的包。我發(fā)現(xiàn)一滴汗珠從他的臉上掉了下來。我替他著急。

今天有點熱。我說。

是熱，怎么會這么熱?

氣象預(yù)報說明天下雨。

哦。

我等待著，可是朱大聰就此找不出一個可以擴(kuò)展的話題。僅僅三天的功夫，他那本就虛假的熱情便已消耗殆盡。我們并排而立，幾乎僵立，大概他也在喊著他的面包。打破僵局的任務(wù)在他，而不是我。是他造成了我們之間關(guān)系非同一般的假象。但我卻也輕松不起來，在我為他感到不好意思的同時，使我不能理解的是，我也為自己感到不好意思。

星期五是:

下雨了。

是啊，下雨了。

當(dāng)隨后的這個星期來臨的時候，我一覺醒來，聽到樓下傳來:車輛起步，請注意安全，203路公交車開往汽車西站，上車請買票——我當(dāng)即做出一個決定，我打算從今天開始，到上一站去坐車。這么做雖然要多走約半里的冤枉路，但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除了能避開朱大聰外，我想我再也不會眼前一綠了。那輛碧綠的公交車并不經(jīng)過203的上一站。兩車只是在快要進(jìn)入以及穿過我所住的新村樓下的馬路時，才會發(fā)生追尾的可能，接著它們便分道揚(yáng)鑣，一個向西，一個向北，此后再不同行。

我也不是沒有考慮過早點起床，但此舉顯然不像到上一站坐車那么一舉兩得。再說，我也不會改變我的作息習(xí)慣。我寧愿遲到。我沒有走新村的前門。我反方向穿過新村。我第一次發(fā)覺我們的新村是如此大，與此不相稱的是新村的后門是那么的小，小到只有一扇門聳在那里，它僅容得下一輛摩托車進(jìn)出。我和摩托車在門的內(nèi)外相持著。最后是我讓了步。我花了將近十分鐘來到下一個站點?，F(xiàn)在是七點四十四分，我的表快了七分鐘，實際時間應(yīng)該是七點三十七分。我們八點整上班。平常我坐公交車需要二十五分鐘，現(xiàn)在則需要三十分鐘。遲到是肯定的了。遲到的后果必然是單位領(lǐng)導(dǎo)的問候。此人上班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洞開辦公室的門，在每一位遲到的下屬走過門前時，向后者點頭示意或默默無語譴責(zé)。

除了上述所述，我這么做的收獲還有:在隨后的這一星期里，每天早上，當(dāng)203開到下一個站點時，我在車窗后面偷偷地看著站立于三輪車邊的朱大聰。前提是這時候朱大聰還在。這樣我還可以看到朱大聰時而看看馬路對面，時而看著面包滾來的方向。想到朱大聰可能是在憂心忡忡地等我的到來，我?guī)缀踉谲嚿闲Τ雎晛?。即使朱大聰已先于我而去，我仍可以通過想象這一切，從中體會到一份樂趣。

惟一令人擔(dān)憂的是，今后，如果在別的場合遇見朱大聰，我該怎么辦?如果這個場合很大，人很多，我當(dāng)然可以借人群的掩護(hù)從容走開。即便被他招一呼，我也可以裝著沒有聽見，掏出手機(jī)頻頻點頭，三晃兩晃，把自己從他眼前晃掉。問題是如果我們相遇于狹窄的過道、樓梯、壕溝或是像我老家的摸奶弄(當(dāng)一男一女相向經(jīng)過摸奶弄時，男的可以把他的雙手放在女的胸部上而不會招致非議，我讀初中時經(jīng)常進(jìn)出那條僅可供一人通過而又無比漫長的弄堂)那樣的小弄，諸如此類的地方。設(shè)想一下，在這種情況下，朱大聰必然又是一聲高喊(他也不想喊，但他不喊不行啊，且要比上星期一見到我時喊得差不多響或更響):老李。下面就不用我說了。

那么，我該怎么辦?我當(dāng)然不會對朱大聰說，我害怕看見你?？紤]到朱大聰可能猜得到我是在躲他。為此，我要盡快準(zhǔn)備好一個能使他信服的理由來。

我也已經(jīng)想好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單位派我和一名同事去了一趟上海。第二天我們便動身前往，第二天是星期六。因與本文無關(guān)，此事不作展開。一句話，我離家一個星期零兩天。今天早上，當(dāng)我一覺醒來，聽到樓下傳來:203路公交車開往汽車西站，上車請買票，月票請出示，下站?？块L安新村——這才感到我確實已回到家中。

我慢慢地著衣起床，慢慢揉了揉腳底，慢慢地走出房間，慢慢地灑撒了一泡尿，慢慢地洗漱，慢慢地把嘴里的水和牙膏混合物吐入臺盆。它們細(xì)水長流，源源不斷。我從鏡子里看著它們，我被這一現(xiàn)象迷住了。當(dāng)我慢慢地吃完我妻子吃剩的菜泡飯時，表上的時間已經(jīng)指向了七點五十二分。我不急。我慢慢地向樓下的公交站點走去，就像是一個魂不守舍的人那樣。我發(fā)覺慢不失為是對付快最好的方法。我慢那些車也就慢。我甚至故意在馬路中間停下，提起一只腳，慢慢地搔了搔小腿的癢處。并在放下褲管時，對慢與快的關(guān)系進(jìn)行了片刻的思辨。而那些車輛對此當(dāng)然也沒有任何法子。如果司機(jī)急中生智意欲把我撞翻在地，等他們想到這一點時，我也已經(jīng)到了馬路對面的安全地帶。

老李。

我無需抬頭就已知道我來不及了，但我還是把頭抬了起來，說，哦，老朱。

隨后必然是，老李，好久不見了。

嗯，好久不見了，老朱。

老李，最近怎么沒有看到你。你去了哪里?

我去了上海一趟。

去上海干什么?

找人。

找誰?

找個人。

誰啊?

你不認(rèn)識的。

到底是誰，老李你這么神秘干嗎?

即便我告訴了朱大聰此人是誰，難道他會就此放過我嗎?

你們找他干什么?他怎么了?等等，等等，這些都是可想而知的。如果面包和203遲遲不來，我不知道在何種情況下我們才會把這一話題放下。即便面包和203都來了，顯然在往后日子里，只要有機(jī)會碰到我，朱大聰還是會死死地抓住這一話題不放的(如果說我討厭我們在一起時默默無言，我更不愿意我們在一起時，他沖我喋喋不休)。那么，我們要到何時才能把這一話題放下呢?

面包沒有來，203也沒有來，首先來的仍然是那輛通體碧綠的公交車。

我承認(rèn)，這個時候我已忘了此前準(zhǔn)備好的能令朱大聰信服的那個理由。這無非是一句話。一句話而已。但這會是一句什么樣的話呢，居然可能會令朱大聰信服無比。因為我想得起，上上個星期當(dāng)我想到那句話時，我是何等地喜悅，一個上躥，幾乎就把頭碰在了站牌上。這到底是一句什么樣的話，此時卻令我怎么也想不起來。

我老婆死了。我突然(真是突然)靈機(jī)一動，聽到自己說出這么一句話來。

什么，什么?

我沒有理他。他當(dāng)然聽清楚了。

你，哦，死了?

媽的，我繼續(xù)不理他。我把目光放在馬路間往來的車輛上，仿佛已完全地陷入悲痛之中。其實是因自己為了應(yīng)付朱大聰居然不得不作出這樣的捏造而惱怒不已，對自己更對朱大聰。另一方面，我也在用眼角的余光觀察著朱大聰，就像兩個素不相識的人處于一部電梯里那樣。顯然，朱大聰并沒有碰到過這種情況，因而也只是大概清楚面對一個剛剛死去老婆的人時該如何反應(yīng)。朱大聰胡亂問了幾個問題。在這一過程中，我始終沒有讓他感到我在回應(yīng)他。他的嘴唇翕動不已，而聲音卻越來越輕。我繼續(xù)把目光牢牢地放在馬路間，我讓車輛把我部分目光帶走。于是，朱大聰?shù)穆曇粼絹碓捷p，終于輕到不能再輕，在一聲干咳之后，消失了。我們并排而立，幾乎僵立。為了避免與我的目光相交，但又不好做得過火，朱大聰也看著馬路。

我想我這一次終于徹底地把朱大聰給擺脫了。即便今后相遇于狹窄的弄堂，我們也會彼此視而不見，擦身而過。

但當(dāng)我轉(zhuǎn)而去看東邊馬路轉(zhuǎn)角處時，沒有想到的是，我的眼前又是一綠?！?/p>

責(zé)任編輯 謝志強(qi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