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該如何向你訴說?

我怯懦，拙于言辭，但又如此渴望表達

我住在海邊，卻幻想到一條江的上游隱居

我隨波逐流又渴望返回

我渴望你能找來，但卻在沿途

布下了重重迷霧

你會來看我嗎?

你來時，假若我不在，你就沿著漁港馬路

一直向前走。在拐彎的盡頭，你會看見一個無人的碼頭

你在碼頭邊喊我吧

你會看見

潮水會慢慢地褪去

像剝?nèi)ヒ粚右粚拥墓怅?/p>

最底部，露出一個單薄、模糊的倒影

一個永恒的異鄉(xiāng)人

是的，我一直住在海邊。十多年了

我活在這里?？词指鄣暮Ｋ辶擞譂?/p>

濁了又清。

我應(yīng)該向你再次說說借居的海邊小鎮(zhèn)。海水腥咸

人民勞苦。

還有一條漫長的漁港馬路。呵，它那么長

長得一度讓我以為，足以走完

剩下的流年。

——是的。我活在這里

我不得不愛它。它潮濕的灘涂它粗糲的島礁

以及年復(fù)一年

刮透身體的海風(fēng)

1995年我來到這里。

如今，我依舊在此徘徊

十多年了，從隔岸觀水，到試著打撈自己的生活

慢慢淹死了作為異鄉(xiāng)人的身份

你來時，還會看到

那些豎在空中的漁網(wǎng)，陷在淤泥里的

星辰。

在海邊，我有時會蹲下來，看礁石背后

不知名的貝殼

那些活過，又死去的生命

我叫不出它們的名字，不知道它們經(jīng)歷了怎樣的

寒涼

看著看著，忍不住伸出手去撫摸它們遺棄的軀殼

堅硬、粗糲，已經(jīng)和礁石融為一體

有時候我還會將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一只

被寄居蟹遺棄的螺殼上

仿佛我曾在此居住，留下不為人知的悲喜

現(xiàn)在它扭結(jié)。盤旋。曲徑

通幽。一場風(fēng)暴的源頭

我還會沉迷于它表面的花紋

就像那些你反復(fù)描繪過的

蝴蝶的翼翅。斑駁。迷離。

呵，我一度迷失于它背部那些狀若命運的花紋了

和你說說那條已經(jīng)不存在的煤渣斜坡吧。

還有1990年代的某個夏夜。

命運，曾經(jīng)在此打了一個趔趄。

鳳凰山下，漁港北路右側(cè)

一條煤渣與碎石鋪就的斜坡

它通向一所古老的學(xué)堂，也幫助一個異鄉(xiāng)少年

完成了內(nèi)心隱秘的教育

整整六年。從寬敞喧鬧的教室

到不足八平米的單身宿舍

中間是一段暗淡模糊的光陰

2

允許他繼續(xù)語無倫次地描述

洋下山路21號。

B樓。

104室。

一條昏暗、掛滿食堂女工內(nèi)衣的走廊

盡頭的一間小屋。

當(dāng)他進入，迎接的是幾個原住居民:蜘蛛、蟑螂

和一只隱伏在角落里的壁虎，

哦，莫非

這就是最初的神諭:自投羅網(wǎng)，夾縫中

卑微的生存，

以及長久地蟄伏并且耐心等待時機的到來?

他蝸居陋室，在一扇朝北的木格窗后想像大海

在教鞭

和逐漸升高的作業(yè)本間隙

練習(xí)抒情

擺放在床頭邊的煙灰缸，堆滿了他在無數(shù)個夜晚燃盡的

青春的灰燼

凌晨四點，小吃店鋁合金門提前拉開

漁港小鎮(zhèn)夏天粘稠、濃重的黎明

凌晨五點。叫賣餛飩的小販開始了吆喝

而東海邊的天光

還像一張攤開的餛飩皮

包著夜晚殘留的不知底料的內(nèi)餡

他在長長的餐桌前吃自己的一份

帶魚絲、糟蝦和各種貝殼組成的食譜

折磨著一只北方的胃。

帶著濃重海腥味的越地俚語

和難以消化的人際關(guān)系

在多年以后，讓他的胃潰瘍依舊隱隱作疼

記憶中的冬天潮濕陰冷。

盥洗室流水的響聲，讓一個人的關(guān)節(jié)和回憶一起酸疼

在紙上寫詩

遠不如

點燃一張紙取暖來得實在

那是1996年的冬天。一夜

未眠之后，他蘸著清晨新鮮的光線，

寫下:悲傷如夕光擊打冬日的海面。玻璃的冷光

凍結(jié)了一個離鄉(xiāng)者的臉龐

教書之余，他很少外出

灰黑的小樓，仿佛一只黑暗的火柴盒子

藏著他無法劃亮的年華

偶爾，他會看到玻璃反光里

一張陌生人的臉。灰色。冷寂。

像窗內(nèi)的墻和窗外的海

他在一封書信里度過流年

用落日的圓章審查流水光陰。

在日子的落腳處，他看到

經(jīng)歷了料峭，窗外的群山變得低矮、平靜

現(xiàn)在，他從一堆有待整理的舊物中憶起

一段更為平靜和沉悶的生活

校園里的陽光依舊明媚

而昏暗小樓內(nèi)的窗簾從未拉開

直到一場臺風(fēng)，把窗外的一棵石榴樹連根拔起

處在風(fēng)暴眼中的年輕人

依舊渾然不覺

多年后他偶爾回到舊時的窗前

一株瘦小的臘梅花

還在散發(fā)苦香，所有的葉片都向西傾斜——

它們依舊保持著對一場臺風(fēng)的驚懼

他試著再次敲開了那扇熟悉的房門

一張開著花的

年輕陌生的臉接納了他

他試著去尋找留在墻上的字

但沒有任何痕跡

裝飾一新的房間，看上去更像一個廢墟

他自己的廢墟。他感到了恍惚。他記憶中的青春瞬間崩塌

一間朝北的木格窗。一間廢棄的播音室

潮濕的地下車棚

以及中間無數(shù)次輾轉(zhuǎn)搬遷過的出租房。

十四年。他在其中度過

啊，需要記住這些驛站和烽堠，它連接起來

構(gòu)成了一個人生命中秘密和

遙遠的邊疆

3

我開始讀你的詩了。在無數(shù)個無法安眠的夜晚

在那間廢棄的播音室

我讀一個人文字里的沸騰、燒灼、冰涼和灰燼

那些陷落的，疼痛的，無聲的

都讓我無端地戰(zhàn)栗

我用眼睛讀，它發(fā)出的炫目之光灼傷我

我用手指讀，它細小的針孔扎疼我

我用黑夜中的失眠來讀

它冰涼的火焰

讓我的心起起落落，變成幽暗山谷中的灼灼螢火

某年某月。某日。一個我必須記住的日子

這一天，這一個時辰，這一刻

命運，從一個短信開始

開始了它的張網(wǎng)。這是一個真正的拐彎

原諒我吧，在這之前，我一直試圖說

呵，我已經(jīng)看清楚了，遠方，背影

前途

轉(zhuǎn)身。呵，一切都未曾被注定，被預(yù)設(shè)

一個發(fā)光的詞

依舊在遠處閃現(xiàn)

一個異鄉(xiāng)人彈響了她懷抱中的豎琴。

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列北上的列車。

兩個月前，它載著我，踏上返鄉(xiāng)的旅途

這又會是一次單身旅行嗎?整整三天

我?guī)缀鯖]有說出一句話。從夏末的江南到深秋的

塞北

一閃而過的火車車窗

把窗外的風(fēng)景壓縮成了一幀幀的電影膠片

他會在

瞬間老去嗎?

整整三天，他不停地接到秋風(fēng)的短信

在火車的硬臥車廂里，他遲疑著寫下:

一棵臨近冬天的樹，會不會

開出春花?

他睡在下鋪，而另一個人，始終在他

靈魂的上鋪

每年初，我都會寫一首有關(guān)火車的詩

但今年我居然寫下了兩首

呵，不對，是火車碾過了我，自己寫下了詩行

而我變得驚惶，不知所措

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現(xiàn)在，是另一列火車。從雨夜的凌晨三點

拽出幽暗的身軀

呵，請允許我重復(fù)寫下的詩句:

火車過后，鐵軌，一半锃亮

一半幽黑

同樣指給你我的村莊。我的河流

它水量細小但從未斷流。一月春風(fēng)不至二月依舊

雪壓屋頂。三月杏花在苦寒中

瑟瑟抖動

五月槐花勝雪。呵，那貧苦日子里

僅存的甜蜜

都看不到了，我的村莊日漸枯瘦，

我的老屋被夷為平地

巨大的樹樁，成為離鄉(xiāng)者心底

永久的傷疤

往后，我將靠什么支撐斷裂的夢境

辨別自己的身份?

我喝醉了。緊緊握著你發(fā)來的短信:

“為你打洗臉?biāo)瑸槟沅伌病?/p>

那一瞬間我淚流滿面

請原諒我，十多年來我一直是空蕩蕩的

我渴望被灌滿，但沒有。我拒絕了水

酒精和火焰

我在等待什么呢?

一只空蕩蕩的酒瓶

被一場永無休止的風(fēng)吹得嗚嗚直響

記住這一天。某年某月某日

一列火車把我?guī)У搅艘粋€陌生的地方

晚稻時節(jié)的大地，像一片海輕輕搖晃、顛簸

當(dāng)我隨著潮水涌出站臺，看到了一朵白色的浪花

呵，你知道嗎，你知道嗎，那一刻

我突然感到了暈眩，我淪陷在命運浮浮沉沉的潮

頭了

我一遍遍對自己說

我就要追逐那無家的潮水了，我愿意隨波逐流

是的，我愿意

我愿意被它淹沒，傾覆

我不呼救

4

我看見那條江了。我終于看到那條江了

我久久地注視著它，它沿江灑落的星光和燈火。

它的流向、流速

它在向西去了嗎?但最終

它朝向了東海

當(dāng)我再次到來

岸邊，你指給我的一樹橘花

已經(jīng)掛滿了沉甸甸的蜜橙

天氣好，我會再陪你去爬那座不知名的小山

在山頂，繼續(xù)為你讀詩。

如果我不在，你要慢慢停下腳步

仔細諦聽，一朵逆江而上的的海浪的呼喊

你聽到它無聲的洶涌了嗎

然后你要蹲下身來，翻開一片貼著泥土的五角

楓葉

你按住它收留的一個人低沉的回聲

你靠著那棵樹休息一會兒吧

如果那時剛好下雨

你會想起那朵被我碰落的白山茶嗎?

那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的

一張蒼白的臉

別為她擔(dān)心

你看，來年的三月，在它隕落的地方

會萌出嫩嫩的新芽

——“別哭，我的愛，想你的懷抱了”

在一所以星座命名的的客棧

我做過幸福的囚徒

我從來沒有如此害怕時間的流逝

那秒針那分針那時針

仿佛刀、鋸和斧鑿，切割、砍伐著兩棵緊靠在一起的木頭

我感到了斫木之痛

當(dāng)一個人踉蹌離開，世界的空蕩突然降臨

一座小鎮(zhèn)上空的陰云

突然壓住了另一個人的胸口

我是一個吝嗇的人。我放任自己的身體但卻把

靈魂牢牢地堵死在胸腔的胡同口

我曾說，呵，我是完整的，我沒有缺口

我是一個

不會受傷的人。然而我錯了，我的心因為過度地緊縮

而出現(xiàn)了看不見的裂紋

現(xiàn)在，一束來自遠方的光芒

穿透了它

并且牢牢地占據(jù)了它虛空的內(nèi)里

我一直是一個缺少重心的人。這些年，我一直在尋找

丟失的身份

它讓我虛空，懸浮于一張

人間草圖

每夜，我試圖抓住幾粒發(fā)光的文字，維持短暫的平衡

我從你那里偷來了星星，在月亮走失的夜晚

它遙遠、溫暖的星光，

會在一張內(nèi)心的圖紙上

垂下它精準(zhǔn)的鉛錘

我的生活越來越簡單，周一到周五

我穿著另一個人為稻粱而謀

周六接女兒學(xué)畫畫

周日一整天待在教堂里。

今天是平安夜。

現(xiàn)在，我在教堂三樓的一側(cè)，俯瞰樓下大廳里的

女兒

唱詩班在唱圣哉三一歌，神的光輝沐浴著塵世

我的心里充盈著恩典和安寧

我頭頂是類似天國的穹頂

空下來的時候，我習(xí)慣到對面的東門島走走。

經(jīng)過銅瓦門大橋

我會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

海浪一排一排鋪陳過來

仿佛套在我腳踝上的鐐銬

啊，我看見了，

一滴來自長江的水滴，它在橋下的海水里

它在跟著浪花奔跑，

并且在浪尖上打開了自己的容顏

呵，那洶涌，那湍急，那久久不肯遠逝的低洄的

漩渦

你會用谷歌地球了。這讓我高興

偶爾空閑的時候，我的目光也會久久停留在

那個藍色的星球上

我習(xí)慣慢慢將它放大，

將一個距離我一千多里的地方

放在眼前

我在想像，在每一個早晨，有一個人

會懷抱初升的朝陽出門上班

傍晚沿著晚霞映照的江水回家

偶爾我還會經(jīng)過一座大橋去森林公園

或者登上那座不知名的山峰

再次回味

一次山頂上低聲的朗誦

遇到下雨的時候，

我忍不住朝電腦屏幕伸出手，幫她遮住傍晚的

雨滴

上班打一份材料的時候，我突然感到了一陣頭暈

但我并不奇怪

因為你病了。我也獲得了另一份

幸福的疼痛

兩個孩子。他們相距兩千公里但卻經(jīng)歷了

相同的童年和相同的病痛

在各自的童年，他們共同感知了

一只蜜蜂的饋贈:甜蜜的蜂糖 往往連著致命的毒針

感謝神。在流年里

他們曾同樣試圖用畫筆、鏡頭

建造秘密的城堡和花園

但最終

他們被允諾用文字和神兌換靈魂的口糧

此前他們從未相識。也未曾相遇。

很多年后，

他們卻在相同的時間，做了三次相同的夢。

哦，感謝神吧。感謝神

5

現(xiàn)在我在天一廣場一條座椅上

等一個人，

他會為我送來一張注定無人乘坐的車票

我為什么還要等待

一生中有多少等待必定要有結(jié)果?

某年。某月。某日。某時。

Kⅹⅹⅹ次，13車，009座下鋪——

你記住它吧

一列隆隆作響的火車，即將碾過我悲傷的詩行

接近傍晚的天一廣場。時間退回到了附近教堂

鐘聲的內(nèi)部。

周圍是陌生的人群。歡樂的人群?；腥?/p>

魅影的人群

并且慢慢褪去了顏色

我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了

那么清晰，又那么遙遠，我不敢回頭，

你要從身后環(huán)抱我嗎

寶貝。

一年前，你是在這里嗎?坐在我坐著的長凳上

你拿出了手機

你的拇指長久地停在了一個按鍵上

現(xiàn)在，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

我還在沿著東渡街漫無目的地行走，身邊車來車

往車來車往

我走到江廈公園了。我在這里停了下來

這是三江口。三條著名的江:奉化江、姚江和

甬江

交匯的地方

但我愿意重新為它們命名，我要分別叫它們:信江、愛江和望江

呵，當(dāng)我為它們重新命名

傍晚的街道忽然像下沉的巨輪

而我的心浮了起來，它就要變成一座

謙卑的碼頭

我以為我會就此老去

但沒有?，F(xiàn)在，我渴望到一條江的上游，到它的幼年，

重新誕生，出發(fā)

接下來的詩行

請允許我用流年繼續(xù)填補吧。

很多年以后

你還會記得嗎?凌晨三點?；疖?/p>

黑暗中來不及掉下的淚水和倉促中的祈禱詞。

睡不著的夜晚，我在多年前發(fā)出的短信，那些

帶電的文字

像水中的游魚，一條一條浮了上來

而它的意義

在更遠的將來，還會繼續(xù)閃現(xiàn)

總算可以提到余生了。

我償還了所有的債務(wù)。我差不多用完了一生。

啊，那些海水、血液

和眼眶中的鹽分，我都一一還清，一一還清

我還剩下什么呢

寶貝

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

我償還了所有的債務(wù)。但卻欠下了

最大的一筆

讓我?guī)慊丶野?/p>

回到一座鐘聲的幼年，回到一條江的上游

當(dāng)霜葉轉(zhuǎn)紅，當(dāng)水落石出

讓我?guī)е?/p>

一起去叩響

那扇大雪掩映下的柴門

我需要什么呢?一片遮風(fēng)避雨的殘瓦，一扇雨夜

背后的窗戶

窗戶下的一豆燈火

以及燈火下

白發(fā)的紅顏

呵，我僅僅需要她一個眼神，一抹蒼涼的手勢

兩片溫?zé)岬淖齑?/p>

足以讓我卸下

一生的風(fēng)雨

現(xiàn)在我兩手空空?，F(xiàn)在

我身心俱輕。一顆緩緩運行的紅巨星，期待著和另一顆

最后的碰撞

一粒最微小的塵埃，期待著與另一粒

同塵與灰

指給你。我的孩子。這是最后的愛，最后的擁抱。哪怕是一具骸骨，對另一具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