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占人類的二分之一,對于女性的態(tài)度,也就是對于人類二分之一人口的態(tài)度,這不是一個小問題。它足以見出一個人的文化教養(yǎng)及文明程度,也足以見出一部文學(xué)作品的進(jìn)步性與現(xiàn)代性?!都t樓夢》的偉大之處,我認(rèn)為首先就在于曹雪芹對待女性的態(tài)度,較之“傳統(tǒng)四大名著”中的其他三部,這一點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凹t顏禍水”、“最毒婦人心”等負(fù)面評價是《三國演義》、《水滸傳》乃至《西游記》對待女人的基本態(tài)度,“不好色”則是其評判英雄的基本標(biāo)準(zhǔn)。
《水滸傳》中的梁山好漢浪子燕青,風(fēng)流倜儻,俊俏可喜,完全有資格成為大宋王朝的陳冠希。——說到陳冠希,就想起前段時間網(wǎng)上披露,此君在加拿大法庭上宣稱,有些艷照屬于女主角本人提供。于是,有人就更替這些女主角感到不堪起來,但我恰恰覺得應(yīng)該替她們高興才是,因為這至少說明,那是女主角自愿的行為,其中體現(xiàn)出了女性的主體性,而不完全是一種“被看”?!端疂G傳》八十一回寫道,浪子燕青受宋江派遣去見大宋第一美女、皇帝寵愛的名妓李師師,意在通過李師師跟皇帝疏通,讓全體梁山好漢順利招安。可是,李師師卻對燕青產(chǎn)生了愛意,“數(shù)杯酒后,一言半語,便來撩撥”,“口兒里悠悠放出些妖嬈聲嗽,來惹燕青”。這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典型錯位:男人出于政治意圖來接近并利用女人,女人卻用愛來回報男人。女人只要真的愛了,就不會利用愛去達(dá)到什么政治目的。將愛置于政治功利之上,只能是男人的長項。出現(xiàn)這樣的意外,怎么辦呢?燕青的選擇是,“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八拜”,當(dāng)機(jī)立斷地認(rèn)李師師為姐姐。“拜住那婦人一點邪心”——只這一句,就把施耐庵的女性觀暴露無遺,也足以讓全體女性憤怒起來:“施先生,有沒有搞錯啊?”明明是男人卑鄙,使用伎倆來利用女人,而女人報以真愛,這施耐庵卻說是男人伏住了女人的“邪心”,女人何其無辜!真為師師抱屈。大男子主義者施耐庵沒有愛的概念,所以,只能將師師之愛理解為“淫邪”。施耐庵的意思很明白:女人就是壞男人大事的,所以,一定要提防她們,并穩(wěn)住她們,只有這樣,男人才能成就大事。之后,當(dāng)同行的梁山伙伴戴宗擔(dān)心燕青在李師師面前“心猿意馬,拴縛不定”時,燕青慷慨對天發(fā)誓:“大丈夫處世,若為酒色而忘其本,此與禽獸何異!燕青但有此心,死于萬劍之下?!痹趯Υ顜煄煹膯栴}上,燕青“心如鐵石,端的是好男子”,果然沒有“誤了哥哥大事”,成功地與徽宗皇帝接上頭,圓滿完成招安大業(yè),顯示出男人式的沉著與韜略,深為施耐庵稱道。所幸在央視版連續(xù)劇《水滸傳》中,最終安排燕青與師師泛舟而去,傳達(dá)出現(xiàn)代人對于愛情的理解,是一種進(jìn)步。同時,也是燕青感恩圖報的“義”的體現(xiàn)。
《水滸傳》中的惡棍西門慶、惡霸蔣門神,都是因為平時耽于酒色“淘虛了身子”,才在決斗中被不好色的武松輕松擊敗的。施耐庵筆下頻頻出現(xiàn)的“淘虛了身子”一說,即潛藏著對“禍水”女人的譴責(zé):男人就是被女人毀了的。宋江、盧俊義、魯智深、武松、燕青一干好漢皆以不好色著稱,所謂“平昔只顧打熬氣力,不親女色”,見了女人目不斜視,正襟危坐,因此得以成就為英雄。小說這樣解釋宋江與閻婆惜感情不和的原因:“原來宋江是個好漢,只愛學(xué)使槍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緊。這閻婆惜水也似后生,況兼十八九歲,正在妙齡之際,因此宋江不中那婆娘意”,“這宋江是個好漢胸襟,不以這女色為念”,“宋公明是個勇烈大丈夫,為女色的手段卻不會”,寫宋、閻二人在燈下尷尬相坐是“貪淫妓女心如鐵,仗義英雄氣似虹”(第二十一回),硬是把一個性冷淡的黑三郎拔高為正氣凜然的偉丈夫,真真離譜得可以。豈不知,懂得愛的人才更懂得恨,其英雄情懷才有的放矢。而黑旋風(fēng)李逵的厭惡女色、嗜殺如命,實乃被壓抑的力必多(1ibido)的轉(zhuǎn)移。且看四十回“梁山泊好漢劫法場”中,這位天殺星大開殺戒的風(fēng)采:“又見十字路口茶坊樓上,一個虎形黑大漢,脫得赤條條的,兩只手握兩把板斧,大吼一聲,卻似半天起個霹靂,從半空中跳將下來。手起斧落,早砍翻了兩個行刑的劊子,便望監(jiān)斬官馬前砍將來。眾士兵急待把槍去搠時,那里攔當(dāng)?shù)米??!睔⑷藭r竟也要“脫得赤條條的”,虧李逵做得出,更虧施耐庵寫得出;然而,這里是血肉橫飛的兇險戰(zhàn)場,不是尋歡作樂的花燭洞房,用今天的眼光看,尤其用弗洛伊德性心理學(xué)解釋,對于李逵來說,這種肆意殺戮的快樂和快感,也許更甚于男兒進(jìn)洞房吧?于是才會有“脫得赤條條的”這一匪夷所思而又別具意味的舉止。接下來,“只見那人叢里那個黑大漢,輪兩把板斧,一味地砍將來……不問軍官百姓,殺得尸橫遍野,血流成渠。推倒顛翻的,不計其數(shù)……這黑大漢直殺到江邊來,身上血濺滿身,兀自在江邊殺人。晁蓋便挺樸刀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傷人!’那漢那里來聽叫喚,一斧一個,排頭兒砍將去?!睔⒌媚墙幸粋€忘情,一個過癮,一個痛快,只苦了無辜的百姓們,沒來由地做了板斧下的冤魂。想想吧,一百多號壯漢長年累月守在一座幾乎沒有女人的山上,這正常嗎?那壓抑的力必多(libido)該如何發(fā)泄?水泊梁山之所以還沒有出現(xiàn)同性戀,大概正是因為好漢們都己把殺人如麻的戰(zhàn)場,轉(zhuǎn)化為尋歡作樂的“洞房”了吧?而那最后的下山招安,是否也正是因為憋不住了呢?
一直到了那據(jù)說學(xué)貫中西的金庸先生的武俠小說,仍受此種理念的隱性支配和影響:英雄不能好色?!兑刑焱例堄洝分?,張三豐始終是童男子,所以武功奇高?!短忑埌瞬俊分械闹魅斯?、丐幫幫主蕭峰,因為不好色,對所向披靡的大美女馬夫人毫無感覺,少看了馬夫人幾眼,致使馬夫人認(rèn)為自己的魅力受到了挑戰(zhàn),于是對蕭峰施以瘋狂報復(fù),精心安排了一出駭人聽聞的驚天陰謀,從此,江湖風(fēng)波迭起,蕭峰多災(zāi)多難。馬夫人身上印證的自然是“最毒婦人心”。蕭峰卻是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他的不好色最終使其英雄形象更加高大偉岸。但蕭峰始終懷著對阿朱的愛,這是小說中值得肯定的地方?!堵苟τ洝分械捻f小寶倒是好色,好色到“一夫御七女”的地步,然而,說到底,韋小寶其人只能算是一個痞子、混混,盡管小說也賦予了他一些貌似很英雄很好漢的仗義行為,但跟所謂的英雄豪杰,終究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
《水滸傳》中的女子,幾乎沒有一個好東西:要么是淫婦、蕩婦,如武大的妻子潘金蓮、宋江的小妾閻婆惜、楊雄的妻子潘巧云、盧俊義的妻子盧賈氏,以及被定位為“水性”的一代名妓李師師;要么就是潑婦、毒婦,如賣人肉包子的“母夜叉”孫二娘、喜歡殺人放火的“母大蟲”顧大嫂。由“母夜叉”、“母大蟲’’這些稱謂,即可見出施耐庵對孫二娘、顧大嫂兩位女性的態(tài)度。為什么不能稱為“女英雄”、“女豪杰”呢?同樣的氣概和事跡若是落在男性身上,無疑會被冠以英雄豪杰的美名。若是摳字眼的話,“英雄”這個詞本身就是為男人造的,世界上沒有“英雄”,只有“英雄”。男性欣賞的女性美是氣若幽蘭,女人的小腳不正是因為男性要欣賞顫顫悠悠的美而裹起來的嗎?所以,“眉橫殺氣,眼露兇光,轆軸般蠢笨腰肢,棒槌似桑皮手腳”的孫二娘,和“眉粗眼大,胖面肥腰”、“有時怒起,提井欄便打老公頭;忽地心焦,拿石碓敲翻莊客腿”的顧大嫂式的健碩女性,在施耐庵這種男性的筆下只能慘遭貶抑,被貶抑到不堪的地步。
梁山女英雄“一丈青”扈三娘總算美麗純情,冰清玉潔,施耐庵卻又惡作劇式地讓宋江作主,將這朵“天然美貌海棠花”配給形貌猥瑣、人品下作、貪財好色、武功低微的準(zhǔn)侏儒男人一矮腳虎”王英。此一用心實在陰毒。試想,如果梁山上有一位名花無主的扈三娘,兄弟們會不會亂了陣腳呢?最終可能又會演出“女人禍水”的悲劇。在活捉扈三娘的當(dāng)日,宋江便迫不及待地連夜派人把她送上梁山,交與父親宋太公收管,“宋江其夜在帳中納悶,一夜不睡,坐而待旦?!?四十八回)如此沒頭沒腦的話,實在是話里有話。宋江有什么好“納悶”的呢?這個不眠之夜,他八成是在琢磨,為了避免兄弟爭端,必須把扈三娘嫁出去??杉藿o誰合適呢?身為領(lǐng)導(dǎo)人的宋江不免大傷腦筋。嫁給自己吧,這種“吃獨食”的作派怕是要引起眾怒;嫁給任何一位像模像樣的英雄呢,也容易引起其他兄弟嫉妒,關(guān)鍵是恐怕宋江本人也受不了??梢羌藿o最不成器的王英呢?兄弟們內(nèi)心不就平衡了嗎?宋江本人不就可以接受了嗎?果然,“次日又作席面,宋江主張,一丈青與王矮虎作配,結(jié)為夫婦。眾頭領(lǐng)都稱贊宋公明仁德之士?!?五十回)由是,水泊梁山成了一團(tuán)和氣皆大歡喜的“和諧社會”,凝聚力向心力空前增強(qiáng),眾好漢自此愈發(fā)戮力同心,打家劫舍。扈三娘的命運(yùn)就這樣被一個男人或眾多男人決定了,何等委屈!順便說一句,扈三娘是個不幸的女子,在三打祝家莊的戰(zhàn)役中,殺紅了眼的李逵“直搶入扈家莊里,把扈太公一門老幼盡數(shù)殺了,不留一個”,多么殘忍的行徑!一個全家被滅門的美麗女孩,先是被迫歸順殺害她親人的強(qiáng)盜團(tuán)伙,接著被迫嫁給一個她沒有理由喜歡的次品男人,不知心底作何感想,有無恨意?這一點,施耐庵沒有寫,也懶得寫。由此,扈三娘成了一個沒有心肝沒有思想沒有主體性的“好漢”之一員。此后,書中只寫她如何殺人放火,如何沖鋒陷陣,其他方面則未予交代。扈三娘真實的女兒心態(tài),就這樣被永遠(yuǎn)地遮蔽和刪除了。
《水滸傳》中只有一個沒被施耐庵腌臌的女人,那就是林沖的妻子。可是,這個女人盡管主觀上無辜,客觀上卻因長得太漂亮而被高衙內(nèi)看中,從而成為林沖遭殃的源頭。因此可以明白,在古代,為什么娶美女被認(rèn)為不是好事,而丑女才被視為發(fā)家旺夫相,所謂“丑妻薄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三國時期“身長八尺,面如冠玉,飄飄然有神仙之概”的諸葛孔明就娶了一位丑女為妻,孔明之所以成了經(jīng)國治業(yè)的大英雄,也許正是因此之功?關(guān)鍵還在于,林娘子美則美矣,善則善矣,可是,有什么用呢?不僅害了丈夫,也害了自己,最終只有自殺了之。施耐庵對她雖然沒有微詞,卻讓她美得那么徒然和無奈,以此傳達(dá)了這樣的思想:美女即便不壞,也是廢物。
蕩婦總代表潘金蓮跟武松的關(guān)系最值得言說。潘金蓮本是大戶人家的使女,生得風(fēng)情萬種,“頗有些姿色”,結(jié)果遭到大戶糾纏。金蓮不肯依從,惹得大戶記恨,在一種惡毒的變態(tài)心理驅(qū)使下,那大戶難能可貴地做了一回活雷鋒,強(qiáng)逼金蓮下嫁武大:“倒賠些房奩,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碰到這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武大何其高興!書中交代,武大“身不滿五尺”,折合今天的度量衡,其身高約相當(dāng)于一年級小學(xué)生;嫁給這樣一個“身材短矮,人物猥獾,不會風(fēng)流”、諢名“三寸丁谷樹皮”的夫君,金蓮真是明珠投暗,縱有千般苦衷,更與何人訴?連我們旁觀者都應(yīng)該為她鳴不平的。所幸上天安排了一個武松,如一道閃電,瞬間照亮了金蓮的生活。武松與金蓮,不正可以成就一段英雄美人的大好姻緣嗎?在西方,也許是可以這樣的;可是,武松在中國,金蓮在中國,中國的英雄必須是不愛美女的。若那武松不動心,倒也讓人服氣,可實際上,面對金蓮他也是受不了的,以至于都不敢回家住了?!羰钦娴膱匀缗褪暼魺o物,何必畏避呢?中國古代將女人視為老虎和洪水猛獸,何嘗不是隱藏了巨大的誘惑和艷羨的欲望前提,是垂涎三尺后的望而卻步,是禁忌與誘惑的肉搏,因而,仇恨有加。所以,金蓮不免要委屈要幽怨:叔叔若對奴家未曾動心,倒也罷了,可明明是動心的呀,只不過因了那一堆混賬規(guī)矩,才寧受煎熬,也止步不前,致使奴家一腔柔情,付諸流水,實在是雙雙受苦也!最終潘金蓮因情殺夫,落了個身首異處:“被武松腦揪倒來,兩只腳踏住他(潘金蓮)兩只胳膊,扯開胸脯衣裳。說時遲,那時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銜著刀,雙手去斡開胸脯,取出心肝五臟,供養(yǎng)在靈前。胞查一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血流滿地。”(第二十六回)對金蓮殘酷殺戮的,正是她一度心儀的小叔子武松。然而,武松殺嫂的血腥故事成為千古美談,潘金蓮卻被牢牢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難以翻案。
石秀殺嫂的故事更是可惡。依施耐庵所寫,拼命三郎石秀是一個講義氣重友情的好漢子和鐵漢子。但我更認(rèn)同施耐庵的本家、1930年代上海“新感覺派”小說家施蟄存先生的詮釋。施蟄存的名作《石秀》,寫單身漢石秀住在楊雄家里,對結(jié)義兄弟之妻潘巧云垂涎三尺,但又拘于禮儀不好下手,因此心癢難耐備受煎熬。女人的魅力有多強(qiáng),男人的欲望就有多烈,想要而不得的痛苦就有多深。怎么辦呢?殺死她!用毀滅欲望對象的辦法來解決欲望問題,這是古今中外許多虛偽而下作的男人的共同伎倆。如此,不僅解決了欲望問題,而且還成就了一樁義舉:為保兄弟名譽(yù),英雄慷慨舉刀。較之施耐庵,施蟄存更為令人信服地刻畫出一個充滿性幻想和肉欲的石秀,一個善嫉、偏狹和狠毒的石秀,揭示出他那由性引發(fā)的一系列復(fù)雜矛盾心理,如,年少熱情的石秀面對“裊裊婷婷”“嬌滴滴”的美艷女子潘巧云時,如何心頭“小鹿兒亂撞”,“他所追想得到的潘巧云,只是一個使他眼睛覺著刺痛的活的美體的本身,是這樣地充滿著熱力和欲望的一個可親的精靈,是明知其含著劇毒而又自甘于被它的色澤和醇郁所魅惑的一盞鴆酒?!碑?dāng)石秀發(fā)現(xiàn)潘巧云與裴如海的私情時,從“因為愛她,所以想睡她”到“因為愛她,所以要殺她”的種種的奇思怪想,以至幻想潘巧云美麗得令人發(fā)顫的死態(tài):“如果把這柄尖刀,刺進(jìn)了裸露著的潘巧云的肉體里去,那細(xì)潔而白凈的肌膚上,流出著鮮紅的血,她的妖嬌的頭部痛苦地側(cè)轉(zhuǎn)著,黑潤的頭發(fā)懸掛下來一直披散在乳尖上,整齊的牙齒緊嚙著朱紅的舌尖或是下唇,四肢起著輕微而均勻的波顫,但想像著這樣的情景,又豈不是很出奇地美麗的嗎?”魔筆生花的施蟄存,呈給我們這樣一個性格復(fù)雜、心態(tài)掙扎的愛欲幻想者,一個用鮮血滿足隱秘欲望的施虐狂,綽具個案意義和剖析價值。
回到《水滸傳》。書中寫到,在石秀的極力慫恿下,潘巧云的丫環(huán)迎兒被楊雄“手起一刀,揮作兩段”,潘巧云則先是被她尊稱為“叔叔”的外人石秀不堪地剝光衣服,繼之被充當(dāng)職業(yè)劊子手的自家男人割了舌頭,接著楊雄把她“一刀從心窩里直割到小肚子上,取出心肝五臟,掛在松樹上”,最后“楊雄又將這婦人七事件分開了”,死后仍難逃脫被肢解的命運(yùn)。得不到的就要尋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來毀滅它,這就是某一類男人的孱弱和無恥,豈止一個“虛偽”可以概括!所謂英雄好漢,實乃如此德性!《巴黎圣母院》中的福婁洛主教對美麗的吉普賽女郎艾斯梅拉達(dá)的態(tài)度及潛意識如出一轍。唐傳奇《馮燕傳》中,一位好漢勾引了一位有夫之婦,某天,好漢到女人家中幽會,不料被其夫回家撞上,好漢一時情急躲到女人裙裾之下。好漢指著自己落在地上的頭巾讓女人拿起來,女人卻將頭巾邊上的佩刀遞與他,似有暗示好漢殺夫之意。大概是惱恨女人絕情吧,好漢略一遲疑,果斷地將女人殺死離開(“燕指巾令其妻取,妻即刀授燕,燕熟視,斷其妻頸,遂巾而去?!?。女人的丈夫被當(dāng)作殺妻兇手,屈打成招。即將處斬之際,好漢又現(xiàn)身自首。此事驚動朝野,并感動天子,結(jié)果兩人均被免刑,整個滑城也得到大赦。兩個男人繼續(xù)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好漢還因其殺女救夫的“義行”英名遠(yuǎn)播,白白死去的只有那個可憐的婦人。如是,女人的愛情被背叛,女人的生命被踐踏,而惟以不貞者的形象消逝于歷史的濃黑處,永遠(yuǎn)地淪為正義的陪襯:“嗚呼!淫惑之心,有甚水火,可不畏哉!然而燕殺不誼,白不辜,真古豪矣!”這樁在唐代轟動一時的真實案例,還引得那位寫《二十四詩品》的一流詩論家和二流詩人司空圖,興致勃勃地創(chuàng)作了一首長詩《馮燕歌》。該故事顯然隱含著這樣的潛臺詞:你們女人想用情色來瓦解我們男人天然的兄弟情誼,簡直是癡心妄想,奉勸你們趁早收起這樣的心來吧!——女人之死被視為不貞的報應(yīng),正好可以做示于其他女人。
《三國演義》十九回中寫到的獵戶劉安和皇叔劉備等“食女人族”的血腥行止,更是令人發(fā)指:劉備逃難到劉安家中,劉安打獵未得無以招待,就把自己的妻子殺死,煮了送給劉備吃。劉備吃后很感動,便將此事匯報給他當(dāng)時的主子曹操。曹操同樣很感動,便派人賞給劉安黃金百兩,以表彰劉安“殺妻待客”的高尚精神。此事在漢末傳為美談,與《舊唐書》中記載的安史之亂中睢陽守將張巡殺妾饗士的故事好有一比。唉!女人。我想,為這事感動的恐怕只有男人,沒有女人吧?這實在讓千古女人心寒并心酸。假設(shè)一個女人把丈夫殺了來招待什么“皇姑”,人們會是什么態(tài)度?還會贊美其忠義嗎?恐怕只有千夫所指,直罵“最毒婦人心”了。正如借劉備之口道出的那句名言:“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縫;手足斷,安可續(xù)”,衣服丟一件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可要是斷手?jǐn)嘧?,那就不一樣了,十指尚且連心,何況手足!大明星成龍在接受《魯豫有約》訪談時,曾自曝當(dāng)初跟戀人鄧麗君分手的原因是“我的兄弟不喜歡她”,意即:不僅我成龍可以挑剔你,連我成龍的兄弟也可以挑剔你;因為我身邊的兄弟們不喜歡你,所以我就得跟你分手。多么赤裸裸的大男人的優(yōu)越感!儼然三國劉皇叔“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現(xiàn)代翻版。要是真的嫁給成龍這號男人,恐怕鄧麗君就慘了,很難設(shè)想還會有后來如日中天的演藝輝煌,大概只能整天呆在家里低眉斂目相夫教子了——原本星途燦爛的林風(fēng)嬌,不就足可為鑒嗎?
《三國演義》中,關(guān)羽、張飛、趙云因為不好色而受人敬重。武功蓋世的美男子呂布,為了與貂蟬的愛情而殺死了殘暴不仁的義父董卓,此一行為客觀來看應(yīng)算為民除害,功德無量,可他卻被全天下人看不起,稱其為“三姓家奴”。這也是羅貫中關(guān)于英雄與美人之觀念的體現(xiàn)。美女貂蟬和孫權(quán)妹妹孫尚香的婚姻,都是政治和陰謀互通款曲的結(jié)晶,女人由此而成為政治角力的工具,成為陰謀的一部分?!敖Y(jié)親”、“聯(lián)姻”、“和番“似乎是古代動輒使用的政治手段,藉此謀求合作與共贏,其功利性目的性不言而喻。至于自家或自國的女孩子愿意不愿意,嫁人后幸福不幸福,則統(tǒng)統(tǒng)不在其考慮范圍之內(nèi)。難怪魯迅《燈下漫筆》中要譏諷古代的“和親”政策是“以女人作茍安的城堡”了。英雄末路的呂布為了與袁術(shù)結(jié)親以獲取對方軍事支持,背縛著他那豆蔻年華的女兒,在關(guān)羽、張飛等一眾猛將的圍追堵截中艱難沖突,“呂布雖勇,終是縛一女在身上,只恐有傷,不敢沖突重圍。”(十九回)三姓家奴的悲涼、無奈及其對女兒的憐愛,不免令人動容;其中折射的,未嘗不是一種人性的光澤!值得一提的是,呂布每次打仗都要把家眷安排妥貼,唯恐受到半點傷害,決不像劉備那樣隨意丟棄,視如草芥。但呂布的顧家與惜家,竟也淪為他人嘲笑的話柄。
《西游記》中原本威風(fēng)凜凜的天篷元帥豬八戒,一時把持不住調(diào)戲了嫦娥,結(jié)果受到天庭戒律的嚴(yán)懲,被無情地貶到人間錯投豬胎。但他仍無怨無悔,憐香惜玉,熱愛生活中遇見的一切女性,包括那些貌美心狠的女妖精。他因此成了書中倍受嘲諷和捉弄的對象。事實上,豬八戒的熱愛女性,在其表相的可笑之下,恰恰體現(xiàn)出一種可愛,一種純潔,一種真性情,因為他對女性的態(tài)度雖帶著幾許無傷大雅的艷羨和垂涎,但絕不粗暴,更不殘害。孫悟空倒是對女性之美渾然不覺,一味地逞強(qiáng)好勝,好勇斗狠,心如鐵石,無情無愛。——這恰恰說明,孫悟空的確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換言之,這位齊天大圣不是女人養(yǎng)的,所以沒有人類應(yīng)有的感情。原本是一種先天性缺失,小說卻對此充分肯定。至于唐僧,既不似八戒,也不似悟空,他不是天生無情,而是后天信仰禁止了他的情動于中,因此可以體諒。
男人多情好色是否就該當(dāng)為人所不齒?未必。如果要問什么是好男人,我的答案只有一個:懂得愛悅女人的男人就是好男人。男人多情好色并非罪過,只要不淫便好。李商隱、徐志摩以及《紅樓夢》中的賈寶玉都是多情好色而不淫的典型,都深為女人所喜歡。許多自認(rèn)為“夠男人”的男人的誤區(qū)就在于,他們瞧不上李商隱、徐志摩、賈寶玉式的男人,更瞧不上女人對這些男人的傾心;他們認(rèn)為這些男人應(yīng)該向他們學(xué)習(xí),女人應(yīng)該愛戀他們這些“夠男人”的“純爺們”才對。那是他們太不懂女人、也太不懂男人之于女人了。他們的自負(fù)實際上很可悲,但他們又竊以為可取,并為此沾沾自喜,因而愈顯可悲。
不由得想起蘇東坡。此公一向被視為文人中的楷模,既有豐富的人文情懷,又有非凡的個性魅力。女作家方方寫過一篇廣為流傳的美文《喜歡蘇東坡》,憧憬著能夠嫁給蘇東坡這樣一個有情有調(diào)懂得女人的極品男兒。不錯,蘇東坡對兩任妻子王弗、王閏之及小妾朝云的確情深義重,其“十年生死兩茫?!钡牡客鲈~可證一二。然而事實上,蘇學(xué)士也許還有著令人瞠目的另一面。據(jù)說蘇東坡貶官之時,每每喜歡將身邊姬妾送人,哪怕姬妾已然懷有身孕。又據(jù)說蘇東坡有位名叫春娘的小妾,令其朋友蔣某一見傾心,蔣某遂提出以白馬換美妾的交易,東坡慨然應(yīng)允,結(jié)果逼得春娘激憤之下撞槐而死。(見明·鐘惺《名媛詩歸》、明·馮夢龍《情史類略》)女人竟被自己所愛的男人視如驢馬,可謂人不如畜。倘此事為真,則蘇東坡對待女人,何等地?zé)o情無義,而令人對蘇東坡的一往情深,又是何等地一廂情愿!
荷馬史詩《伊里亞特》中,為了爭奪曠世美女海倫,特洛亞和希臘兩國進(jìn)行了長達(dá)十年的戰(zhàn)爭。日久天長,特洛亞民眾不免質(zhì)疑這場傷亡慘重的戰(zhàn)爭,然而一旦明艷絕倫的海倫現(xiàn)身于城頭,眾人便異口同聲道,沒有人會責(zé)備特洛亞人和希臘人,她看起來真像一位不朽的女神,為這樣的美人而戰(zhàn),值得啊l從中體現(xiàn)出的,正是古希臘人對美的無條件的臣服與敬重。法郎士長篇小說《泰綺思》中,寫某高僧努力感化名妓泰綺思,最后泰綺思順利出家,高僧卻不能自拔地愛上了她,神魂顛倒,有苦難言;最后高僧終于決計自白,跑到將死的泰綺思那里高喊:“我愛你!”這是怎樣縱深豐滿而本真的人性,怪不得魯迅要在《“京派”和“海派”》中盛贊法郎士:“文豪,究竟是有真實本領(lǐng)的?!蔽鞣阶怨畔ED始,英雄為美女而戰(zhàn)就是一種光榮傳統(tǒng),發(fā)展到后來即成為和平年代的騎士精神。在西方,抵御住江山和英雄的誘惑,一心只要把金蘋果送給愛神,是一個美好而悠久的傳說??墒?,在中國,不多情不好色卻成為評判英雄的先決條件,在中國,從來沒有海倫和金蘋果,只有禍水紅顏,如妲己、西施、貂蟬,如楊玉環(huán)、陳圓圓。
功利與私情是男人永恒的兩難選擇。中國男人的選擇往往是取功利而舍私情,“在所有可以犧牲的東西中,最先犧牲的總是愛情?!?陳村語)如果不這樣,就會被認(rèn)為沒出息,不夠男人。娥皇女英為舜帝殉情而死,千古流芳;可《孔雀東南飛》中的焦仲卿為愛而死,焦母是何等地憤怒和羞恥。女人為男人而死,那是無上的榮光;男人為女人而死,則是莫大的恥辱。這就是中國式的男女有別??v覽中國歷史和中國文學(xué),女性的人格獨立、人身自由、人權(quán)平等不惟形同虛設(shè),簡直是涓滴全無;長期以來,她們或從父,或從夫,或從子,一向只是做為男子的附屬物和私有財產(chǎn)而存在。“鄙人讀中國男子所為文,欲知其見識高下,有一捷法,即看其對佛教以及女人如何說法,即已了然無遁形矣?!?周作人:《書房一角?捫燭脞存》)面對那些被侮辱被損害的無辜女性,由不得我們頻頻感慨:中國歷史的確是非人的歷史。直至高揚(yáng)民主、自由、平等理念的全球化的今天,在諸多的文學(xué)作品中,種種習(xí)焉不察的男性中心思想仍然可見,文明的、健康的女性觀與野蠻的、病態(tài)的女性觀仍雜然并陳,不容樂觀。
在女性觀乃至愛情觀上,中國四大名著中的這三部,只用一只小小的金蘋果便可以擊穿?!都t樓夢》的偉大與可貴,正是在此基礎(chǔ)上衍生。《紅樓夢》開篇便寫道:“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fēng)月情濃”,絲毫不為“情種”、“風(fēng)月情濃”而難為情。寶玉一反中國古代男尊女卑的傳統(tǒng),完全打破將女性視為不潔不祥之物的刻板印象,明確宣稱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看著就清爽,男人是泥做的,看著就污濁。毋庸置疑,曹雪芹寫女性,是帶著一種神圣情感的,因此,女人在他筆下,才有了一種令人膜拜的圣潔或亮烈。曹雪芹對于女性的癡,與對于小說的癡一樣令人感佩?!都t樓夢》也打破了古代男性一貫重功利輕性情的價值觀念:賈寶玉不愛讀學(xué)以致用的四書五經(jīng),而喜讀《西廂》;不愛仕途經(jīng)濟(jì),只愛和姐姐妹妹在一起:對于歸宿的設(shè)計也不是官至幾品光耀門楣,而是能得到姐姐妹妹們的眼淚葬自己就足夠了?!都t樓夢》中的女性形象,照亮了華夏文學(xué)史,也照亮了華夏歷史的天空。可以說,自《紅樓夢》始,中國文學(xué)才真正有了現(xiàn)代意義上的女性觀,才真正開始與西方文學(xué)和現(xiàn)代文明接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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