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上了年紀(jì),很喜歡別人去看她。還點名呢。點了誰的名,誰就得乖乖去看她。敢不去?不去就罵。想想吧,一個上了年紀(jì)的人,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坐在家里罵你,你受得了?
我大舅曾經(jīng)到大姨那棟樓里去過。大姨從窗口看見他了,一直看著他走進樓道。大姨以為大舅是來看她的,就站在門口等他敲門。結(jié)果站了半個多小時,站得腰酸腿痛,也沒聽見敲門聲。為這事,大姨人前人后把大舅罵了一年,罵得大舅臉色蒼白。
這一回,大姨點了我和我老婆的名,說是“想他們”了。大姨的指示,是通過岳母轉(zhuǎn)達給我們的。我們接到指示,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趕緊收拾收拾,去看大姨。
我特意給大姨買了一包糖,還有些小食品啥的。我知道,大姨喜歡甜食。
大姨很熱情地接待我們。讓我們坐在藤椅上,讓我們吃水果,吃糖,吃炒花生,跟我們嘮家常。主要是跟我老婆嘮,我是旁聽者。大姨知道,我也知道,我和大姨之間,缺少共同語言。
大姨跟我老婆之間的話題,呈跳躍性發(fā)展的態(tài)勢,像小白兔一樣。兒歌里怎么說的?“小白兔,白又白,愛吃蘿卜愛吃菜,蹦蹦跳跳真可愛?!彼齻兊脑掝}就是這樣,蹦蹦跳跳的,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一會兒朝上,一會兒朝下,把我整得迷迷糊糊。等我吃掉第二只蘋果,第三只梨,第六塊糖,第三十九粒炒花生的時候,她們的話題終于在一個女人的身上徘徊不前了。
大姨說:“長得挺漂亮,長發(fā),大波浪,大眼睛,還愛笑。”
老婆說:“嗯,顯得挺年輕的,看不出有四十多歲?!?/p>
大姨說:“還能干呢,比男人都能干?!?/p>
老婆說:“聽說開了好幾家連鎖店?!?/p>
我知道那個女人。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我知道她的事跡。她的事跡曾經(jīng)引起很大的轟動。女人是做買賣的。據(jù)說買賣做得不小。也就是說,女人很有錢。這個有錢的女人離過婚,身邊有一個女兒,已經(jīng)上大學(xué)了。有一天,她又結(jié)婚了。這很正常。一個單身的女人,是有權(quán)利嫁人的。問題是,她嫁的這個男人啊,沒有工作,還沒有進取心,整天窩在家里,靠看電視打發(fā)日子。他們之間的婚姻,誰看了都搖頭。不般配嘛,怎么看都不般配。更可氣的,是女人嫁給那個男人之后,啥也不用他干,啥事也不用他操心,心甘情愿養(yǎng)著他,就像養(yǎng)一只鳥。怪話很快就出來了。說,這可真是天上掉餡餅,呱唧,砸那男人頭上了。說,還是個大餡餅?zāi)?。不知是誰,突發(fā)奇想,給那男人取了個綽號,就叫餡餅。綽號很快就傳開了。提起這事的人,無一例外,都叫他餡餅。
大姨信佛,對餡餅是這樣評價的:“肯定是上輩子積了德?!?/p>
老婆不懂佛教,眨巴了一通小眼睛,不吭聲。
大姨還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p>
老婆點點頭,做若有所思狀。
大姨感慨了:“嘖嘖,人家餡餅是到時辰了?!?/p>
話題好不容易從那女人和餡餅身上挪開。該說的都說了,該感慨的也都感慨了,就像一壺茶,泡得沒了顏色,沒了味道,還能繼續(xù)泡下去么?
話題轉(zhuǎn)到了大黑身上。大黑是大姨的兒子,我和老婆都叫他表哥。用大姨的話說,大黑是個“不爭氣的東西”,是個“敗家的玩意兒”,“好好的媳婦都給弄丟了”,原來的工廠黃了,現(xiàn)在呢,“掙的幾個屁錢,都讓他喝了貓尿了”。
大姨的情緒開始波動了,一連串的嘆氣,眼睛里淚光閃爍。
老婆趕緊勸大姨,說大黑還是有很多優(yōu)點的,不完全像大姨說的那樣。老婆開始掰手指頭了,第一如何,第二如何如何,一連掰了四個手指頭。我聽出來了,老婆的手指頭掰得很勉強,我想笑,又不敢,憋得脖子都粗了。
大姨對老婆的手指頭很感興趣,臉上的氣色好多了。
大姨說:“你說的都是真的?”
老婆說:“當(dāng)然是真的!”
大姨笑了,是沒有聲音的那種。
受到笑容的鼓舞,老婆又掰了一個手指頭,說大黑還有一個優(yōu)點,講義氣,為了給朋友弄一個水龍頭,他把自己廠子里的水龍頭拆了,自來水流得到處都是,把廠長氣的,語無倫次了,說咱廠改名吧,叫自來水公司吧。
大姨笑出聲來了。
老婆最后作了總結(jié),說像大黑這樣的男人,其實是很討女人喜歡的,“再找一個,沒問題”。
大姨沉默了,足足有兩分鐘,突然問老婆:“你說,大黑能不能變成餡餅?”
老婆愣了。我也愣了,抬起頭,看大姨的臉。
大姨露出無限憧憬的樣子,自言自語:“要是大黑能變成餡餅就好了?!薄?/p>
干兒子
嗨,沒別的事,我就是想告訴你,我有干兒子了。
怎么就有了一個干兒子呢?這得感謝我女兒。我女兒一生下來就哭,哭聲嘹亮,等她搞清楚自己是誰的女兒,立馬就不哭了,小臉紅撲撲的,還笑呢,是有出息的模樣。現(xiàn)在果然有出息了,讀書之余,還摟草打兔子,給我弄了個干兒子回來。這是多大的成就啊。才讀高三,就出息得讓她媽媽刮目相看了。
事情是這樣的。讀高二的下半年,她媽媽突然發(fā)現(xiàn),女兒有早戀的傾向了。她媽媽慌了,整天對我嘀嘀咕咕,說怎么辦呀,你說你說,怎么辦呀。我說你慌什么,找個時間,讓那個臭小子,來見我。她媽媽說,這怎么可能呢?你想見他,他未必敢來呢。
她媽媽想錯了,那個臭小子,還真敢來。國慶節(jié)的時候,女兒放假,我想讓她散散心,對她說,我們?nèi)颐魈斓胶_吶メ烎~。女兒為難了,說,跟同學(xué)約好了,明天去大連呢。我說,去什么大連,大連又不能丟,哪天去不行啊,還是釣魚吧,我教你釣魚。女兒還是為難,說,同學(xué)那邊,我怎么說呀?我說,什么怎么說?打電話,都叫來,我?guī)銈冡烎~。
女兒打了電話,三四個同學(xué),就那個臭小子來了。還帶來一個帆布的菜籃子,說是用它裝魚。嘿,想得還挺周到的。
臭小子名叫王琦,比我高出半個腦袋,長得挺帥,下巴上還有一撮小胡子哩。他敢來見我,倒是出乎我的預(yù)料,心里沒鬼呀,是個陽光男孩呀。
那天的收獲不錯,一些蝦虎魚,一些石斑魚,還有幾條辮子魚。傍晚回來,直接就去了熟悉的飯店。該燉的燉了,該炒的炒了。那個王琦,還咣咣地跟我干了幾瓶啤酒。
我用眼角的余光對王琦考察了一天。嗯,印象不錯。對女兒挺上心,話里話外,都照顧得比較周到。女兒倒是顯得比較傲慢,頭發(fā)甩來甩去,滿不在乎的。這大概也不算錯吧,女孩家,該傲慢的時候,就得傲慢。
當(dāng)天晚上,她媽媽對我說,人家王琦,學(xué)習(xí)成績好著呢,全年級,沒掉過前三名,肯定是北大清華的材料。
我點點頭,說,這很好。
她媽媽說,他們倆的事,怎么辦呢?
我說,誰們倆的事,什么事?
她媽媽瞪起小眼睛,你裝糊涂呀你!孩子的事唄。
我也瞪起眼睛,孩子的事,你去問她呀,問我做什么?
她媽媽說,我倒是喜歡王琦這孩子,可女兒好像不愿意呢。
我想了想說,這事交給你去辦吧,大的原則是,別影響了女兒的學(xué)習(xí),也別影響了王琦的學(xué)習(xí)。
她媽媽從來沒有接受過這么重要的任務(wù),立刻做思考狀,還滿地轉(zhuǎn)圈。其實我也是沒辦法。我知道,這種事,家長管得太嚴(yán),會起反作用的。
她媽媽在家里轉(zhuǎn)了半年多的圓圈,終于眉開眼笑了,對我說,你有干兒子了。
我愣了一下,誰呀?
她媽媽笑嘻嘻地說,還誰呀,就是那個王琦呀。
怎么回事呢?是她媽媽請女兒和王琦吃飯,飯桌上認(rèn)的干兒子。王琦很高興,當(dāng)場就叫了一聲干媽。她媽媽的邏輯思維很強,用了不到兩個小時就“推”出來了,她的干兒子,也就是我的干兒子。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
我很滿意,對她媽媽說,你做得很好。就這一句,把她媽媽激動的,又在地板上轉(zhuǎn)了一圈。
沒多久,她媽媽和王琦媽媽見了一面。是王琦媽媽主動約的。兩個媽媽嘰嘰嘎嘎談了很久。她媽媽回到家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大半夜了。
她媽媽把我叫醒,把她跟王琦媽媽的談話內(nèi)容,挑主要的跟我復(fù)述了一遍。我在半睡半醒之間,聽得貓咬狗啃,有些話,已經(jīng)不記得了。但還記得下面的內(nèi)容:
王琦認(rèn)了干媽,很高興,還把這事告訴了他媽媽??蓛H僅高興了三天,突然情緒低落了。他媽媽問,你怎么了?王琦說,認(rèn)干兒子,其實是拒絕呀。他媽媽趕緊開導(dǎo),說也不完全是拒絕呀,現(xiàn)在是干兄妹,將來感情好,也可能是夫妻呀。王琦說,真的?他媽媽說,真的,媽媽能騙你么?王琦陷入了沉思。他沉思了很久,突然對他媽媽說,媽,如果,你再給我生個妹妹,如果,我妹妹早戀了,你一定要認(rèn)那男孩當(dāng)干兒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