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的問題雖有其獨特性,但形成這一問題的根源—— 現代化的跳躍式發(fā)展,卻是發(fā)展中國家所普遍面對的難題
4月13日是泰國新年——宋干節(jié)(潑水節(jié))慶典的第一天。但是,原本應當充滿喜悅與祥和的曼谷街頭,今年卻充斥著動蕩、緊張、沮喪的負面情緒,甚至還彌漫著難以拭去的硝煙與血腥。
從4月8日起,到4月14日止,泰國前總理他信·西那瓦的支持者所組成的“反獨裁民主聯盟”(紅衫軍),發(fā)動了名為“紅遍天下”的大規(guī)模反政府示威集會,并迅速演化為街頭暴力,攻占內政部,圍攻總理座車,甚至沖擊東亞領導人系列峰會會場,最終導致峰會被迫取消。
盡管從目前來看,紅衫軍已偃旗息鼓,部分領導人也已投案自首,但是,泰國政壇的火藥味卻濃烈依舊,實在難以令人相信政局將會就此平息。
從2006年的軍事政變,到2008年的“人民民主聯盟”(黃衫軍)攻占國際機場,再到2009年的紅衫軍破壞東亞領導人系列峰會,泰國在歷時3年的政治動蕩之中,不僅失去了諸多寶貴的發(fā)展機遇,而且也毀棄了多年以來樹立的良好國際形象。反復動蕩的根源何在?
實際上,動蕩反復,但政治公式卻是不變的:要想在泰國執(zhí)政,首先需要取得三方勢力——傳統(tǒng)王權、軍人集團、地方政客——的政治背書,否則勢必難以維系穩(wěn)定的政局。這在三位前總理他信、沙瑪、頌猜相繼被迫下臺的經歷之中,已然得到反復的印證,而現總理阿披實,顯然也面臨同樣的難題。
泰王:來自小乘佛教的權威不可挑戰(zhàn)
盡管在1932年的民主革命之后,曾是前現代社會唯一政治權威的傳統(tǒng)王權已喪失了獨尊地位,而且在隨后的近30年間,一直受到來自軍人集團的政治壓制。陸軍元帥披汶·頌堪在其長達15年的總理執(zhí)政(1938年~1944年第一任期,1948年~1957年第二任期)期間,始終奉行對傳統(tǒng)王權與?;逝傻拇驂翰呗?。
這位曾親自指揮1933年平定?;逝晌溲b叛亂之戰(zhàn)的軍方強人,甚至公開宣稱,“日本人有天皇作為他們明確的指導原則,我們沒有。我們擁有的是國家、宗教、國王與憲法。國家依然是一個理想;宗教未被虔誠地奉行;國王還是個孩子,只能在畫面上見到;憲法只是一紙文件。當國家處于危急狀況之下,我們沒有什么可以依賴。因此,我要求你們追隨總理?!?/p>
不過,隨著陸軍元帥沙立·他納叻于1959年出任總理后,軍人集團對于傳統(tǒng)王權的態(tài)度,從壓制轉向扶持。民主革命前的立國三原則“國家、宗教、國王”,再次成為政府的行動指針,年輕的拉瑪九世也隨之成為泰國的象征,傳統(tǒng)王權煥發(fā)生機,重新成為泰國政治權威的重要一方。
值得留意的是,60年代以來依托軍人集團的支持而復興的傳統(tǒng)王權,其政治權威的來源,并不完全是阿育陀耶王朝(1349年~1767年)所盛行的婆羅門教“神王思想”,而更多的是素可泰王朝(1238年~1350年)所盛行的小乘佛教“法王思想”。前者強調國王血統(tǒng)的高貴和生而具有的神性,屬于“君權神授”范疇;后者強調國王的德才兼?zhèn)洌袨榍泻戏鸱ㄕ赖牧x理,屬于“賢人治國”范疇。
拉瑪九世普密蓬·阿杜德(1927年)國王,以其賢明的才干和仁慈的品行,充分詮釋了“法王”的概念,從而贏得了泰國民眾的真心擁戴。這位足跡曾遍布泰國各處邊遠山區(qū)和貧困農村的“農民國王”,至今在老一輩中下層民眾中依然擁有無可褻瀆的尊榮。正是這種崇高的個人威望,使得拉瑪九世能夠在1973年、1992年以及2006年的政治動蕩中,超越憲法框架,發(fā)揮關鍵性作用,平息緊張事態(tài)。
盡管“法王”權威具有鮮明的個人特性,既難以讓度,也無法承傳,隨著下一任國王的繼任,傳統(tǒng)王權的政治權威或許就將步入歷史的塵埃,但從目前來看,拉瑪九世所擁有的政治影響力卻是毋庸置疑,不容任何人挑戰(zhàn)。
軍人集團:將“槍桿子”牢牢握在手中
泰國軍人集團的政治權威,最初源于1932年民主革命推翻專制君主的功勛。隨后,通過30年代對文官左派和保皇派的鎮(zhèn)壓,二戰(zhàn)期間與日軍的妥協(xié),以及冷戰(zhàn)期間與美軍的合作,軍人集團的政治權威逐漸上升,甚至一度凌駕于憲法框架之上。越戰(zhàn)期間,沙立·他納叻元帥(1959年~1963年執(zhí)政)及其后繼者他儂·吉滴卡宗元帥(1963年~1973年執(zhí)政),以維護傳統(tǒng)、防范共產主義以及推動國家發(fā)展為由,取締政黨,廢除選舉,推行所謂的“泰式民主”,將傳統(tǒng)王權的神圣性與軍人集團的暴力性相結合,構成了二元一體的政治權威,從而排斥了民選國會的政治權威。
對此,沙立曾將“要東方的仁慈家長專制,不要西方的無效民主”觀點,形象地比喻道,“讓我們希望我們的民主就像一棵植物一樣深深扎根在泰國的土壤之中。它應該在風吹雨打中成長,應該結出香蕉、芒果、紅毛丹、山竹果和榴蓮,而不是蘋果、葡萄、海棗、李子或栗子?!?/p>
1992年“五月流血”民主運動之后,軍人集團被迫退出政壇,但是,其政治權威卻并未隨之消散,而是試圖以間接的方式繼續(xù)發(fā)揮作用。
一方面,不少軍方高層離開軍隊組建政黨,利用軍人集團的社會資源(包括陸軍電臺和銀行等)和人脈,參與選舉競爭。差瓦立·永猜裕將軍(1996年~1997年執(zhí)政)領導的軍方背景的新希望黨,更是一度牽頭組閣。另一方面,包括前總理炳·廷素拉暖將軍(1980年~1988年執(zhí)政)在內的不少軍方高層,則加入拉瑪九世的顧問機構——樞密院,成為聯結軍人集團與傳統(tǒng)王權的牢固紐帶,發(fā)揮著“1+1>2”的政治作用。
此外,更為重要的是,軍人集團始終堅守軍隊的獨立地位,無論是人事權還是財權,都排斥任何外部勢力的干涉,從而將“槍桿子”牢牢握在手中,使得國家暴力機器成為軍人集團借以維系政治權威的質押物。
無論是2006年發(fā)動軍事政變,還是2008年放任黃衫軍封鎖國際機場,抑或是2009年威懾紅衫軍運動,都充分體現了軍人集團在政壇的決定性影響力。
不過,也要看到,隨著90年代初冷戰(zhàn)的結束、地區(qū)局勢的緩和以及民主意識的傳播,軍人集團直接干政的政治權威已遠不如前?!?992年憲法修正案》增補的有關“總理必須來自民選議員”的規(guī)定,更是深入民心,從而徹底阻斷了軍方通過政變實現長期執(zhí)政的可能。2006年的軍事政變后,無論是從國內還是國際的政治壓力來看,限期“還政于民”都成為軍方唯一的可行選擇。
地方政客:更多是“錢主”而非“民主”
地方政客的政治影響力是在1932年民主革命之后,隨著民選政治制度的建立而逐漸成長和發(fā)展起來。不過,直到50年代末,地方政客都未能成為獨立的政治權威,而是長期依附于占主導地位的軍人集團。60年代,地方政客的影響力,更是隨著民主選舉的停止而陷入谷底。
1973年“十·十四”民主運動之后,伴隨著全球第三波民主化的浪潮,民選體制的地位得到鞏固,地方政客也由此獨立成為泰國政治權威的重要一方。90年代以來,地方政客更是取代軍人集團,成為泰國政壇的主導力量。
不過,需要指出的是,地方政客的政治權威雖然源于民選制度,但從本質來看,其所體現的更多是“錢主”,而不是“民主”。
長期以來,賄選問題一直是泰國社會所深惡痛絕但卻屢禁不止的頑癥。雖然自《1997年憲法》以來,泰國已出臺一系列政策法規(guī),并成立了獨立的選舉委員會,專門負責有關公正選舉的監(jiān)督,但是,實際效果卻差強人意。
問題的關鍵在于,如果泰國農村的自然經濟體系不瓦解,那么傳統(tǒng)的村社權威就依然能夠一如既往地扮演“票頭”的角色。
20年前,曾有泰國學者如此描述:“競選時要分區(qū)負責,要找到那些有影響的村長、區(qū)長、住持。其中住持最重要,學校的老師也很重要。要能跟住持及僧人拉上關系最有把握。比如住持可以召集寺廟管理委員會開會,他只要說:某某要來幫助翻修寺廟的屋頂,為了寺廟的事,拜托各位了。如此這般,委員們便會分頭為其拉選票?!?/p>
時至今日,情況依舊,所不同的僅在于賄選的手法更加隱蔽,更具有技巧性。2008年,他信派系的人民力量黨被憲法法院判決取締,盡管存在明顯的政治斗爭因素,但其旗下議員的賄選問題,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相比于傳統(tǒng)王權和軍人集團,地方政客從來都不是具有內聚力的整體概念,他們所代表的社會勢力,從大土地所有者,到傳統(tǒng)(勞動密集型)產業(yè)集團,再到新興(資本或技術密集型)產業(yè)集團,彼此之間的利益訴求千差萬別,甚至尖銳對立。
由于缺乏廣泛的共同利益,泰國的政黨毫無例外地都是以親緣、學緣、地緣為基點,依托傳統(tǒng)庇護制網絡構建的地方政客松散聯合體。其常見范式是“政黨主席-民選議員-地方票頭-選票”的多層級庇護制鏈狀結構,任何利益分配的變動,都有可能引起層級結構中庇護制鏈條的斷裂,從而導致政黨的瓦解與衰亡。
對此,泰國學者曾諷刺說,“政客就像棲息在一棵大樹上的鳥,這棵大樹好比一個政黨。當這棵樹上結滿了果子如大量的金錢和特權時,國會議員們就會紛紛離開他們原來的政黨,前來投靠它。”這也正是80年代以來,泰國政壇始終難以擺脫小黨林立格局的根本原因。
值得留意的是,“電信大亨”他信領導的泰愛泰黨,之所以能夠迅速崛起成為泰國第一大黨,其原因就在于他嘗試了一條不同于以往庇護制政黨的發(fā)展道路。
通過“草根經濟”的扶貧政策和媒體網絡的轟炸宣傳,他信試圖縮短原有的多層級庇護制鏈條,構建“政黨主席-選票”的扁平化結構,從而鞏固政黨的穩(wěn)定性。實踐證明,他信的計劃是行之有效的,不僅在2005年的大選中,使得泰愛泰黨成為有史以來第一個擁有民選國會簡單多數席位的政黨,而且也使自己成為泰國第一位成功連任的民選總理。
但是,作為新興產業(yè)集團的代表,他信派系的迅速擴張,已嚴重沖擊了原有格局之下的各派既得利益集團,無論是代表其他社會勢力的地方政客派系,還是傳統(tǒng)王權與軍人集團,都面臨邊緣化的威脅。于是,從2006年起,圍繞他信派系去留的政治斗爭也就隨之展開。
城鄉(xiāng)嚴重分化,泰國陷入“繆爾達爾困境”
反他信的黃衫軍與挺他信的紅衫軍,都已通過街頭暴力的方式,充分印證了自身對政治局勢所具有的破壞性力量。那么,被普遍認為代表曼谷城市中產階級的黃衫軍,與代表外府農村地區(qū)民眾的紅衫軍,為何會在他信問題上存在如此針鋒相對的觀念?
或許,從泰國嚴重的城鄉(xiāng)分化現象中,不難得到答案。
依托東亞經濟發(fā)展的雁行模式,泰國的經濟發(fā)展在過去的半個世紀中取得了顯著的進步,迅速實現了從資源密集型產業(yè),到勞動密集型產業(yè),再到資本密集型和技術密集型產業(yè)的升級。國內生產總值從1961年的30.6億美元增長到2007年的2446億美元,而同期的人均國內生產總值,也從115美元增長到3720美元,增長了30多倍。
但是,正如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繆爾達爾曾在《亞洲的戲劇》一書中所擔憂的,簡單地追隨西方工業(yè)化的腳步,將很難實現國家的全面發(fā)展,最終可能人為地造成繁榮的現代城市與停滯的傳統(tǒng)農村之間的鴻溝。因為,隨著工業(yè)化的不斷升級,制造業(yè)產品中所需勞動力的比例將不斷下降,使得城市中有機會與產業(yè)資本相結合的勞動者的福利提高,而農村中未能與產業(yè)資本相結合的勞動者的福利則會相對甚至絕對下降。由此,占據人口大多數的農村民眾,就將被城市的現代化拒之門外,長期徘徊在農村自然經濟的困境之中。
現今的泰國,呈現在世人眼前的,正是繆爾達爾所擔憂的發(fā)展困境。多達七成的農村民眾,長期無法分享城市現代化的發(fā)展紅利。這也就是廣大中下層民眾會給予他信堅定支持的原因所在,因為他信提出并切實兌現了有利于農村發(fā)展的“草根經濟”政策。事實上,紅衫軍在“紅遍天下”運動中的重要政治訴求之一,就是解散國會重新大選,其中所體現的,正是他信支持者對于他信在農村地區(qū)選民支持率的充分自信。
雖然他信的農村發(fā)展政策并無不妥,但問題在于,作為發(fā)展中國家,泰國所擁有的發(fā)展資源并不充裕,因此在增加農村地區(qū)投入的情況下,勢必影響到城市的發(fā)展與投入。早在他信執(zhí)政的第一任期,就曾試圖削減曼谷的地鐵建設項目投資,但后來迫于壓力而放棄。面對國家發(fā)展資源的分配難題,他信的基本策略傾向是“放棄城市,固守農村”,試圖借助新興產業(yè)資本集團(資金優(yōu)勢)與農村民眾(選票優(yōu)勢)的聯盟,利用民選政治的多數決原則,通過國會的選舉掌握國家權力。
不過,事實證明,他信還是誤判了政治形勢,過于信任憲政框架下民選國會的政治權威,而低估了在多元政治權威之下,城市中產階級的街頭政治所能發(fā)揮的重要作用。于是乎,從2008年黃衫軍圍攻國際機場,最終導致人民力量黨下臺之后。他信派系的政治斗爭也走向了國會斗爭(為泰黨)與街頭斗爭(紅衫軍)相結合的道路,結果使得泰國政局陷入進一步的動蕩之中。
根源:現代化的跳躍式發(fā)展問題如何解決
泰國的政治動蕩,主要是由兩方面因素造成的:首先是泰國政治從威權向民主轉型過程中,多元政治權威的并存。這就使得各方都有動搖政府根基的能力,政治僵局難以通過單一途徑——威權體制下的軍事政變,或是民主體制下的民主選舉——得到化解,唯有訴諸長期的各方博弈與妥協(xié)。
其次是城鄉(xiāng)差距所造成的政治訴求對立,使得政府在有限的國家發(fā)展資源分配方面陷入兩難。阿披實執(zhí)政后,試圖通過赤字財政的方式,一方面確保農村民眾繼續(xù)享有他信時期的福利補貼,另一方面提高城市福利以安撫曼谷中產階級,但問題在于,面對全球經濟的蕭條,外向型的泰國經濟的衰退似乎難以避免,那么,即使阿披實順利度過此次的他信“絕地反擊”,未來如何協(xié)調已被他信挑起的“政治化”了的城鄉(xiāng)矛盾,依然是無可回避的難題。
泰國的問題雖有其獨特性,但形成這一問題的根源——現代化的跳躍式發(fā)展,卻是發(fā)展中國家所普遍面對的難題。相比之下,由于政治現代化快速演進而導致的多元政治權威問題,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傳統(tǒng)權威人士的過世,或許還較為容易化解;而由于經濟現代化跨越式升級所遺留的城鄉(xiāng)差距問題,則至今依然看不到化解的途徑。
日本與韓國利用西方發(fā)達國家特別是美國市場的開放,通過工業(yè)化外溢效應,有效地化解了城鄉(xiāng)差距問題,但包括泰國在內的東亞其他發(fā)展中國家,卻無法再復制這一過程。那么,未來現代化之路何去何從?或許不僅是已經陷入困局的泰國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而且也是我們必須認真對待的課題。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亞洲太平洋研究所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