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十六歲那年

上半年

油菜花開的第一個星期天。那天上午，馬達和妹妹馬菊在河邊割豬草，兩個人都割了滿滿一背簍后就在河邊跳起了舞。開始是馬菊一個人跳，后來，馬達也跳了。兄妹兩個的舞跳得激情四溢。他們跳的是曾經(jīng)迷住了很多青春少年的霹靂舞。后來，馬達實在熱得忍不住，就下了河。

馬達是頭年夏天學會的游泳，看見水，就想游。馬菊也極力支持馬達游。馬菊說我可不想有一個連泳都不會游的哥哥。馬達就游了。河不大，水不深，在河心，水正到馬達的頭頂。對于剛學會游泳的馬達，真是最好不過了。馬達游泳，馬菊也沒有閑著，在河邊洗頭發(fā)。馬菊有一頭在馬達看來簡直就是全世界最好的頭發(fā)。馬達游到了對岸，斜斜地半躺半坐在山坡上，呆呆地看著馬菊洗頭發(fā)。馬菊知道馬達在看她，就一邊洗頭發(fā)一邊扭動身子，跳起舞來。馬菊在河邊又洗頭發(fā)又跳舞，真是好看極了。我們且不說十六歲的馬菊是一個如何美麗純潔的女孩，單說馬菊的前面是一條明亮的小河，后面是一片金燦燦的油菜花。單說此景，就令馬達永生難忘。馬達和馬菊是雙胞胎，馬達比馬菊早生出來兩分鐘，就成了哥哥。因為馬達是哥哥，長著長著就比馬菊高出了半個頭。那年油菜花開的時候，馬達和馬菊都在鎮(zhèn)上讀高中了。一個班，馬達第一名，馬菊第二名。他們剛過鎮(zhèn)上的集體生活:早上吃饅頭、稀飯和咸菜，中午和晚上吃米飯和白菜，或者米飯和蘿卜，一天三頓，都吃不上母親煮的紅薯稀飯，很不習慣。馬達和馬菊都愛吃母親煮的紅薯稀飯，在家天天吃頓頓吃。他們就是吃紅薯稀飯長大的。每頓吃飯的時候，兄妹兩個總是爭著把紅薯挑出來自己吃，把稀飯留給父親和母親。所以一到星期六，放了學，他們就往家跑。星期天，兄妹兩個一起在河邊割豬草，就是他們的節(jié)日，尤其是馬達的節(jié)日。那天晚上，馬達沒有想到他的節(jié)日變成了馬菊的災難:馬菊由于在河邊洗頭發(fā)，發(fā)燒了，一發(fā)燒，就陷入了昏迷狀態(tài)。

那天晚上，馬達一家人就忙碌著，把馬菊送到了鎮(zhèn)上的醫(yī)院。鎮(zhèn)上的醫(yī)生搶救到天亮，馬菊仍然昏迷著。鎮(zhèn)上的醫(yī)生說送縣城的人民醫(yī)院吧。馬達一家人立刻就把馬菊送到了縣城的人民醫(yī)院，說是立刻，他們到達縣城已經(jīng)是傍晚了，就是說，馬菊昏迷了一天。

第三天，馬菊死在了縣城的人民醫(yī)院里。

這是發(fā)生在馬達十六歲上半年的事，是馬達一生中最痛的一件事，確定了馬達的命運。

同樣是在油菜花開的第一個星期天。那天上午，終于，顧小月離家出走了。走的時候，顧小月什么也沒有帶，就帶了兩本她最喜愛的語文書，都是初中的。顧小月離家出走的原因很簡單:就是她想讀書，父親和母親不讓她讀了。那年，顧小月和她的弟弟顧小勇，一個考上了高中，一個考上了初中。父親和母親決定讓顧小勇讀初中。到那天，顧小勇已經(jīng)在鎮(zhèn)上讀了一個多月的初中了。那天的頭天晚上，顧小月一點覺也沒有睡，她寫了兩封信，一封給父親和母親，一封給弟弟。給父親和母親的信，大意是讓父親和母親不要擔心她，她去打工了，她要把打工的錢寄回家，供弟弟上大學，同時，她還要一邊打工一邊讀書，她說她要當作家。給弟弟的信，也讓弟弟不要擔心她，要弟弟好好讀書，一定要考上大學。整整一個晚上，顧小月就寫了兩封信。兩封信寫了撕，撕了寫。一直到天亮。寫的時候和撕的時候，顧小月都在哭。無聲地哭。只是流淚，不出聲。本來，兩封信都是很長的，十多張紙，到最后，兩封信都是一張紙不到。兩封信都寫好后，天就亮了，或者說，顧小月看見天要亮了，就趕緊寫好了兩封信。顧小月把兩封信都壓在枕頭底下，在懷里，貼身的衣服里，把兩本語文書都揣好，就拿著鐮刀背著背簍出了門。

那時候，父親已經(jīng)下了地，母親已經(jīng)在廚房里忙碌了。顧小月拿著鐮刀背著背簍，站在門口，顫抖了很久，才用跟平常一樣的聲音給母親說:媽，我割豬草去了。去吧，母親在廚房里應著，早點回來。哎。顧小月說。就這樣，顧小月離家出走了。她把割豬草的鐮刀和背簍，放在了她家背后的竹林里。那天上午，路邊草葉上的露水很重，顧小月走得很慢，故意踩路邊的草。不一會兒，顧小月腳上的布鞋就濕透了。路兩邊的油菜花開得燦爛極了。無數(shù)的蝴蝶和蜜蜂在油菜花叢中飛。一只白蝴蝶看見了下山的顧小月，追在顧小月后面飛了好長一段路，差一點兒，就讓顧小月取消了出走的念頭。

慢慢地走到山下后，靠著一棵細葉桉樹，兩只手都緊緊地抓住桉樹細長的枝條，站了一會兒，顧小月又走上了山。顧小月悄悄地走到父親勞作的地邊，跪在地上，對著父親一忽兒彎曲一忽兒直起的身影磕了三個頭。站起身，顧小月的淚水，就出來了。

風一樣，顧小月頭也不回地跑下了山。一邊跑一邊哭，終于，顧小月哭出了聲。

下半年

顧小月的哭聲大極了，哪里是哭啊，簡直是一只絕望的小動物，用最后的力氣，在嚎。

還沒有進村，遠遠地，馬達就聽到了?；氐郊依?，連書包都來不及放，馬達就奔進廚房問忙碌的母親，媽，二爺家誰在哭啊?母親小聲地說，你二爺給你五叔買了個媳婦，聽說才十六歲，已經(jīng)這樣哭了三天三夜了，缺德呀……母親搖了搖頭，好多人都去看了，還送了禮，我和你爸沒去，那去看了的好多人都說長得很漂亮，像你妹妹，我和你爸本想也去看看的，禮錢都準備好了，聽他們說像你妹妹，我們就不敢去了，我們哪里還敢去呢?萬一真的像你妹妹，怎么辦啊?說著，母親的淚水就出來了。母親流著淚，趕緊把煮好的豬食往桶里裝。馬達不想看母親哭，回到自己的房間，放下書包，又問母親我爸呢?在紅薯地里松土。我去看我爸。馬達說。這么說的時候，馬達已經(jīng)快步走出了家門。馬達并沒有去看父親。父親給紅薯地松土，有什么可看的。馬達來到村街上，低著頭，一晃一晃，慢慢地走著。有看見馬達的村民給馬達說話，馬達回來了，快去看啊，二爺給五叔買了個媳婦，可像你妹妹了。不可能。馬達頭也不抬地反駁著，再像的人也有不像的地方吧?嘿，馬達，你怎么不去看看呢?你看了，不就知道像不像了嗎?我就去。我看你不敢去，你爸和你媽也不敢去。誰說我不敢?馬達說。馬達抬起頭，惡狠狠地盯著說他不敢的人。

馬達就朝二爺?shù)募易呷チ?。馬家莊是一個大村，村里所有人家都姓馬。二爺既是馬家人德高望重的族長，又是馬家莊最有權威的村長。二爺太老了，八十五歲了，不當村長了，但是，族長還當著。二爺?shù)娜齼鹤尤迨切麓彘L。二爺一共有五個兒子三個女兒。三個女兒都嫁在本村。五個兒子都住在一個院里。所以，二爺?shù)募液軞馀?。拿馬達的話形容:簡直氣派萬千。很大的一個院，具體有多大，從來沒有人量過。誰敢量族長和村長家的院有多大?打個比方吧，馬家莊人住一座山，二爺家就住了這一座山的一半。二爺家的院里大大小小有五十八間房，全是石頭和木頭的建筑。兩幢三層高的樓房，每層都是六間，一幢就是十八間，兩幢就是三十六間，還有二十二間平房，因為二爺既愛住樓房，更愛住平房。那么，既然這樣，作為老族長老村長的兒子新村長的弟弟的五叔，怎么就四十八歲了還娶不上媳婦，要買呢?原因很簡單:五叔是個瘋子。

二爺家的院門大大地開著。二爺家的院門白天一直大大地開著，開到夜晚，夜深了，才關。二爺家關大門的聲音很響，響徹整個馬家莊。二爺家的大門一關，馬家莊最后一盞燈就滅了。那是二爺家的，就是二爺房間里的。二爺是馬家莊最后一個睡覺的人，同時，也是馬家莊第一個醒來的人。二爺一醒，二爺家的大門就開了，就一直開著，開到又一天的夜深了，才關。單憑這一點，二爺就該當馬家莊的族長和村長。二爺家沒有養(yǎng)狗，當然，更沒有養(yǎng)豬。二爺家不需要養(yǎng)狗，也不需要養(yǎng)豬。二爺家什么也不養(yǎng)，就養(yǎng)了三輛汽車，一輛大的，兩輛小的。一輛大的，很大，和縣城里的公共汽車一樣，每天都從馬家莊開到鎮(zhèn)上，又從鎮(zhèn)上開回馬家莊，就是馬家莊的公共汽車。馬家莊人坐五角錢，鎮(zhèn)上的人坐一塊錢。車由二爺?shù)囊粋€孫子開，二爺?shù)囊粋€孫女和一個孫媳婦當售票員。兩輛小車，一輛紅色的，一輛黑色的，車具體叫什么名，馬家莊人不清楚，就叫紅車和黑車。黑車一般都是二爺和三叔坐，紅車，則二爺家的人都坐。司機，都是二爺家的孫子輩的人。有時候，二爺?shù)哪硞€外孫也開。二爺?shù)囊粋€外孫馬力和馬達是同班同學，都在鎮(zhèn)上讀高中。馬達是第一名。馬力是最后一名。因此，馬力對馬達很好。碰到馬力也想回家的時候，馬達回家的車錢，馬力總是爭著出。那天傍晚，馬達還未到二爺家，遠遠地，還在村街上，就被馬力迎住了。馬力抓緊馬達的手說，我知道你會來的，那個女的真的像極了馬菊，如果不是馬菊死了，我還當是馬菊哩。聽到馬力也這樣說，馬達的身體禁不住抖了一下。

馬達和馬力是天黑盡了，才去看顧小月的。顧小月被關在院里后面一幢樓房第三層最邊的一個房間。馬達和馬力到的時候，正趕上五叔光著身子站在屋子中間，雙手捧著家伙撒尿。五叔一邊撒尿一邊哈哈大笑。他的尿撒得顧小月一身:肚子上，胸口上，臉上，到處都是。顧小月的雙手被反綁著，躺在地上，且被脫光了衣服。顧小月扭動著身體，企圖躲避五叔的尿。哪里躲得開?看見馬達和馬力進來，立刻掙扎著說:救……我字還沒有說出來，顧小月就暈了過去。

一瞬間，事情就發(fā)生了。事后，馬力招認了一切，但是，馬家莊的人沒有一個相信馬力的話，因為事實擺在那里:馬達和顧小月同時失蹤了。眼看著馬家莊的人在三叔的帶領下，要去追趕馬達和顧小月，已經(jīng)被綁在樹上的馬力喊起來:我是漢奸!不敢槍斃漢奸嗎你們?聽到馬力這么喊，三叔折回來，說，好，我就先槍斃你這個漢奸!說著，三叔走到馬力跟前，啪啪啪地一連打了馬力十多個耳光，活生生把馬力打暈了。馬力的母親，二爺最小的女兒，三叔最小的妹妹，看著馬力被哥哥打暈了，也暈了。不過，她沒有暈在馬力跟前，也沒有暈在三叔跟前，她暈在了二爺跟前。她暈倒的時候緊緊地抓住二爺，所以，把二爺也拖倒在了地上。二爺?shù)乖诘厣?，對三叔喊了聲住手。這時候，馬達的父親和母親，已經(jīng)雙雙跪在了二爺跟前。事情，就停下了。

事情雖然停下了，最后的結局卻是:馬達的父親和母親離開了馬家莊，在第二天早上。三叔的命令:找不回顧小月，就不準回馬家莊。

他和她十八歲那年

上半年

南方某偏僻但是富裕的海邊小鎮(zhèn)，馬達和顧小月已經(jīng)住了一年多了。

他們走了很多地方，現(xiàn)在，終于找到了一個比較穩(wěn)定的生存環(huán)境。白天，他們一起上班，晚上，又一起在海邊玩耍。他們時而牽著手在沙灘上散步，時而并著肩坐在礁石上看大海和大海上的月亮。有時，顧小月會撿很多貝殼，她每撿一個都交給馬達，馬達就把貝殼裝在一個塑料袋里拿回家。有時，顧小月會在月光下的大海邊洗頭發(fā)。顧小月不僅臉和身材長得像馬菊，連頭發(fā)都像，連在水邊洗頭發(fā)的姿態(tài)，也像。每次看見顧小月在海邊洗頭發(fā)，馬達都會想起那年馬菊在河邊洗頭發(fā)的情景。每次，馬達都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感情。馬達從沒有對顧小月說過馬菊。顧小月根本不知道馬達有個長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已經(jīng)死了的妹妹。

馬達和顧小月以兄妹張力和張菊的名義，在同一家很小的電子廠打工。由于他們的表現(xiàn)出色，馬達被提升成了技術員，顧小月則當了廠長助理。兩個人幾乎就是電子廠廠長的左右兩臂。廠長給他們租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月工資也給他們開到了一千。馬達和顧小月長得實在是太像了，不僅廠長，當?shù)厮械娜?，都以為他們真的是兄妹。所以，在那年春?jié)過后小鎮(zhèn)舉辦的交易會上，廠長把馬達和顧小月(主要是顧小月)介紹給了小鎮(zhèn)的經(jīng)濟開發(fā)辦公室羅主任。

羅主任的兒子羅小春二十五歲，省城大學畢業(yè)，分在縣城機關工作，被大學同了四年的女朋友甩了半年了，痛苦得不行，竟到了鬧自殺的地步，弄得一家人，尤其羅主任焦頭爛額，膽戰(zhàn)心驚。半年時間里，羅主任發(fā)動所有關系給羅小春介紹了一百個女孩了，羅小春一個也看不上。羅小春見羅主任要他見的女孩早就煩了，見第五個的時候，羅小春就提出不見了。十分憤怒地，羅小春說:我一個堂堂本科生，政府機關公務員，居然要老爹介紹女朋友，笑話!聽了羅小春的話，羅主任奔進廚房，抓起菜刀，立刻就割破了手腕。羅小春嚇得連忙跪在羅主任腳下。這時候，羅主任才說話了。羅主任說:兒子，爸沒有能力把你留在省城，如果再連給你找一個女朋友的能力也沒有，爸還活著做什么呢?從此，羅小春不敢再鬧自殺，乖乖地見羅主任給他介紹的女孩，只是一個也不同意。羅小春每一個都不同意，羅主任這樣給羅小春介紹女朋友，也煩了。后來，羅主任發(fā)誓:給羅小春介紹一百個女孩。如果一百個女孩，羅小春都看不上，自己也盡了做父親的責任了。

顧小月是羅主任給羅小春介紹的第一百零一個女孩，也是這一百零一個女孩中，羅主任唯一看上的一個。本來，羅主任已經(jīng)沒有再給兒子介紹女朋友的興趣了，曾經(jīng)，他差不多一天就給兒子介紹一個，開婚介所也不過如此。羅主任已經(jīng)完成了給羅小春介紹一百個女孩的使命，已經(jīng)盡了一個父親的責任。再說了，現(xiàn)在，羅小春早就不鬧自殺了，他的生活至少表面上看起來已經(jīng)很積極很向上了:在單位，工作很認真，回到家里，臉上也有了笑容。然而，當電子廠廠長把顧小月介紹給羅主任的時候，羅主任的胸口“撲撲撲”直跳，好像回到了青年時代。就是她了。一個聲音，在羅主任心里說。

第二天上午，羅主任就帶著羅小春到了電子廠。羅小春看見顧小月后，冰冷的目光當即就溫柔起來，足足有三分鐘，沒有離開顧小月。羅主任看出羅小春對顧小月一見鐘情后，立刻，就請顧小月、馬達和廠長去了小鎮(zhèn)最豪華的一家酒樓。這正是廠長費盡心機想得到的。開始，馬達和顧小月不想去，但是經(jīng)不住廠長的勸。再說了，馬達和顧小月都不敢太反對。畢竟，他們只是兄妹關系。畢竟，羅小春一表人才，又是國家公務員，絕對是個優(yōu)秀青年，如果他的女朋友不是被省政府一個官員的兒子看上去了省城，肯定不會甩他的，而且，只要羅小春同意，先前見過的一百個女孩，每一個都想嫁給他，其中，至少有五十個都是大學生。畢竟，羅小春的父親是鎮(zhèn)經(jīng)濟開發(fā)辦公室主任。畢竟，馬達和顧小月還得在小鎮(zhèn)生活，還得在電子廠工作。

那頓午飯一直吃到傍晚，從天上吃到地上，從地上吃到海里，五個人花了一萬塊錢。由于是經(jīng)濟開發(fā)辦公室的羅主任，老板還打了折。當然，單，最后是電子廠廠長買的。

羅小春公開了他和顧小月的戀愛。羅小春每天提前半個小時下班，騎著摩托車一路飛奔，二十八分鐘就從縣城趕到小鎮(zhèn)。時間正好，羅小春在電子廠門外等兩分鐘，馬達和顧小月才下班出來。就這樣，一天又一天，羅小春在馬達的眼睛跟前把顧小月接走。羅小春很高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一次也沒有注意過馬達痛苦且憤怒的目光。羅小春和顧小月的愛情足跡布遍了小鎮(zhèn)的角角落落，尤其是海邊的沙灘和礁石，因為顧小月喜歡海，喜歡在海邊洗頭發(fā)。

每一次都一樣:羅小春和顧小月在前面，馬達就在后面悄悄地跟著，無論羅小春把顧小月帶到什么地方，馬達都能找到。說到底，小鎮(zhèn)太小。顧小月知道馬達在后面，尤其是當顧小月在海邊洗頭發(fā)的時候，不用回頭，不用看，顧小月就知道馬達一定躲藏在她的身后不遠處正目不轉睛目不暇接地盯著自己看。顧小月甚至能感受到馬達看自己洗頭發(fā)時的感受，那是一種顧小月說不清楚的很復雜很錯亂的感情。顧小月想當然地理解為自己的頭發(fā)好看，所以，馬達才那么愛看自己洗頭發(fā)。

這一切羅小春都不知道，所以羅小春怎么熱情怎么溫柔，顧小月也提不起心來和羅小春戀愛。然而，隨著時間推移，一天一天，在羅小春強有力的進攻下，顧小月真的愛上羅小春了。

在小鎮(zhèn)人們的眼里，羅小春和顧小月是小鎮(zhèn)有史以來最理想的才子佳人。

下半年

終于有一天，馬達再也無法忍受羅小春和顧小月的愛情，因為馬達已經(jīng)看出顧小月是真的愛上羅小春了，于是，又一次，馬達帶著顧小月搬了家。為了讓顧小月徹底擺脫羅小春，馬達帶著顧小月來到了西南青藏和云貴高原之間一個邊遠的村莊。這是一個很大很貧窮但是風景秀麗，住著各種少數(shù)民族的村莊。村民有藏族，彝族，苗族，回族，布依族，仡佬族，以及漢族。村民們過著安居樂業(yè)的簡樸生活。村長是一個彝族老人。

那時候，已經(jīng)是那年的秋天了。一天綿綿的秋風后，一夜?jié)鉂獾乃?，樹葉全紅了。天，冷起來。剛來的那天，馬達就找到村長家，對村長和圍觀的村民們說，他和顧小月原是表兄妹，兩人真心相愛，可是老家的人全都反對他們結婚，所以逃了出來，他們想在此地生活一段時間，希望村長和廣大村民給個方便。聽到馬達這么一說，村莊里的人們都不懷疑。原來，這里的村民最崇尚的就是愛情。他們相信愛情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感情，是神給人的最美好的禮物。一，馬達和顧小月長得確實很像，別說是表兄妹，就說是親兄妹，人們也相信。二，馬達和顧小月不像壞人，他們倒像是城里大學堂的學生，他們是那種一心相愛的走投無路的愛人，他們逃到了這里，說明他們看得起這里。那就住下吧。村長說。當即，馬達和顧小月就住進了村莊里兩個——一個一百二十三歲，一個一百一十八歲——的老人的空房子里。這對老人是村莊里愛情的典范。老頭是彝族，老太太是苗族。他們一生沒有孩子。就這樣，馬達和顧小月就算是這個村莊的村民了。他們就住下了。對于他們的到來，所有村民都是歡迎的。在村長的帶動下，盡管村民們都很窮，但是，每一家都盡可能地拿出一點東西，表示了他們對馬達和顧小月的援助。

兩個人都極不適應這種生活，尤其顧小月，然而，對于馬達的決定，顧小月一點也沒有抱怨。她相信馬達這樣做是因為愛她。本來，顧小月也是愛馬達的，拋開馬達救了顧小月這件事不說，馬達本身也是值得顧小月愛的。馬達長得帥氣，又聰明，又吃得苦，又那么愛顧小月。如果不是羅小春出現(xiàn)的話，顧小月肯定會很愛馬達，并且很順利地成為馬達的妻子，但是，因為羅小春出現(xiàn)了，顧小月的心意就發(fā)生了一些變化?，F(xiàn)在，離開了羅小春，顧小月就像馬達全心全意地愛著她一樣，也全心全意地愛著馬達，在這個風景秀麗但是貧窮的地方，他們不全心全意地愛著，他們怎么活下去呢?他們就全心全意地愛著。

日子就這樣開始了。住下的第二天，馬達就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當?shù)卮迕瘛Ｋ彤數(shù)卮迕褚黄鹱鲋鞣N各樣的活:準備過冬的柴;去村前二十里外的小湖里幫村民打魚，那樣干到傍晚，村民就會給馬達一些魚;扛著鋤頭，在村后山上的地里翻找村民收獲后遺落的紅薯。

日子就這樣繼續(xù)著。說到底，村民們給他們的東西并不多，所以，馬達和顧小月得計劃著過。有時候，一天，他們就吃兩頓紅薯稀飯。幸虧，顧小月有一雙巧手，很會煮紅薯稀飯。顧小月先把很少的一點米洗得純粹和潔凈，然后放進一只瓦罐，倒上馬達從山坡下的井里挑來的沉淀過的泉水，用柴火慢慢熬。這樣熬著米的同時，顧小月把很多的紅薯的皮削盡，洗好，切成一小條一小條，放進瓦罐里，繼續(xù)熬?；鸩荒芴?，太猛，要溫順且精致，那樣，米和紅薯受熱才均衡，才香。馬達吃著，就像在家吃母親煮的紅薯稀飯一樣，甚至，馬達認為顧小月煮得更好吃。這樣，天天看著顧小月煮紅薯稀飯，馬達也學會了。馬達學會了，就和顧小月爭著煮紅薯稀飯。有時候，馬達出去幫村民干活，馬達的午飯和晚飯就可以混出去。但是，回到家里，睡覺前，馬達還要吃一碗顧小月煮的紅薯稀飯。

轉眼，就到冬天了。有一天早上，天下起了雪。雪大朵大朵地下得十分密，天地間，灰蒙蒙白茫茫一片。馬達和顧小月都是第一次看見天下雪。他們在門口的地上，完全像孩子一樣，又蹦又跳，又喊又叫，伸出雙手，讓雪落在手心里，還仰起頭，伸出舌頭接雪吃。他們那么玩了不知道多久，才發(fā)現(xiàn)村民們無論大人和孩子，都在忙著堆雪人。于是，馬達和顧小月也堆了一個很大的雪人。村莊里到處都是雪人。雪下了整整三天三夜，終于停了。停了雪后的天藍得出奇，像一座翻過來的海，布滿了星星。馬達牽著顧小月的手，他們站在門口看星星。星星們在藍色的天空中一閃一閃的，全都活生生的，看著看著，顧小月就流起淚來了。顧小月想起了大海，想起了大海邊上的沙灘和礁石，以及她和羅小春的半途而廢的愛情?？匆婎櫺≡驴蘖耍R達不知道該怎么安慰顧小月，就從家里抱出所有的柴，在門口生起了一堆很大的火。

馬達生起火后，看見顧小月還在默默且固執(zhí)地流淚，靈犀一動，就在雪地上跳起舞來。馬達已經(jīng)很久沒有跳舞了，一跳，技巧并未生疏。也許是因為馬達想撫慰顧小月的心，所以跳起舞來就得心應手吧。馬達跳的是霹靂舞。就是小說開始，馬達和馬菊一起跳的那種舞。馬達和馬菊都沒有學過跳舞，只是剛讀高中那年，在小鎮(zhèn)的電影院里看過一部叫《霹靂舞》的電影。放映員是一個古怪的以電影院為家的老頭，收藏了很多老電影，據(jù)說，老頭因為熱愛電影，沒有結婚。你只要喜歡上了他收藏的某一部電影，他就隨時給你放。就這樣，馬達和馬菊，還有馬力，每天晚上都去看，看了差不多一個月。那一段時間，三個馬家莊的高中一年級學生瘋了一樣地迷上了看《霹靂舞》。開始是馬菊喜歡，看著看著，馬達和馬力也喜歡了。就這樣模仿著電影，他們學會了跳霹靂舞。跳霹靂舞好像不需要什么特別的訓練，只要青春，有激情就行。那時候，馬達在雪地上的火堆邊跳舞，就既有青春又有激情，所以馬達的舞越跳越快越跳越雜亂無章，沒有半點雕琢和禁錮:跺腳，揮手，扭曲身體，翻跟斗。馬達的姿態(tài)越來越癲狂。村長和一些村民出來，默默無聲地站在各自的家門口看馬達跳舞。馬達跳著跳著，覺得還沒有盡興，也許跳熱了，也許是太急于安撫顧小月受傷的心，同時也釋放自己受傷的心，就開始脫衣服。馬達脫下衣服，看也不看，隨手就扔進了火里。很快，馬達就脫光了自己。馬達赤身裸體，在雪地上，在蔚藍色的滿天繁星下，在火堆和顧小月跟前跳舞，跳得顧小月眼花繚亂。馬達的舞跳得純粹，原始和咄咄逼人，讓顧小月窒息。最后，馬達竟然圍著火和顧小月轉著圈奔跑起來。

天地間靜得出奇。天是藍色的，很高。地是白色的，很大。夜晚是黑色的，越來越冷了?；鸲咽羌t色的，漸漸熄滅了。

顧小月真的窒息了。顧小月暈倒的時候，馬達也暈倒了。

馬達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著，在醫(yī)院的一間病房里。醫(yī)院是那種鄉(xiāng)衛(wèi)生所，非常簡易，甚至簡陋，條件很差，但是安靜。顧小月坐在床邊，頭埋在馬達的身體一側，一只手緊緊地抓住馬達的手，睡著了。馬達醒來，一動也未動。他不想驚醒顧小月?？墒牵R達剛醒一會兒，顧小月就醒了。

你醒了?顧小月說，你昏迷了整整三天了。

顧小月說:醫(yī)生說，你有不開心的事，你有什么不開心的事?為什么不告訴我?

難道你不愛我嗎?顧小月說。

說著，顧小月把頭埋在馬達的胸口上，就哭了。

顧小月哭得渾身顫栗。顧小月哭得越顫栗，馬達越振奮。因為，這一次，馬達知道顧小月是為他而哭的?？拗拗?，顧小月把臉移到了馬達臉上。顧小月開始親吻馬達。顧小月把自己一臉的淚水全都親吻到了馬達的臉上。漸漸地，顧小月臉上的淚水干了。顧小月的臉上綻放出了天底下最美麗的笑容?？粗櫺≡履樕系男θ荩R達的臉上也有了笑容。馬達笑著，在顧小月的臉上仿佛看到了馬菊。所以，當顧小月想和馬達接吻，馬達躲開了顧小月的嘴唇。

顧小月的嘴唇晾在那里。一瞬間，顧小月就哭出了聲。顧小月抱住馬達，一邊哭一邊問為什么?

馬達沒有回答顧小月。馬達閉上了眼睛。閉上眼睛后的馬達，臉上突然就淚水縱橫了。

你不愛我。顧小月哭著，冷冷地說。

起碼，你并不是真的愛我。顧小月哭著，繼續(xù)冷冷地說。

聽到顧小月這樣說，仿佛一只彈簧，馬達從床上跳起，一頭，碰在顧小月身邊的墻壁上。咣一聲，馬達摔在地上，頭上，當即就有幾股血涌現(xiàn)出來。馬達側著身體，一邊臉頰壓在地上，扁扁的，一邊臉頰在上面。在上面的那一邊臉頰，也有兩股血，但是，馬達流著血給顧小月笑，馬達在上面的那只眼睛亮亮地看著顧小月。

一股熱乎乎的血，擦著那只眼睛的外眼角流著。

顧小月坐在地上，雙手捧起馬達的頭，一邊哭著，一邊伸出舌頭，舔馬達臉上的血。

他和她二十歲那年

上半年

馬達和顧小月在一起過了一段一點也不幸福的危機四伏的日子。

為什么這樣說呢?馬達愛顧小月，這是我們大家都知道的。我們大家還知道顧小月長得和馬菊一模一樣，因為馬菊已經(jīng)死了，所以馬達對顧小月的愛就復雜了，目的就不明確了，一忽而，他把顧小月當作妹妹，一忽而，他又把顧小月當作愛人。我們認為:馬達把顧小月既當作妹妹又當作愛人，沒有什么不可以。關鍵在于:馬達不知道什么時候該把顧小月當作妹妹，什么時候該把顧小月當作愛人。顧小月也愛馬達，作為一個已經(jīng)二十歲的心理和生理都很健全的女人，在白天，顧小月渴望被馬達照顧，渴望被馬達牽著手，在黑夜，顧小月則渴望被馬達親吻，渴望被馬達緊緊地摟在懷里。顧小月已經(jīng)放棄了整個世界，跟著馬達來到這樣一個邊遠荒涼的地方。顧小月什么都不要。在世界只剩下馬達和顧小月兩個人的時候，顧小月還能要什么呢?除了愛情，然而，這顧小月唯一只能要的東西，馬達卻不能給，雖然馬達可以并且已經(jīng)為顧小月赴湯蹈火了。馬達不給，那么，顧小月就給，就主動親吻馬達，主動把馬達抱在懷里。但是，每當這個時候，馬達總是把顧小月當作妹妹。

就這樣，馬達和顧小月的日子被無情地劃分成了白天和黑夜:白天，馬達照顧顧小月，黑夜，馬達逃離顧小月，對于他們來說，黑夜和白天一樣難過。在這樣一個邊遠荒涼的地方。他們越來越孤獨。他們越來越倔強地堅守著各自偏執(zhí)的愛。他們一廂情愿。他們開始瘋狂，并且走火入魔。

他們吵架了。他們越吵越兇。吵著吵著，顧小月打了馬達。馬達當然沒有還手，甚至也不躲避。有一天，顧小月失手，把一塊石頭砸到了馬達的頭上。但是，看起來，竟是馬達故意朝顧小月手里的石頭撞過去的。馬達的頭立刻就破了，血涌了出來。馬達跌坐在地上。顧小月跪在地上。顧小月抱住馬達，兩個人都哭了。還有一天晚上，月亮很亮，照在窗口，顧小月睡不著，想讓馬達抱著她，馬達不抱，而顧小月抱馬達，又被馬達推開了，就故意讓馬達看她手淫。起初，馬達不看，但是顧小月哼哼著故意發(fā)出很大的聲音，馬達就跳下床，抓起菜刀，在自己的胸口上，肚子上和大腿上，一刀一刀地割。馬達的身體上，新傷重疊著舊傷，早已經(jīng)傷痕累累了。

看見馬達割自己，顧小月停止了手淫，說，你又瘋了。

馬達還不停手，血流得一身都是。顧小月沒有阻止馬達，顧小月在床上坐起身，說，你真的瘋了，瘋子，你這樣割自己，難道一點也不痛嗎?

馬達不理會顧小月，繼續(xù)割著自己。顧小月還坐在床上，說，你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了。

聽見顧小月這么說，馬達手里的菜刀，就朝自己的脖子割了過去。這，只是一瞬間的事。這一瞬間，顧小月如飛一般，掠到馬達身邊，雙手緊緊地抓住了馬達手里的菜刀。

我怕你了馬達，顧小月奪下馬達手里的菜刀后，說，有時候，我覺得你是愛我的，有時候，我又覺得你恨我，我覺得你愛我的時候，你是一個人，我覺得你恨我的時候，你是一個鬼。

馬達，你告訴我，你究竟是人還是鬼?

說著，顧小月癱在了馬達腳下。

馬達和顧小月在一起過的這一段危機四伏的日子，終于結束了。有一天，羅小春來了。對于顧小月來說，羅小春仿佛一個從天而降的王子。白馬王子。因為，羅小春正是騎著一匹白馬來的。那天，太陽當頭，馬達和顧小月在山坡上一塊地里種紅薯。附近的地里，也有幾個人，包括村長，在種紅薯。人們直著腰，呆呆地看著羅小春把顧小月帶走。馬達也呆呆地看著。在馬背上，顧小月回過頭，給馬達笑并且給馬達招手，那樣子，就像她是去趕集一樣。隨即，馬帶著顧小月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從羅小春出現(xiàn)，到羅小春帶著顧小月離開，一直，馬達都是呆呆的，臉上，看起來是一點表情也沒有的，甚至，馬達的右手還拿著一小枚紅薯種。

下半年

在那個邊遠貧窮風景秀麗的地方，馬達完全不正常起來，過著半人半獸的生活。

夜里，馬達怎么也睡不著，光著身體，在床上翻過來翻過去，從床上翻到地上，又在地上翻過來翻過去。月亮在窗口冷冷地照著。馬達蜷縮著跪在地上，拿頭撞地，撞了一會兒，額頭就破了，就有血流出來。馬達這樣流著血還不過癮，就奔進廚房，抓起菜刀，一刀一刀地割自己。馬達站著，身體亂抖。馬達這樣割了一會兒，就痛得站不住了，就蹲在地上，還割，身體抖得更加厲害，最后，馬達躺在地上，痛得無法動了。月亮冷冷地照著。馬達躺在地上，因為痛，渾身上下的肌肉都在輕輕地顫，尤其他半睜半閉的眼皮上的肌肉，顫得最為激烈。

白天，馬達有時候躺在墻根下曬太陽，有時候在地里干活，有時候在曠野里亂跑。他身上的傷口一點也沒有好，有的傷口感染了，開始化膿。馬達抓那些傷口?；摰膫诟鼱€，沒有化膿的傷口也開始感染了。馬達一刻也停不下來了。他的手總是在身上抓來抓去。他的頭總是扭來扭去。

村民們看見馬達這樣，就在村長的帶領下，把馬達趕走了。從此，馬達開始獨自流浪。獨自流浪的馬達，給我們的感覺絕對是一個瘋子。馬達走在路上，手總是抓來抓去，頭總是扭來扭去。他身上的衣服、褲子和鞋，漸漸地爛了。他身上的傷口，還在爛著。一些蛆，從那傷口上爬出來。

最后，我們看見:露出胸口和屁股，一只腳穿著一只爛布鞋，一只腳光著的馬達走在路上，他身上的傷口雖然還在爛著，但是，慢慢地，竟然一點一點地結疤了。就這樣，馬達走進了城市。走進城市后的馬達，身上的衣服、褲子和鞋漸漸地又好了起來。原來，他撿了城里人扔掉的衣服、褲子和鞋穿上了。他還在垃圾堆上翻找食物吃。他的身體長好了，臉上也有了傻乎乎的笑容。時不時地，他的手還在身上抓來抓去，頭也還扭來扭去。

一天，馬達走進了城市長長的昏暗的地下通道。地下通道里，地鐵的聲音聽起來非常驚心動魄。聽到這樣的聲音，禁不住，馬達就跳起舞來。馬達跳舞的時候，手也不時地在身上抓，頭也不時地扭，看起來竟然和他跳的舞渾然天成。他身上的傷疤露出來，像一朵一朵花在綻放。不一會兒，馬達身邊就圍滿了人。馬達越跳越有精神，仿佛回到了他和妹妹馬菊在一起的快樂年代。在馬達這樣跳舞的時候，我們恍惚看見了馬菊。顯然，馬達不是一個人在跳。還有馬菊。馬菊一直和馬達一起跳舞。漸漸地，馬達把自己跳成了一朵沉睡了一冬蘇醒過來的火焰。終于，馬達累得摔倒在地。馬達摔倒在地上后，圍觀的人紛紛扔下錢，然后走了。圍觀的人散去后，長長的昏暗的地下通道顯得更長更昏暗了。

就這樣，一天又一天，馬達跳著舞，走過了一座又一座城市，穿過了一個又一個村莊。

他和她二十一歲那年

上半年

那天，馬達回到了他讀書的小鎮(zhèn)。

剛走到進入小鎮(zhèn)的石拱橋上，馬達就看見了在小鎮(zhèn)的街上掃地的母親，同時，母親也看見了馬達。馬達愣在橋上，母親卻扔下手中的掃帚，趔趔趄趄地朝馬達跑過來。還沒有跑到馬達身邊，母親就已經(jīng)哭出了聲。母親遠遠地就張開了雙手。母親緊緊地摟住了馬達。達兒達兒達兒。母親哭著，淚水弄得馬達一身都是。不一會兒，馬達的父親慌慌張張地跑了來，也張開雙手摟住馬達。父親的臉和手都黑糊糊的，是粘的煤灰。父親在小鎮(zhèn)上給人送煤。就這樣，母親在前面摟住馬達，父親在后面摟住馬達。兩個老人的臉上都淚水縱橫，并且渾身顫抖個不停。

同父親和母親的激動相反，馬達顯得冷漠和癡呆，臉上的笑模樣給人的感覺也是傻子的笑模樣。父親和母親這樣摟了馬達不知道多久，眾目睽睽之下，兩個老人都不好意思了，不得不松開馬達。在圍觀的人中，有一個曾經(jīng)教過馬達的數(shù)學老師。數(shù)學老師是學校的教導主任。數(shù)學老師非常喜歡馬達，當然，也非常喜歡馬菊。馬達的父親和母親能夠在小鎮(zhèn)上長期住下來，完全由于數(shù)學老師的幫助。父親和母親松開馬達后，馬達獲得了自由，一時間，手又在身上抓了，頭也開始扭了。這樣抓著扭著，在小鎮(zhèn)的街上，馬達跳起了舞。一跳起舞，馬達臉上的表情就生動了，漸漸地，淚水開始在馬達的臉上涌現(xiàn)和彌漫。所有圍觀的人，包括馬達的父親和母親，還有數(shù)學老師，都看見:跳舞的不止馬達一個人，還有馬菊。

生活穩(wěn)定了下來，馬達開始讀書了。數(shù)學老師時不時地來輔導馬達。在數(shù)學老師的幫助下，馬達的身影又出現(xiàn)在了他以前讀過書的學校。

顧小月懷孕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這天，顧小月住進了醫(yī)院，很順利地生下了一個漂亮的男嬰。在顧小月生產(chǎn)的時候，守在醫(yī)院里的是羅小春的父親和母親。這天，羅小春本來要提前趕回小鎮(zhèn)的，偏巧，省里重要的領導到縣里檢查。檢查組的人在別的地方擔擱了，來晚了。就這樣，羅小春回來遲了。在路上，就拼命地給摩托車加速，結果，在一個拐彎處，和一輛大貨車撞上了。摩托車高高地飛上去，又重重地摔下來。羅小春當場死亡。就在那一瞬間，顧小月的兒子出生了。哇地一聲，顧小月的兒子哭起來，哭得令在場所有的人都撕心裂肺一般，尤其羅小春的父親和母親。因為這，后來，羅小春的父親和母親堅決相信算命瞎子的顧小月的兒子是羅小春投的胎的說法，于是，顧小月?lián)碛袃鹤又挥幸荒甑臅r間。當然，這是后話了。

下半年

生了孫子，死了兒子，羅主任又悲又喜，就退休了。按說，羅主任才五十八歲，還有兩年的時間可以工作。退了休的羅主任和妻子一心一意守著孫子過日子，似乎，他們的生命里就只剩下孫子了。羅主任給孫子取的名字是羅藍一。羅主任姓羅，羅主任的妻子姓藍，孫子叫羅藍一，可見，羅主任和妻子對孫子的看重。他們如此看重孫子，就苦了顧小月。他們時時刻刻分分秒秒警惕著監(jiān)視著顧小月，就像顧小月要害他們的孫子一樣。羅主任為孫子騰出了一間專業(yè)的育嬰室，緊挨著羅主任的臥室，方便夫妻兩個人輪換著看守。顧小月只能在育嬰室里抱兒子，給兒子喂奶。顧小月喂完兒子的奶后必須離開育嬰室。羅主任也為顧小月騰出一間房子，挨著廁所和廚房。羅小春一死，羅主任就把原來的新房鎖了，顧小月不得不從原來的新房里搬出來。這，還不完全是顧小月痛苦的原因。顧小月痛苦的是:她剛死了丈夫，羅主任就囚禁起了她的兒子。顧小月想死去的丈夫，更想兒子。丈夫已經(jīng)死了，多想也沒有用，兒子近在咫尺，方寸之間，兒子還那么小，還不會叫媽媽，卻被人活生生從母親身邊奪走了。

顧小月雖然經(jīng)歷了這么多，但是，生在農(nóng)村，長在農(nóng)村的她，身體的基礎好，生了孩子后，乳汁特別多。育嬰室里，甚至羅主任家的院子里，到處都飄浮著顧小月的新鮮乳汁的味道。有時候，乳汁太多，脹得顧小月非常難受。顧小月怕給兒子喂奶。顧小月給兒子喂奶的時候，不是羅主任的妻子，就是羅主任，或者，兩個人同時守在顧小月旁邊，緊緊地盯著顧小月的乳房，那樣子，就像顧小月不是在給兒子喂奶，是在給兒子喂毒藥，那樣子，就像顧小月的乳房不是乳房，是地雷。這，怎么不令顧小月痛苦?

顧小月這樣給兒子喂了兩個月的奶后，實在是忍不住了，走進了小鎮(zhèn)的婦聯(lián)，哭著給主任王秀麗說了自己的痛苦。王秀麗是個五十歲的還有幾分姿色的女人，終于從媳婦熬成了婆。顧小月一說，王秀麗就懂了顧小月的痛苦。小鎮(zhèn)不大，顧小月和羅小春的婚姻，以及后來羅小春出車禍的事，在小鎮(zhèn)很有影響，所以，多多少少，顧小月也算是個小鎮(zhèn)名人了。

經(jīng)過王秀麗的多次工作，羅主任夫妻兩個不但沒有一點改進，反而更加變本加厲了。他們甚至不讓顧小月進育嬰室了。他們甚至不讓顧小月給兒子喂奶了。他們還揚言要把顧小月趕走，趕得遠遠的，趕出小鎮(zhèn)。他們這樣做，激起了顧小月的斗志。顧小月就發(fā)了誓要回自己做母親的權利。羅主任夫妻的這種做法，同時，也激怒了王秀麗。王秀麗想:你羅大主任不過是前任經(jīng)濟開發(fā)辦公室主任，難道我還怕你不成?于是，在王秀麗的幫助下，顧小月把羅主任夫妻告上了縣法院。

在法庭上，顧小月聲淚俱下，述說了自己死了丈夫，兒子是自己唯一的精神安慰，然而，公公和婆婆又如何對待她。羅主任也哭了，羅主任哭著說，他的兒子死的時候正是他的孫子出生的時候，所以，他的孫子是他的兒子投的胎，算命的瞎子也是這樣說的。法庭是個神圣的地方，所以，羅主任的迷信的說法遭到了一致的反對。兒子，最后判給了顧小月。

顧小月贏回兒子后，沒有離開小鎮(zhèn)。在小鎮(zhèn)生活的這一段時間，顧小月愛上了小鎮(zhèn)，尤其愛上了小鎮(zhèn)外的大海。再說了，小鎮(zhèn)是羅小春的故鄉(xiāng)。羅小春是因為她才死的。所以，贏回兒子后，顧小月在小鎮(zhèn)上住了下來。在王秀麗的幫助下，顧小月租了一間臨街的房子，做起了賣日用品的小生意。

羅主任夫妻不甘心就這樣失去孫子，每天，他們都到顧小月的家里來。他們說他們來看孫子。顧小月不反對他們看。顧小月知道他們是愛兒子的，把兒子交給他們很放心，只是，在顧小月給兒子喂奶的時候，顧小月懷抱著兒子，轉過身，拿背對著羅主任夫妻。這個時候，羅主任夫妻不敢再緊緊地盯著顧小月的乳房了。顧小月給兒子喂完奶后，給羅主任夫妻笑笑，叫羅主任爸爸，叫羅主任的妻子媽媽，然后，把兒子交給他們。顧小月很忙，商店雖然小，里里外外都是她一個人。羅主任夫妻雖然天天來，但是，除了抱自己的孫子外，他們不給顧小月做一丁點事。

羅主任夫妻這樣覺得不夠，他們想把孫子帶走，帶回自己的家，讓孫子真正永遠屬于他們。

那年年底，羅主任終于想出了一個計策。

于是，第二年上半年，某天夜里，顧小月的商店被搶了，顧小月也被那搶商店的人強奸了。搶商店的人一共三個，其中一個是馬力。就是馬力強奸了顧小月。馬力強奸了顧小月后，另外兩個也想強奸顧小月，馬力不同意。馬力甚至掏出刀子，刺傷了其中的一個。因此，顧小月認出了馬力，因此，顧小月沒有報案。顧小月沒有報案，但是，顧小月的商店被搶，顧小月被強奸一事，在小鎮(zhèn)上，仍然傳得沸沸揚揚。顧小月被說成了人人都可以得手的破鞋。商店被搶了，人被強奸了，不報案。這件事本身，就證明了顧小月是破鞋。一段時間，顧小月的商店生意竟然好起來，很多男人，老老少少，都到顧小月的商店買東西，目的是為了看一看，騷擾一下顧小月。顧小月哭著到婦聯(lián)，王秀麗不再幫助顧小月了。你的名聲搞壞了，王秀麗說，我已經(jīng)沒有辦法了。

于是，羅主任夫妻向縣法院告了顧小月。下半年，法庭開庭，他們贏了，得到了孫子。

他和她二十三歲那年

上半年

顧小月到深圳，找工作四處碰壁后，當了小姐，藝名油菜花。一個月，顧小月就體會到了做小姐的種種恥辱和痛苦。一個月，藝名油菜花的顧小月就紅遍了深圳的夜總會。終于，有一天，一個石匠出生的大款對顧小月說他要包顧小月一年。五十萬。條件是顧小月給他生一個兒子。先給二十萬，生了兒子，再給三十萬。如果生的是女兒，就一分不給，而且孩子歸顧小月。顧小月同意了。拿到二十萬后，顧小月把錢全部寄回了老家。父親用顧小月寄回家的錢修了樓房，給顧小月的沒有考上大學的弟弟訂了婚。

在被包的無聊的日子，顧小月迷上了看書。大款非常高興，就一堆一堆買，恨不得把整個書店搬回家，以此收住顧小月的心。大款買的書很亂很雜，顧小月在大款買回的書里發(fā)現(xiàn)了幾本世界名著:漓江的獲諾貝爾文學獎作家叢書中的幾本:《老人與?！?、《日瓦戈醫(yī)生》、《少女西麗亞》、《玉米人》、《柔情》、《英雄挽歌》。

大款請了一個女傭照顧顧小月。這個女傭實際上是大款的生了五個女兒的妻子。大款和大款的妻子沒有想到做了小姐的顧小月竟然能整天在家里看書，累了就幫著做活，完全把女傭當作母親的樣子。

很快，顧小月就懷了孕。

下半年

馬達拼命讀書，考上了北京一所很普通的大學。在馬達在大學里讀了五個月書的時候，一天晚上，顧小月很順利地生下了一個男嬰。過一個月，就到了那年的年底，按合同，顧小月拿了剩下的三十萬，就該離開大款的別墅和兒子了。大款沒有失信，給了顧小月剩下的三十萬。顧小月也果真要離開，走的時候，顧小月什么也沒有帶，就帶了那幾本世界名著。

在顧小月走出小區(qū)的大門的時候，大款和大款的妻子抱著孩子追出來，請求顧小月再住一年，說，再給三十萬。

顧小月的淚水，一下，涌了出來。顧小月抱著孩子，又回到了大款的別墅。

當天，顧小月把那三十萬也寄回了老家。從此，和老家斷了聯(lián)系。

他和她二十七歲那年

上半年

馬達在北京那所很普通的大學畢業(yè)了，考上了北京一所很著名的大學的研究生。這期間，在一次全國大學生藝術節(jié)上，馬達的舞贏得了無數(shù)女生的青睞。這無數(shù)女生中，有世界富豪榜上有名的富翁的女兒，有高官的女兒，有大學校長和教授的女兒，當然，也有普通人家的女兒，個個都是冰清玉潔的美女，但是，個個的追求，都被馬達拒絕了。馬達一心一意撲在學習上，同時，一心一意想著顧小月，暗自發(fā)誓要為顧小月保持住童身。沒有人知道馬達的心里有個顧小月，遭到馬達拒絕的女生都罵馬達是木頭人是死人。其中某個大學中文系的女生竟以馬達為原型寫了一篇小說。在這篇小說里，馬達被寫成了一個同性戀。這篇小說在大學校園里轟動一時，還被臺灣某著名導演看中，拍成了中國最著名的同性戀電影。當然，這些細節(jié)已經(jīng)超出了這個故事的范圍，在此，作者就不敘述了。

下半年

大款給顧小月介紹了另外一個也想要兒子的大款。這個大款是漁民出生。兩年前，顧小月離開了大款和兒子，沒有要大款說再給的三十萬。顧小月對大款說對兒子好些吧，不要讓他學壞。那時候，就是馬達考上研究生的時候，顧小月已經(jīng)給第二個大款生下了兒子，并且，已經(jīng)給第二個大款的兒子喂了一年的奶了。很順利地，顧小月從第二個大款手里拿到了五十萬。

二十七歲，就有了五十萬的顧小月離開深圳，來到北京，在一所大學中文系的作家班里進修。

那年年底，學校放假了，同學們回家的回家，旅游的旅游，顧小月無處可去，開始創(chuàng)作她的半自傳體小說處女作《小姐》。

他和她三十歲那年

上半年

顧小月寫了兩年。小說寫的是一個充滿幻想想當作家的女孩，初中畢業(yè)，離家出走，決定先去看大海，然后去一個海邊的大城市，一邊打工一邊讀書，結果，被人販子拐騙，賣給了一個瘋子，在兩個好心人的幫助下，女孩逃了出來，看到了大海，也到了一座海邊的大城市，女孩開始在大城市里找工作:白天四處奔走，四處碰壁;夜里露宿街頭;這樣，終于有一天，女孩餓得奄奄一息連半步也走不動了，這時，一個同鄉(xiāng)女孩出現(xiàn)在了女孩面前，同鄉(xiāng)女孩是小姐，為了生存，于是，女孩也做了小姐。小說寫了女孩做小姐后的種種遭遇。女孩先如何守身如玉，后來終于在錢的誘惑下破了身。女孩的理想不再是當作家，而是攢夠三十萬塊錢。五年后，女孩攢夠了三十萬塊錢，回到老家，給弟弟修了樓房，娶了媳婦，最后，女孩嫁給了一個大她二十歲的農(nóng)民。小說寫完后，顧小月就跑出版社。一年時間里，顧小月跑遍了北京所有的出版社，遭到了一致的拒絕。

就在顧小月心灰意冷的時候，偶然的機會，有幾個外省的出版社和雜志社的編輯來到了學校，學校搞了一次同學聚會。幾乎所有的外省編輯都爭著想認識顧小月。已經(jīng)三十歲的顧小月沒有發(fā)表和出版一個字，只是美，給人的感覺就像謎。顧小月的美與其他女學員完全不同。其他女學員，有的很年輕，二十歲，十七八歲，甚至十三四歲，就已經(jīng)是紅得發(fā)紫的美女作家了，她們的美雖然飄逸，張揚，有個性，但是是青澀的甚至是病態(tài)的，誰挨近了，誰就惹火上身。顧小月就像一枚成熟的蘋果，靜靜地掛在秋風中的枝頭。飯桌上，一個在這些編輯中最著名，當然，也最老練的編輯，坐在了顧小月的右邊。這個編輯編的書獲過兩次國家級大獎。吃飯的時候，悄悄地，編輯把他的手放在了顧小月的腿上。顧小月嚇了一跳，渾身顫一下。她怎么也想不到編輯也這樣。很快，顧小月就鎮(zhèn)靜了下來，她輕輕地有些遲疑又有些堅決地拿開了編輯的手。顧小月的一顫，和后來她拿開編輯的手的遲疑和堅決，都被編輯捕捉到了。這是兩個極其細膩的動作。經(jīng)驗豐富的編輯斷定:這，是裝不出來的，是發(fā)自顧小月的內心深處的。

后來，讀了顧小月的小說后，編輯嚇了一跳。他不相信，表面看起來那么文靜那么樸素那么美麗的顧小月，竟然有那么曲折那么痛苦的經(jīng)歷。編輯本不想出顧小月的書，但是，一眼，編輯就從顧小月的書中看到了巨大的財富。于是，編輯排除萬難，用最快的速度出版了顧小月的小說。

在顧小月的小說面世前，編輯所在的出版社做足了宣傳，所以，顧小月的小說一出版，就引起了全面的轟動:官方的，民間的;評論家的，讀者的。有人罵顧小月寫的是妓女文學，開創(chuàng)了新時代妓女文學的先河。有人為顧小月辯護，說是真實地反映生活。顧小月的小說引起了社會對小姐的大討論。許多人認為顧小月的小說雖然寫的是小姐，但是，并不是赤裸裸的性描寫，也不是赤裸裸的對社會的批判和揭露。在小說里，顧小月以第一人稱的身份，從一個小姐的角度，寫出了小姐的種種遭遇，對小姐滿懷同情和憐憫。這種同情和憐憫不是居高臨下的，而是平等的。顧小月的小說感動了所有的讀者。

在小說的最后，編輯別有用心地加了一段《約翰福音》里的話，作為小說的后記。這段話，講了一個行淫時被捉的女人的故事。

于是各人都回家去了，耶穌卻往橄欖山去。清早又回到殿里，眾百姓都到他那里去，他就坐下教訓他們。文士和法利賽人帶著一個行淫時被拿的婦人來，叫她站在當中。就對耶穌說:“夫子，這婦人是正行淫之時被拿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們，把這樣的婦人用石頭打死。你說該把她怎么樣呢?”他們說這話，乃試探耶穌，要得著告他的把柄。耶穌卻彎著腰用指頭在地上畫字。他們還是不住地問他，耶穌就直起腰來，對他們說:“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庇谑怯謴澲弥割^在地上畫字。他們聽見這話，就從老到少一個一個地都出去了，只剩下耶穌一人，還有那婦人仍然站在當中。耶穌就直起腰來，對她說:“婦人，那些人在哪里呢?沒有人定你的罪嗎?”她說:“主啊，沒有?！币d說:“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從此不要再犯罪了?！?/p>

下半年

中央電視臺的半邊天節(jié)目組給顧小月做了一期訪談節(jié)目。這期節(jié)目在中央電視臺播出后，很多人看過了就看過了，但是，有兩個人卻牢牢地記住了。這兩個人是馬力和馬達。

看節(jié)目的時候，馬力還在南方一個小城市，他在一個建筑工地上打工。工地上的伙食很差，民工們一個月里總有一兩個晚上要到附近的小飯店里吃一頓好的:喝一瓶啤酒，吃二兩豬頭肉。那天晚上，馬力就在一家小飯店里。平常，小飯店里都放錄像。那天晚上，小飯店的VCD機壞了。馬力心情不好，老家傳來消息說他的老婆耐不住貧困和寂寞，留下兩個女兒，跟人跑了。馬力一邊喝啤酒，一邊擰電視機，企圖找一個好看的節(jié)目。那時候，夜已經(jīng)深了。小飯店只有馬力一個顧客。老板娘趴在柜臺上睡著了。馬力這么擰著電視機，突然，就看到了顧小月。馬力忘了喝啤酒，也忘了吃豬頭肉。馬力是個農(nóng)民，讀過高中一年級，雖然沒有多少文化，但是，人，一點兒也不笨。

當天晚上，馬力連工地都沒有回，行李都沒有拿，花一塊錢，買一張站臺票，直接，就上了到北京的火車。從十六歲開始打工，到三十歲，馬力已經(jīng)是一個老江湖了。像這樣花一塊錢買站臺票坐火車的事，馬力做過無數(shù)次了。經(jīng)驗豐富的馬力，憑本能就知道列車員什么時候要查票了。查票前，馬力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像一個行李包，躲到座椅底下，等到查票結束后，才爬出來?；疖嚨秸玖?，出站的時候，他不從出站口出，沿著鐵軌走一段路，自然，就走出來了。就這樣，馬力到了北京。

馬力找到了中央電視臺半邊天節(jié)目的主持人，說，他是顧小月的弟弟。

那天早上，顧小月開門，開不開。原來，馬力睡在了顧小月的門前。見到顧小月，馬力跪在地上，一邊打自己的耳光，一邊哭，一邊敘述他對顧小月的愛情。馬力穿得破破爛爛，渾身上下又臟又臭。沒有等馬力說完，顧小月就哭了，就抱住了馬力。就這樣，馬力住進了顧小月的家。

看到顧小月的節(jié)目的時候，馬達已經(jīng)研究生畢業(yè)，留校當了老師。那是北京最著名的一所大學。自己能留在這樣一所大學，這是馬達做夢都沒有想到的。馬達做夢都沒有想到的還有:那所大學的書記的女兒婷婷自從看了馬達的舞，就一直暗戀著馬達。馬達留校后，婷婷找到馬達，給馬達表達自己的愛情，并且告訴馬達，馬達能夠留校，完全是她的功勞。說著說著，婷婷哭起來，渾身顫抖著投進了馬達的懷抱。馬達抱著婷婷，腦子里想的卻是顧小月，所以，無論婷婷怎么燃燒激情，馬達都只是應付。婷婷是何等聰明的女孩兒，一下，就感受到了馬達的心里有其他的女人，扔下馬達，一路哭著，跑了。

看著婷婷哭著跑了，馬達也有一些失落，于是，一個人在校園里散了半夜的步，想了半夜顧小月，同時，也想了半夜馬菊。馬達想顧小月的時候，都是把顧小月當成馬菊想的。后半夜，馬達回到宿舍仍不想睡，眼前，一忽兒出現(xiàn)婷婷，一忽兒出現(xiàn)顧小月，一忽兒出現(xiàn)馬菊。馬達煩了，就開開了電視。馬達一開開電視，就看到了顧小月。

馬達呆住了。馬達不相信電視里的那個女人會是顧小月，但是，的的確確，就是顧小月。看著電視，馬達的手不知不覺地就抓起來，頭，也開始扭了。

在電視機前，馬達跳起了舞。跳了不知道多久，馬達摔在地上。就那么，馬達睡著了。

馬達夢見了顧小月，或者說，馬達夢見了馬菊。

恍如夢境一般，馬達走在北京的大街上。北京的大街對于馬達是那么的陌生，這么多年來，馬達一心撲在學業(yè)上，學校就是他的家，所以，社會上發(fā)生的事，馬達一無所知。在看到電視前，馬達不知道顧小月已經(jīng)因為小說《小姐》一夜走紅，成了著名的作家。馬達沒有看過《小姐》。走在街上，馬達注意到大街小巷，無論書亭，書攤，還是地攤，都在顯眼的位置擺放著《小姐》。書亭和書攤二十元一本，地攤五元一本。馬達花二十元買了一本。買了書后，馬達就往回走，一邊走一邊看。后來，回到宿舍，馬達用整整一天的時間，看完了《小姐》。這一天里，馬達忘記了餓，沒有吃飯，上廁所的時候，手里也是拿著在看的。馬達感動得一塌糊涂，不知道流了多少淚水。有一回上完廁所，馬達忘了自己在廁所里，在廁所里看了差不多兩個小時的書，腿都坐麻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廁所里。

三天后，馬達終于打聽到了顧小月的住處，立刻，就打的去了。在顧小月家的樓下，馬達下車的時候，街角有一男一女兩個人走過來，男人一只手摟在女人的腰上，女人的臉上蕩漾著燦爛的笑容。一眼，馬達就認出了馬力和顧小月。馬達僵在那里，一只腳跨出了出租車，一只腳還在出租車上。喂!你究竟下不下啊?的士司機不耐煩起來。馬達不明白司機說什么，沒有理會，還那么僵著。司機惡了，一腳油門，車竄了出去。馬達摔在地上。這時候，顧小月和馬力已經(jīng)上了樓。街上的人不少，人們只是遠遠地站著，看著馬達，沒有一個走近的。馬達在地上躺了一會兒，爬了起來。馬達的頭部某個地方破了，一股血，流在額頭上。那血流過馬達的臉頰，流到了馬達的嘴角，馬達伸出舌頭，舔了舔血，手就開始抓，頭也開始扭，那么抓著扭著，馬達的整個身體都開始動了。馬達跳起了舞。圍觀的人中，有人說這個家伙摔瘋了。馬達的舞越跳越激烈。血，從馬達的額頭流到了馬達的胸口。血，越流多了。馬達的臉上胸口上到處都是。有人叫起好。更多的人叫起好來。馬達的一只鞋跳掉了。馬達干脆把另一只鞋也脫了。這么脫了鞋跳舞，還不過癮，馬達又開始脫衣服，外衣，內衣?，F(xiàn)在，馬達穿著一條牛仔褲在跳舞。馬達的上半身傷痕累累，一些傷痕竟然重疊在另一些傷痕上，看起來像紋身。馬達身上，每一條傷痕都在閃爍。那是那年冬天的一個下午。終于，馬達跳不動了。馬達累得摔倒在地上。

在馬達在樓下跳舞的時候，顧小月和馬力回到了三層顧小月的家。兩個人一回家，馬力就緊緊地抱住了顧小月。馬力吻顧小月。馬力吻得顧小月氣都喘不過來了。馬力吻得顧小月渾身顫抖。兩個人就站在窗口。他們那么吻了不知道多久，馬力才把顧小月抱到床上。顧小月在做愛前，喜歡和做愛的人接吻。嘴對著嘴地吻。舌頭對著舌頭地吻。這樣，顧小月才能確定:自己愛的人是不是真心愛自己，起碼在做愛的這一刻。一旦確定了，顧小月才奉獻出自己的全部。

當馬達累得摔倒在地上的時候，顧小月正好被馬力抱到床上，隨即，馬力爬到了顧小月身上。

馬達躺在地上，累得不能動了，但是，一只手的手指頭還在輕輕地顫動。馬達的那只手顫動了不知道多久，馬達終于抬起頭來，望著顧小月的窗口。這時候，如果我們從后面看馬達，我們會看見馬達的一雙腳。襪子的底早磨破了。馬達的一雙腳，已經(jīng)血肉模糊。

馬達的臉上，一些血跡干了，一些血還在繼續(xù)流著。在那些血中間，有兩行淚水，清清亮亮地流著。

圍觀的人漸漸散去，因為天已經(jīng)晚了。很快，天就黑了。冬天的天，說黑就黑了。街邊上，樹的葉子已經(jīng)掉得差不多，最后幾片葉子，也掉了下來。路燈亮了，昏昏暗暗的。亮著路燈的街，看起來有一些凄涼。偶爾有一個行人，匆匆地走著。偶爾有一輛車，轟一聲，就開過去了。

冷冷的，長長的，昏昏暗暗的街上，躺著馬達一個人。遠遠的一只狗走來，是一只被遺棄的骯臟的寵物狗。狗走到馬達身邊，聞了聞馬達，然后，舔馬達臉上的血和淚。狗那樣舔著馬達，舔了不知道多久，終于把馬達舔得干干凈凈的了。

狗走了。街上，又只剩下馬達一個了。

他和她三十一歲那年

上半年

季節(jié)轉換，冬天變成春天。馬達又跳起了舞。背景不再是北京街頭顧小月家的樓下。背景是一棵大樹下的一片草地上。馬達獨自跳舞。

馬達跳著跳著，我們看見:仿佛馬菊也和馬達一起跳似的。但是，實際上仍然是馬達一個人在跳。背景繼續(xù)展開，前面是一幢樓房，家屬樓，再繼續(xù)展開，是一座大學校園。原來，馬達在為婷婷跳舞。我們發(fā)現(xiàn)很多人在看馬達跳舞:草地周圍擠滿了人，家屬樓的陽臺上也擠滿了人，甚至，樹上也爬著幾個孩子。人們大都穿著運動服，表情各不相同。人很多，但是，沒有婷婷。婷婷在自己的房間里，手里捧著一本書，想看，又看不進去。她知道樓下的草地上，馬達在為她跳舞。馬達這樣為她跳舞，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天氣好的時候，圍觀的人多。天氣不好的時候，圍觀的人少。無論天下著雨，天刮著風，還是天出著太陽，不知道從哪天開始，每天早晨一早，天剛剛亮，馬達都會在婷婷家的樓下跳舞。馬達當是鍛煉身體。原來，馬達跑步，現(xiàn)在，改成了跳舞。跳完舞后的馬達，一切正常，該上課的時候準時上課。學生們都很喜歡馬達。學生們都知道馬達在為婷婷跳舞。所有的女學生都嫉妒婷婷。所有的女學生都給馬達寫信，并且送馬達各種各樣女孩子表達愛慕的東西。

季節(jié)繼續(xù)轉換，春天變成夏天。馬達還在為婷婷跳舞。圍觀的人中有一個女人拿著攝像機在拍攝。女人的樣子像是某電視臺的攝像記者。那天很熱。馬達的舞跳得很激烈。馬達光著上半身，腳也光著，身上只穿著一條牛仔褲。馬達的身體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圍觀的人中仍然沒有婷婷。婷婷在自己的房間里。婷婷坐在椅子上，眼睛亮汪汪的，像盈著淚水。婷婷的手里沒有書。婷婷在看電視。電視屏幕上，馬達在一棵樹下的草地上跳舞。原來，婷婷看的是馬達跳舞的錄像。電視機旁邊，堆著高高的幾疊光盤。光盤的盒子上標著號，顯然，內容都是馬達跳的舞。看著看著，婷婷的眼睛里，淚水就出來了。這時，婷婷聽到窗外一聲驚叫，接著，更多的人在叫。婷婷奔到陽臺上，看見馬達摔倒在地上。摔倒在地上的馬達，大大地吐出一口血。血，把他臉前的草地染紅了一大片。

馬達住了五天醫(yī)院。五天里，婷婷一直守在馬達床邊。馬達出院后，就和婷婷結了婚。

下半年

馬達和婷婷結婚后一個月，顧小月生下了一個女嬰。這個女嬰，是顧小月和馬力的孩子。馬力已經(jīng)有兩個女兒了，在老家，馬力的老婆跟人跑了后，就由馬力的父親和母親帶著。馬力一心想要一個兒子，一心以為顧小月會給他生兒子，結果，顧小月生了一個女兒。就這樣，馬力生起了顧小月的氣。馬力的氣越來越大，忍不住，就開始罵顧小月了。那天，馬力罵了顧小月一句:你個爛婊子!給別人凈生兒子，給我就生丫頭。馬力罵了顧小月之后，馬力和顧小月，兩個人都愣住了。愣了一會兒，顧小月突然哭了?？蘖说念櫺≡炉偭怂频負涞今R力身上，舉起雙手，打馬力。顧小月這樣一打馬力，馬力就惱了，就回打顧小月。顧小月怎么打得過馬力呢?所以，只幾下，顧小月就被馬力打倒在了地上。

從那天開始，馬力打顧小月就成了家常便飯。從那天開始，顧小月就經(jīng)常抱著女兒哭。有時候顧小月一邊哭，一邊給女兒喂奶，還一邊看書。有時候顧小月一邊哭，一邊給女兒喂奶，還一邊做家務活。馬力已經(jīng)什么活都不做了。馬力對顧小月已經(jīng)沒有一點溫柔了。白天，馬力不是罵顧小月，就是打顧小月，或者，看電視，或者，抽煙喝酒。晚上，就壓在顧小月身上拼命地用力，企圖讓顧小月給他懷上一個兒子。馬力在顧小月身上用力的時候，還折磨顧小月的心。

爛婊子!你說你究竟生了多少個兒子了?

爛婊子!為啥你給別人都生兒子，給我就生丫頭?

爛婊子!再不給我生兒子，我就殺了你!讓你當不成作家，讓你的丫頭長大了也當婊子……

一天晚上，當馬力在顧小月身上用力，同時也這樣折磨顧小月的心的時候，顧小月一口咬在了馬力的脖子上。馬力一痛，一掙，從床上跳起來，脖子上已經(jīng)少了一塊皮。血，當即流得馬力一脖子一胸口都是，馬力痛瘋了。馬力嗷嗷叫。突然，馬力竄到嬰兒跟前，抓起嬰兒，高高地舉了起來。

看見馬力舉起了女兒，顧小月立刻就跪在馬力腳下，雙手緊緊地摟住了馬力的腳。一瞬間，顧小月就淚如泉涌了。

馬力，放下孩子，我求你了……

爛婊子!你還敢咬我不?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爛婊子!給我生兒子不?

給你生兒子……

他和她三十二歲那年

上半年

一年四季，北京街頭到處都是賣烤紅薯的。馬達和婷婷結婚后，為了表示對婷婷的愛，常常擠出時間陪著婷婷逛商場。這樣，就免不了在街上走來走去。這樣，每一次碰到賣烤紅薯的，馬達都會想起紅薯稀飯，想起母親，想起馬菊和顧小月。有一天，馬達特別想吃紅薯稀飯，就到市場買了紅薯，花了半天時間煮了一鍋。家里沒有瓦罐，也沒有柴，馬達只好用電飯鍋煮。紅薯稀飯煮好后，馬達盛了一碗就吃，被重重地燙了一下。自然，紅薯稀飯吃起來沒有什么味道。即使這樣沒有什么味道的紅薯稀飯，馬達仍然喜歡吃。但是，婷婷卻不喜歡。從小到大，婷婷一頓也沒有吃過紅薯稀飯。婷婷只是嘗過一口馬達煮的紅薯稀飯。嘗過一口后，婷婷就再也不吃第二口了。

馬達三十二歲那年，他的在老家的父親和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了。所以，在想過母親和妹妹后，很快，馬達就把想集中到了顧小月一個人身上了。顧小月還活著，顧小月就在北京，而且，在馬達的生命中，比起母親和妹妹來，顧小月更為重要。這一點，才是致命的，才是讓馬達心痛的。

就這樣，馬達控制不住對顧小月的想了。他和顧小月在一起生活過的畫面，總是時不時地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很多時候，他和婷婷在一起，顧小月也會硬生生地擠進來。比如，當他和婷婷做愛，做著做著，突然，面前就出現(xiàn)了顧小月。顧小月的形象閃閃發(fā)光，尤其是顧小月的眼睛，總是緊緊地盯著馬達，即使在黑暗中。那樣子，就像顧小月在問馬達:你為什么不愛我?這時候，無論多么激情的馬達，總是一瞬間就軟了下來，仿佛整個人突然崩潰了一樣。

這還不算，馬達崩潰了以后，面前還會出現(xiàn)羅小春和顧小月肩并著肩頭挨著頭坐在海邊，以及馬力和顧小月?lián)ПеH吻的畫面，甚至，還有一些其它顧小月的畫面。這些顧小月的其它畫面，馬達沒有看見過，只是在顧小月的小說《小姐》里讀到過。這些畫面讓馬達浮想聯(lián)翩，痛不欲生。

一日一日，馬達就在自己的痛不欲生里活著。馬達想解脫出來，可是，怎么解脫出來呢?馬達掙扎著。馬達這樣掙扎的時候，行為就變得古怪起來。馬達獨自一人還好，行為怎么古怪，別人不知道，但是，當馬達，比如，和婷婷在一起，和婷婷的家人在一起，甚至和領導和同事和學生在一起，看著很正常的馬達，突然，就古怪起來了:他的手控制不住要在身上抓，他的頭控制不住要扭，接著，他就控制不住要跳舞。馬達跳舞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是極端痛苦的。跳著跳著，他就會淚流滿面。再跳著跳著，他就會暈倒。每次，馬達的跳舞都以他暈倒告終。

所有認識馬達的人，都相信他是得了一種跳舞的病。婷婷對馬達的認識更深一層，婷婷相信馬達的神經(jīng)出了問題，而根本原因在于另外一個女人。婷婷有了這樣的認識，就和馬達分居了。和馬達分居，婷婷只是出于一時之氣，婷婷沒有想到后果。就在婷婷和馬達分居不久，學校取消了馬達的課，因為馬達常常在給學生上課的時候跳起舞來。

下半年

顧小月又生了一個女兒，于是，日子變成了真正的地獄。很多次，在顧小月遭受馬力折磨的時候，馬達都在顧小月家的樓下。馬達雙手抱著一棵樹，仰著頭，兩眼緊緊地盯著顧小月家的窗。每當看到顧小月遭受馬力的折磨，馬達就渾身顫抖，淚水長流地啃咬樹皮。馬達的嘴唇和舌頭常常啃咬得鮮血淋淋。顧小月家在三層，窗沒有窗簾，無論開著和關著，只要有人靠近窗口，在下面，都看得一清二楚。

顧小月總是默默地忍受著馬力的種種折磨，只要馬力不傷害孩子。很多次，馬達站在街上，都看到馬力追趕著顧小月打，馬力高高地舉著拳頭。拳頭落下又舉起。很多次，馬達還看見馬力揪扯顧小月的頭發(fā)。有時候，那時候多是在夜里，顧小月實在是忍不住了，會發(fā)出一聲叫喊。每當聽到顧小月叫喊，馬達的身體都會一陣亂動，像遭了雷擊，然后，都會搖搖晃晃地跑到三層顧小月家的門口。一盞昏暗的燈，剛好可以照亮馬達一張扭曲的臉。在這張扭曲的臉上，淚水仿佛一座翻騰的海。馬達把頭靠在門上，舉起雙手，雙手都握成拳頭，但是，十分無力地打在門上。馬達怕自己用力大了，會驚動里面的顧小月。就這樣，馬達慢慢地彎下身體，坐在顧小月家的門口。與其說是坐，還不如說是蜷，像條蟲子一樣。

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馬達的臉才恢復正常。門里面是一點聲音也聽不到了。偶爾，一兩聲什么聲音傳出來，馬達傾著整個身體聽，終于確定:那是孩子發(fā)出的。這樣，確定了顧小月平安無事后，馬達就離開了顧小月的家。那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半夜了。

馬達像個木頭人趔趔趄趄走到街上，不一會兒，就被一個女人抓住了。女人抓住馬達，雙手把馬達摟在懷里，一口，就親在馬達的嘴上。

他和她三十三歲那年

上半年

馬達的生活變得有規(guī)律起來，白天，守在顧小月家附近，有時在街的拐角，有時在樓下，有時在門口。無論什么位置，馬達都能看到，聽到或者感受到顧小月。馬達的樣子像個傻乎乎的流浪漢。北京街頭，像馬達那樣傻乎乎的流浪漢是很多的。所以，沒有人在意馬達。馬力更不在意。很多次，馬達坐在能夠曬到太陽的地方，馬力走過，都把煙頭扔在馬達身邊，甚至把痰也吐到馬達身邊。馬達專心致志地曬太陽，看也不看馬力一眼。馬達即使不看馬力，也知道那個剛把煙頭扔在自己身邊剛把痰吐在自己身邊的人是馬力。馬達不招惹馬力，但是也不躲避馬力。在馬達面前，來來往往很多人，除了顧小月，馬達不看第二個人。然而，顧小月和別的人一樣，從來沒有在意過馬達。

一天里，顧小月出兩次門。一次很早，走五站路，去一個小胡同的早市買一家人一天的必需品。馬達遠遠地跟著顧小月。到了早市，人很多，顧小月買東西，馬達常常有意無意地挨到顧小月身邊。即使馬達挨到顧小月身邊的時候，顧小月也不在意馬達。買好東西后，大包小包的，看起來不輕，顧小月雙手拎著往回走。顧小月的腿一顫一顫的，屁股一轉一轉的，腰一彎一彎的，肩膀和手一抖一抖的。披肩的頭發(fā)從后面看，有一些亂，衣服也有一些臟和皺，一定是早上走得匆忙，來不及仔細打理。顧小月走過的路上，留著一股濃烈的嬰兒的腥味和母乳的甜味。跟在顧小月身后，每天，馬達都想對顧小月說話，都想幫顧小月拎東西，就是不敢。那時候，馬達特別恨自己，恨得不行，就和顧小月把距離拉長一些，拿頭撞樹，撞幾下，發(fā)現(xiàn)離顧小月太遠了，又緊走幾步跟上，跟上了，又不敢靠顧小月太近。顧小月走累了，就放下東西，直直腰，喘喘氣，伸伸胳膊，然后，又接著走?？吹筋櫺≡逻@樣活動自己的時候，馬達就躲到一棵樹后。那時候的馬達的臉上，總是淚水長流。

回到家，顧小月立刻忙碌起來。孩子已經(jīng)醒了，開始找媽媽，大的叫，小的哭。兩個女孩兒像比賽似地發(fā)出聲音。那時候，馬力還在床上，當孩子的聲音把他吵醒，他就罵顧小月爛婊子。顧小月就趕緊把孩子抱到廚房，怕馬力傷害孩子。那時候，馬達總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顧小月家的樓下，仰頭盯著顧小月家的窗，臉上的表情異常激烈。

下午兩三點鐘，忙完了家里的活，顧小月還會出一次門，帶著孩子去附近的小公園。顧小月的背上背著大孩子，懷里還抱著小孩子。那樣子的顧小月，完全是一個窮人家的保姆的形象?？吹筋櫺≡逻@樣，馬達總是別過臉不忍心看，但是，又總是扭回臉，想再看一看。馬達的臉就這樣扭來扭去。這時候，馬達的雙手都緊緊地抱住樹。很多次，馬達的十個手指頭都掐進了樹皮里，因為如果不這樣，馬達怕自己在顧小月面前跳起舞來。馬達怕顧小月認出自己。往往，顧小月走得很遠了，馬達還控制不住自己，就拿頭狠狠地撞樹，就像馬達的頭不是人頭而是一塊石頭。等到控制住情緒后，馬達也到那個小公園。公園很小，馬達半躺半坐呆在任何一個地方，隨時都可以看到顧小月。

馬力每天出門一次，下午四五點鐘，這之前，他一直在睡覺。他出去要很晚才回來，回來時總是帶著女人。顧小月給馬力生了第二個女兒后沒有多久，馬力就開始往家里帶女人了。馬力帶回女人時，顧小月累了一天，已經(jīng)睡著了。顧小月的房子很小，一居，孩子和大人都睡在一個房間里。馬力帶回女人后，也一起躺到顧小月的身邊。他們那么折騰，很快，就把顧小月折騰醒了。顧小月翻過身，拿背對著馬力和馬力帶回來的女人，繼續(xù)睡。怎么睡得著?她只是那么躺著，默默地流淚而已。馬力和女人折騰的聲音很大，時常把孩子吵醒，顧小月就起身，一手一個，把孩子抱到廚房里。開始，馬力帶回女人的時候，顧小月還哭，后來，顧小月就不哭了。顧小月在廚房里，那么抱著孩子，給孩子哼唱催眠曲。馬力和女人干完了，就來到廚房，管顧小月要錢。有時，顧小月一聲不吭就給了。有時，顧小月不給，馬力就搜顧小月的身。還有時，馬力搜顧小月的身也搜不到錢，就打顧小月。顧小月就忍著，讓馬力打。馬力下手一次比一次重。顧小月實在忍不住了，就叫喊一聲。在夜里，顧小月的叫喊是很驚人的，所以，馬力就不敢打顧小月了。馬力就罵顧小月爛婊子，然后，給女人說爛婊子不給錢，明天給你。聽到馬力這樣說，女人不高興，也罵顧小月一聲爛婊子，走了。

顧小月屋子里發(fā)生的一切，馬達都是知道的。馬達對馬力的恨越來越大，恨不得殺了馬力。等女人走了后，馬達才從樓道的地上爬起來。從馬力帶回女人開始，馬達就像條蟲子蜷在黑暗的樓道里。那段時間對馬達來說是非常漫長的。一秒鐘就長過一年。由于蜷得太久，整個身體又痛又軟，一點力氣都沒有。女人走了不知道過了多久，馬達才把自己站穩(wěn)，晃晃悠悠走到街上。

馬達走在街上沒有多久，就被一個女人抓住了。各種不同的女人都抓過馬達。馬達從不拒絕。

那時候的馬達，已經(jīng)不知道如何拒絕了。

下半年

馬達終于把馬力殺了。馬力倒在地上的時候，認出了馬達。馬達，是你……馬力還想說什么，頭歪到一邊，嘴角涌出一口血，就死了。

他和她三十四歲那年

上半年

馬力突然失蹤，顧小月認為是上天在幫助自己，認為是惡人得到了惡報。馬力失蹤的頭一個月，兩個警察來找過顧小月八次，顧小月才知道馬力是被人殺了。顧小月給警察講了她和馬力之間的所有事件:從她十六歲被人販子拐賣，到她二十二歲被馬力強奸，以及到她三十歲馬力找到她。在講述中，顧小月省略了她當小姐和做二奶的經(jīng)歷，還省略了馬達。也許是故意，也許不是，因為在這些年里，馬達已經(jīng)從顧小月的生活中淡出了。

警察后來沒有再來找顧小月。顧小月帶著兩個女兒過日子，漸漸地，生活恢復了平靜。就這樣，每天夜里，兩個孩子睡了后，勞累了一天的顧小月開始寫作她的第二部小說《二奶》。

下半年

顧小月的第二部小說《二奶》沒有寫兩個月，馬達殺馬力一案終于被警察查了出來。

緊接著，馬達被捕。北京的各大媒體大力宣揚馬達殺馬力一案:北京最著名大學的教授殺人。這一事件立刻成為人們飯前茶后的熱門話題。這還不算，馬達被捕后，立刻被查出得了性病，于是，大學教授搞妓女一事，也被各大媒體迅速曝光。很快，馬達所在的大學就作出了反應:馬達得了神經(jīng)病，在馬達搞妓女和殺人前兩年，就被學校除名了。馬達的妻子婷婷也出來證明馬達得了神經(jīng)病，而且，還拿出了馬達在北京一家很大的醫(yī)院看病的病歷。然而，在接受記者采訪的時候，馬達竭力否認自己得了神經(jīng)病。

我不是神經(jīng)病，馬達說，我們家沒有一個人得過神經(jīng)病。

我也沒有在醫(yī)院看過病，馬達說，病歷是假的。

知道是馬達殺了馬力后，顧小月才明白:原來總是出現(xiàn)在自己身邊的那個看起來像流浪漢的人，是馬達。原來馬達已經(jīng)成了大學教授，并且還如此深愛著自己。顧小月把自己關在家里，哭了三天三夜，再也靜不下心來寫小說了。顧小月知道馬達沒有得神經(jīng)病。但是，如果馬達沒有得神經(jīng)病，因為殺馬力，馬達就會被判死刑。所以，當有記者來到顧小月家采訪顧小月時，顧小月也說馬達得了神經(jīng)病。

一時間，媒體熱鬧起來:大學教授為了作家情人殺人;究竟是大學教授還是神經(jīng)病;大學教授搖身一變成為神經(jīng)病……各種標題充滿了各個媒體。甚至，還有記者查到了顧小月當過小姐又當過二奶，結過婚生過一個兒子，又給兩個大款生了兩個兒子得到一百萬的隱私。于是，作家原來是小姐和二奶，作家三十四歲就生了五個孩子，也成了人們掛在嘴邊的話題。還有記者另辟蹊徑，查到婷婷原來是北京最著名大學的書記的獨生女兒，和馬達雖然分居了，但是并沒有離婚。于是，殺人犯是大學書記的女婿;大學書記的女婿既殺人又嫖娼等等文章，又把馬達殺馬力一案鬧得沸沸揚揚。總之，記者們用盡一切手段，寫出了各種各樣的令人賞心悅目的文字。

終于，婷婷的父親辭去了大學書記的職。在父親辭職前，一天晚上，婷婷服用大量安眠藥，如果不是發(fā)現(xiàn)得早搶救及時，就死了。

他和她三十五歲那年

上半年

春節(jié)時，婷婷一家去美國探親，決定定居美國。很快，在美國親戚的幫助下，他們就辦好了各種去美國的手續(xù)。春節(jié)過后沒有多久，婷婷一家就去了美國。

馬達終于被證明得了神經(jīng)分裂癥。那天，馬達走出看守所，進了神經(jīng)病醫(yī)院。

看到報紙上登出顧小月得到一百萬的事后，顧小月的父親、母親、弟弟和弟媳，以及他們的兩個孩子:一個女孩和一個男孩，一共六個人，來到北京，找到顧小月的家，要求顧小月分給他們五十萬。顧小月拿不出五十萬給他們，他們就住在了顧小月的家里。現(xiàn)在的顧小月別說拿出五十萬，就是一百塊也拿不出啊。顧小月不知道錢是怎么就花掉了的。上大學用了一些，買房子用了一些，馬力用了一些，馬力搞小姐也用了一些，自己和孩子也用了一些。這一些和那一些加起來，錢就沒有了。而那些和馬力在一起的日子，顧小月怎么能給父親、母親和弟弟說呢?再說了，他們心里只有錢，哪里還有她顧小月?

下半年

看出父親、母親、弟弟和弟媳，有不回老家打算長住北京的意思，顧小月就把三環(huán)內的樓房，獨居，四十五平方米，換成了五環(huán)外的兩間平房，六十五平方米，再加上一個六十平方米的小院。小院里種著兩棵柿子樹。小院的一角有一個簡易的棚子，是廚房。不下雨，不刮風，不落雪，天氣好的時候，整個小院都是飯廳。弟弟和弟媳，以及他們的兩個孩子住一間，三十平方米。顧小月和父親、母親，還有自己的兩個孩子住一間，三十五平方米。

顧小月的新家，離馬達住的神經(jīng)病醫(yī)院很近，走路十分鐘。顧小月之所以把房子換到那個地方，這是最重要的原因。每天早上五點鐘，顧小月就起床了，去市場買最好的紅薯，回來，才喂孩子，喂完孩子，才洗臉，然后，就開始準備煮紅薯稀飯，同時做一家人的早飯。一家人都吃完早飯后，顧小月一邊帶孩子一邊煮紅薯稀飯。紅薯稀飯煮好，差不多十點半了，顧小月把孩子交給母親，就去神經(jīng)病醫(yī)院，走到馬達的病房，正好十一點。

現(xiàn)在的馬達的確很像一個神經(jīng)病人了，或者說，已經(jīng)完全是一個神經(jīng)病人。他的臉上的表情很怪，一邊的肌肉不停地跳，眉毛也在跳，嘴角歪著，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用力揪扯一樣，目光更怪，咄咄逼人甚至燙人，就像他的身體燃燒著，時刻有火從眼睛里噴出來似的。他被牢牢地綁在病房里的一把椅子上。見到顧小月，馬達連顧小月的名字都喊不出來了。

噢。噢。噢。馬達說。馬達在椅子上扭著頭竭力地掙扎著。顧小月的淚水一下就控制不住了。顧小月找到醫(yī)生，問為什么要綁住馬達。不綁住，他就一直不停地跳舞，醫(yī)生說，我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把自己跳死吧?馬達跳舞的情形，顧小月是見過的，所以，顧小月一句話也不說，就回到了馬達的病房。顧小月回到病房，面對面挨著馬達坐著，雙手分別捉住馬達的兩只手，輕輕地撫摸著，說，馬達，我給你煮了紅薯稀飯，你吃吧?

噢。噢。噢。馬達說。馬達已經(jīng)安靜了不少，這樣說著噢的時候，雖然還時不時地扭著頭，但是，顧小月看出他的眼睛里的火明顯削弱了。

顧小月就開始一勺一勺地喂馬達吃紅薯稀飯。馬達的頭不時地扭。有時，顧小月把勺子送到他的嘴邊，他的頭一扭，嘴剛好錯開了。有時，顧小月把勺子送到他的嘴邊，他的頭一扭，正好碰到勺子上，勺子里的紅薯稀飯撒出來，倒在兩個人的腿上和腳上。

顧小月繼續(xù)很有耐心地給馬達喂紅薯稀飯。顧小月的勺子這樣被馬達碰撒了好幾次后，馬達因為吃不到紅薯稀飯，開始急起來，頭又扭了，于是，顧小月給馬達說，馬達，你的頭不要動好不好?這樣給馬達說話的時候，顧小月的眼睛里噙滿了淚水。

噢。噢。噢。馬達說。馬達努力控制住自己的頭。馬達的眼睛里，火已經(jīng)開始變成水了。

顧小月終于把一勺紅薯喂進了馬達的嘴里。馬達的嘴大大地張著，一口，就吞了下去。馬達，你慢慢地吃，你看，還有這么多哩，都是你的。我煮的紅薯稀飯，只給你一個人吃。說著，顧小月舀了一勺稀飯。馬達看見了，有些急，噢噢噢叫起來。

不要稀飯你?顧小月聽見馬達叫，就停住喂馬達的手，問，只要紅薯?

噢。噢。噢。馬達說。說著，馬達的頭又開始扭了。

你的頭不要動。顧小月說。顧小月倒掉稀飯，舀了一勺紅薯。說話用不著動頭，只要張開嘴就可以說話了，你看別人說話，哪一個動頭的?

顧小月又把一勺紅薯喂進了馬達的嘴里。

就這樣，顧小月一勺一勺地把飯盒里的紅薯全部喂進了馬達的嘴里。噢噢噢。馬達叫。馬達還要吃紅薯。顧小月拿勺子把飯盒里剩下的稀飯翻來翻去，翻給馬達看，翻出了一小點兒紅薯，于是，又把那一點兒紅薯也喂進了馬達的嘴里。馬達這才滿意了。噢噢噢。馬達說。馬達這樣說的時候，看著顧小月的目光既平和，又清朗。兩只眼睛，都像春雨洗干凈的月亮。

顧小月喂完馬達紅薯后，當著馬達的面，把飯盒里的稀飯全吃了。顧小月是雙手捧著飯盒喝的。顧小月把稀飯喝得嘩嘩嘩響。喝完飯盒里的稀飯后，顧小月把掉到兩個人腿上和腳上的飯全部撿起，放進了嘴里，然后，又彎下腰，撿起掉到地上的飯，也放進了嘴里。

看到顧小月這樣，馬達噢噢噢叫起來，這么噢噢噢叫著，馬達突然說出了:小……小……

聽到馬達叫自己，顧小月的眼睛里淚水又出來了，情不自禁，顧小月捧住馬達的頭，在馬達的額頭上輕輕地親了一下。

第二天，顧小月還未走到馬達的病房，遠遠地，就看見馬達坐在門口。當然，還是被綁著的，在一張椅子上。顧小月再給馬達喂紅薯稀飯，馬達就像個孩子似的乖乖地坐著，努力控制住頭，不讓頭扭。由于馬達的頭不扭了，顧小月喂馬達就喂得很順利，一勺也沒有撒。而且，顧小月喂完馬達后，馬達很清楚地說出了小月兩個字。顧小月捧住馬達的頭，在馬達的額頭上輕輕地親了一下，然后，看著馬達的眼睛，說，馬達，小月求你不要再跳舞了，好嗎?

跳舞，馬達問，不好?

不好。顧小月回答?？刂撇蛔。瑴I水，又出來了。這么哭著，顧小月轉身，就離開了病房。

小月不哭。馬達在顧小月身后說。

我不讓你哭。馬達繼續(xù)說。

不讓。馬達最后說。

沒有事，顧小月的父親和弟弟就在顧小月的新家周圍游蕩。那個地方與其說是北京，還不如說是農(nóng)村。所以，很快，他們就習慣了。不到一個星期，他們發(fā)現(xiàn)在離顧小月家走路五十分鐘的地方，竟然有一個北京最大的農(nóng)產(chǎn)品批發(fā)市場。于是，父子兩個也像別的外地來北京的農(nóng)民一樣，做起了賣菜的小販。開始，兩個人一起賣菜。賣了半個月，有了經(jīng)驗，父親就單獨賣菜了，弟弟和弟媳一起賣水果，孩子交給母親。到這時，一家人的臉上才略微有了笑容，但是，弟弟和弟媳對顧小月還是不滿意，雖然他們做生意的本錢是顧小月出的，他們掙了錢后也沒有還顧小月，而且，他們住著顧小月的房子，吃飯，也沒有出一分錢。父親已經(jīng)看出顧小月是真的沒有錢了，但是父親還是不原諒顧小月。父親認為顧小月從十六歲那年離家出走后就沒有把自己當作父親，所以，父親從不給顧小月說話，更不給顧小月笑，而且，父親對顧小月每天去神經(jīng)病醫(yī)院給馬達送紅薯稀飯也有意見。不止一次，父親給母親說，我們全部加起來，也趕不上那個瘋子一半。每次聽到父親這樣，母親就默默地流淚。默默地流過淚后，母親就越來越多地做起了家務活。漸漸地，做一家人的飯和洗一家人的衣服，還有照顧孩子的活，都由母親搶著做了。

這樣，顧小月有了時間，同時，心也靜了下來，又開始寫起小說了。有時候，夜深了，顧小月還在寫，母親就會從床上起來，輕輕走到顧小月身邊，給顧小月披件衣服，給顧小月倒一杯開水。夜，實在是太深的時候，母親會輕輕地叫一聲:小月，睡吧。

轉眼，就到了冬天。顧小月這樣夜以繼日地寫，終于因為著涼，病了，時時壓低著嗓子咳著，但是，還是堅持寫。夜又深了，母親叫了幾次小月睡吧，顧小月都沒有睡。母親就哭了。母親的哭是無聲。雖然無聲，仍然被父親感覺到了。父親就起床，輕輕走到顧小月背后。父親在顧小月背后站了不知道多久，終于開口，顫抖著聲音，給顧小月說:小月，睡吧。原來，在心里，父親原諒顧小月已經(jīng)很久了。

顧小月聽出叫自己睡的是父親，轉身，撲進父親懷里，同時，淚水已經(jīng)出來了。

爸，顧小月叫父親，說，我對不起你。

是爸對不起你，父親摟住顧小月，說，爸讓你遭了這么多罪。

這么摟著，父女兩個就低低地哭起來。這時，母親也起了床。母親說，哭啥哭?夜半三更的，把孩子吵醒了。母親雖然這樣說，卻控制不住渾身亂抖地哭開了。很快，兩個孩子都醒了。顧小月和母親，一人抱起一個。于是，五個人，都摟在了一起。

從此，顧小月寫作，夜深了，只要父親說小月睡吧，顧小月就上床睡了。

從此，顧小月給馬達煮紅薯稀飯的紅薯，都是父親買回家。父親買回家的，都是市場上最好的紅薯。

顧小月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有這樣幸福過。

他和她三十八歲那年

上半年

一晃，三年過去了。顧小月再到神經(jīng)病醫(yī)院給馬達送紅薯稀飯，馬達看起來已經(jīng)像個正常人了，只是說話還有障礙，結結巴巴的。醫(yī)生也不再綁馬達了，所以，顧小月把紅薯稀飯送到后，交給馬達，馬達就自己吃了。一如既往，馬達還是挑紅薯吃，吃完紅薯后，把稀飯給顧小月。顧小月接過飯盆，當著馬達的面，很快，就把稀飯吃了。顧小月這樣吃馬達剩下的東西，一點嫌的意思也沒有。一天，當顧小月要走的時候，馬達拉住顧小月的手，示意顧小月等一會兒。馬達像變戲法似的一下手里就多了一朵花，是一朵小小的紅紅的太陽花。今天……是……是……是你的……生日，生日……快樂!馬達說。說著，馬達把花別在了顧小月左耳邊的頭發(fā)上。顧小月才想起那天果真是自己三十八歲的生日。自己已經(jīng)三十八歲了。一下，顧小月的淚水，就出來了。謝謝。顧小月流著淚，捧著馬達剛給她別花的手，輕輕地吻了起來。這樣吻著馬達的手，顧小月的整個身體都顫抖起來了。吻了一會兒馬達的手，顧小月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馬達，想和馬達接一個吻。顧小月踮起腳尖，那一刻，人，卻僵住了。顧小月哭出聲，轉身跑出了醫(yī)院。

顧小月擦凈了臉上的淚水，把頭上的花也摘了下來，才回到家里。家里，母親正在忙碌。弟弟的兩個孩子上小學了，顧小月的兩個孩子上幼兒園了，還有賣菜的父親，賣水果的弟弟和弟媳，再過一會兒，都該回家吃飯了。所以，回家后，立刻，顧小月就和母親一起做起來。果真，不一會兒，他們就都回來了。大家吃了飯后，孩子們上學的上學，上幼兒園的上幼兒園，父親又去賣菜，弟弟和弟媳又去賣水果。顧小月要幫著母親收拾，母親不讓，說，忙你的去吧。于是，顧小月又寫起了小說。一直寫到天黑。

天黑了，一家人都回來了?？礃幼?，沒有人想起那天是顧小月三十八歲的生日。沒有人想起，顧小月當然不會主動說。吃完了晚飯，在大家要下桌子的時候，弟弟突然說，還有一道菜哩。弟弟話音剛落，弟媳就雙手捧來了一個很大的生日蛋糕。

接著，弟弟又說，姐，今天是你的生日，二十二年前，為了讓我讀書，你離開了家……姐!原諒我吧，我辜負了你的希望，沒有考上大學……說著，弟弟哭起來。來北京這么多日子了，顧小月第一次看見弟弟哭，忍不住，把弟弟摟進懷里，也跟著哭起來。

弟弟這一哭，顧小月知道:弟弟已經(jīng)不再恨自己了。所以很快，顧小月就止住了淚水，說，今天是我的生日，應該高興才對。說著，顧小月開始切蛋糕。顧小月的整個身體都在抖，因為弟弟已經(jīng)不恨她了，而且，還記得她的生日，這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

切好后，顧小月雙手捧起一塊，送到父親手里，說，爸，謝謝你給了我生命。

然后，顧小月又雙手捧起一塊蛋糕，送到母親手里，說，媽，謝謝你生下了我。

父親和母親都捧著蛋糕后，顧小月?lián)渫ㄒ宦?，跪在了父親和母親腳下，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由孩子們帶頭，大家很高興地吃著蛋糕。各自又都說了一些愉快的話。夜，就快深了，弟弟和弟媳帶著孩子回到他們的房子去了。母親把顧小月的兩個孩子也哄睡了。父親和母親也躺下了。顧小月走到窗邊的書桌前，突然，看到桌子上除了自己的書和紙外，高高地多了一件東西。顧小月打開臺燈，看見是一件衣服。一件桃紅的羽絨服。抱起衣服，顧小月轉過身，看見剛才還躺在床上的父親和母親已經(jīng)下了床。爸!媽!顧小月叫。顧小月的叫聲很大，把孩子也吵醒了。兩個孩子坐起身來，愣愣地看著顧小月，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仿佛回到了少女時代的顧小月，把臉埋在衣服上，扭著，晃著身子，顯示出無比的高興來?？匆婎櫺≡逻@么高興，母親說，是你爸和我一起到藍天白云買的，八百八十八塊。

啊，這么貴!……

不貴，打了折的。不打折，得一千多哩。很多人都買。

這么紅，我不能穿……

能穿，哪不能穿呢?

我已經(jīng)三十八歲了……

三十八歲怕什么?我和你爸都六十多了哩?？齑┥显囋嚕虉隼锏娜苏f了，不合身可以去換的。

哎。說著，顧小月就試起了衣服。母親走到顧小月身邊，幫顧小月牽扯著袖口和衣角。父親站在原處看著。兩個孩子在床上叫喊:媽媽穿新衣服了!媽媽過年了!

就在這個時候，院門口很重地響起了敲門聲。這很重的敲門聲，把屋子里的人全都嚇了一跳。開門開門!敲門的人在外面高聲喊。顧小月的父親出去打開了門。弟弟緊跟在父親身后，同時，把院子里的燈拉亮了。門開了，先進來的是一個警察，問:顧小月是不是住在這里?

是，弟弟回答，有什么事嗎?

啊沒什么事，警察回答著，隨即，朝院門外招手，說進來吧，看看這是不是你要找的人。一個十四五歲的瘦弱的少年走了進來。

顧小月，誰是顧小月?警察喊。

顧小月慌忙走到警察跟前，說，我是。顧小月的身上還穿著那件嶄新的桃紅的羽絨服。今天是我的生日，稍稍平靜了一下，顧小月給警察說，這衣服，是我爸我媽送我的生日禮物。

是你的生日禮物，警察笑起來，那，肯定找對人了，你還有一件生日禮物，我要送給你，收下吧。說著，警察轉身，把少年拉過來，推到顧小月懷里，就朝院門口走去。

我走了，警察說，不打擾你們了。

有什么話，你們自己說吧。警察說。

警察走后，弟弟關了院門。院子里一時靜下來。大家都不明白究竟怎么一回事。顧小月的胸口通通跳起來，響得厲害。那一瞬間，顧小月已經(jīng)意識到了少年是誰。顧小月的身體哆嗦起來，眼看著就要摔倒在地，母親立刻扶住了顧小月。扶住顧小月后，通過顧小月的身體語言，母親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說，都進屋來吧。于是，大家都進了屋。少年是最后一個進屋的。等少年進屋后，母親關上了門。一家人都各自坐下了。一家人都等著少年說話。等了很久，少年也沒有說話，或者說，說不出話。

少年面對著顧小月站著，低著頭，身體一陣一陣地抖，那樣抖了好一會兒，突然，少年跪在了顧小月腳下。媽媽!少年喊顧小月，同時，哭了起來。

顧小月就跌在地上，抱住少年，跟著，也哭起來。

原來，少年是顧小月二十三歲那年，給石匠即第一個大款生的兒子。原來，五年前，石匠大款的公司就倒閉了。公司倒閉后，石匠竭力掙扎著，企圖翻身，把公司重新做起來。石匠那么掙扎了一年，越陷越深，終于自殺了。石匠自殺沒有多久，石匠的妻子就病了，癌癥晚期，半年后，也死了。父親和母親都死了，石匠的五個女兒嫁人的嫁人，離家出走的離家出走，都各奔東西了。那時候，少年還不到十二歲。少年在大姐家住了一年，又在二姐家住了一年，第三年，少年去三姐家住。三姐和三姐夫不接受。不接受少年的三姐告訴少年:你不是我的親弟弟，你另有母親，是父親包的二奶，你是二奶生的兒子。開始聽到這個消息，少年絕望極了，自殺的心都有了。大姐找到少年，告訴少年:你的母親早已經(jīng)不是二奶了，現(xiàn)在是一個著名的作家，在北京。這個消息又讓少年振作了起來。于是，少年來到了北京。

少年來到北京已經(jīng)一年了。北京如此大，少年想找到母親無疑于大海撈針。還算少年聰明，他終于想起了老師教給他的知識:遇到困難要找警察。

那天晚上，顧小月什么都沒有問少年。她和母親一起給少年做了飯，又給少年燒了洗澡水。等少年吃了洗了，少年就和顧小月的父親一起睡，顧小月和母親和兩個女兒擠在一起。在床上，少年怯怯的，身體顫顫抖抖的，躺在床邊上，蓋著很少的被子。顧小月的父親就從床上起身，換來和少年頭挨著頭，問少年，你叫什么名字?成鋼。成鋼?顧小月的父親問，把鐵煉成鋼的成鋼?對。啊，老頭兒叫起來，好名字呀。我爸姓成。喔，老頭兒接著說，成鋼，你知道你應該叫我什么嗎?知道。知道?我還以為你不知道呢?那你說你應該叫我什么?外公。那你怎么不叫我呢?我怕你不答應我。你不叫我我怎么答應你?外公。哎?？爝^來，到外公懷里來，讓外公抱抱。說著，顧小月的父親就抱住了成鋼。

黑暗中，老頭兒和少年的臉上，淌滿了淚水。在另一張床上的顧小月和母親，也已經(jīng)淚流滿面了。顧小月和母親一人睡一頭。兩個女兒，一頭一個，在中間，已經(jīng)睡著了。

第二天，顧小月的父親賣菜，叫上成鋼一起。成鋼的情況，就是在賣菜的過程中，斷斷續(xù)續(xù)地給老頭兒說的。老頭兒又告訴了顧小月。就在第二天賣完菜后，老頭兒和少年開始撿建筑工地上廢棄的半截磚頭和爛瓦。后來，顧小月的弟弟和弟媳也幫著撿。

下半年

顧小月的父親和成鋼，還有弟弟和弟媳，那么撿了半年的半截磚頭和爛瓦，就在院子里給成鋼修了一間十五平方米的房子。房子雖然全是撿的半截磚頭和爛瓦修的，但是粉刷后看起來也很新。成鋼很高興，整個勞動過程，從撿磚瓦，到砌墻，蓋房子，他都是參加了的，所以，也完全可以說，房子是他修的。然而，等到真的搬進新房的那一天，成鋼的樣子竟然是失落的。顧小月忙于給馬達煮紅薯稀飯和自己的寫作，沒有注意到。老頭兒注意到了。老頭兒坐在床上給少年說，外公也想住新房子，不知道你要不要外公?聽到老頭兒這樣說，成鋼當即撲進老頭兒的懷里，連聲說要。老頭兒抱住少年，又說，可是外公會不會影響你讀書啊?我不讀書了，成鋼說，我跟外公一起賣菜。說著，成鋼把臉緊緊地貼在外公的胸口上。

可是，外公自己都不想賣菜哩。

外公想做什么?

外公想住在又高又大的樓房里，想穿新衣服，想在公園里鍛煉身體，還想看電視，還想吃肉，還想打牌和下棋，總之一句話，外公累了一輩子不想這么老了還繼續(xù)累……說到這里，老頭兒停了下來，癡癡呆呆地看著少年。那樣看著少年，老頭兒的眼睛里就有了淚水花花，你說，外公的理想，能實現(xiàn)嗎?

能。

能，真的能?誰給外公實現(xiàn)?外公自己?外公已經(jīng)六十五歲了，只認識自己的名字，賣菜，有時候連賬都算不清……你說，外公的理想怎么實現(xiàn)?說到這里，老頭兒緊緊地捉住少年的雙手。老頭兒的整個身體都晃了起來。老頭兒的臉上已經(jīng)淚水長流。

我給外公實現(xiàn)!少年說。少年站起身，緊緊地摟住了老頭兒。

怎么給外公實現(xiàn)你?賣菜?一天掙二十塊錢?老頭兒的臉上，淚水越流越多。

不，我讀書，上大學，當大官……

外公不希望你當大官，外公希望你有真本事，憑真本事掙錢。

我聽外公的，少年說，我一定聽外公的。外公，你不哭了好嗎?

有你這句話，外公就不哭了。

他和她三十九歲那年

上半年

顧小月找過幾所學校，又給校長送了三千塊錢，已經(jīng)十六歲的成鋼終于在附近一所鄉(xiāng)中學讀上了初中一年級。在深圳，從父親的公司倒閉那天開始，成鋼就沒有好好地讀過一天書。報名那天，和以往一樣，顧小月要去神經(jīng)病醫(yī)院給馬達送紅薯稀飯，是顧小月的父親和成鋼一起去學校的。成鋼在姓名那一欄里填寫的是顧成鋼?？吹匠射搶懙氖穷櫝射?，老頭兒很高興，報完名后，就牽著少年的手，去菜市場買了一只雞。

下半年

白天忙個不停，夜里又寫作到深夜，那天晚上，顧小月終于摔倒在地上，昏迷了。不得不送進醫(yī)院。是離家最近的一家私人開的小診所。醫(yī)生是個滿臉笑容的小個子老頭兒，據(jù)說是北京城里某著名醫(yī)院退休的內科主任。醫(yī)生摸著顧小月的脈，說，嚴重貧血，累的，也不吃點好的。說著，站起身，兌了幾種藥，當即，就給顧小月輸上了液。給顧小月輸好液后，醫(yī)生很嚴峻地挨著個地把顧小月的父親、母親、弟弟、弟媳、成鋼，以及四個小孩子都看了一遍，接著說，你們這些外地人啊就知道拼命地掙錢和生孩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房子也舍不得住好一點，累出病了，也舍不得花錢治，小病拖成大病，大病就等死，這樣一輩子，有什么意思?醫(yī)生剛這樣說完，成鋼就淚流滿面地撲通一聲跪在了醫(yī)生腳下，雙手抱住醫(yī)生的腿。醫(yī)生，求求你一定要救活我媽媽，求求你了我不能沒有媽媽……

醫(yī)生彎下腰扶起成鋼，說孩子，我不是已經(jīng)救了嗎?然后，醫(yī)生問住院吧?住。一家人趕緊回答。先繳兩百塊錢吧。哎，顧小月的父親說，我們帶了錢的醫(yī)生。說著，顧小月的父親掏出身上所有的錢，堆在醫(yī)生的桌子上。顧小月的弟弟也掏出身上所有的錢，也堆在醫(yī)生的桌子上。兩堆錢堆在一起，看起來不少，但是，不用數(shù)，一眼，就能看出遠遠不夠兩百塊錢?？匆婂X不夠，顧小月的父親緊張起來，說，醫(yī)生，我們明天一早，就給你送錢來。不著急。醫(yī)生說。說著，醫(yī)生開始一張一張清點桌子上的錢。一共是八十六元四角三分。醫(yī)生收下五十元錢，把剩下還給顧小月的父親，說，出院的時候再給吧。哎。哎。一家人連忙說。一家人臉上的表情全都惶恐不安的。放心吧，她的病我能治好，醫(yī)生說，你們等著吧，睡一覺，明天早上她就會醒的。這樣說了后，醫(yī)生示意一家人坐下。等一家人都各自坐下后，醫(yī)生看著成鋼問在讀書嗎?在，我讀著哩，成鋼趕緊回答，讀初中一年級。才讀初中一年級?我，有幾年休學了，現(xiàn)在又讀上了。這就對了，要好好讀書，上大學，做好工作，別像你爸你媽一樣……我媽是個作家。作家?寫過什么書?寫過一本。什么書?我很喜歡讀書的，你說說，說不定我還讀過哩。你沒有。你說說看，什么書?《小姐》?！缎〗恪?是一本小說。啊，我真沒有讀過，明天能給我?guī)б槐緛?，讓我讀讀嗎?能。

醫(yī)生這樣和成鋼說完話后，站起身對大家說，你們留下一個就可以了，其他的人都回家去吧。她的病不嚴重，只是累的，再加上營養(yǎng)也沒有跟上，睡一覺，明天早上肯定會醒的。說著，醫(yī)生往外趕他們。走吧走吧，留下一個就可以了。于是，一家人走到診所門口，簡單商量了一下，顧小月的弟弟決定留下。

醫(yī)生又給要走的人交待:明天燉點雞湯，或者魚湯，送來，不用多，清淡一點，不要放姜，也不要放蒜，就放一點鹽，不要放太咸了。

走吧，走吧，噢，別忘了，還有書。

第二天上午，九點鐘，到診所的是顧小月的母親。本來，顧小月的父親也想到診所。母親說，一會兒十點半，你去看瘋子吧，我已經(jīng)把紅薯稀飯煮好了。母親給顧小月燉的是魚湯。兩條鯽魚。鯽魚湯燉起來要快些。母親已經(jīng)走出門了，父親追上母親，把一本顧小月的書塞進母親的懷里。顧小月的書書名叫《小姐》，母親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到了診所里，醫(yī)生問書帶來了嗎?母親才把書拿出來給醫(yī)生。弟弟是母親到了診所后才走的，走到家門口，正碰上往外走的父親。父親手里拎著一個飯盆，給弟弟說你媽要我去看瘋子。神經(jīng)病醫(yī)院雖然離家很近，父親還是第一次走進去，如果不是替顧小月給馬達送紅薯稀飯，父親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走進去的。

第二天上午，九點半鐘，顧小月醒了。顧小月睜開眼睛的時候，母親剛到診所一會兒，正埋著頭吹魚湯，魚湯很燙。母親大大地鼓著兩腮，企圖在最短的時間內把魚湯吹冷，好喂給顧小月。顧小月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又看見母親坐在床前守著自己，就問母親，媽，我這在哪兒啊?聽見顧小月說話，母親驚喜地抬起頭來，叫道，小月，你醒了?我醒了。顧小月這樣說著，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在醫(yī)院里了。媽，我怎么到醫(yī)院里了?你病了，不過，現(xiàn)在好了，你醒了。說著，母親站起身，叫，醫(yī)生，醫(yī)生!我女兒醒了!母親叫完，才看見醫(yī)生手里拿著顧小月的書，已經(jīng)到病房里了。醫(yī)生說，我說了今天早上她會醒的，怎么樣，醒了吧?是，謝謝醫(yī)生。

顧小月醒了，立刻就要下床。母親和醫(yī)生同時阻止。顧小月說，媽，我要回家。母親和醫(yī)生說你不能回家。我要。顧小月說，掙扎著就要起床。醫(yī)生和母親一起摁住顧小月。

回家做什么?母親問。

我要給馬達煮紅薯稀飯。顧小月說。說著，顧小月的臉上，淚水，就出來了。

我已經(jīng)煮好了，你爸已經(jīng)送到瘋人院了。母親說。母親的臉上漾溢著喜悅。聽見母親說了這樣的話，顧小月不再掙扎了。媽，你真好。顧小月給母親說。母親就開始給顧小月喂魚湯。顧小月喝了幾口母親喂的魚湯，又說，媽，萬一馬達不要父親喂他紅薯稀飯怎么辦?

不會吧?母親說，只要是紅薯稀飯不就行嗎?

馬達就愛吃紅薯，說是紅薯稀飯，其實，馬達一點稀飯都不吃，顧小月說，說著，又要起床，不行，我得去。

你不能去。母親說。母親的手抖著，臉上，淚水出來了。

我不要你去。母親放下手里的魚湯，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顧小月。

媽!顧小月掙扎著，想掙脫母親的懷抱，又不能使太大的力，怕弄疼母親。

讓她去吧，醫(yī)生說，神經(jīng)病醫(yī)院也不遠。聽到醫(yī)生這樣說，母親就松開了顧小月。喂完了再回來，還得輸液哩你，醫(yī)生說，說著，把手里的書舉給顧小月看，我正在讀你的書哩，寫得真好。

顧小月的擔心是對的。馬達果然不吃父親喂他的紅薯稀飯，不僅不吃，馬達見來的人不是顧小月，神經(jīng)病，立刻，又犯了。馬達打翻了父親手里的飯盒后，手不停地抓，頭不停地扭，就跳起舞來。很快，神經(jīng)病醫(yī)院的護工們又把馬達綁在了椅子上。顧小月到馬達的病房時，他們剛把馬達綁住。馬達噢噢噢地叫喊著，掙扎著。顧小月?lián)涞今R達身邊，抱住馬達。馬達馬達馬達，是我，我是小月，我來了……顧小月給馬達說。這樣說著，顧小月把自己臉上一臉的淚水，全都親吻到了馬達的臉上。噢噢噢。馬達叫喊著?？礃幼?，馬達似乎認出了顧小月，似乎又沒有。

紅薯稀飯撒了一地，差不多都被踩爛了。顧小月松開馬達，彎腰在地上尋找，終于在一個角落找到一塊沒有被踩爛的紅薯。顧小月?lián)炱鹉菈K紅薯后，就那么用手喂馬達。

馬達吃了那塊紅薯，同時，咬住了顧小月的右手的食指。

他和她四十歲那年

上半年

婷婷回國探親，去神經(jīng)病醫(yī)院看了馬達。婷婷看見馬達完全是一個神經(jīng)病的樣子，心就痛得不行。婷婷回國探親，其實，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想看看馬達。離開中國整整五年了，婷婷一天也沒有忘記過馬達。看了馬達后，婷婷給還在美國的父親和母親打電話，說自己不想回美國了，除非父親和母親同意讓她把馬達帶到美國治病。父親和母親開始不同意，后來，就同意了。他們只有婷婷一個孩子，不想因為馬達而失去婷婷。于是，他們通過種種關系，很快，就辦好了馬達去美國治病的手續(xù)。

這一切，是馬達離開神經(jīng)病醫(yī)院第九天，顧小月才打聽清楚的。馬達離開神經(jīng)病醫(yī)院已經(jīng)九天了，顧小月還天天去給馬達送紅薯稀飯。神經(jīng)病醫(yī)院里的一個護工看見顧小月可憐，悄悄地給顧小月說了馬達離開醫(yī)院去了美國的事。

那個瘋子離開醫(yī)院的當天，就上了去美國的飛機了。護工說。那個女人真漂亮，又性感，又有錢。護工說。那樣一個女人，怎么會愛上一個瘋子呢?護工問。

顧小月沒有回答護工的問題。將心比心，顧小月知道自己為什么愛馬達。

下半年

馬達走了，一天晚上，顧小月寫作的時候，又摔倒在了地上，又住進了那家小診所。讀了顧小月的書的醫(yī)生沒有先收一分錢，就讓顧小月住了進去。顧小月病好了，出院的時候，醫(yī)生也沒有說應該繳多少錢。從此，醫(yī)生一家人和顧小月一家人結成了親人一樣的關系。從此，每天，顧小月的父親賣菜前，都把最好的菜挑出來送給醫(yī)生，顧小月的弟弟和弟媳賣水果前，都把最好的水果挑出來送給醫(yī)生。醫(yī)生一家人再也沒有買過菜和水果。

醫(yī)生對顧小月一家人影響很大，尤其幾個孩子。

五年后，成鋼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北京醫(yī)科大學，專業(yè)是心腦血管病。后來，又讀了博士，博士后。

八年后，顧小月的弟弟的女兒也考上北京醫(yī)科大學，專業(yè)是內科。

十年后，顧小月的弟弟的兒子考上了北京大學的法學院，學的是法律。

十三年后，顧小月的大女兒考了中央財經(jīng)大學，學的是國際金融管理。

十四年后，顧小月的小女兒考上了北京外國語大學，專業(yè)是英語。

就在成鋼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北京醫(yī)科大學的那年，顧小月的第二部小說《二奶》和第三部小說《外省人》同時面世，一下，就鞏固了顧小月是當今中國最走紅的現(xiàn)實主義女作家的地位。隨即，眾多的導演找到顧小月，要求把顧小月的小說《小姐》《二奶》和《外省人》改編成電影和電視連續(xù)劇。第七年，顧小月的小說《外省人》獲得了茅盾文學獎。同時，根據(jù)顧小月的兩部小說《小姐》和《二奶》改編套拍的電影和電視連續(xù)劇《玫瑰血》，放演后，獲得觀眾和評論界的一致好評，各自登上票房排行榜第一名。根據(jù)《外省人》改編套拍的電影和電視連續(xù)劇《外省人在北京》，也正在各地電影院和各個電視臺的熱播中，觀眾反響異常強烈。

在短短的三年時間內，顧小月的稿費收入就達到了兩百五十萬。顧小月把錢全部給了醫(yī)生。醫(yī)生把原來的小診所推倒，重新建了一家名字叫外省人的醫(yī)院。從此，顧小月的所有稿費，全都投入到了醫(yī)院的維護和建設中。

成鋼和顧小月的弟弟的女兒從北京醫(yī)科大學畢業(yè)后，都進了外省人醫(yī)院。

外省人醫(yī)院以給外省來北京做小生意和打工的人看病為主，也給北京當?shù)氐木用窨床　?/p>

外省人醫(yī)院的醫(yī)生給病人開出的藥方，價格都是幾塊錢，十幾塊錢，最多，沒有超過一百塊錢的。即使病重，住院了，也不用先繳錢，出院的時候再給。許多民工，沒有錢，醫(yī)生也給他們把病治了。

顧小月作為外省人醫(yī)院的投資人和院長，一時間，成了傳奇人物。

他和她六十歲那年

上半年

顧小月已經(jīng)滿頭白發(fā)了。醫(yī)生，更加滿頭白發(fā)。顧小月早就把院長一職交給了成鋼，但是每天下午，顧小月和醫(yī)生總要手牽著手步行去醫(yī)院，在醫(yī)院里呆半天，和病人聊天，給病人安慰，同時了解病人的情況。如有病人確實困難，他們就會給成鋼說讓成鋼免除病人的費用。病人來自全國各地，所以全國各地發(fā)生的事，顧小月和醫(yī)生都知道。顧小月不寫長篇小說了，她寫中短篇和隨筆散文，靈感來了，也寫一點詩歌。受顧小月影響，醫(yī)生寫起了雜文。醫(yī)生已經(jīng)是很有名氣的雜文家了。百花文藝出版社那年出版了一套十大雜文家叢書，醫(yī)生的名字李守之排到了第三名。

下半年

那天早上，北京下起了雪。他們本想早點回家的，結果在醫(yī)院里呆晚了。一個來自安徽農(nóng)村在北京某建筑工地打工的外科病人，耽誤了他們回家的時間。那是一個實際上四十五歲，然而看起來最少六十歲的男人。本來，他是做地勤工作的，包工頭為了趕進度，讓他上了腳手架，結果，他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還好，摔得不重，斷了一條腿。本來，搶救及時，斷腿是能夠保住的。因為他沒有被及時搶救，斷處壞死了，只有鋸掉。他從腳手架上摔下來后兩個小時才被送進醫(yī)院。送到醫(yī)院后，工友繳不出錢，醫(yī)院沒有搶救。他轉了五次院，一個月后，才轉到外省人醫(yī)院。那天，鋸掉腿后，他十分傷心地坐在醫(yī)院的花園里曬太陽，看見顧小月和醫(yī)生走來，就哭哭啼啼地說起了他的遭遇。他說他父親早死了，母親含辛茹苦把他養(yǎng)大，在他四十歲那年，母親太勞累了，癱瘓了，從此，臥床不起;他說他兒子在上大學，女兒在上中學，家里非常需要錢……聽了他的話，顧小月當即給他表示，等他的傷好了，就留在醫(yī)院做守門人，而且，還表示，醫(yī)院第二天就派人去他的老家，把他的母親接到醫(yī)院來免費給她治病，而且，還表示，他的兩個孩子的學習費用先由醫(yī)院出，畢業(yè)了，愿意來醫(yī)院工作就不用還錢，如果不愿意來醫(yī)院工作，就還錢。聽了顧小月的話，病人要給顧小月跪下，被顧小月抱住了。病人又哭起來，要認顧小月做姐姐，認醫(yī)生做父親。顧小月和醫(yī)生同意，于是，三個人認了姐弟和父子。那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由于認了親，顧小月和醫(yī)生不好立刻走，就約了成鋼和病人一起吃晚飯，就在醫(yī)院的食堂里。在吃晚飯的過程中，顧小月給成鋼說了病人的情況，并且說了解決的辦法。成鋼表示沒有意見。成鋼還說，病人的妻子也可以來醫(yī)院工作，醫(yī)院有很多雜務事，比如搞衛(wèi)生什么的，需要人做。

就這樣，那天，顧小月和醫(yī)生回家晚了。成鋼要他們打的。他們舍不得花錢，就走路。那時候，天已經(jīng)不下雪了，但是雪結在地上，尤其公路上，薄薄的一層，很滑。他們手牽著手，走在路邊上。一輛大貨車，從外省開來，載滿了菜，要開到農(nóng)產(chǎn)品批發(fā)市場去。在一個拐彎的地方，大貨車沒有剎住，沖到路邊上，撞倒了顧小月和醫(yī)生。在即將被大貨車撞上的那一瞬間，顧小月抱住了醫(yī)生，所以，醫(yī)生只是擦傷了一點皮，顧小月被撞成了腦死亡。

事故發(fā)生后，附近的人認識顧小月和醫(yī)生，當即把他們送到了外省人醫(yī)院。

那天，就在顧小月被撞成腦死亡的那一瞬間，遠在美國的已經(jīng)成為一所著名大學的著名教授的馬達，在給學生們上中國當代文學課，正在講解顧小月的小說《外省人》，突然，就頭痛欲裂起來。原來，馬達雖然去了美國，卻一直在研究中國當代文學，尤其關注顧小月的小說。早在十五年前，還在美國一個州的神經(jīng)病醫(yī)院里，馬達就把顧小月的三部長篇小說《小姐》《二奶》《外省人》翻譯成英文，在美國和英國出版了。顧小月的小說在美國和英國影響都很大，尤其《外省人》，獲得了美國的金小說獎首獎和英國的國家圖書獎首獎。馬達翻譯顧小月的小說在美國和英國大獲全勝，使得馬達從一個神經(jīng)病人一躍成了美國一所著名大學的中國當代文學教授。馬達當了教授后，認識了很多外國朋友，他找到幾個，把顧小月的小說翻譯成了法文、德文、日文、瑞典文等，出版后，影響都很大。五年前，顧小月進入了諾貝爾文學獎的終評，以一票之差落空。這些情況，顧小月不知道，顧小月只是收到幾次從外國寄來的稿費，她全都投入了外省人醫(yī)院。這些情況，中國大陸，也沒有宣傳。所以，幾乎沒有人知道顧小月的小說在外國有那么大的影響。

馬達頭痛欲裂，摔倒在講臺上，當即，就被送進了醫(yī)院。醫(yī)生查不出馬達的腦出了什么問題。馬達的腦十分正常，如果不痛的話。躺在病床上，馬達想起他的遠在中國的親人:妹妹、父親和母親，以及顧小月。四個親人中，只有顧小月一個人還活著。于是，馬達立刻斷定是顧小月出了事。

這樣斷定是顧小月出了事后，在美國，馬達就一秒鐘也呆不下去了。他就那么頭痛欲裂著上了飛機回到了中國。所以，在顧小月住進醫(yī)院的第二天，馬達就守在了顧小月的床頭。

他和她七十歲那年

上半年

時間過得很慢也過得很快，轉眼，馬達在顧小月的床頭已經(jīng)守了十年了。馬達不僅頭發(fā)白了，背駝了，整個人也瘦了很多。馬達守在顧小月的床頭，每天都和顧小月聊天，他給她說他有一個叫馬菊的雙胞胎妹妹的事:他和她小時候的事。他和她上學后的事。他和她愛上了跳舞的事。還有，他和她十六歲那年，油菜花開的時候，他在小河里游泳，她在小河邊洗頭發(fā)的事。他一邊這樣和顧小月聊天，一邊給顧小月煮紅薯稀飯。他很細心地削紅薯的皮，很細心地挑米，淘米。做這些事的時候，他一直是守在顧小月的床頭的。他就在顧小月的床頭做這一切，包括煮紅薯稀飯。爐子就放在顧小月的床邊。一天到晚，屋子里都彌漫著紅薯稀飯的香味。有很多次，有很多人勸他不要這樣守著顧小月，說顧小月已經(jīng)是植物人了，已經(jīng)沒有蘇醒的可能了。這樣勸他的人有成鋼和醫(yī)生。但是馬達不聽。馬達誰的話都不聽。自始至終，馬達都相信:顧小月的腦雖然死了，但是心還活著，所以顧小月肯定會醒過來。他白天黑夜地守著顧小月，除了上廁所離開一小會兒。上完廁所，立刻，跑回顧小月的病房。一天里，為了少上廁所，馬達盡可能地不喝水，飯，也盡可能地少吃。

馬達每天都給顧小月煮紅薯稀飯。煮好后，就一直讓紅薯稀飯溫著，以保證顧小月在任何時候醒來，都可以吃到紅薯稀飯。夏天，紅薯稀飯餿得快。煮好后，他就把紅薯稀飯盛在盆里，然后把盆放在涼水里。他不把盆放在冰箱里。他嫌冰箱太涼。他怕顧小月醒來要吃紅薯稀飯，如果紅薯稀飯放在冰箱里，就太涼了。顧小月睡了那么長時間，一醒來，就吃太涼的東西，會生病。所以夏天，每天，他總是煮兩次紅薯稀飯。早上煮一次，放在涼水里涼著，涼到傍晚，顧小月還沒有醒來，紅薯稀飯就開始變餿。所以每天在傍晚，在紅薯稀飯餿之前，他又煮一次，然后，又放在涼水里涼著。這樣涼到第二天早上。第二天早上，又煮新的紅薯稀飯。紅薯稀飯餿了，他也不浪費，不倒掉，他自己吃。所以一個夏天，他都吃餿的紅薯稀飯。在他吃餿的紅薯稀飯的時候，新的紅薯稀飯一定已經(jīng)煮好了。

這是白天。到了晚上，夜里，馬達會跪在顧小月的床頭向上帝祈禱。

親愛的上帝啊，我從來沒有相信過你，這一次我要相信你。我相信你能讓我的小月醒來。你讓我的小月醒來，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換，如果你認為我的生命值得你換。親愛的上帝啊，我的生命值得你換:因為從今天開始，我已經(jīng)相信你的存在了，我已經(jīng)相信你是我們人類在天上的父親了。親愛的上帝啊，你是我的在天上的父親，也是小月在天上的父親，你可憐可憐小月，讓她醒來吧……

這樣向上帝祈禱完后，馬達就上床頭挨著頭地躺在顧小月身邊，一直牽著顧小月的一只手。上半夜，馬達躺在顧小月左邊，牽著顧小月的左手。下半夜，馬達躺在顧小月右邊，牽著顧小月的右手。他還常常把顧小月的身體翻來側著(因為醫(yī)生說，要經(jīng)常給病人翻身)，每當顧小月的身體側著的時候，他就緊緊地抱著顧小月。他那么抱著顧小月，忍不住了，就會親吻顧小月。他親吻顧小月的臉，親吻顧小月的額頭，也親吻顧小月的嘴。他親吻得最多的是顧小月的嘴。自從顧小月成了植物人后，他就不怕親吻顧小月的嘴了。因為他已經(jīng)給顧小月說了他的妹妹馬菊的事了，因為他已經(jīng)不再把顧小月當成妹妹了。

這樣親吻著顧小月的嘴，有時候，馬達會把他的舌頭伸進顧小月的嘴里。開始把舌頭伸進顧小月的嘴里的時候，顧小月的嘴里有一股很怪的氣息，慢慢地，那股很怪的氣息消失了，變成了一種清淡的甜和香的滋味。開始親吻顧小月的嘴的時候，顧小月的嘴是僵硬的，緊閉著的，慢慢地，顧小月的嘴就自動張開了，顧小月的嘴一張開，就接住了馬達的舌頭，就好像顧小月在等待著馬達的親吻似的。

每天夜里，夜深人靜的時候，馬達這樣抱著顧小月親吻顧小月的時候，都盡最大的努力，讓自己的胸口緊緊地貼著顧小月的胸口。他撩起自己的衣服，也撩起顧小月的衣服，讓兩個人的胸口部位肉挨著肉，以最近的距離感受顧小月的心跳。

你的心和我的心一起跳哩，馬達給顧小月說，我們的兩顆心在一起跳。

下半年

屋子里彌漫著濃烈的紅薯稀飯的味道。馬達守在顧小月床頭，一邊煮著紅薯稀飯，一邊繼續(xù)給顧小月說著他和馬菊的事。馬達的背彎著，差不多彎到了顧小月的床上。他的一只手伸到被子底下，牽住了顧小月的一只手。就這樣，馬達很清楚地看見顧小月的眼睛睜開了，接著，顧小月用不太清楚的聲音說:馬達，我要紅薯稀飯。馬達頓時淚流滿面。他跳起身，雙手從暖氣上捧起一小盆紅薯稀飯。那是馬達已經(jīng)煮好了暖在暖氣上的。馬達渾身顫抖著把紅薯稀飯捧到顧小月面前，說，小月，你先吃一點，新的馬上好了。說著，馬達扶起顧小月，在顧小月的身后墊上枕頭，然后一勺一勺地喂顧小月紅薯稀飯。顧小月吃著馬達的紅薯稀飯，輕輕地皺了皺眉。紅薯稀飯里有一股澀澀的糊味，還有一股苦苦的咸咸的淚水味。

顧小月醒了的消息立刻傳遍了醫(yī)院，成鋼和醫(yī)生來了，那個安徽的民工來了，還有其他的人都來了。他們站在病房里，圍成密密的人圈，看著馬達喂顧小月紅薯稀飯。

兩個月后的一天，馬達牽著顧小月的手，在醫(yī)院的花園里散步，突然摔倒在地上。從此，再也沒有站起來，馬達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死了。原來，馬達得了骨癌，晚期，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到了全身的骨頭。后來，想起馬達為自己死了，顧小月不想活，成鋼給顧小月說，媽媽，骨癌是所有癌癥里最痛的一種癌，爸爸忍受了這么多，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你活……

顧小月的臉上早已經(jīng)淚如雨下了。又一次，顧小月聽見馬達死的時候牽著她的手說的話。

上帝保佑，我死了會更加愛你。■

責任編輯 榮 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