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小紅長得不好看。這一點，她從五歲就知道了。母親出席酒會，總是帶著姐姐，姐姐比她漂亮。

再大一點，她更是印證了自己的不好看。中學(xué)期間，五一青年歌會，惟獨沒讓她去。她矮而且黑，孤單地坐在椅子上，看著穿著白衣的同學(xué)們站在臺上，有一絲失落，空落落的臺下，全班只有她一個人坐在臺下。這樣的恥辱，她這一輩子也不會忘掉。

學(xué)習(xí)亦是中等，她注定應(yīng)該是被人忘記的小麻雀。

甚至許多同學(xué)叫不出她的名字，她仿佛是一個多余的人，無論在家里還是是學(xué)校，母親和姐姐的光衣鬢影沒有她的事，學(xué)校里最風(fēng)光的人也不是她，她連中等都算不上，但是她也有好朋友，阮娜娜。

阮娜娜出奇的人緣不好，大概是長得太過妖氣。足足比林小紅高出一頭，血管透明得好像要爆出來，才十六七歲，乳房高聳得什么似的。林小紅覺得每次看到阮娜娜的乳房時都會臉紅，仿佛是自己長了那樣一對高聳的乳房。她不羨慕，她愿意自己有一對扁平乳，這樣的話，可以很安全地把自己隱藏起來，反正她什么都不出色。

阮娜娜倒是什么話都同她講，包括和崔金寶的故事。

崔金寶是校運動員，一米八幾的身高，加上近似希臘人的長相，非常吸引女生?？闪中〖t不喜歡他，覺得他沒氣質(zhì)，遠(yuǎn)遠(yuǎn)不如肖格，雖然林小紅長得和麻雀一樣普通，但并不妨礙她喜歡肖格。

肖格有一種氣場，往那兒一站，分外灑然。其實也并不高，一米七三吧，戴個黑邊眼鏡，聲音極具磁場。其實林小紅從上高一就喜歡肖格了，但這是她的秘密，肖格不知道，阮娜娜也不知道。她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過，提起也會遭到取笑，怎么可能啊?肖格是全學(xué)校的風(fēng)云人物，年級排名第一，肖格身上的牌子至少是阿迪，很多女生不斷地在研究肖格的發(fā)型。

肖格的發(fā)型都是去北京做的。

林小紅就是梳一個馬尾，用一個皮筋捆起來。頭發(fā)又少又黃，母親總是很奇怪地問:你說吧你，你長得到底像誰?驢不驢象不象的!她綜合了父親和母親的缺點，個子像母親那么矮，黑和難看又像父親，一臉生動的雀斑則是后天所賜，無疑在她的臉上雪上加霜了。用阮娜娜的話說，簡直是沒救了。

幸虧有阮娜娜。

兩個人一個美艷如花一個相貌平平，一個高一個矮，一個胖一個瘦，常常在冬天的陽光下站著發(fā)呆。

大多時候，阮娜娜會說崔金寶，每隔幾秒種，崔金寶的名字會從阮娜娜的嘴里出來。

林小紅老實地聽著，說實話，她是個老實的聽眾。不打斷，不插言。在說到崔金寶擁抱了阮娜娜的時候，她會不好意思地把腳并在一起，緊緊的，緊緊的。因為那時她想起了肖格，離她有三桌之遠(yuǎn)的肖格，她常常在班里沒有人的時候坐到肖格的位置，有的時候，那椅子上會有生動的溫暖。

有這點余溫已經(jīng)很好。

很多光陰都會是剎那，而林小紅記住的剎那是在春天的早晨，她一抬頭，看到肖格從外面走進來，帶著春天早晨的陽光，一縷縷，織了金線似的，那么飄逸，那么動人。

她趴到桌子上，感覺有熱熱的東西在身體里流動，奔放著，自由著。

2

林小紅沒有想到意外發(fā)生的這樣意外。

簡直太意外了!

肖格三天沒有來上學(xué)，還有幾個月就要高考了，居然連著幾天沒來上學(xué)!她想問問別人，又不好意思，因為好像連問的資格都沒有似的，阮娜娜在下課后仍然拉著她去櫻花樹下聊天。櫻花正怒放，阮娜娜的一張艷臉更加艷了，阮娜娜仍然講崔金寶，崔金寶要去當(dāng)兵了，崔金寶要去廣州了，林小紅不知道廣州是個多遠(yuǎn)的地方，她只知道，肖格三天沒來上課了。

在偶爾有一次阮娜娜說累了以后，林小紅淡淡地問了一句:肖格呢?

轉(zhuǎn)走了，阮娜娜說，人家有本事的全走了。

他走了?林小紅的聲音忽然高了八度。

真沒見過世面。阮娜娜說，現(xiàn)在看來，我沒什么戲了，就只能耗著，也就上個大專，我準(zhǔn)備去當(dāng)模特，服裝學(xué)院也有這個系，頂討厭讀書了，混幾年，崔金寶一復(fù)員，我們就結(jié)婚。人生，就那么回事。

阮娜娜說話的態(tài)度實在是一個老江湖的口氣。她還把指甲染成了藍(lán)色，妖里妖氣的，林小紅的心往下沉往下沉，覺得有什么東西從心里沒有了似的，再進教室，看到肖格空蕩蕩的位置，心里也空蕩蕩起來。

在那天的日記里，林小紅寫了三個字:他走了。

那是她自己才明白的他。哪里會有人明白呢?她如果說出去，全天下的人都會笑話她，所以，她不說。她得守著自己這個秘密，包括她寫的日記、她寫的信，從肖格走之后，她就開始給他寫信，告訴肖格她的學(xué)習(xí)她的生活她的吃喝拉撒……她寫得很詳細(xì)，甚至連街角新開了一個面包店也寫了進去。

事無巨細(xì)。

就像肖格毫無征兆離開一樣，林小紅的信也是一件巨大而寂寞的事情——因為只寫給自己看，從不寄出。雖然知道是北京八中，但寄出去的結(jié)果可想而知，所以，自己寫給自己，不嫌煩，不嫌長。反正有的是時間，姐姐已經(jīng)上班了，談了戀愛，和男友同居在西城，母親仍然喜歡華服舞會，常常要極晚才回來，父親打麻將到深夜，只有她，只有她守在一百幾十平米的屋子里。不，有肖格陪伴她，她給他寫信的時候，臉上有生動的微笑。

偶爾阮娜娜會來找她。

兩個人坐在陽臺上，看著前邊的路燈一閃一閃。阮娜娜仍然是說崔金寶，崔金寶如何愛吃辣椒，一吃可以吃掉兩瓶“老干媽”，崔金寶身上有一種男人味道。總之，崔金寶什么都是好的，阮娜娜還偷了家里的錢，給崔金寶買了一條李寧的皮帶，阮娜娜說，這樣，崔金寶就跑不了啦。

林小紅覺得阮娜娜也挺傻的，別看長著一雙毛毛眼，不管事。在說起崔金寶來的時候，眉飛色舞，特別幼稚。其實林小紅一直想告訴阮娜娜，有好幾次了，她看到崔金寶的破車上帶著別的女孩子，她認(rèn)識那女孩子，是三班的，特別瘋，最能和男生打鬧了。

但是她沒說，她覺得既然阮娜娜喜歡，那么就讓她喜歡吧。就像她喜歡肖格，不必要讓肖格知道。

很多事情，原本就是一個人的事情。

3

阮娜娜半夜把電話打到林小紅的家里來時，她正在給肖格寫信。

在信中她說，肖格，最近考試越來越多，我考得很一般，院子里的合歡樹都開了，開得茂盛死了，透出一種腐朽的味道。大片大片的天空都染成了粉紅，肖格，你知道我在想你嗎?我每天和阮娜娜站在合歡樹下發(fā)呆，她最近好像瘦了很多……

電話聲就是這時響起來的。

很顯然，林小紅的母親不情愿接這個電話，她極其抱怨的聲調(diào)叫林小紅:林小紅，接電話!林小紅穿上拖鞋跑到客廳里，電話里傳來阮娜娜的聲音，幾乎哽咽著說:林小紅，你能下來嗎?我就在樓下電話亭，有事和你說!

林小紅懷著忐忑和不安的心情下了樓，樓道里很黑，她幾次被樓道里堆的東西絆住，碎花裙子更顯得她看起來胖而且矮，頭發(fā)亂亂的好像雞窩一樣，她幾乎顧不得自己的形象，因為阮娜娜聽起來好像出了大事。

剛出樓門，她就被一個人抱住。

還沒有嚷出口，對方就哭了:林小紅，你幫幫我。

是阮娜娜。

怎么了?她拍著林小紅的肩，有些費力的夠著她的眼淚。

我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夏夜的蟬仍然在叫著，遠(yuǎn)處的路燈打在阮娜娜的臉上，這個總是粉艷艷的女孩子現(xiàn)在看起來一片凄清，臉上的淚痕一團團的，好像永遠(yuǎn)也擦不清。

到底怎么了?林小紅有些心慌，心里卻竊喜著。阮娜娜如此把她當(dāng)回事，如此隆重地抱緊她，沒有人這么重視過她——甚至她的父母。原來她也很重要，原來她也是有用的人，因為她是半夜里被阮娜娜叫下來的。

怎么了?她擔(dān)心地問。

我……我……阮娜娜的聲音很猶豫，林小紅握著她的手，感覺那涼意從手中傳過來，她緊緊地握著，林小紅覺得和阮娜娜如此貼心，如此親近，如此地不可分開。

我……懷孕了。她終于吐了出來。這個秘密過于龐大，以至于林小紅感覺到深夜里無名的壓抑，她以為自己聽錯了，但阮娜娜顫抖的手說明了一切。

那怎么辦?她無助地問。這是個太恐怖的事情，她幾乎不能想象那件事情有多大。

借我點錢，我要去做流產(chǎn)。

到現(xiàn)在林小紅才明白，阮娜娜是有主意的，她來，是為了借錢。

之后她又說，你放心，我不會放過崔金寶!

林小紅一直握著她的手，一直覺得有些冷，那種冷，是發(fā)自心底的冷，她聽到阮娜娜斷續(xù)地說:他不要我了，根本心里沒有我，他要走了，馬上要走了，你知道嗎?他有新女友了……阮娜娜的眼淚落到林小紅的手背上，熱熱的，但轉(zhuǎn)眼就涼下去。

她準(zhǔn)備和姐姐要錢去，就說快畢業(yè)了要給同學(xué)們買禮物，阮娜娜去醫(yī)院的時候讓她跟著，當(dāng)然要跟著，這樣的體貼她是肯付出的，難得被人如此地相信。

天蒙蒙亮的時候兩個人分了手，林小紅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感覺自己的手一直在哆嗦，她拿出信紙，信紙上有粉色的風(fēng)鈴，在信紙上她寫上肖格的名字，然后眼淚就掉到了上面。

肖格，我好難過，你知道嗎，我真的真的很想你。

4

林小紅站在崔金寶的面前時自己都不相信。她怎么會這么大膽站在崔金寶的面前呢?她比崔金寶矮近三十厘米，一個玉樹臨風(fēng)，一個如丑小鴨。

顯然，崔金寶認(rèn)不出她是誰。

她把自行車橫在崔金寶的面前，一臉的倔強，眼神里散發(fā)出凌厲的光。

你是誰?

我是阮娜娜的朋友。

你少管閑事。

不是閑事。你不能這樣對待阮娜娜，她對你好。

用你管?也不照照!崔金寶的態(tài)度刁蠻，甚至帶著小痞子的口氣。那句“也不照照”讓林小紅剎那間大腦里充滿了血，她看著崔金寶無視她的氣憤，騎上自行車往前走，她幾乎想也沒想，騎上自行車，以箭一樣的速度撞過去，她聽到空氣中傳來兩輛自行車相撞的聲音，崔金寶倒地的聲音，她還感覺到熱流從大腿上流出來……

事后林小紅想起這樣的絕地反擊倒沒有一絲后悔過，阮娜娜感動地抱住她說:沒想到你真義氣。

她也因此成了學(xué)校里的名人。

那幫暗戀或者崇拜崔金寶的人都紛紛對她刮目相看，這樣的舉動不是每個女生都能做得出來的，有人指著她的背影說:諾，這就是那個撞倒崔金寶的女生。

連她母親都說她:行啊你。

她依然一如既往的沉靜寡言，不多說話，和姐姐要了一千塊錢，陪著阮娜娜去了醫(yī)院。阮娜娜驚天動地的叫著，大夫不屑的眼神看著阮娜娜，林小紅還是緊握著阮娜娜的手，小聲安慰著:一會兒就好了，一會兒就好了……她也是第一次如此細(xì)膩而靠近地看到一個女孩子的隱秘部分，不，不美。她一直想吐，但最后，她還是忍住了。

那剝離的一個小血塊讓她記憶深刻。那一天她到家就病了，母親仍然去跳舞了，父親仍然去打麻將了，她鋪開信紙，繼續(xù)給肖格寫信，詳細(xì)地寫明了這一天的經(jīng)歷，現(xiàn)在離高考還有四十天，她的成績一塌糊涂，幾乎是不能再糊涂下去了。上大學(xué)肯定是沒有希望，那去干什么呢?母親說，遠(yuǎn)方有一個親戚開了一家酒店，少服務(wù)員，可以定合同，至少一個月1500。

這些她也告訴了肖格，信紙用了二百多頁了，這樣厚了，連她自己都感動了，可是，除了上帝和她自己，沒有人知道她的秘密。

崔金寶已經(jīng)去廣州一段時間了，阮娜娜終于不再提他，經(jīng)常衣著光鮮地出現(xiàn)在林小紅的面前。

她好像總有新衣服，而且總說哪件上千，哪件八九百。

有一次拿了一個包包來，你猜這包多少錢?

一千。林小紅大著膽子猜了個價。

阮娜娜把臉一揚，一千?這是lv。知道嗎，劉嘉玲張曼玉她們常常就用這種包，世界頂級品牌，一萬四。

一萬四?林小紅倒吸了一口涼氣，怎么會這么貴?你哪里來的錢?你……她傻傻地問著，阮娜娜扭著細(xì)長的腰，蘋果綠的裙子好像要滴出綠來一樣，從包里抽出兩千塊錢給她:你以為離了崔金寶我活不了?我只能活得更好，給，從前借你的一千，現(xiàn)在，連本帶利，兩千。我辦退學(xué)手續(xù)了，以后就去青島了，你要是想我了，就去青島看我。

林小紅看了一眼阮娜娜:你跟誰了?

阮娜娜說了一個名字，林小紅嚇了一跳，那是小城中有名的黑老大，四十七八了，一臉橫肉，但極有錢。阮娜娜說，下次回來，他說了要修理崔金寶為我報仇。林小紅心里哆嗦起來，只說了一個字:別。

她倒同情起崔金寶來了。將來等待崔金寶的也許真是一場災(zāi)難，她覺得忽然心疼起崔金寶來了，雖然她和崔金寶沒有什么關(guān)系，但兩個人因為撞了一次，倒好像有關(guān)系了。就像她和肖格沒有關(guān)系，至少在外人看來半點關(guān)系沒有，可是，她自己覺得，肖格是她的親人，無比地親，因為那幾百張信紙就是證明，她的悲欣交集，都曾經(jīng)告訴過他呀。

阮娜娜是一個月后離開小城的，林小紅去火車站送她，在臨上火車的時候，阮娜娜忽然抱住林小紅放聲大哭。林小紅跟著哭起來，不知道是哭自己還是哭這場離別。而落在臉上的雨滴沖刷了眼淚，阮娜娜走了以后，林小紅蹲在地上，好久好久才抬起頭來，天空陰云密布，綿綿無期的雨季，好似沒完沒了。

5

肖格是高考之后回來的。他保送進了清華，高考只是一個形式了。就像林小紅如期落榜，她不想?yún)⒓影嗬镒詈笠淮尉蹠耍犝f肖格回來參加這個聚會，她還是決定參加。

好像哪件衣服都這樣老土，難怪阮娜娜罵她是麻雀。一米五六，六十公斤，一雙粗壯的小腿，眼睛瞇起來幾乎成了一條縫，臉上幾十個雀斑，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幾乎是厭惡透了。

最后選了一件黑上衣牛仔褲，這樣看起來瘦了一些，發(fā)型仍然是難看的，短發(fā)，黃而且少。

為了看肖格一眼，當(dāng)然要去。

幾乎是最后一個進去的，剛進門，就看到了肖格。比從前更好看了，但肖格根本就沒看她，正和班里一個漂亮女生說著話，她的眼神一直沒離開肖格，可是，他自始至終沒有看她一眼。

她坐在了肖格的身邊，因為那個女生起來去衛(wèi)生間了，這是她離他最近的時刻，像夢似的那樣不真實，她的心跳極快，而自己輕飄飄的，像朵云，飄著飄著。

肖格正和另一個同學(xué)說著北京，說著水立方和鳥巢，這一切離她那么遠(yuǎn)，她只在電視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過。

她一直想和肖格說上一句話，哪怕一句。但肖格一直熱烈地和別人說著，她起身去倒一杯飲料時，不小心把飲料倒在了肖格的褲子上一點，確切點說，是因為她太激動了，所以，她的杯子傾斜了一下，然后，濺到了肖格的褲子上。

肖格趕緊用手彈著，然后說她:我這褲子是剛買的阿迪啊，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啊……那是他和她說過的惟一的一句話，然后他又轉(zhuǎn)過頭和別的同學(xué)說話去了。林小紅感覺自己在這五十多個人中如此多余，多余到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她，甚至她的胖和難看，誰會和她說話呢。

她是提前走的，沒有人注意到她的離開。如果肖格走了，全班人都會知道，但她走了，誰都不會知道。

母親仍然去跳舞了，父親仍然去打麻將了，月光白白的涼涼的。她獨自坐在寫字臺前，拿出寫給肖格的信，那么厚的一疊，她撫摸著那一疊信紙，眼淚狂奔而出。

文字編輯/左家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