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頭把淚水含在眼角不讓它落下,卻看到春天的天空如此平靜地在頭頂旁觀,如同少年不經(jīng)愛恨的過去。
第一次看見阿萊的時候,我剛從舞臺后面轉(zhuǎn)出來,臉上的妝還未卸。老實說,當時他很臟,而且正在翻一個丟在座位上的坤包。長長的黃色爆炸頭蓋著他的臉,纖瘦未長大的身子急切地弓著。他抬頭四顧的時候撞到了我的目光,身子突然驚慌地繃直,手上的動作凝固。然后他挺了一下他的小胸膛掩飾地說:“妞兒,喝一杯么?”
我笑了。這個男孩有一雙頂明亮的大眼睛,嵌在額前亂蓬蓬的黃頭發(fā)里帶點慌亂地看著我,他努力使自己看起來像個男人的樣子在五顏六色的燈光里顯得那么干凈和格格不入。我看著他。他沒我高,黑褲白衣,衣服上有土漬,拙劣的刺青在他衣領(lǐng)露出的鎖骨處開始蔓延向下,我猜是一朵僵硬的玫瑰花。我笑笑說:“你多大了?”他瞪了我一眼,說:“比你大!”
我呵呵一笑,沒待我再開口,背后傳來溫厚的男聲:“阿萊,不要胡鬧?!?/p>
我回頭看去,高高的個子,干干凈凈的模樣,很有棱角的臉,同樣的白衣黑褲,卻潔凈異常。他看起來非常年輕,但穩(wěn)重內(nèi)斂如成熟的男子,少年帶點兒窘迫地看著他,叫:“哥?!?/p>
那個時候,我剛滿十八歲,在那間酒吧做歌手。阿萊十五歲,那個他喚作哥的人,后來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做天意。
自那晚起酒吧就又添了這兩個???。熟稔之后阿萊簡直是一個甩不掉的小尾巴,他叫我姐,要我唱歌給他聽,或者買酒給他喝。這是天意不在的時候;他若在,阿萊馬上變得溫順,我聽他說,阿萊并不是他真正的弟弟。天意的父母是很平常的車間手工工人,所以他出生在很破舊的某條小街巷里,周圍都是家境相似的孩子,只是大部分要比他小一點,都叫他天意哥哥。這些孩子中間就有阿萊。
阿萊的父親過世早,他就早早變成了一個孤僻的小男孩,有一次已經(jīng)讀中學的天意放學途中看到阿萊在小賣部門口來回晃蕩著,他說媽媽沒有回家餓了一天了。天意就買了一個面包給他。天意說,雖然是很廉價很普通的面包,但是阿萊當時真的特別開心,很大聲地叫了他:“哥,以后你就是我親哥!”天意微微地笑著,眼睛因為回憶而顯得特別明亮,說:“那之后我無論干什么都要帶著他,然后,就到了現(xiàn)在?!?/p>
我很奇怪他這樣的人怎么會找不到適合自己的工作,而是出現(xiàn)在這樣的地方。有一次他問我:“你不讀書嗎?”我搖頭,他笑笑,用一種父輩一樣寬容的眼光看著我。我有點兒難過地低下頭,說了一句:“你不也一樣。那么好的材料不讀書?!碧煲庥中?“誰說的?我大學畢業(yè)了?!蔽液荏@詫地看他一眼:“那你為什么要混?”“呵呵,混?”天意笑瞇瞇地看著我,“倒是你和阿萊要找些正經(jīng)事做。”
有一天我和阿萊說話,談及天意,他突然很單純地抬頭看著我說:“姐,其實天意是個好人,我一直當他是自家的親哥哥?!蔽艺f:“是啊,是好人呢?!彼檬种笓钢澜菬煚C的小坑,忽而又抬頭看我一眼,說:“姐,你知道嗎,哥他喜歡你?!蔽冶凰脑捯脤擂?“你不要瞎說……”他打斷我說:“真的,我跟了他這么多年,看得出來。姐,你要愛他,不要讓他跑掉。他和我不一樣,我是一個沒用的人,而我哥不是,他以后一定會有大出息的?!卑⑷R細細的手臂比畫出很大的樣子。
我不禁低頭淺笑,少年面前的世界竟然這樣愛憎分明。想了一下,我說:“阿萊,你會唱歌么?唱個歌給我聽聽吧?!碑敃r我腦子里想的是趕緊轉(zhuǎn)移話題,或者覺得他說話聲音暖暖的很好聽。而當他開口唱的時候,這些念頭都不見了,只有一段不厚實不響亮但蘊含著深深的甜蜜哀傷的歌聲,在我耳朵和頭腦里舒展開來。我覺得我的心長出了小小的翅膀,在他安靜的歌聲中蘇醒,如初生的鳥兒,帶上了全新的喜悅。
我突然站起身跑出門去,我要找到天意,阿萊有他的天賦,我們早該發(fā)現(xiàn)。
少年阿萊的歌聲紅遍了整條街、整個街區(qū),最后是整個城市。來酒吧聽他唱歌的人越來越多。阿萊頂?shù)袅宋业穆毼?,我不得不改做侍?yīng)生。越來越多的人愛上了他的聲音,無數(shù)心的翅膀為著這聲音展開,重新充滿柔和的喜悅。
天意總是坐在角落里喝酒,偶爾看看阿萊,眼睛里露出寬慰的神色。我路過的時候他會抬頭跟我笑一下。 有一天阿萊唱過歌,和我坐在算是后臺的狹小屋子里說話。一個女孩子突然跑進來,對著阿萊挑起細而精致的眉眼,說:“小萊,我把你喜歡的那只耳環(huán)買來了。”然后很好看地笑了一下。我有點兒不知所措,只見阿萊把頭搖了搖,伸手接過女孩手里的耳環(huán),看著她說:“秋秋,你得回去,別來找我,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我端詳著那女孩,漂亮但并非乖乖女的樣子。阿萊沉默了一下又說:“秋秋你不要倔,陳暉不好么?待你不好么?”
“關(guān)陳暉什么事!”女孩把纖細的鞋跟一跺,吼道,“你就是個自私透頂?shù)呐撤?”
阿萊沒有反駁,反而很輕地點了點頭。
那個叫秋秋的女孩一下子沒了言語,大眼睛忽閃了一會兒,終于發(fā)出一聲很響的嗚咽,扭轉(zhuǎn)頭摔門而去。
我碰碰阿萊的手臂。他卻沉默不語地點上煙,一直吸,眼睛都沒抬一下。我正驚訝于阿萊的無動于衷,卻突然看見他大大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層淚水。見我看他便別過頭去。
再見到秋秋那個女孩的時候,是幾天后一個下午茶的時間。天意與我在喝茶。阿萊出去了不見蹤影。她推門進來的時候很有力氣,怒氣沖沖的樣子。天意說:“秋秋,過來?!彼磺樵傅刈呓L煲馄鹕?,說:“傻丫頭,為什么還這樣做?”他的聲音有點兒抖。女孩抬眼看他,難過地叫:“天意哥,我不甘心……”天意放開她:“不甘心?阿萊的難處,又不僅僅在那一張合約上,你難道還不了解么?你現(xiàn)在還來找他……要他怎么做?有意義嗎?”
“是沒什么意義了?!鄙砗笸蝗挥腥苏f話。所有人回頭看去,一個年輕的男孩子,臉上帶著古怪的得意靠在門上。秋秋立刻變得緊張,纖長的手指握住了桌邊。天意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說:秋秋,時間不早了,你該走了。秋秋回頭看了天意一眼,很怨恨的樣子。
我把目光收回來,問天意:“這個陳暉是誰?你們好像很怕他。”頓了一下他抬眼看我,“我一直沒有告訴你,阿萊就要簽約了,而那個唯一表示愿意簽下他的人——”我在他眼里看到復(fù)雜的神情,“正是陳暉的爸爸?!?/p>
阿萊的唱歌開始一點一點地成功。他已經(jīng)開始有固定的歌迷,然而若想得到歌壇的承認,還得需要好的唱片公司為他灌制唱片才行。阿萊告訴我,唱片公司已經(jīng)和他簽了一個月的試用期,然后要他參加一次演出,和很多并不是太紅的明星在一起,做穿插的小節(jié)目。他靠在墻壁上,聲音悶悶的,“姐姐,我有點兒害怕?!?/p>
我沒有問他究竟怕什么。阿萊自從走上唱歌的道路,我就開始在好多地方看不透他,特別是近來總像有心事,一個人在后臺的鏡子前兩眼空洞地看著自己,喃喃地說些什么。我想他大概是不適應(yīng)這種突如其來的生活,便沒太在意,只是在快要演出前的那幾天,多幫他倒了幾次水。他每次都心不在焉地看看我,抿嘴笑一下。
演出的時候我和天意還有秋秋坐在第一排。又過了一會兒,看到陳暉領(lǐng)著一些人坐在了我們的后面。我有些緊張地碰了碰天意,他無聲地握住我的手,安慰地拍了拍。
演出開始以后場內(nèi)燈光暗下來,聚光燈變得雪亮,幾個所謂明星的節(jié)目之后我看到阿萊淡漠的面容,頭發(fā)已經(jīng)剪短拉直。不過兩三天沒有見,看起來已經(jīng)像任何一個很入流的明星。歌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一首情歌,我很喜歡,阿萊也很喜歡,我總是逗著問他是不是唱給哪個姑娘的,他靜靜摸著耳環(huán)笑起來,不說話。
唱到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他對著話筒,微微嘆了一口氣,說了一番話。這些話一直讓我記到今天,包括他當時有點兒堅決的表情和燈光下蒼白的臉。那個十七歲的少年最炫目的青春這樣綻放和定格在這一刻。毅然決然,猝不及防。
他說:“秋秋,我在這個舞臺上說話給你,你要聽著。我不能留你,因為我什么也不能給你,但是一個男人應(yīng)該做點兒事情給自己所愛的女人看。”他哽咽了一下子,繼續(xù)說:“陳暉,我知道你在下面,等我唱完這支歌,你來后臺,我等著你?!?/p>
我們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全場靜靜的,所有的人似乎都變成了無聲的背景。秋秋開始低下頭抽泣。我目光迷離地看著臺上的小小少年。他微笑著拿起話筒繼續(xù)唱歌,眼睛光亮依舊。我想,他真是個傻孩子,但他在慢慢成長,總有一天會不再需要用如此沖動的血氣反復(fù)標榜自己是個男人。陳暉和他的兄弟起身的時候我和天意都沒有動,目送著他離開,以及緊隨其后的秋秋。這是他們的青春他們的成長,與我們這些外人無關(guān)。
后來陳暉再也沒有來過,秋秋也是。很明顯,阿萊搞砸了演出,所以他沒能與唱片公司簽下合約,但出乎意料的是公司只是放棄他,并沒有找他任何麻煩。他又重新回到酒吧唱歌,不過唱得很少很少。有一天他看著我說:“姐,我其實非常自卑的?!彼研⌒〉哪樎裨谒氖终评?,又平靜地說:“我是一個廢物。”
少年淡淡的聲音飄在狹小的空間里,他背后的窗外,是一個落雪的冬天。他仍舊單薄的身體佝僂著,毛衣下面顯露出他彎曲纖細的脊柱,像是很冷的樣子。我抬頭把淚水含在眼角不讓它落下,卻看到春天的天空如此平靜地在頭頂旁觀,如同少年不經(jīng)愛恨的過去。
所有的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那些如羽毛般輕飄而美好的青春歲月,那些一再的疼痛和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