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二十歲。和他的交往，我不知道是不是在談戀愛，他不是我想象中的那個人，但是我們在一起非常開心。

那是個很小、偏僻又古板的林場，但是年輕人在一起就會有很多創(chuàng)意，我們一幫人自拍自洗照片;晚上教室空了，我們就用錄音機(jī)放金屬音樂，跳迪斯科，或者快四步，瘋得渾身是汗;春天里一起去捉林蛙，夏天的雨霧里，就靜靜地捧著自己的臉或是拿本書，一邊聽鄧麗君的歌，一邊看大霧在我們的眼前聚來散去;秋天他最牛，我們上山去找蘑菇、松塔、核桃、狗棗子，沒有他是不行的，沒有他就是那些果子自己跑到我的眼皮底下我也看不到，而且你跟著他走，心里踏實，知道不會迷路;大雪天我們?nèi)プ揭巴?，或者說看他捉野兔。他會下套子，但有時候他空手去捉，在沒膝蓋的大雪里奔突騰躍，那樣子真的很酷，把兔子捉到我面前時，就更酷了。

時光就這樣流動著，我做我的林場小學(xué)教師，他做他的林場通信員。

出了一件事情，我們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轉(zhuǎn)機(jī)。

那是個狂風(fēng)怒號的冬夜，第二天我就要回山下的家去度寒假了，有些零碎的事情要辦，我一個人在辦公室里，他來了，一定是辦公室的燈光吸引了他。他來了就把屋里的鐵爐子升起來，屋里一下子就暖到可以脫掉身上的大衣了。

家里給他張羅親事，那個姑娘我也認(rèn)識，可以用強(qiáng)壯來形容她。他很委屈。他坐在我對面，中間隔著兩張辦公桌說，我媽媽夸她身體好，一棒子打不倒。

我覺得這真是太好笑了，就哈哈笑起來說，那得看往哪里打，如果砸在腦袋上，估計一棒子也就玩完了。

我媽媽說，你太纖細(xì)，怕是輕輕碰一下整個人就碎了。

憑什么說我?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也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一股火氣，聲音很怒很大。話音未落，屋里突然一片漆黑。

你真厲害，把電嚇沒了。他說。

我們沒動，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之后，爐膛里火炭暈染的一小片暖暖的光亮，使我的內(nèi)心滋長了一種俏皮又溫馨的沖動。我站起來，看著緊身毛衣勾勒出的曲折玲瓏的身姿投在墻上的影子，說:你碰一下看碎了不?

他整個人隱在朦朧的黑暗里，幽明的火光閃動著，重新塑造了他的輪廓和細(xì)節(jié)，讓他格外高大英俊起來。我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可能要發(fā)生點什么。他站起來，仿佛一步就邁到我近前，抱住了我。我迎接了生命中的初吻。青春的熱情澎湃著一個笨拙的小伙子和一個懵懂的姑娘，但是尷尬馬上占了上風(fēng)，他的口水洪水般湮滅了我的臉頰和嘴唇，我阻擋它們拼盡了所有的力氣，雖然好奇和新鮮的感覺仍在激越著我，但接下來我選擇了保全自己。

第二天懷著一顆野兔般騰躍的心臟，我去等下山的大客車，他已經(jīng)背著郵政兜等在站點，我們彼此竟像陌生人一樣，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無論在汽車上還是在火車上，但下車之后，仿佛都長著順風(fēng)耳和千里眼一樣，我們又相聚在一起。

我們一起去看了場電影，黑暗中，他緊緊握著我的手，我們的兩雙眼睛總是互相對望，屏幕上演的故事，竟與我們毫不相干了。

看完電影我們在街上又徘徊了好久，他必須坐火車回去了，像在電影院里一樣，隔著車窗，他旁若無人，一個一個地向我送著飛吻。

回到家我既興奮又疲憊，我的姐姐帶著孩子正在和母親閑聊，我一頭撲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我開始想他，非常想，想他黑暗中的那雙眼睛……我開始流淚，我不明白我為什么那么想他。拿出日記本，趴在床上開始寫日記，我的臉熱熱的:他那么好，我要把自己的一切獻(xiàn)給他。

第二天一早我從家里跑了出來，我去找他。下了火車坐汽車，汽車駛到林場門口的檢查站，檢查員小豆子球一樣滾到車上，看著我說:“喂，江老師，你姐電話命令我必須截住你，說家里有十萬火急的事，讓你馬上回去?？匆姏]?車都給你找好了?！蔽页巴饪戳艘谎?，一輛滿載的運材車?？吭诼愤?。

到家之后發(fā)現(xiàn)家里平靜如初，我馬上明白我的日記被姐姐偷窺，這讓我憤怒、羞愧、害怕、自卑五味雜陳，竟把所有的心事都悄悄放棄了。

結(jié)果，我再也沒有回到那個林場小學(xué)，再也沒有見到他。開學(xué)之后，我姐姐把我送進(jìn)省城一所教師進(jìn)修學(xué)校。

幾年之后，上天賜給我一份美妙的愛情，因為心里沒有任何遺憾，幸福感十分強(qiáng)烈。

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無論時間以怎樣的方式改變我周遭的一切，我對長我九歲的姐姐一直懷著一種不必挑明的敬重，因為，那時，我還把握不住自己?！?/p>

歷 史

我的爺爺叫安天福，天福屯因爺爺?shù)妹?/p>

爺爺死在日本人的絞索下。但天福屯的名字不是后人追加的。我爺爺活著的時候屯子就用他的名字了。

我媽媽說，你爺爺豪橫，屯子里大小事都是你爺爺出面，就是警察也不敢輕易找麻煩。要不怎么屯子偏偏用你爺爺?shù)拿帧?/p>

天福屯現(xiàn)在仍然是個實實在在的地址:松江縣三岔口鎮(zhèn)天福屯。

我的爺爺因為通抗聯(lián)死在日本人的絞索下?？墒呛竺孢€有意想不到的麻煩。

我媽媽說，你爺爺被抓之后，有一次被日本人押著去了一趟西北河，那里的人都嚇破了膽，說:安天福什么不知道?這回得有多少人受株連?果不其然，解放之后給抗聯(lián)做過事的家屬，都能從政府那里領(lǐng)到一頭牛。你三大爺去領(lǐng)了，沒領(lǐng)來。有人反對，說安天福不是抗聯(lián)是叛徒。

我問媽媽，到底爺爺是不是抗聯(lián)。媽媽說，抗是抗了，可你爺爺?shù)挂膊皇菒蹏?，他就是膽子大，什么事都敢干。他給抗聯(lián)買糧食買藥，是為賺錢。

對這個結(jié)局我不滿意，就去問爸爸，他卻一句話也沒有。

姑姑和三大爺來我家的時候，他們講了爺爺很多英雄故事，一聽就是英勇的抗聯(lián)?？晌覇柲穷^牛，三大爺很生氣，只說讓人暗算了。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那次大平反，三大爺想借機(jī)把爺爺?shù)膯栴}解決了，我爸爸寫信說，算了，萬一真有不利。

這件事似乎只能是家族的一個秘密了。

但我總是有意無意的琢磨這件事。那還是講究對錯的年代，到底是媽媽說的對，還是姑姑大爺說的對?

直到我也成了一戶人家的媳婦，因為與婆家沒有血親關(guān)系，倒是常常能夠看清楚親族之間的糾葛。當(dāng)過幾次和事佬，以為頓開茅塞，很想舊事重提，但是沒有機(jī)會。

一次看一本社科雜志，一篇文章的題目引起了我的極大興趣:《天福屯抗聯(lián)回憶錄》，作者是老抗聯(lián)支福德。我把書拿回父母家，剛說出作者的名字，媽媽就笑了，說:什么支福德，外號老齜牙花子。他可不是抗聯(lián)。

我大聲念了一遍文章。媽媽說，半拉臉讓日本人殘害了，哪有那回事?他的臉全屯子人都知道是黑瞎子舔的，還是你爺爺把他救下來的，他是個跑腿子沒正經(jīng)地方住，你爺爺用馬爬犁拉回咱家，我還給他熬過藥呢。他倒的確和你爺爺腳跟腳被日本人抓走的，命好，光復(fù)之后就出來了。

爸爸不吱聲，我只好問他:支福德是抗聯(lián)嗎?爸爸沉吟了好一會兒說，算是吧，他給抗聯(lián)做過事。回憶錄上不是也說他報信了嗎?

媽媽說，沒有的事，那次二道河子戰(zhàn)役也不是他支福德報的信兒啊，是你爺爺讓我去的。這事你爸爸知道，你爺爺和日本人周旋著，脫不開身，本打算讓你爸爸偷偷騎馬去報信，可你爸爸不會騎馬，上去摔下來，上去摔下來，結(jié)果我騎著大青馬跑了好幾十里地在老鴰嶺找到抗聯(lián)的。這么著，抗聯(lián)就把日本人打得很慘，繳獲很多槍支彈藥。后來抗聯(lián)還獎勵我一塊日本花布料呢。你忘了嗎，老頭子?

爸爸還是不吱聲，我只好又問:媽媽說的對嗎?

爸爸說，你媽媽記錯了，她送信那次是頭道河子戰(zhàn)役。

媽媽說，我自己騎馬去送的信，難不成還記不清往哪里送嗎?

爸爸說，呵呵，可不沒記清唄，你送的是頭道河子。

媽媽說，就是二道河子。為送信我還小月了，你個沒良心的老頭子，忘了嗎?

爸爸說，流產(chǎn)的事沒忘，不過，你的確送的是頭道河子。

二道河子……

頭道河子……

兩位老人像小孩子一樣爭斗開了。我想他們都八十多歲了，斗斗嘴也是消遣吧，就悄悄退出，坐在雨搭下面的躺椅里，這樣我的臉就正好仰著朝向了天空。白白的云朵急匆匆的，我不知道它們從什么地方來，又到哪里去。

兩位老人還在爭斗，只是，漸漸地，似乎聽不到爸爸的聲音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