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廟不是廟，是一所學(xué)校。五常不是和尚，是學(xué)校的主人。校長、教師、保安、敲鐘人都是他。一個全能的教師，語數(shù)音體美。一二三四五六年級，他一個人上課。學(xué)生五六十人，分兩間教室，這邊上課那邊自習(xí)，這邊自習(xí)那邊上課。學(xué)生下課，五常就在講臺上批改作業(yè)。五常沒有家室，沒有錢財，沒有什么人同他說話。學(xué)生的話算什么話?算吵吵鬧鬧。五常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故事。五常就是這樣一種顏色，灰不灰，黃不黃。五常不是和尚，人們叫五常和尚老師。

學(xué)校是新房子，木石結(jié)構(gòu)的大瓦房。在三川半這個地方是最漂亮的房子。新房子還是叫老廟。這新房子是城里的一名企業(yè)家捐建的。新的房子住著舊的五常。五常五十歲了，在這里教了三十多年書，花開花落無數(shù)，五常變得很舊了。有的人來了，有的人去了；有的人生了，有的人死了。五常當(dāng)然變舊了。人變舊是從臉開始，先是白嫩的，再是紅潤的，再是油黑的，最后是枯黃的。先是才灌漿的玉米，再是四月的櫻桃，再是熟了的栗子，最后是落地脫殼的核桃，再最后成為瓜簍，掏空了瓤，掏空了籽。五常不是一件衣服，人比衣服強。一件衣服一個月舊了，一個人一歲不舊，十歲不舊，三十歲五十歲不舊。五常日出日落時，去巖石上曬，曬成鍍了金的佛像。五常曬自己，是瞭望顏色，望到落葉和人的落色。多少樹落葉了，多少人落色了。歲月如洗。歲月也太勤快了，天天、時時、年年、月月，洗啊洗啊，把女人洗了，把男人洗了，洗成一張紙。

一張紙，就再不會老舊了。五常有三件寶，一臺馬蹄形的時鐘，一臺紅燈牌收音機，還有一件寶就是一張紙，一張年畫。他先選了花木蘭，再選了楊貴妃，最后才選了這張七仙女。這確實是個美人，含羞含笑含情。一個美人落在紙上，就再也不會變舊變老。他把年畫剪裁成人像，用油浸了，風(fēng)干，再用雞蛋清涂了，最后上蠟，光鮮的美人再也不會變舊，這心思花得值得。七仙女要活著，從她下凡那天算起，也幾千歲了，但還是個美人。她唯一的毛病是她己下嫁董郎，有夫之婦，還每年七月七日會見男人。話又說回來，哪個美人不是有夫之婦?哪個美人不過情人節(jié)?董永可能早死了。剩下一切，倘無大礙。這老廟，找一和尚老師，供仙女正合適。夜深人靜，人對畫，畫對人，紅袖添香，香滿一室。那只馬蹄鐘，每節(jié)課時基本準(zhǔn)確，但一整天下來基本不準(zhǔn)確。這世界上什么準(zhǔn)確?天氣預(yù)報準(zhǔn)確?醫(yī)生看病準(zhǔn)確?算命先生算流年八字準(zhǔn)確?都準(zhǔn)確都不準(zhǔn)確。馬蹄鐘只是參考消息，一切靠人的主觀能動性。時鐘不準(zhǔn)，可以看影子、辨天色，以雄雞報曉。這只時鐘，是靠學(xué)生搞勤工儉學(xué)，積了山貨買的二手貨。鄉(xiāng)郵員馬撮把子是五常的同學(xué)同鄉(xiāng)，又是革命同志，常經(jīng)過老廟，掌握學(xué)校要買一只時鐘，他便把自己的這只馬蹄鐘帶來，六元錢，新的要十六元。五常辦事不馬虎，問過這鐘的全部情況，對方介紹得一絲不茍。最后，五常問同學(xué)同鄉(xiāng)同志，這只鐘慢不慢。對方說不慢不慢，只有快的。五常很滿意，買下了。要對方開發(fā)票，對方?jīng)]發(fā)票，只給開了個證明。馬快了好，車快了好，這時鐘快了不好。這馬蹄鐘每天快一個多小時。到紅燈牌收音機報時，五常發(fā)現(xiàn)這馬蹄鐘快了。再問鄉(xiāng)郵員，我跟你講過的，這鐘只快不慢，你莫把發(fā)條上得太緊啊。這樁生意算是做成了，不能反悔。有了時鐘，每晚就有了滴答聲，時間就有了節(jié)奏，添一物比少一物好，好就是寶。那紅燈牌收音機可以糾正馬蹄鐘的缺陷，相得益彰。紅燈牌收音機裝著很多東西，京劇和歌曲，笛子和二胡，還裝著天下大事。五常聽得多的是黃梅戲，有天仙配的段子，他就把七仙女?dāng)[出來，美人又唱又笑，七仙女真的下凡了。人啦，要找老婆就找個仙女，不吵不鬧不煩，只給你幸福和快樂。

縣教育局長當(dāng)然不知道五常。以五常的教齡，起碼經(jīng)歷了二十幾位縣教育局長，哪一位局長也不知道五常。正像五常不知道誰是局長。他從不去縣城，他的名字也不在縣教育局的花名冊當(dāng)中。他的編制在村里。村民。在辦教師?？h教育局知道老廟是一所學(xué)校。有志愿者來，老廟分到一名志愿者。一位名叫志華的女孩子，她一定要去條件最差的地方。局長問，哪里條件最差?老廟!那就讓她去老廟吧。會議過后是決議，決議還有動議，動議過后就算是定了。志愿者志華去老廟支教的事，初步定了，下一步是了解老廟那邊的情況。上邊作指下邊去行動。一個女孩子去支教，當(dāng)然要多些考慮，當(dāng)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女知青被人糟蹋，這教訓(xùn)是深刻的。下邊的行動是了解五常。五常沒什么大事，他能有什么大事?人嘛，就那樣。無論有大事沒大事的人，一經(jīng)了解就有事。五常的馬蹄鐘沒有正式發(fā)票，還是從老鄉(xiāng)那里來的二手貨，不清不白。他那紅燈牌收音機來歷不明。那張七仙女也有些曖昧。要高要求，這人有問題。一個女孩子放在他身邊不合適。下邊人又開了幾次會，覺得老廟那地方只一個老師，萬一五常死了，誰去頂那個缺?有志愿者來，不正好?最好是一輩子有人志愿。下邊人最后隱瞞了五常的三件寶細(xì)節(jié)，給上邊說沒什么問題。志華的志愿總算能志愿了。

五常的生活出了重大事故，他的紅燈牌收音機不響了。到了播音樂的時段，播黃梅戲了，樹上的鳥兒——一下就死了，沙沙的聲音，以前要是這樣，拍一拍就好了。五常拍了幾下，干脆一點聲音也沒有了。這真是天意。這紅燈牌收音機是當(dāng)年的下鄉(xiāng)知青留給他的。知青們住在老廟，一陣風(fēng)來了，又一陣風(fēng)走了。從草原來到了天安門廣場。他們來了，唱了很多歌，跳了很多舞。他們走的時候，沒唱歌就走了。最后離開的人把收音機留給了五常。最后走的人是女孩。她說，五常老師，給你留個伴兒。

五常聽馬蹄鐘滴答滴答響了一夜。

那幾天五常的眼皮跳，左邊跳右邊也跳，有禍?zhǔn)聛?。果然?yīng)驗，收音機死了。漫漫長夜。

什么叫漫漫長夜?什么叫通宵達(dá)旦?漫漫長夜就是就是就是雞叫天不亮，短夜是雞不叫天就亮了；通宵達(dá)旦是通宵達(dá)旦是是是——學(xué)生八弄就是這么回答課堂提問的。用漫漫長夜造句，漫漫很長很長的夜，這就是八弄的造句。不氣死也要嚇?biāo)?。八弄三年級了，算?shù)還要數(shù)指頭。八弄每個年級讀兩年，讀到六年級十七歲了，再過一年就不讀了，到廣州找他妹妹，一起打工。五常說八弄這塊臘肉越熏越黑。去廣州?一匹馬從南京趕到北京也是一匹馬，不會變成騾子。

學(xué)生有事不找五常找校長。校長就是八弄。五常不管的事他都管。叫順口了有時五常也叫八弄校長。八弄嘿嘿一笑，同學(xué)們一齊笑。校長成為一個玩笑。鄉(xiāng)下有很多玩笑。鋼筆是玩笑，一個字不識的撮瓢愛在胸前掛一排鋼筆。一支鋼筆是干部，兩支鋼筆是大學(xué)生，三支鋼筆是研究生。掛一排鋼筆就成了玩笑。報紙、文件也是玩笑，念報紙念文件念出了錯別字，該斷的時候不斷，該連的時候不連，把報紙文件那樣的嚴(yán)肅變成了玩笑。西哈努克親·王八日到京。一個新聞標(biāo)題就變成這樣子。中國人民銀行，順理成章地變成中國人民銀行。五常聽來，一切都合情理，他沒笑。那些人有的就是五常的學(xué)生，是他把很多東西變成了玩笑。事實上也是這樣，是五常把很多東西變成了玩笑。沒有五常、沒有學(xué)校，就沒有鋼筆，也不會念報紙文件，一切該怎么樣還是怎么樣。按照習(xí)慣和經(jīng)驗就不會出錯誤。五常給低年級的講筆畫筆順，給高年級的講造句作文，講的地得；講珠算、講地理、講樂譜。講大地是一顆球，人們不相信房子能立在球上。在這樣的時候，五常就成了鄉(xiāng)下人的玩笑。

幾天以后，志華來到了老廟的那天，她最先注意到的是一棵樹上掛了一件農(nóng)具。那是一把鋤頭，五常的掛鐘，上課時間到，五常把它敲得當(dāng)當(dāng)響。五常給這面農(nóng)具掛鐘標(biāo)明兩面，上課時他敲響里面，下課時他敲響外面。到了晚上，他會把它拿進(jìn)房間，怕別人拿走當(dāng)農(nóng)具，以前確實發(fā)生過這類事情。一共發(fā)生了三次。頭兩次五常找了村長，村長的辦法是給他找了替代品。五常覺得有些東西是不可替代的，一旦農(nóng)具成鐘就不能成為農(nóng)具。村長總是忽略這樣的關(guān)鍵認(rèn)識。五常覺得村長的水平不如鄉(xiāng)長。所以，他后來找到鄉(xiāng)長反映了這個問題，這個問題當(dāng)然很嚴(yán)重，農(nóng)具可以當(dāng)做鐘，鐘不能當(dāng)做農(nóng)具，是不是?鄉(xiāng)長那天喝了酒，對五常說，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啊，屁大個事也來找鄉(xiāng)長，你拿我這個鄉(xiāng)長當(dāng)個屌!人與人溝通真是困難。像鄉(xiāng)長這么大的領(lǐng)導(dǎo)溝通起來就更難。五常心細(xì)，他就憑空捏造了許多細(xì)節(jié)給自己的生活找麻煩。他常常把自己搞得徹夜不眠。比方說，五常不穿內(nèi)褲，一穿內(nèi)褲就容易勃起，一勃起又沒有條件解決，弄不好還要夢遺。一夢遺他就不敢看七仙女的畫像。一聯(lián)系上會讓人覺得卑劣。人一卑劣講課就打不起精神。五常有一天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本《郁達(dá)夫傳》，郁達(dá)夫有手淫的習(xí)慣，到這本書看了多遍之后，五常染上了這一惡習(xí)。這是件讓人難堪的事。他必須克服這一難堪的障礙，才能給學(xué)生上課。當(dāng)然，他克服了這個障礙。大不了也就是個郁達(dá)夫嘛!

五常敲了鐘的里面，也就是上課的那一面。學(xué)生們在教室里坐定，朗讀聲起，有人大哭?？薜娜耸桥畬W(xué)生趙香玉。五常用教鞭一敲桌子，朗讀聲停。巴斗，你站起來!巴斗站起來。你再讀一遍!巴斗念：日照香爐生紫煙。五常說，你再讀一遍，像剛才那樣讀!巴斗不肯。五常走過來，巴斗，要不要叫校長請你?校長過來l八弄過來了。八弄看了巴斗一眼。巴斗念：日趙香玉生紫煙——學(xué)生們哄笑。趙香玉大哭不止。五常安慰了幾句，沒止住哭。五常嘆口氣，要來了女的來個女的教你們就好了。

五?；氐街v臺上，又重重敲了一下講臺，教鞭在講臺上彈了幾下?？薜男Φ亩纪Ｏ聛盱o了幾分鐘。五常說，巴斗巴斗，你真是才高八斗，李白的詩你也能改。

村長到鄉(xiāng)上開會回來捎信，上邊要來位叫志華的女教師，要派人去接。五常說，讓校長去接。村長給上邊回話，校長去接人。上邊的人回答好啊好啊。

志華不是自己走來的，是八弄背一節(jié)她走一節(jié)，一節(jié)一節(jié)運輸過來的。

從鄉(xiāng)政府到老廟，二十多里山路。一條河，一道坡。河十幾里，坡十幾里。河有九道灣，截灣取直，要過八趟水。八弄背行李，志華走路。到過河時，八弄把行李送過河，再折轉(zhuǎn)身背志華過河。到八弄背志華過河的時候，他們才互相打量了一下。這女老師年紀(jì)跟自己差不多。這校長胡子剛青嘴，很年輕。八弄背志華過河，很輕，像一片云落在背上。走完一條河，要上一道坡，很陡。剛下過雨，上坡的泥巴路很滑，只有猴子能爬。志華走了三五步就摔了，再走三五步再摔了。八弄讓志華趴在背上，志華背上趴著行李。志華想起她吃過的一種食物，叫三明治。八弄想起他吃過的食物，叫糍粑包酸菜，他想起吃過的另一種食物，荷包蛋。兩個人同時在心里笑了一下。

八弄一口氣不歇爬完猴子坡，把背上熱烘烘的東西放下來，坐在一塊石頭上喘氣。志華回望一下長坡。人長了翅膀才能飛上來，這個看起來并不強壯的男孩能背一個人上來，真是個蜘蛛俠或者超人一類。

老廟是參天古樹中的一幢瓦房。志華看了一眼掛在一棵古樹上的農(nóng)具，又看了一眼。

到了。八弄說。

五常和五六十個學(xué)生夾道迎接，志華有些不好意思。志華大聲說，我來了。我是借校長的翅膀飛上來的。學(xué)生們開始吃吃地笑。有一個時間，志華才知道八弄不是校長，他是一名大齡學(xué)生。不是校長就不要叫校長。志華建議改過來。改過來以后，八弄又有了個新名字叫大學(xué)生。

志華在來老廟的第一個晚上，她看到了很大很圓的月亮。五常對她說，晚上記得關(guān)門，有什么事叫他好了。五常還示范了門怎么關(guān)，怎樣用木栓子栓上。睡了就不要開門。五常還把自己的手電筒給志華。在志華來的第一個晚上，五常徹夜未眠，他反復(fù)地看七仙女畫像，一個人念了好多遍，很像很像。

八弄從家里領(lǐng)來一條大黃狗，很好的獵狗。他交給志華，說這狗很好，很親人的，給你做個伴兒。這條狗見了志華就搖尾巴。

村長以前不到學(xué)校來。志華來了以后，他時不時就來了，有時候一天要來幾回。問志華有什么不方便就找村里，有事就直接找村長。

村長拉了五常，給志華講基本情況。村長說，我們這里的情況是幾個基本。交通基本靠走，通訊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取暖基本靠抖，吃飯基本靠土。還有一句不知道該不該講?志華說你講你講。村長補了一句，性生活基本靠手。五常狠狠地皺了皺眉頭，怎么能這樣講怎么能這樣講。

村長一來，大黃狗就惡吠。村長來學(xué)校就要拿一根棒子。村長一來，學(xué)生們就說棒子來了。

志華補上兩句，聽說還有兩句：愛情基本靠想，發(fā)財基本靠搶。

村長說哪里哪里，我們這民風(fēng)淳樸，不吵不鬧，不給不要，餓了睡覺。

正好又是秋天，正好又是這篇課文：秋天來了，天氣涼了，一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個人字，一會兒排成個一字。大黃狗惡吠，是村長來了。學(xué)生們朗讀村長，棒子來了，黃狗叫了，公雞母雞都嚇飛，棒子像個人字，棒子像個一字。領(lǐng)頭念的是校長八弄。

村長每次來學(xué)校都有理由，他這次來是送來一只南瓜和幾個雞蛋。見學(xué)生們正在上課，他把雞蛋和南瓜放在木制的乒乓球臺上就走了。那個時候，志華正在教室教學(xué)生唱歌。我們的家鄉(xiāng)在希望的田野上。五常在講魯迅先生踢鬼的課文。有個白影子，一忽兒高一忽兒低，魯迅一腳踢去，哎喲一聲，原來是個盜墓的……下課了，有學(xué)生裝鬼，哎喲一聲，原來是個盜墓的。五?？吹弥睋u頭，這些學(xué)生，要裝也裝個魯迅，偏偏要裝盜墓的。叫這些孩子怎么會出息?五常想自己是一把弓，這些孩子是箭，他要讓他們達(dá)到目標(biāo)。讓他們突破五常的界限。他教得不多，要他們會得很多。教人比教牛不同。教牛前行、后退、抬腳，教什么能做什么就是好牛。教人不一樣，舉一能反三，觸類可旁通，無師也自通，求高遠(yuǎn)。牛是實心，人是虛心。人心有求，牛心無求。五常教學(xué)幾十年，幾十年老廟歲月，他在宣紙上寫了上萬言的十心論。人心論、牛心論、狗心論、貓心論、鳥心論、虎狼心論、蛇心論、石心論、水心論、泥心論。人心為所有心。教書是教人，教人是教心。教心是比心，比心要思想心，思想心才能造化。

五常心也是所有心，所有心想所有事，所有事而不事其身，身不能由己，而身守老廟。學(xué)生是他身，他身由他，五常越來越把他身當(dāng)成希望。

老廟周圍的大楓樹，深秋見霜才紅，把季節(jié)畫成心情。落葉像一堆故事。

鄉(xiāng)郵員帶來了很多故事。五?？倳玫揭恍┚实墓适?，那些故事裝在長方形的信封里，乘著一枚小小的郵票而來。海軍。夏益。一位方臉的學(xué)生。他是一位團(tuán)長了。團(tuán)長，想想，團(tuán)長!北京的，郭見文，一位小眼睛的學(xué)生，北京多大?那一雙小眼睛如何看得完?小眼睛要請老師假期去北京，看長城。五常知道北京有天安門，怎么還會有長城?小眼睛是一位經(jīng)常做錯題目的學(xué)生。

秋天的月亮又大又圓又明亮。志華第一回看見這樣的月亮。這樣的月亮她只在城里的電影院里見過。

月光里是五常的鼾聲，還有蟲鳴，那是一種叫紡織娘的秋蟲。蟲子怎么會叫人名?紡織娘，是五常說給她的名字。

清晨，五常聞到了一種香味，桂花的那種香味。很好聞。是志華的香味，一種化妝品的香味。志華來了，不管怎么說吧，她比桂花和所有的花都要稀奇。靈魂就像一只蜜蜂，在夢中的花園飛舞。世界上只有個七仙女這不稀奇，世界還有一位像七仙女的女子，這怎么不稀奇?

早上，出了件稀奇事，五常的門口多了一層石灰粉。

又出了一件稀奇事。八弄無緣由地發(fā)了幾天高燒，然后就變成了陽無常，就是能捉拿人的靈魂見閻王的那種角色。上午第二節(jié)課時，八弄在課堂上打瞌睡，夢見自己拿了繩子綁住陳四婆，拖拖拉拉到了地獄。就是那一刻，陳四婆死了。陳四婆是接生婆，八弄也是陳四婆接生的。陳四婆沒災(zāi)沒病，大白天死了。一下課，八弄對五常說，老師，我做了個夢，好怪!陳四婆死了。五常說，好怪!八弄就這樣成了陽無常。陽無常拿人生死性命，不是直接交給閻王，他先交給陰無常，也就是無常鬼。陽無常打盹的時候，他的隱身就去拿人性命。他夢中拿人，拿鐵鏈子拴住脖子像捉一頭豬。遇上熟人難免手軟，不肯拿人，夢中遭毒打，醒來一身青紫。三川半人不怪陽無常。他只是個當(dāng)差。

村長問八弄，你什么時候拿我?我要把好酒喝完，把好肉吃光，我還要把好……村長一天換一身衣服。他覺得八弄遲早會拿他。他要把好日子過足。他穿了新衣服到老廟來。志華說村長的衣服真好看。村長說你說好看就好看。

八弄看見村長的手變黃，像是被什么東西染過的，要么就是一種病，是死人手。八弄記起春天踩田的時候，要撒石灰，撒石灰的手會變黃。現(xiàn)在不是踩田的時候，村長為什么會撒石灰?春天里，大把的石灰撒在田里，禾苗上的和禾苗顏色一樣的害蟲就死了，無論公蟲母蟲都成了肥料，泥鰍和田螺也會死，只有螞蝗不死，它附上腿肚子上吸飽人血。石灰不是撒在田里，那他撒在哪里?村長的石灰是件什么武器?早晨濃霧，像世界撒滿了石灰。晨霧里彌漫著女人化妝品的香味。乳白色的香味。

五常喉嚨里卡住一個名字，他然后運足丹田之氣，叫了聲志華。志華應(yīng)一聲，五常老師，有事嗎?五常說，現(xiàn)在學(xué)生還未來，我們到樹林里去看鳥。

林子里鳥很多。紅嘴雀，畫眉，青鳥，錦雞。還有些叫不出名的鳥。

霞光染亮樹林。

五常告訴志華怎樣看鳥。晚上，鳥在樹上夜宿，月光穿不透的那一團(tuán)，不是樹葉，是鳥。一大團(tuán)的黑鳥是大鳥，多半是錦雞。志華說，夜晚所有的鳥都是烏鴉。五常說，烏鴉在白天才是烏鴉。麻雀什么時候都是麻雀。麻雀不長個也不出顏色。麻雀長出顏色就不是麻雀，就變成畫眉了。烏鴉長出顏色就變成錦雞了。人要有顏色就變成畫了。

砰的一聲，一只錦雞從樹上掉下來。村長那桿漂亮的有收藏價值的鳥銃正在冒煙。

錦雞的血濺滿天空，染成一天朝霞。

錦雞很漂亮，彩衣，閃亮的長尾巴毛，金黃的爪和金黃的啄。錦雞肯定是死了，它的好看的脖子由村長的大手捏著。錦衣成為玉食。

打鳥的人碰上看鳥的人。

村長說，我這槍是吃肉的呢!

五常連聲說，好好好好。

五常從鳥銃想到原子彈。在五常眼里，村長的鳥銃是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東西，比方說可怕、恐懼一類的東西。村長的鳥銃很好看，錦雞也很好看。早上很美。有色彩的早晨，砰的一聲就爆炸了。

怎么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昵?志華問五常。

村長的鳥銃是吃肉的。五常說。一只錦雞碰上一桿鳥銃會有什么結(jié)局呢?

村長望著漫天云霞，他想起門口可疑的石灰，安葬死人時，墓坑里會撒一些石灰。有些常識，志華是不會有的。

早晨的爆炸過后，是朗朗晴空。志華的腦子里浮出三個形象。這里的人形象鮮明，不像城里人那么形象模糊。城里人仿佛是一個團(tuán)，一個圓的雕像，一只手捏成的泥人。這里的人一個跟一個不同。背她上山的美少年，綠林好漢一樣的村長；五常呢?像老片子里的人物，像那個趙丹吧。其實，人都是某種叫文化的東西熬成的膏藥，城里也好，鄉(xiāng)下也罷，模糊的，不成形的，半流汁的東西。

志華連續(xù)幾節(jié)課走神，出現(xiàn)板書錯誤，還念錯了幾個別音字。志華在沉思。少女的深思不會很深，急潛淺底，透明的沉思。她同樣認(rèn)為五常是個想入非非的男人，這位大齡的沒有配偶的男人，在這個許多人生兒育女的地方，他是個沒有生殖的男人。一個想入非非的男人在一個沒有想入非非的地方怎么會有生殖呢?這是一個土地肥沃的地方，玉米和南瓜就是驕傲。配偶就是生產(chǎn)力。五常沒有那些可以驕傲的東西。他怎么會有配偶呢?他的生殖也當(dāng)然受到限制。她想起城里的動物園，那里有一匹非洲斑馬，她就從來沒見過它有一匹小馬駒。

下課了，志華去問五常，你是本地人嗎?五常說，我爹娘就埋在對面的山上。志華哦了一聲。

志華知道父親出事的消息之前好多天，父親就出事了。省城的報紙到這里要一個星期。志華看報紙知道父親自殺了。偷稅和行賄，還有涉黑。她不知道父親出事之前就有這么多事。她從來不認(rèn)為父親是個壞人。父親經(jīng)常陪她逛街，給她買鞋買衣服，都不會是很貴的。父親甚至專挑那些打折的商品。她不知道父親是個很有錢的人，同學(xué)們也不認(rèn)為她是有錢人的女兒。父親到醫(yī)院去看過一位白血病孩子，捐了很多錢。父親經(jīng)常給慈善機構(gòu)捐款。父親后來當(dāng)了政協(xié)委員。在那個時候的報紙上，父親是名人，善人，有錢人，他經(jīng)常請一些重要的人物吃飯喝酒打牌。父親有時候也帶著她吃飯，那些重要人物都叫她寶貝。

人一下就變成了壞人，壞人一下就自殺了。父親怎么就不記得他還有個寶貝女兒呢?有女兒就會有另外一個世界，為什么要自殺?還有什么理由值得你去死?父親是個很有頭腦的人，關(guān)鍵時刻他的頭腦就用不上了?

志華一天沒給學(xué)生上課，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她對五常說，她感冒了。五常上完課，給她端來一碗姜湯，學(xué)生給她送來一些櫻桃和刺梅，還有大朵的雞花和野百合花。志華想笑卻笑不出來。她覺得應(yīng)該對學(xué)生們笑笑，她實在沒有笑的力量。

放學(xué)了，五常給她熬了綠豆汁和雞湯。志華說，我要洗臉。五常從暖壺里倒了熱水。再兌了些冷水，溫好毛巾給她。志華說，五常老師，你能幫我擦臉嗎?這是一件很困難的工作，五常開天辟地第一次給女孩洗臉，他完成得不是很好，手有些抖，像兩只手都端著兩塊豆腐，不好動作。

志華后來給五常講了父親的事。五常想，這個女孩確實需要人用熱毛巾幫她擦臉。

五常問志華，要回去看看嗎?志華說，家里沒人了，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繼母是位跳水運動員，年紀(jì)同志華差不多。志華說，不回去了。也不知道去哪。我想一輩子留在這里，要是這里能留我。

五常說，要再擦臉嗎?

父親出事，像是個預(yù)謀。他要志華到這里來，還給了她一張銀行卡，存了一筆錢，要她急需時備用。在這樣一個地方教書，還有工資，要花什么錢呢?志華后來去了一趟縣城，到銀行查了那張卡，有很多的錢。她從縣城回來告訴五常，她要在這里修一條上山的公路，要種很多樹，還要在山下的河邊修幾個垃圾站。這支流的支流，源頭的源頭，污染很嚴(yán)重。五常說，你真有七仙女的神力吧?志華說，我有什么神力，錢吧。五常說，錢好，錢就是七仙女。志華說，這真不像是你說話。五常說，是學(xué)生教我的，他們在外地打工回來，教我許多新鮮東西。

到了秋天，這里的公路就修通了。修這條路并沒輪到志華的錢，是國家花錢搞的利民工程，還差一些錢，是那些當(dāng)二女婿的錢，這里的一些女孩給別人當(dāng)二奶，那些包二奶的人就叫二女婿。二女婿們給這里修路，蓋學(xué)校，蓋醫(yī)療室，還修文化站和圖書館，搞新農(nóng)村建設(shè)。二女婿在這里的身份是合法的、尊貴的。相當(dāng)于當(dāng)年的國家干部。二奶們在這地方叫做小。舊社會地主討小老婆叫做小。二奶比做小尊貴，她們給這里帶來了好處。過年過節(jié)，她們給家家戶戶送紅包和水果糖。她們總像吃多了辣椒，一天到晚紅紅的嘴唇，這里叫她們紅唇兵，像當(dāng)年的紅衛(wèi)兵一樣，對一切滿不在乎。她們也有給二女婿生養(yǎng)兒女的，她們回來或者不回來。

紅唇兵們回到鄉(xiāng)下，她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了志華，這個美麗的女孩怎么會在這里?這是個多么讓人心疼的女孩。

紅唇兵大都同八弄一樣年齡。她們回來時，八弄就變得不愛說話。他不吃她們送來的水果糖，不接她們送的紅包。他不愛搭理那些紅唇兵和二女婿。他甚至不走二女婿們修的路，他走原來的那條老路，那條路是人和牛羊踩出來的，有人和牛羊的印記。那條路很少人再走，長滿了茅草，他總會讓露水打濕衣褲，讓茅草劃破皮膚。牛羊也同八弄一樣，走它們印滿蹄印的路。

鄉(xiāng)下的狗吠得歡的時候，八弄很沉默。八弄在上課時老打瞌睡。陽無常白天睡覺是拿人魂魄的。有一位二女婿死了。叫菊香的二奶哭腫了眼睛，一家人哭了幾天。那些紅唇兵們來找八弄，給他送很大的紅包，要他手下留情，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要拿人魂魄去拿別人，不要拿二女婿。八弄說，你們見鬼了吧?我不是公安局，拿什么人?叫茄子的紅唇兵說，八弄你跟閻王爺說說好話，別拿我們的人，要花多少錢都行。不是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嗎?我們也不要閻王爺推磨，只求他莫拿人，要我們花錢蓋座大廟做個金閻王都行。八弄說，我真的不是什么陽無常，有話你們對閻王爺說吧。紅唇兵們說，那好吧，我們?nèi)フ掖彘L，讓他給你說話。村長說到就到。村長說，八弄，要再死了人我送你上公安局，坐牢；莫以為你是陽無常，有閻王爺當(dāng)后臺我就怕你!有本事你就拿我見閻王爺!

八弄說，村長，我真的不是陽無常。村長你福大命大，閻王爺也怕你。要是再死了人，我求村長莫找我，你找閻王爺。

村長那個晚上頭痛，又拉肚子。第二天，村長找到八弄。村長說，八弄，我昨天的話你莫當(dāng)真，我是說給那些紅唇兵聽的，怕影響我們村的投資環(huán)境。你莫當(dāng)真。我昨晚頭痛得厲害，怕是得罪了閻王爺，你，你工作上的方便，給他老人家講講好話，我打只錦雞敬他老人家。

八弄說，村長，你真信閻王爺?

村長說，我信我信。

八弄說，我不信。

村長有些疑惑地望著八弄。

八弄說，這個世界上沒有鬼，沒有閻王，也沒有神仙。五常老師給我們講課，講魯迅先生踢鬼的故事，哎喲一聲，原來是個盜墓的。村長，你在所有可疑的地方撒上石灰，看有不有可疑的腳印?村長，你真是個大密探。

村長說，八弄，你的腦殼出毛病了，總是愛胡言亂語。你看你，這么大的人了，還在老廟念書，都煉成大和尚了。

這些日子，八弄注意到五常的房門前總有一片石灰，石灰上踩有腳印，那腳印比男人的小，從志華那邊踩過來，又踩回去。八弄放過牛，打過獵。辨足跡很精確。八弄隱約覺得那片石灰是個陷阱。他每天很早地到學(xué)校，把那片石灰掃干凈。那些腳印會成為流言。流言會謀殺志華和五常。村里有誰會有這般險惡的心呢?八弄猜想是村長。村上有誰家的男人出外打工，村長晚上就往誰家里鉆。村上的孩子，越長大越像村長。村長跟一位做二奶的睡了一回，下身奇癢，后來看醫(yī)生，打了幾針青霉素才好。村里后來有條規(guī)定，凡是出外打工回來的人，都要打一針青霉素才準(zhǔn)許進(jìn)村。村里人知道，要是村長染了病，全村人都遭殃。

夏天，雷雨季節(jié)。老廟一帶是雷擊高發(fā)區(qū)。這里還留有幾棵雷劈樹。有人和牛在雷雨天遭雷擊。雷雨天，是千軍萬馬廝殺的場面。

一個炸雷。志華從床上驚起。這樣的雷雨夜，人好像被惡鬼驚嚇和圍困。志華敲開五常的門。她說，好怕。五常說，不過是下雨和打雷，不怕的。不在野外，雷打不進(jìn)來。又一個炸雷，志華撲進(jìn)五常的懷里。女人的氣息和男人的氣息像一朵云，罩住了兩顆星星。兩顆躲貓貓的星星突然碰面了。不需要再躲躲藏藏。似幻似真，仙女入懷。雷打完了，閃電過了，她還緊貼著他。她說，好怕，今晚就睡在你這里。五常想，今晚睡在這里，以后呢?女人想一寸，男人想一尺。那個雷雨夜，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就在一起了。

一個閃電，窗外有張臉。

村長!志華尖叫了一聲。

村長肩頭被人拍了一下。村長給嚇了一跳。誰?

是我，村長，我跟你一樣，在這兒守夜。雷雨天，怕壞人到學(xué)校來偷東西。

嚇村長一跳的是八弄。

到了秋天，志華認(rèn)為沒有生殖能力的那個男人讓她懷孕了。懷孕的女人覺得這個秋天無比燦爛。他們到縣城照結(jié)婚照，回鄉(xiāng)政府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志華找了縣城里最好的裁縫做了一套唐裝。料子是省城寄來的杭州絲綢。還給五常買了副墨鏡，又配上一頂禮帽，把五常打扮成電視里的許文強。然后，在中秋節(jié)結(jié)婚。

她讓他試穿了整套行頭，你說你像誰嗎?你活像許文強!許文強，上海灘的許文強!強哥，你就是強哥。

不管是不是強哥，五常很快樂。老廟來了個仙女。

茂盛的綠色的三峽玉米開始變黃，它的莖變甜，像甘蔗。紅苕把泥土撐開坼，從土里鉆出來。南瓜壓垮了棚架。黃豆、紅豆，高粱。秋天，像一只巨大無邊的盒子，裝滿了糧食。

老廟的學(xué)生又快讀完一冊課本，學(xué)會了幾支新歌。

村里人用小米和糯米做甜酒，用玉米和高粱做燒酒。

野獸出來了，與人爭奪糧食。野豬出來了，獾和刺猬出來了，田鼠和松鼠出來了，山雞和烏鴉出來了。它們從各個地方出來，進(jìn)犯莊稼，一支規(guī)模浩大的搶食隊伍。連麻雀也來了。

村長開腔打死了一頭野豬。他來到八弄的棚子里，槍口還冒著煙。他讓八弄摸摸槍管槍管還發(fā)燙。

村長說，天上星星好亮。八弄說，星星在天上，沒有灰塵，怎么不亮?村長說，天上月亮好圓。八弄說，中秋節(jié)快到了，怎么不圓?村長說，要是看不見星星和月亮?xí)趺礃?八弄說，怎么會呢?村長說，人要是到很黑很黑的地方，再也出不來，就不會有星星和月亮了。八弄說，村長，全村人就你最聰明，最有頭腦，你說，人為什么要到很黑很黑又出不來的地方去昵?

村長問八弄，五常要和那個女的結(jié)婚了?就八月十五?八弄說，好像是的。但是，村長，你說人為什么要結(jié)婚呢?你看，五常老師一直沒結(jié)婚，志華老師來的時候也沒結(jié)婚。人還是要結(jié)婚?不結(jié)婚不行嗎?

村長說，砍樹要砍伐證，殺豬要屠宰證，結(jié)婚領(lǐng)結(jié)婚證。沒有砍伐證叫偷伐；沒有屠宰證叫盜殺；沒有結(jié)婚證叫偷人。人為什么要結(jié)婚?人就是要結(jié)婚。

八弄聽不進(jìn)村長的話。把樹啦豬啦和人扯在一起，道理就變了。你要是想著一個人，就不要和她結(jié)婚，把那個人放在心里，那個人就永遠(yuǎn)不會老。

村長用藤把野豬的四蹄綁好，用一跟杠穿上，讓八弄幫他抬回去。一頭三四百斤的大公野豬，八弄和村長抬一截路要歇一歇。

村長不高興，說，八弄，你牛高馬大，抬公的不行，背母的就行?你把一個女的從坡下背到坡上。你要拿出那個精神和干勁抬野豬。八弄抬野豬頭，村長抬野豬屁股。八弄走前，村長走后。兩個人抬一具死尸，像抬新娘子，抬傷病員。人就是這么折騰。野豬本來可以自己走路的。野豬蛋蛋在村長眼前一晃一晃，很是誘人。這么大的蛋，人吃了能夠壯蛋。把蛋割下來，給鄉(xiāng)長一個，自己吃一個，要不，一鍋煮了和鄉(xiāng)長一起喝酒。

村長叫八弄，你看，這野豬呼哈呼哈蛋呼哈呼哈蛋這么大呼哈死了就呼哈不中用了呼呼哈。村長喘得不行。八弄，我們呼哈歇呼哈呼——八弄說，村長，快到了，我們繼續(xù)抬。累死我，村長說。

野豬抬到村里，已是中午。這天是中秋節(jié)。也是五常和志華結(jié)婚的日子。學(xué)生和村民們幫著辦喜事。紅喜字貼在窗子上，門上，柱子上，黑板上也畫了喜字和燈籠，到處都是喜字和酒氣。村長割下野豬的蛋，把剩下的一頭大野豬交給村民們，用來辦婚宴。各家把最好的包谷燒拿出來，節(jié)日和喜日子，雙倍地喝酒。一碗接一碗，一直喝到深夜。

中秋月夜，突然吹起涼風(fēng)，有雨下來。人們從院子里往屋里擠。

從哪里冒出幾條漢子，捉住五常，把他架上一輛摩托車。

五常對志華喊，你等我，天亮就回來!

五常被帶到一個巖洞里，把他脫光，有人拿住他的蛋，一陣劇痛。等他醒過來，人不見了，蛋也不見了，濕濕的，是血是尿。五常這時想起志華，想起八弄。八弄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你幫我照顧好志華。她可是個仙女，溫暖的仙女。

五常爬到近處的崖邊。這地方叫張口巖，巖石張開的大口，喉深如淵。五常落進(jìn)巖石的大口。他落在一塊魚化石旁邊。多少年以后，五常變成一塊化石。

等到天亮，志華沒見五常回來。她叫上八弄，到處找。八弄和志華找遍全村，沒找著五常。八弄想到躲貓貓的那個巖洞。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人血和人蛋。

八弄說，老師被老虎吃了。

志華昏倒。八弄掐志華的人中穴，讓她再醒過來。八弄背著她，往城里的醫(yī)院走。

很遠(yuǎn)的路。

村長一個人來到老廟，在后院的荒草中，他找到那尊石觀音像。他把觀音像立起來。跪在那里，把頭伏在地上，然后，他摸出一只瓶子，咕嘟咕嘟地灌下去，那是一種叫甲胺磷的農(nóng)藥。

螞蟻爬滿全身。一些螞蟻咬他的鳥鳥，像一柱蠟燭，一截一截地短下去。這些小蟲蟲，對村長作一些微不足道的冒犯。真是無知者無畏。它們吃了有毒的食物，自己也會死的。它們會微不足道地死去。

半路上，志華迷迷糊糊地，八弄，天亮了，他要回來了。

八弄淚流滿面。

遠(yuǎn)處沒有地平線。路在拐彎處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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