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訴人:小玉

2004年，我十六歲。

那一年，父母離了婚。那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當爭吵和打罵成了生活里的家常便飯，還有什么解決方式比分開更合理?對于這樣的結(jié)果我是早有心理準備的，雖然悲傷不可避免，但是他們那樣天長日久的互相折磨所帶來的痛苦遠遠要大于快刀斬了亂麻所帶來的悲傷。我相信時間終究可以填平所有的傷痛，但，一個令我如何也沒有想到也永遠無法接受的事實卻徹底把我打倒了——他們，我稱之為爸爸媽媽的他們，誰也不要我。媽媽被一輛寶馬車接走了，走的時候，她對我說，小玉，媽媽現(xiàn)在還沒有能力撫養(yǎng)你。爸爸的叫罵聲就在這個時候從身后響起來了，震天動地:“你狠下心扔下她，我也能狠下心不管她?！眿寢寷]有絲毫要停留的意思，甚至她還沒讓我看清她的背影就匆忙地坐進那輛寶馬車，消失在我的視線里了。

爸爸說到做到了，他把我不容置疑地扔在了爺爺奶奶身邊，那是個我?guī)缀鯖]去過的城市，陌生的恐懼感讓我不知所措。我跟他哭，跟他鬧，可他也像媽媽一樣頭也沒回地走了，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了。

爺爺奶奶疼我，托人把我轉(zhuǎn)進了當?shù)刈詈玫闹袑W，因為是個轉(zhuǎn)校生，老師把我安排在了最后一排，我知道坐在最后一排的意義，哪個班級不是受冷落的人坐在那里呢，我在心里對自己冷笑著說，就連你的親生父母都不要你，你還指望誰在乎你呢。和我同桌的，是個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同學們叫他濤哥，有八卦的同學告訴我，濤哥是降級的，比我們的年紀要大，同學們就稱他濤哥。濤哥的話少，可是說一句就抵十句，同學們，尤其是男同學，都很尊敬他甚至有點兒怕他。和一個同我一樣不愛講話的人坐同桌，是件輕松的事情，不用回答諸如，你從哪來怎么來的為什么來等等要將我的家譜查個清楚明白的問題，也不用每天應付那些什么對不起不客氣謝謝等等虛情假意的客氣。久而久之，我竟然和濤哥生出了些默契，他上課睡覺，老師盯上他了，我就用腳踢踢他的椅子;我常忘了帶筆，只要我開始翻書包，他就會把筆放在我的桌子上;數(shù)學老師喜歡吹牛，吹到驚天地泣鬼神時，我和濤哥就會同時發(fā)出一聲長嘆。我們之間常常一天也說不上三句話，可那樣的默契卻讓我在不知不覺間感覺和他有一種莫名的聯(lián)系，那聯(lián)系，像是我與這個世界唯一的溝通方式。

媽媽要隔很久很久才會給我打來一個電話，電話里，她不問我生活得好不好，不問我是不是想她，她只會自顧自地說著她的生活，說她和寶馬男人的生活并不如意，說她對于不能接我一起來住的無能為力，我開始總是安慰她，也時常想打斷她說說自己，可是我發(fā)現(xiàn)，原來那些都是徒勞的，那也并不是她需要的，她真正需要的只是有個人能傾聽，能把她當作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就在她第N次打來這樣的電話以后，我終于忍無可忍極不耐煩地打斷了她，她先是愣住了，接著，她在電話那邊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罵我沒有良心，是個白眼狼，白白養(yǎng)我這么大。在那一刻，我的憤怒伴著我的眼淚噴薄而出，我狠狠地摔掉了手機。已是放學了，本以為沒人，可以好好地痛快地哭上一場?？僧斘冶翘檠蹨I一大把地跑進教室，才發(fā)現(xiàn)，他還沒走。轉(zhuǎn)身出去已是不可能了，索性一屁股坐下來，嚎啕大哭，淚光里看見他怔怔地看著我，惡狠狠地甩給他一句:看什么看，沒見過人哭啊?他扭過頭去，不再看我，只是隔幾秒鐘就會遞來一張紙巾，眼淚還沒流下來多少，手里的紙巾已經(jīng)一大把了，望著滿手的紙巾，我竟然笑了，那是在父母離婚以后，我第一次笑。就在那一天，我給他講了我的所有，許是悶在心里太久了，一吐出來便是滔滔不絕。那晚，他送我到樓下，要分別的時候，他說，丫頭，你放心，以后我會照顧你。

濤哥真的開始照顧我了，霸道又無微不至的照顧。中午懶得去吃飯，在班里啃方便面，他搶下來，塞給我一個漢堡，什么也不說，直直地塞過來。我告訴他，我就愛吃方便面，他不理我，我沖著他耳朵喊，還我方便面，他還是不理我，索性也不理他，方便面沒了，漢堡也被冷落在一邊，他就一聲不響地出去，不一會兒又回來，再放在我面前一個漢堡，他說，那個涼了，吃這個，你要是再不吃，我就等會兒再給你買個新的。面對這么一個比我還倔強的人，心里又氣又笑。濤哥不愛學習，他說他看書頭就會疼，他向我信誓旦旦地說這病絕不是他裝出來的，完全是一種生理反應，但濤哥對我的學習卻抓得很緊，原本井水不犯河水，默契地互相放哨的生活讓濤哥徹底打破了。每次課上想睡覺，濤哥的目光比老師的還狠，不是踢我的腿就是打我的腦袋。濤哥還在會在課下做我的思想工作，他說，小玉，你和我不一樣，你聰明，考上個名牌大學不是問題，這個時候可不能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我笑話他就會說別人，自己從來不努力，濤哥憨笑著說，他不是讀書這塊料，但他相信畢了業(yè)，自己肯定能養(yǎng)活自己。其實我們都知道濤哥家里很有錢，他父親開著幾家店鋪。濤哥和同學說，我是他妹妹，以后誰也不準欺負我，有個男同學開玩笑說，什么妹妹，該不是濤嫂吧。濤哥一拳頭打過去，男生的鼻血就流了出來，從此以后，再也沒人敢開我們倆的玩笑了。日子在吵吵鬧鬧說說笑笑中劃過，當我停下腳步回顧過去，竟然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不是從前那個整日把悲傷寫在臉上的我了。

2007年7月22日，我得到了南方一所大學發(fā)來的錄取通知書。這是我夢寐以求的一所大學，不僅僅是因為它的名氣，還有它所在的位置與我們這個城市相隔甚遠，我告訴自己，我終于獨立了!我終于可以不用依靠任何人，終于可以不怕被拋棄了!我把錄取通知書拿給濤哥，濤哥像個孩子一樣，狠狠地親了幾口，他說，我就知道你肯定行!濤哥的高考成績一塌糊涂，可是那一天，我知道他比我還要高興。那晚，我們倆拎著酒瓶滿世界亂跑，大聲廝喊著五月天的歌。累了，我們就坐在學校的操場上，背靠著背，忽然，濤哥說，小玉，我喜歡你。那一刻，我愣了。這一句喜歡這么順理成章又這么突然。想想這些年來，濤哥與我在一起的每一個時刻，我怎么可能沒有一絲的心動，可眼見著父母從相愛走向反目，而我，作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卻讓他們像拋下累贅一樣拋下我，這一切的一切，讓我覺得，愛情于我，不過是個神話。那句我也喜歡你怎么也說不出口，長久的沉默后，我才從嗓子里擠出了一個字:嗯。我知道這個嗯字在這樣的時刻這么不合時宜，我在心里千百遍地喊，濤哥，對不起，對不起。

9月，我只身來到了這座南方城市，懷里僅揣著爺爺奶奶用父母給我的撫養(yǎng)費拼湊起來的學費。南方和北方有那么大的差異，初來乍到，我有許多的不適應，可我告訴自己，要立刻投入進去，因為我還要為將來的生活發(fā)愁，爺爺奶奶老了，他們已為了我付出了太多，接下的生活，我必須要靠自己。開學后的第一個星期天，我早早地起了床準備去找個兼職，剛出了宿舍門，就被一個人攔得嚴嚴實實，停下來一看，天吶，竟然是濤哥。我愣在那里說不出話來，濤哥憨笑著說，丫頭，我來找你了。后來濤哥告訴我，沒考上大學的他，下了決心要來出來闖闖，他笑嘻嘻地說，那么多城市也沒個熟人，就投奔你來了。

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有了濤哥的存在，我竟然覺得踏實又溫暖。濤哥的學歷不高，找了幾家工作都被拒絕了，最后去了一家洗車行做小工。濤哥每個星期都會提著我愛吃的水果來看我，每次走的時候，一定要塞錢給我，我不要，他就生氣。他總是說，丫頭，你將來是做大事的人呢，怎么可以營養(yǎng)不良。我要出去打工，濤哥就生氣，他說，小玉，你現(xiàn)在的任務是好好學習，我賺的不多，可是養(yǎng)你還沒有問題。我知道濤哥其實家庭環(huán)境優(yōu)越，這樣的苦他從來沒吃過，離家沒到一個月濤哥就瘦了十斤，但是濤哥總會笑著跟我說，天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勞其體膚。濤哥父母的電話時常會打來，開始是一天一個，后來是幾天一個，再后來，就不經(jīng)常了，濤哥說，父母現(xiàn)在已經(jīng)對他聽之任之了。時間很快過去，2008年7月，一年的時間已經(jīng)走過了，而這一年里，濤哥除了每天會打來電話，周末會來送錢給我，竟再也沒提過喜歡我的事情，我們兩個無話不說，卻對愛情只字不提，我知道，那是他不愿意給我壓力，他只是選擇了他的方式默默地關(guān)心我，從不想向我索取什么，而這一年里，我的心里也慢慢發(fā)生了變化，面對這樣一個把付出當快樂的人，誰的心能不為所動呢?可我不知道該怎樣向他表達，我總覺得時機還沒到。7月30日，濤哥的生日，在這之前，我想了很久送給他什么樣的禮物，最后，我決定繡一幅十字繡，就繡三個字:我愛你。那一晚，我有些忐忑又有些興奮地撥打濤哥的手機，卻無人接聽，打了許多次，一直無人接聽。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濤哥工作的洗車行，可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濤哥已經(jīng)辭職了，就在兩天前。洗車行的人說，他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濤哥就這樣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手機先是關(guān)了機，后來停了機，家里的電話也一直無人接聽。關(guān)于濤哥的去處，我無數(shù)次地猜想，可每次，我都很快否定了自己。沒了濤哥，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的生活失去了方向感，陌生和恐懼讓我常常在夜晚哭醒，可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堅強，就算又一次被人拋棄。

2009年4月，一個高中同學來這個城市旅游，為了節(jié)省旅費，她借住在我的寢室里。要入睡前，她和我聊起了高中同學，聊著聊著，她說，你還記得濤哥嗎?和你坐同桌的那個。我的心里像被什么敲了一下，咚的一聲，我故意放緩自己的語速淡淡地說，記得。她說，聽說去年他得了場大病，尿毒癥，家里為了治好他的病賣了所有家產(chǎn)，可還是沒有救活他，就在上個月，死了。對了，他好像也曾經(jīng)在這個城市打工，你們沒有聯(lián)系嗎?

黑暗里，我的眼淚已經(jīng)肆意地奔涌而出，打濕了枕頭，我把被蒙住了臉，同學以為我睡了，再也無話。濤哥死了?這怎么可能?我的腦子里曾對他的離開有千百種假設(shè)，卻從來沒有這一種!他在我最痛苦的時刻守護著我，卻在自己最痛苦的時候選擇了離開，而且離開得那么悄無聲息。痛苦像是無處安放般，沒著沒落無邊無際地蔓延進了夜晚里的空氣，我像是被扼住了喉嚨般窒息。那一晚，是我出生以來最長的夜晚，我倚著床頭，回想我和濤哥過去的一切，那些細節(jié)被我揪出來，一點一點地回味，生怕漏掉了哪一個，就會成為永遠的遺憾。

天亮起來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必須要回到現(xiàn)實世界了，而在這個世界里，我永遠地失去了濤哥。幸福曾經(jīng)那么近，可我還是錯過了，永遠地錯過了。

我們都是單翅的天使

風信子姐姐

親愛的小玉，讀你的信時，窗外一直下著小雨，淅淅瀝瀝的。面對著這樣一個坎坷的動人的甚至有些戲劇的愛情故事，姐姐的心情也像這窗外的天氣一樣，陰沉沉的。被你的故事感動，更被這個對愛情如此執(zhí)著的男孩子感動，他就像天使，安靜地守護在你的身旁，現(xiàn)在，他一定是完成了守護你的責任，回到屬于他的天堂里去了，他一定希望看到你堅強、樂觀地面對一切，因為，那是他一直想要給你的生活。

姐姐有時候會想，也許我們每個人生來就是單翅的天使，降落在這個凡間只為了能夠找到另一半，在尋找的過程中，我們受過傷，也可能傷害過別人，傷痛會讓我們心生恐懼，躑躅不前。但是，請你一定要相信愛情，因為那是美好又真摯的感情。真正的愛情不是別人眼中的是否匹配，而是相愛的人心靈的完美契合，是為了對方的幸福默默地付出，這樣的愛情不僅溫潤著對方，也溫潤著自己。如果你已經(jīng)遇到這樣一個人，如果你已經(jīng)這樣愛上一個人，那么，就大膽地去愛吧，在能愛的時候要懂得珍惜，不愛的時候懂得放手。

我們都是單翅的天使，只有互相擁抱互相扶持才能夠飛翔。雖然那個愛你的天使飛走了，雖然幸福曾經(jīng)很近又變得很遠，但請相信姐姐，在這個凡間，你一定會找到與你契合的另一半天使，如果你再一次遇見，請別再猶豫，勇敢地告訴他，你要與他一同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