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049100;
我從小就不喜歡她,因?yàn)樗偸谴蛭?。我從外面玩餓了跑回家,總是習(xí)慣地大喊一聲奶奶,一邊到處找吃的。她就會踮著腳走到我后面來,抬起手,在我的屁股上猛拍一巴掌,大吼:我讓你叫奶奶!火燒火燎地疼。我捂著屁股,眼淚打著轉(zhuǎn)轉(zhuǎn)。
我一直想走,回到奶奶家去。好幾次趁她不注意逃離了小院子,結(jié)果沒跑到村口就被她捉回來,免不了一頓打,她好像隨時都有一股無名的火氣。
剛開始上學(xué),人家都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寶貝似的接送,我卻一個人背著大大的書包,一步步往回走,期待著她能站在夕陽里迎接我,每次都失望而歸。她不是在菜園子里忙活,就是已經(jīng)推著三輪車滿村子賣菜去了。
柴門上了鎖,我只好蹲在門口等。好幾次,我沖她大吼,揚(yáng)言如果她再鎖門我就不回這個家了。她睬都不睬我,輕描淡寫地說:你能去哪里?
二
年末的家長會上,我因?yàn)榭剂饲叭貏e想媽媽能來跟我一起參加。于是我決定自己去找爸爸媽媽。那 天,獎狀都沒有領(lǐng)取,我就一個人踏上了出村的路。
三年沒走過,路已經(jīng)生疏了。我一個人在雪地里一路走一路打聽著,終于摸索到村口,熟悉的樹和房子撲面而來,我覺得喉嚨發(fā)緊,手心里冒汗,心跳得咚咚的。三年了,我想了三年,今天終于回到家了。正在狂喜的時候,我看到了她和媽媽。她穿著厚厚的棉襖,媽媽胖了些,走在她身邊,看樣子是送她的。她去看媽媽,都是等我上學(xué)的時候。原來她一直去看媽媽的,只是不讓我知道,心里忽然就涌上了恨意。我悄悄躲起來。
在村口,媽媽掏出幾張鈔票來塞給她,她怒沖沖甩掉,然后大步流星走了,鈔票散了滿地。媽媽小聲嘀咕:這是何苦呢?
我再也忍不住,從房子后面跳出來,大喊一聲:媽!作勢要撲在她懷里。媽媽一驚,扭頭躲了一下子。盡管她臉上仍然是笑著的,我還是清晰地感覺到這微小的躲閃。媽媽大概是意識到了,有些尷尬,為了掩飾,她說:燕兒長高了,漂亮了!
她已經(jīng)跌跌撞撞跑過來,還摔了一跤,膝蓋上有雪。她拉起我,大聲說:走,咱回家。
我被她拖著走,在雪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跡。我以為媽媽一定會上來拉住我,或者拉開她,可是媽媽只是一動不動站在雪地里……我的心里,霎時也落滿了雪。
我有點(diǎn)明白了,一定是媽媽和奶奶不要我了。
回到家之后,我好像一下子就懂事了,什么也沒問,默默地跟在她的后面,收拾碗筷,洗衣服。她一直跟我說話,說燕兒,今天領(lǐng)獎狀沒?今天姥姥做餃子吃好不……我不回答,心被悲傷覆蓋了,我想,為什么沒有人愛我。
此后,再也沒有媽媽和奶奶,日子平靜流逝著。
三#1049102;
我雖然不喜歡她,可是,我已經(jīng)17歲,知道了她的辛苦。假期的時候,她去賣菜,讓我推著小車子賣冰棍兒,遇見同學(xué)我總是羞愧難當(dāng),她卻坦然大聲吆喝著,小蔥小蔥,鮮嫩的小蔥啊——聲音拖得很長。我則縮著頭,恨不得鉆進(jìn)地縫里。她在旁邊大聲喊:有什么丟人,自己賺錢自己花,你不吆喝賣不了,別指望我給你交學(xué)費(fèi)。
第二天,她就真不管我了,扔給我一箱冰棍,就推著車走了,賣菜去了。
有一年夏天,她種了香菜。那一年香菜奇貴,除去生活,居然小剩了一點(diǎn)。她興沖沖拉著我去逛街,到最后,卻給自己買了件紫色的天鵝絨旗袍,滾著邊兒,修身又好看,卻死貴。那天晚上,她穿上新買的旗袍在鏡子前照來照去,終于滿臉惆悵:老了,穿啥也不好看了。我偷眼看她,已經(jīng)沒了第一次見她的爽利樣子,頭發(fā)悉數(shù)花白,也亂,不再光溜溜了。她失落得不行,整晚都在看以前的舊照片。
心里忽然有點(diǎn)難過,不為她的蒼老,只為了這么多年無愛的空白歲月,命運(yùn)將我和她拴在一起,我是那么委屈和難過。
四#1049103;
得知我考上大學(xué)的時候她高興壞了,不住地走來走去,說著話,說著我小時候,總是試圖逃學(xué)去捉螞蚱,她為了這件事打了我好幾回;說我作文寫得好,老師總夸獎……我沒言語,她只知道我逃學(xué)去捉螞蚱,卻不知道我是為了逃避同學(xué)們的嘲笑;我作文寫得好,是因?yàn)檫^早地嘗了生活的苦澀和荒涼。她只是個粗糙自私的老太太,什么也不知道。
她已經(jīng)蒼老得不像樣子,身子佝僂著,穿著簡單的黑色衣服??粗β?,我忽然調(diào)皮,半開玩笑地說:姥,你是不是盼著我快點(diǎn)走了,別再做你的拖累呀?
她看了我好一會兒,忽然放聲大哭,渾濁的淚水順著滿臉皺紋爬下來,像縱橫的河流。她說燕兒啊,這些年,你害苦了我啊,你個沒良心的。
剛剛有點(diǎn)暖意的心,突然就在她這句話里冰凍了。原來,我真是她的累贅!
那天我正在收拾衣服,有人跑來告訴我,說她正在鄰村發(fā)飆,讓我去勸勸她。跟著人騎上車子,飛快地趕去——熟悉卻又陌生的小村子。十幾年過去了,我一直悄悄回來看媽媽,可是,她每次看到我就像見了鬼,一路推搡著要我馬上走。我分明看見,院子里,年邁的奶奶正抱著一個男孩兒……
一進(jìn)村子,我就看見了她,坐在泥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天搶地,叫著爸爸媽媽的名字,罵他們不是人,是畜生,罵他們不得好死!語言污穢讓人不忍去聽,我站在她面前,猶如被人抽了一個大嘴巴子,臉上火辣辣的。
一個男人像是失去理智,對著我狂吼:帶這個瘋婆子走,她已經(jīng)連續(xù)坐在門口罵了我一個月。那一刻,我羨慕死了人家慈祥的老太太。
我看了男人一眼,臉上依稀可以看出來,他是我的爸爸,曾經(jīng)將我抱在懷里的爸爸。
五#1049104;
我走的時候,第一次抱了她,這個囂張的老太太,居然羞澀地轉(zhuǎn)過了頭。她穿上了那件紫色的旗袍,像一片深秋的樹葉。
當(dāng)知道她終于跟舅舅去了城里后,我再也沒有回去過,寫信,她也不認(rèn)識字,打電話,她要跑很遠(yuǎn)的路去接。況且,她面對電話的時候,總是不會說話,吭吭哧哧的。
我找了兩份兼職,開始了全新的人生。對她的思念本來就淡,慢慢地,就稀釋在空氣里了。我結(jié)婚的時候,她給了我一只玉鐲子,我隨手扔在箱子底,心想她那么小氣的人,不過是地攤貨。老公對于我不跟家人來往很疑惑,我告訴他,我姥姥冷血,所有兒女都不喜歡她,不回家,我媽媽也跟她一樣,遺傳。
卻開始夢見她,生活安逸無憂了,她卻跑出來,一次次在夢里拍我的屁股。給舅舅打過電話去,舅舅說:她早走了,跟舅媽合不來,還總喜歡罵人。言語里頗多不滿。
那天我們幾乎是連夜驅(qū)車趕回去。發(fā)現(xiàn)她傻呵呵坐在門口,衣襟上都是口水。
我說姥姥,燕兒回來了。她抬頭看我一眼,繼續(xù)笑。那些日子,她完全不認(rèn)識我,自顧自地說著話:我老了,說不定哪天就走了,燕兒在世上就孤零零了,你要學(xué)習(xí)自己照顧自己,自己回家,自己做飯吃,自己做衣服穿。我總要走的,你沒有爸爸媽媽,你跟人家不一樣。她對著雞鴨說,對著我女兒說,捏著她粉嫩的小臉蛋叫燕兒,說爸爸媽媽領(lǐng)養(yǎng)我的時候她就不同意……都是一些凌亂的片段,卻都跟燕兒有關(guān)。
心里漫過無邊無際的哀傷,很惶恐。
第三天早上,毫無預(yù)兆,她穿著華麗的旗袍,永遠(yuǎn)閉上了眼睛。
她的葬禮上,我看到了媽,媽也老了,臃腫而笨拙。我終于問出了在心底藏了多年的疑問:為什么你們把我扔給她?媽不看我的眼睛,輕輕嘆了口氣:燕兒,不是這樣的,你不是我們硬扔給她的,是她自己把你撿回來的……
那兩枚玉鐲子,一枚賣掉做學(xué)費(fèi)了,一枚送給了我。
她留下的遺物,除了幾間房子,就是一個大箱子,打開,里面是滿滿的零碎,我小時候哭著喊著要的花手絹,發(fā)了霉的零食,我的花書包,考了前三名卻沒有領(lǐng)回來的獎狀,都是她藏起來又忘了的,零零碎碎,像她的人生,半生的辛苦全都與我有關(guān)。
對著箱子,疼,一層層漫上來,撕心裂肺!
(彩虹 摘自《視野》 201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