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是我孩提時的玩伴，也是我小學的同學。也就是說我上初中時她已在家?guī)透改父苫盍?。這倒不是她家境不好，而是她沒考上。我們那時升初中不像如今，是不用參加會考的。菊花的名字現(xiàn)在聽起來很俗，以為是一位大娘。其實那時我們都覺得這名字很好聽，只恨自己的父母干嘛也不取個杏花、荷花什么的。最興奮的事莫過于老師在課堂上念課文時出現(xiàn)菊花一詞。盡管老師的普通話很不標準，但從老師嘴里念出來別有意思。菊花自然也很得意，總覺得被老師念到是件很是榮耀的事。菊花長得白胖胖的，拖著一根長辮子，粗粗的，雖然沒有護發(fā)素之類的滋潤頭發(fā)，但發(fā)質(zhì)很好，烏亮亮的。她父母是做小生意的，在村里家境算是殷實的。她穿戴比我們這些小孩考究，一年總有花衣服在身。不像我們“舊阿二，破阿三”。

菊花功課不太好，考試常常不及格。為此，她的父母常少不了到老師家要跑幾次。但菊花的畫畫很好，特別喜歡畫戲曲中的小姐丫環(huán)什么的。課堂上老師講課，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認真的做筆記，但我知道她根本沒聽課，而是在畫小姐們。我也詫異于她在沒有老師的輔導下竟然畫得栩栩如生，無論畫中人物的衣服處理，還是神情，都處理得非常好。

我們村是名副其實的小村，不出十分鐘便能走完村子。村東是一條通往外村的泥路，村西有一條小河。這兩個地方大人都不希望我們?nèi)ネ妗３龃迮挛覀冏呱⒒夭涣思?，河邊又擔心我們溺水，于是我們只能在村子里玩。菊花家有一個大院子，那兒成了我們這一群孩子的樂園。她家有一棵大樟樹，我們在樹下玩家家，玩累了就爬樹上休息一會兒。有時溜到她家果園里偷幾個果子。當然，這事都是菊花一個人干的，說是父母怪罪下來由她擔著。菊花功課雖然不行，但她有人緣，很多孩子愿意聽她的。

我之所以成為她的跟屁蟲，是因為有一次隔壁家的阿三欺侮我，認為我偷了她的錢。我急得哇哇大哭，怎么說都沒用。后來菊花主持公道，還我一個清白。從此，我對她既是感恩，又是敬佩。她考試不及格被老師留下來時，我就陪著她。有時也想替她作點弊，可菊花不是很領情。我還記得她說過一句話，差就差點，這沒什么大不了的。這話至今都讓我感到一種厚重，相比之下如今一些人巧取計謀想方設法掩蓋自己的不足，甚至作假成了一個人的本事。

小學畢業(yè)后我順利地升入初中，但菊花考得一塌糊涂。我很替她可惜，可她大咧咧地說，沒事，現(xiàn)在我不用再害怕考試了。我說，我們還會是好朋友嗎?菊花拍拍我的肩膀說，那是當然的，今后有什么困難盡管對我說，現(xiàn)在我開始能掙錢了。事實上我小學五年受她的幫助已不少。當我看中一本連環(huán)畫而苦于無錢時，她總能第二天借給我。其實我知道她是為我買的，她是不喜歡看的。

有一次，我們開學不久，在上學的路上撿到一元錢。我們欣喜如狂，菊花說讓我拿著可以繳學費的。因為家里拮據(jù)，我開學一周了還沒繳，心里很難過，但又不能逼著父母。這一元錢正好繳足學費。可我的情緒又很快低落下來，因為老師教導我們要拾金不昧。菊花一時也沒了主意。正當我們左不是右不是時，菊花突然想出一辦法，說是我們先不交上去，等一星期后如果沒有人來這里尋找，那這一元錢就是我們的了，你可以用來交學費。我想了想覺得這樣做也妥當。這以后的一星期我們總是起得早早的，隨時留心著有沒有人說丟錢的事，每經(jīng)過那里走路就慢騰騰起來。我那時雖然表現(xiàn)得很優(yōu)秀，其實我內(nèi)心多么渴望沒有人來。好幾次我發(fā)現(xiàn)菊花捂著嘴偷偷地在笑。我當時以為她一定看穿我的心思而嘲笑我。一周后我便告訴父母，我撿了一元錢，還把菊花叫來作證。父母只要你不是偷來的自然放心。直至我快參加畢業(yè)會考時，老師布置我們做一篇作文，題目是一件難忘的小事。我把這事寫了下來，并拿給菊花看。菊花看后大笑一通，見我疑惑不解，便說其實那一元錢是她放在那里的。她見我整日為學費擔憂著，有心想幫我一下，但又擔心我不肯接受，于是想出了這么一個辦法，這樣既解決我的學費，又照顧我的情緒。我聽后長久說不出話來。我知道我那時年紀還小，還沒有深沉到有什么感慨，甚至連一句漂亮話都說不出來。可我還是體會到了什么是感動。這份感動至今回憶起來都不能自己。所以，當菊花說出我們還是朋友時我絲毫沒有懷疑的念頭，而且在心里還暗暗地許下今后一旦菊花有什么困難，我定鼎力相助的誓言。當然，菊花不知道我的想法，在她看來一切都很簡單，沒有我想得那么復雜。

升入初中后，我每天放學后第一件事就是找菊花聊天。我們之間的說話有些像婦人間的話題，瑣碎而無聊;有些像女孩間的話，天真而幻想。那時菊花已在村辦企業(yè)上班了，她的活就是理雞毛，是用來做雞毛撣子的。她每天能掙到八毛錢。這在我眼里是一筆大錢了，覺得她很是了不起。菊花還會唱越劇，無論是旦還是生都唱得像模像樣。周邊有戲在做，她就要拉我一起去看，回來后還煞有介事地模仿一回。說真的，菊花還真有表演天賦。有次我得知縣越劇團要招收一批學員。于是我鼓勵菊花去試一下。原以為菊花會推辭，不想菊花很爽快地答應了。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從沒上過縣城的我們是一路打聽才到招考地方。據(jù)說菊花發(fā)揮得還不錯，招考老師特意留她下來加唱了一段。我們回家后一連幾個星期都處于興奮狀態(tài)中。時不時去村委辦公室看看有沒有來自縣城越劇團的信。但兩個月過去了，還是沒有收到菊花想要的錄取通知書。雖然不是我，可我還是感到悵然。這時，菊花卻顯得坦然了，說是沒考上就沒考上，這又不是天大的事，唱戲就是玩玩的。說這話時，菊花的臉掛著淡淡的笑意，那笑滲透著平靜。我一直覺得臉上的表情最能體現(xiàn)內(nèi)心世界。這些年過來，我見過的笑臉不知多少，有大人物的，有文化人的，也有一些有錢人的。他們雖然有一張很標準的笑容，但幾乎沒看到過來自內(nèi)心平和與沖淡的那種親切笑意。每當有領導與我們作和藹可親狀的微笑時，我總不由自主的想起菊花的笑臉，可能菊花沒有什么所謂的氣質(zhì)，也沒有可人的容貌，更不會以華麗的語言邀眾爭寵，但正因為內(nèi)心的純凈才會有如此平和的笑容。身處喧嘩與浮躁的空間里，人有時是很麻木的，往往會習慣虛假與做作，而一想起菊花的笑，無疑覺得自己很不真實。

念到初三時，我們家的家境還是改善不多。父母決定要讓我與家兄一起報考師范。依我當時的成績應該沒問題。為了能夠脫掉“草鞋”，我投入了緊張的學習中。于是找菊花聊天的時間基本也沒了。那時菊花已發(fā)育得很好了，身材苗條而胸脯飽滿，走起路來一顫一顫的，已惹一些小伙子注意了。我也看得出菊花的心開始有點不安靜了，但菊花沒跟我說她心里想的事。

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看到菊花從雞毛廠里出來，有一個小青年不緊不慢地跟著她，菊花似乎還回頭對他笑笑。我突然感覺到菊花怎么那么賤呢?這么早就開始與男的來往了。這天晚上我做作業(yè)都心神不定，老是想起菊花跟那男孩的事。我還認定菊花肯定給那男孩拋眉眼了。有好幾天，我偷偷地躲在菊花下班的那條路邊的大樹后，想證實一下菊花是不是真的在找對象了。一連幾天菊花都是一個人，沒有看到男孩跟在她后面。于是，我才漸漸平靜下來，菊花的形象我心里依然很完整。

我后來考上了衛(wèi)校。菊花知道后馬上來我家向我祝賀。我看得出她很高興，但我也能感覺她沒有羨慕，似乎別人的好就是她的好。那時我還不知道“隨喜”的概念。但從菊花身上很早知道了什么是別人好就是自己好的品質(zhì)。這種品質(zhì)可能在我們還小的時候是體會不出它所蘊含的意義，但現(xiàn)在歷經(jīng)世事后方知“隨喜”不僅僅是心境，更是一個人的素養(yǎng)。它不會讓人滋生嫉妒、抱怨和惡毒，只會給人友愛和品味。

菊花也不太會寫信，所以我進入衛(wèi)校后也沒給她寄過信。因為又有了新同學，再說也不與菊花交往，漸漸地與菊花失去了音訊。只有偶爾的時候，我會想起菊花。再后來，我畢業(yè)分到一家偏僻的小鎮(zhèn)衛(wèi)生院，做了一名鄉(xiāng)鎮(zhèn)醫(yī)生。雖然，菊花與我之間的來往幾乎沒了，但我還是從母親的口中知道了菊花的一些情況，知道她為了愛情與家里人鬧翻，最后結婚時連個住處都沒有。也知道她嫁的丈夫不怎么樣，但菊花硬是一個人把家治理得有條有理。

有一次我下村出診回來，發(fā)現(xiàn)辦公桌上有一盆盛開的菊花，潔白而美麗，上面還掛著露珠。我很詫異。同事告訴我，說是早上有一個女人送來的，年紀約摸三十開外，人長得有點胖乎乎。我一時想不出會是誰。我并非是一個喜歡花的人，但還是很喜歡菊花。也許是我有一同學叫菊花的緣故。我不是一個會伺弄花草的人，但那盆菊花卻長得越來越好，花骨朵非常結實。每每看著菊花，我總不由自主地想起遠在小村的菊花，想著她是否一切都好，在心底里祝福她的生活一如這盆菊花一樣艷而不驕。

過了一段時間后，我的桌上又出現(xiàn)一盆菊花，還是白菊花，修剪得整整齊齊。那天我正好有個小手術。當我從手術室出來時，我同事忙不迭地對我說，剛才有個胖胖的女的送來一盆菊花，說是你的同學，進城賣菊花路過衛(wèi)生院，知道有個同學在這里便留下一盆。我說她叫菊花，是菊花送菊花。

星期日回老家，我去看望菊花。菊花不在，卻看到她院子里種著許多菊花，院子外面也是菊花。各種顏色的都有。蜜蜂不時地發(fā)出嗡嗡的聲音。院子一角堆放著一些疊起來的花盆，跟我桌上的一模一樣。瞬時，我不由地感到眼角一陣濕潤?；丶液笪夷赣H告訴我，這些年菊花的生活很不容易，做過許多的活。有次村里來了一個城里人，看到菊花院子里的菊花覺得很美，便提出想買她院子里的菊花。菊花感到很奇怪，這滿山遍野都是這種野菊花，城里人還喜好這種花?后來菊花就開始種植菊花。起初她是從山上挖來移植到院子里，一段時間后她發(fā)現(xiàn)移植過來的菊花失卻了原來的清香，使得菊花的價格大打折扣。于是她硬是到省城學習了一段時間。我無法想象對于僅小學畢業(yè)的菊花來說學習花卉栽培是怎么樣的難。但菊花做到了，正如她小時候學戲一樣。據(jù)母親說，菊花的生意做得很好，她定期到城里為一些單位或個人送菊花，同時還制作菊花茶。

我回到醫(yī)院后的一個星期，收到十包菊花茶。這次我沒有問他們是誰送來的。晚上，我一如往常開燈，讀書，但身邊多了一杯菊花茶，冒著熱氣，帶著清香，優(yōu)雅地在水中起伏，舒展。恍惚間，有一個身影在菊花叢中忙碌著，還有陽光灑在花瓣上的聲音?！?/p>

責任編輯 謝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