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故意接近冬瓜，完全是出于好奇。冬瓜是我的一個工友，當然，冬瓜是他的綽號，原因是因為他既矮又胖。至于他真名叫什么，說實話，我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我只記得他姓趙，是湖南人。

冬瓜在拋光部，我在運營部。我和他并無工作上的直接聯(lián)系，我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為他身上的工衣。我們廠的工衣分兩種——短袖的夏裝，和長袖的冬裝。七月的南方似流火，烤著大地。車間里熱氣騰騰，雖然風扇呼呼轉個不停，但轉出來的風，沒有一絲涼意，甚至還是熱的。一到車間，我們就恨不能光著上身。冬瓜卻正好相反，穿著長袖的工衣，在車間里若無其事地走來走去。大熱天的，冬瓜的這個舉動，太怪異和顯眼了。

我看過一些新聞，知道一些奇聞異事。一開始，我以為冬瓜也具有特異功能。熱天穿長袖，冬天穿短袖，和平常人反著來，就像在舞臺上反串女聲的男歌星一樣。我借故走近冬瓜，以新員工的身份，向他請教一個工作上的問題，眼睛卻在他身上瞄來瞄去，希望發(fā)現(xiàn)冬瓜身上與眾不同的地方，但我很快就失望了，我看到冬瓜的脖子上，也有汗水滴落。這就證明，他并不具備特異功能。但為什么大熱天的，非要穿一件冬天的工衣呢?更奇怪的是，工友們對冬瓜的異樣，竟然視若無睹。這個巨大的疑問，像一個心結，在我腦中糾纏不休。當冬瓜第三次在我眼前晃動的時候，我終于坐不住了。我指著冬瓜，小聲地問身邊的工友，天這么熱，他為什么穿冬天的工衣呀?工友連頭都沒抬一下，罵了句“傻B”，繼續(xù)做他的事去了。

莫非冬瓜的神經(jīng)有問題?如果真是這樣，那么他夏天穿冬裝的怪異舉動，倒也說得過去。但仔細一想，我又否定了這個想法。理由是，如果冬瓜真有神經(jīng)病，工廠早就想方設法把他趕出廠去了，以免惹出事端。那么，冬瓜大熱天穿著長袖工衣，一定有難言之隱!

這里面藏著個怎樣不為人知的秘密呢?

下了班，躺在床上，我腦子里全是冬瓜和他的那件工衣。我為他設想了許多穿長袖工衣的理由，一推敲又全都站不住腳。好幾個晚上，我把自己弄得心力憔悴，上班一點精神也沒有。這天上班，我突然想到以前看過一個電影，繼而聯(lián)想到冬瓜的工衣，腦海中突然閃現(xiàn)一個念頭——他身體上有傷痕，穿著長袖的工衣，是為了掩蓋。我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激動不已，一定是這樣的，沒有比這個解釋更合理的了。為了證明我的猜測是正確的，我開始觀察冬瓜的一舉一動，經(jīng)過幾天的觀察，我發(fā)現(xiàn)冬瓜從來沒有把袖子綰起來過!這就足以證明，我的猜測是正確的——冬瓜在用長袖的工衣，遮掩身體上的傷疤!

這里面一定有一個精彩的故事。為了弄清這個故事，我決定和冬瓜做朋友。

2

冬瓜打來電話的時候，已經(jīng)十一點多了。我剛脫了衣服，正準備睡覺。冬瓜在電話里說，快出來，我請你喝酒。我一聽這話，很是興奮。要知道，冬瓜可從來沒有請誰喝過酒的。更重要的是，酒后吐真言，我可以趁這個機會，好好套套冬瓜的話，以解我心中積壓了許久的疑問。

工業(yè)區(qū)的西邊，是一排由倒閉的廠房改造而成的出租屋，房子很便宜，一百五就能租一個單間。冬瓜也在這里租了一間房子，我去過一次，在三樓，房子不大，雖然簡陋，卻很整潔，東西擺放得井然有序，這與冬瓜平時在工廠的形象是不相符的。

我趕到的時候，冬瓜已經(jīng)喝了一瓶啤酒，而且還在繼續(xù)往嘴里灌，我想制止他，但沒有成功，他很清醒，示意我坐下，陪他喝。

即使是在出租屋里，冬瓜也穿著長袖的襯衣。有好幾次，我故意碰觸他的手臂，想利用這個機會，趁勢掀開他的衣服，看看藏在他身體里的秘密，可每一次，都被冬瓜警覺地避開了。

冬瓜赤著雙腳，坐在床上，旁邊擺著一張長方形的小桌子。桌子上面，擺滿了小包的麻辣，旁邊還有涼菜若干?？粗@一桌“佳肴”，我知道，冬瓜心里一定受了太多的委屈，才決定“奢侈”一回。

要知道，平時的冬瓜，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就拿買菜來說吧。冬瓜喜歡在菜販們收攤之前去逛菜市場，每一次從市場出來，手里都會提著滿滿一大包菜。當然，那些菜，都是小販們的處理貨。但冬瓜覺得很劃算，把菜拿回來，分開，大部分還是好的，余下壞了的一部分，冬瓜會很耐心地把壞掉的部分摘掉。經(jīng)過這樣的一番擺弄，擺在面前的菜，就和那些花幾倍價錢買回來的，相差無幾?？粗欢褎倮墓麑?，冬瓜就會露出愜意的笑來。有一回，冬瓜只花了五毛錢，就買回一大袋辣椒，吃了整整一個星期。和冬瓜成了朋友之后，我也時常陪他去菜市場，他討價還價的技巧，比那些專職買菜的婦人還精。

除了買菜，在其他方面，冬瓜的表現(xiàn)，也足夠“摳門”。只買對的，不買貴的，是冬瓜一直堅持的原則。按冬瓜的理論，這個“對”，當然是便宜的意思，而且是越便宜越好。

雖然對自己如此吝嗇，但對自己的老婆，冬瓜卻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

冬瓜的老婆，名叫付小翠，據(jù)說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在一間電子廠上班，還是個領班，比只會賣力干活的冬瓜強多了。我一直不相信，冬瓜能找個如花似玉的老婆，總以為這是工友們的杜撰。

但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我錯了。認識冬瓜一個月后，在離工業(yè)區(qū)不遠的夜市，我看到了冬瓜的老婆付小翠。當時，冬瓜正和老婆往夜市走，兩個人手牽著手，很是柔情蜜意。起初，我還以為我看花了眼，或者是在夢中，我揉了揉眼睛，又使勁掐了掐自己，很痛。冬瓜的確好福氣，找了這樣一個身材修長，氣質(zhì)非凡的好老婆?？磥恚＜S身上，總是插著鮮花。真是一句至理名言。

小氣的冬瓜，對付小翠，完全變了個人，出手闊綽大方，一點都看不出他的小家子氣。付小翠脖子上的項鏈，發(fā)著金燦燦的光。那樣一款項鏈，花了三千塊。冬瓜告訴我，買單時，他的眼睛眨都沒眨一下。冬瓜的這句話，我是相信的。換作是我，娶到這樣一個貌若天仙的美女為妻，就算她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會想盡辦法，讓她如意。付小翠上班的地方，離我們工廠很遠，坐公交得花一個小時。因此，只有周末的時候，她才會過來，和冬瓜共度良宵。

如果我沒猜錯，冬瓜煩悶得要喝酒，原因只有一個，無非是因為付小翠。有時候，老婆長得漂亮，未必是一件好事。何況，不論長相和才氣，冬瓜都無法與付小翠相提并論。佳人總希望伴在自己身邊的，是名副其實的才子。遇不到才子，內(nèi)心難免會滋生出墻的念頭。我總擔心，這樣一朵紅杏，遲早會惹出是非。

難道今天冬瓜叫我過來，就為這事?想到這里，我無比激動。打工生活太單調(diào)了，如果有這種隱私來調(diào)濟調(diào)濟，生活便會多出許多樂趣——雖然這趣味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我急于想知道，我的猜測是否屬實。但我明白，這種事不能急，只有等冬瓜的情緒緩和下來，他才能把一切和盤托出。我咬住嘴唇，沒有把心里話吐出來。

冬瓜抓起一瓶啤酒，用嘴一咬，就把蓋子啟開了。冬瓜把啤酒遞給我，非要和我一碰到底?？礃幼樱缓仁遣恍械?，我只得象征性地喝一口，但冬瓜不依，一臉不悅地看著我，眼球前凸，像要掉下來。我拗不過他，只得學著他的樣子，咕咕地往肚子里灌。我知道，只有喝到一定程度，冬瓜才會把他想說的話說出來。

3

工廠附近的超市旁邊，有一家福彩投注站。我們廠里許多人，是那里的?？?，花兩塊錢，買回一個希望，只要中一次，就能從打工的苦海中逃離出來。等到第二天，希望破滅，再花兩塊錢，又可以擁有一個希望。打工的日子很辛苦，我們用微乎其微的希望，點亮陰暗的生活。這樣的夢想，我也做過，在工友的慫恿下，我試著買過幾回彩票。但很快苦?；仡^，及時從富翁的美夢中清醒過來。我沒想到，冬瓜也會買彩票。而且其執(zhí)著的精神足以令我們廠所有人汗顏。

冬瓜買彩票的方法與我們不一樣，我們一般都是到店里去選號，遇到哪天心情好，就多買幾注，心情不好，則干脆只看不買。但冬瓜可不是這樣子的，他每期都買，號碼也是固定的，也不多買，就買一注。冬瓜和投注站老板很熟，用不著自己每天都跑，每個月初就把當月應付的款子給了老板，彩票也不拿，就放在投注站，只有中了，才會去取。冬瓜對人的信任由此可見一斑，但在廠里，冬瓜卻鮮有朋友。我想，個中緣由，大概是因為，冬瓜在廠里的怪異行為造成的吧。

和抱著一夜暴富的人不一樣，冬瓜買彩票的想法很簡單，他并不貪心，只想早點賺夠五萬塊錢，好在老家蓋一棟像樣的房子。

冬瓜有個五歲的孩子，和老家的父母住在鄉(xiāng)下。冬瓜老家的房子，是一間低矮的土磚屋。這種房子，在他們老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差不多銷聲匿跡了。這幾年，隨著村人外出打工，條件好了，房子自然隨之改善。轉眼之間，一幢幢和城里相差不了多少的小洋樓，接二連三地出現(xiàn)。剩下冬瓜那間老屋，破舊孤單，在風雨里飄搖。一遇暴風雨，更是驚心動魄。

建房子的想法，早就在冬瓜心里根深蒂固了。他一直想蓋一幢漂亮的房子，超過村里所有的樓房。

冬瓜出來打工的第一年，就有了這樣的想法，把房子建好，把父母和孩子接到安全的房子里去。但那時的冬瓜，一個月的收入，不過七百塊，加上付小翠的一千塊，要想蓋一棟房子，兩個人得像這樣，不吃不喝，辛辛苦苦做上三年。三年時間說長也長，說短也只是眨幾下眼而已。冬瓜開始省吃儉用，一年下來，存折里也有了一筆一萬五的存款。冬瓜憧憬著，照這樣下去，三年之后，就可以把老家的房子推倒重來。冬瓜沉醉在美好的想象中，竟然看到老屋換了新顏，一家人喜遷新居，其樂融融的美景。

夢雖然很美，現(xiàn)實卻很殘酷。一年剛過，冬瓜就發(fā)現(xiàn)付小翠變了，變得愛美了。以前不事裝扮的她，如今出門都得花上大半個小時梳洗打扮。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何況付小翠本來就是個美人，打扮起來，更是令人驚艷。挽著這樣一個美人兒出門，按理說，冬瓜的虛榮心，會得到極大程度的滿足。

但冬瓜不這樣想，他在擔心。他知道自已配不上她，她嫁給他，是偶然也是巧合。如果那天，付小翠沒有遇上壞人，他和她就像生活中的兩極，永遠沒有相交的可能。他嚇退了匪人，她知恩圖報，下嫁于他。他們的相識，就像一部低俗的電視劇里的故事。對一個女人而言，這么浪漫的相識能有幾回?她用心去愛他，和他一起把婚后生活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這段不被看好的婚姻，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他們用甜蜜和幸福，給那些之前反對他們的人，好好地上了一課。

但生活就是這樣，誰也無法預料，下一步，會發(fā)生怎樣不可思議的事情。

女為悅已者容，難道付小翠遇到了一個合她心意的男人?此時，正是他們結婚七個年頭的時候。七年之癢，這個許多人的噩夢，莫非也要在他們身上上演?這個疑問，盤桓在冬瓜心頭，令他痛苦萬分欲罷不能。他覺得自己應該開誠布公地和付小翠談一次，但轉念一想，又覺得證據(jù)不足，不便過多干涉和盤問，他怕萬一事情鬧開了，正合她的意。如果離了婚，他便什么都沒有了。在那些矛盾而痛苦的日子里，平時并不抽煙的冬瓜借助香煙，驅(qū)逐無邊的愁緒。

想想自己一無所有，付小翠跟著自己，的確委屈了。冬瓜開始迷上了彩票，他相信，錢壯熊人膽，只要有了錢，他就能讓付小翠回心轉意。

4

火災發(fā)生在凌晨五點。那天，我和冬瓜都上夜班。

火是由一樓塑膠倉燒起的，火勢很猛，很快攀上二樓。正在清理貨物的我，聽到警笛聲，趕緊隨著人群跑出來?；鹪綗酵鸸鉀_天，經(jīng)久失修的樓房，不堪一擊，在消防車還沒有趕到的時候，就“轟”地一聲倒塌在地。直沖云宵的火焰，驚動了整個工業(yè)區(qū)，天空布滿煙塵，塑膠的臭味，污染了整個工業(yè)區(qū)。

班組長在清點各自線上的員工，我也趁這個機會，四處搜尋冬瓜的身影。我沒能在人群中找到冬瓜，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冬瓜一定還在火災現(xiàn)場。我左沖右突，大聲喊著冬瓜的名字。但我的喊叫和周圍的噪音比起來，顯得太微不足道了。如我預料的一樣，人數(shù)清點完畢，除了冬瓜，所有員工，已經(jīng)全部安全轉移。

冬瓜果然出事了!

我掏出手機，找出冬瓜的電話，謝天謝地，還打得通，手機里面?zhèn)鱽砘▋簶逢牎陡F開心》的鈴音。可是，電話一直無人接聽，十秒，二十秒，半分鐘后，電話接通了，接電話的人正是冬瓜。我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火災發(fā)生時，冬瓜正在打磨刀具。工具房靠近塑膠倉，他從刺鼻的焦味，聞到了異常，來不及多想，他拿起滅火器，就沖進了倉庫。等到他發(fā)現(xiàn)火勢越來越大，他一個人根本控制不了的時候，這才扔掉滅火器，匆匆逃命。冬瓜剛剛走出塑膠倉的大門，身后的廠房，就倒了下來。事后回憶時這段經(jīng)歷，冬瓜依然心有余悸。

為了慶祝這次大難不死，冬瓜決定請客，當然只請我一個人。而且這一次，他把請客的地點，定在了工業(yè)區(qū)那間最豪華的酒店，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冬瓜相信，經(jīng)過這一次劫難，他轉運的時候到了。

酒桌之上，我和冬瓜第一次聊到了生和死的問題，經(jīng)歷過一次鬼門關的冬瓜，似乎看透了許多事。從他侃侃而談的言語里，就能感知一二。我問他把這件事告訴付小翠沒有。冬瓜搖了搖頭，看得出來，他已經(jīng)對人生有了新的感悟。

因為這次事故，當?shù)叵啦块T專門派來了工作人員，對工廠進行了一次全面的檢查。

看著穿制服的工作人員進駐廠里，我們都在為我們的工作而擔心。甚至有傳言說，我們的工廠不合規(guī)劃，很快就會被查封。傳言的前半部分，倒也屬實。在我們廠做過的人都知道，我們工廠的很多設施，都達不到消防要求，更不多說貨物擺放的雜亂無章了。而且，公司從來沒有對我們進行過消防培訓，一旦發(fā)生事故，我們根本就不懂得如何在困境中求生。穿制服的公職人員，在工廠整整檢查了三天，我們的心也懸了三天。雖說我們的工作環(huán)境并不如意，但每個月的薪水還是不錯的。這也是我們最不愿意看到工廠被封的原因。

最終的結果，工廠并沒有被查封，不過必須停產(chǎn)一個月，進行整頓修改后才可以重新開工。

工廠承諾停工的一個月，會給我們發(fā)放生活費。并且鼓勵大家，利用這一個月假期，回家探探親，看看老人或小孩。

我沒有回老家的打算，可一個月不做事，我又實在受不了。于是，我決定去找份臨時工來做。打定主意，我去找冬瓜，想拉他一起，免得一個人，過于孤單。當我在冬瓜面前提出我的想法，冬瓜想都沒想，就一口回絕了。我不明其詳，再三問他不去的原因。冬瓜左右瞅瞅，確信四周無人時，才俯身我耳邊，悄聲說，工廠額外獎勵了他一千塊現(xiàn)金。他要利用這一個月假期，和這賺來的一千塊錢，好好陪陪付小翠。

聽了冬瓜的話，我更加疑惑了，表彰英勇行為，是好事。為什么不大張旗鼓，開一個隆重的表彰會，而要暗地里進行，不讓工廠其他人知道呢?對此，冬瓜表示這是領導的意思，再也不肯透露更多。

他不說，我也不好再問。

5

冬瓜要我去跟蹤付小翠時，我嚇了一跳。

我只想了一下，就答應冬瓜。雖然之前我早就在心里認定，付小翠已經(jīng)做了對不起冬瓜的事。但沒憑沒據(jù)的，只算瞎扯，現(xiàn)在有機會證實自己的猜測是真實的，我絕不能放過。

按照冬瓜的指點，我找到了付小翠的工廠，熟悉了環(huán)境后，就開始蹲點。

即使是穿著工衣，也無法遮掩付小翠曼妙的身姿，看著付小翠扭動著腰肢，從廠門口走出來，我狠狠地罵了一句狗日的冬瓜，恨不能馬上找到付小翠紅杏出墻的證據(jù)來。第一天，一無所獲。我并不灰心，繼續(xù)守候。第二天傍晚時分，我接到冬瓜的電話，他語氣急促地說，我誤會她了，這樣不好?？旎貋?，別跟蹤了。我沒有答應冬瓜，按照冬瓜事先擬好的計劃，我得跟蹤三天，現(xiàn)在兩天都沒過完，我怎么能夠撤回去呢?

第三天中午，果然有了動靜。中午一下班，付小翠沒像往常一樣，去食堂吃飯，而是匆匆去了宿舍，十五分鐘后，付小翠穿著一件桃花色的襯衣出現(xiàn)在廠門口，長長的秀發(fā)挽成了大大的發(fā)髻，盤在頭上;唇邊開出一朵惹人憐愛的笑;下身是一件淺藍色超短裙;裸露的一雙玉腿，在陽光的照耀下，發(fā)出誘人的光。我戴好墨鏡，不動聲色，一路跟在付小翠身后。

男人是在常青路上出現(xiàn)的，遠遠地看到付小翠，男人就迎了過去。由于隔得遠，我不能看清男人的長相，但男人的體形和冬瓜正好相反，又高又瘦。也許付小翠受夠了冬瓜矮小肥胖，要找一個與他體形相反的人來做情人，這叫互補。想到這里，我忍不住嘿嘿地笑了起來。男人提著一袋行李，很顯然，他剛從外地來。付小翠要幫男人提行李，但男人不讓，兩人并肩向前，不緊不慢地走著。他們很小心謹慎，并沒有在大街上就擁抱在一起。甚至，他們連手都沒有牽一下。這讓我很失望，但我轉念一想，他們肯定是怕被熟人看到，才故意保持距離，等到單獨在一起時，不知道他們會做出什么樣的齷齪事來。

常青路上，綠樹成蔭，涼風送爽。付小翠真會選地方，這里無疑是談情說愛的最佳場所。如果不是有任務在身，我真想停下腳步，坐下來，享受一下這里的安寧與愜意。

在悅來旅館前，付小翠指了指那塊在陽光下晃動的招牌，不走了。高個子男人心神領會，在前臺辦了手續(xù)，然后提著行李和付小翠一起上了樓。趁他們還沒有消失在我的視線里，我趕緊掏出手機，拍了幾張照片，并且記住了悅來旅館的名字，還有旅館的具體地址——常青路250號。

圓滿地完成了任務，出去的路上，我心情愉悅。我以為冬瓜肯定會對我的表現(xiàn)大加贊賞，當我把看到的情景，添油加醋地說給他聽，并且翻出手機拍的照片做證時，冬瓜卻一臉平靜。他一聲不響就把我手機里的照片刪了，然后淡淡地說，付小翠沒有情人，這是她表弟，剛從老家來，想請付小翠幫他找一份工作。

我瞪大雙眼，以為自己聽錯了，冬瓜一本正經(jīng)地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我突然意識到我被愚弄了，我沖冬瓜直吼，原來你他媽的真有神經(jīng)病!

6

沒過多久，付小翠就回了老家。冬瓜把租房退了，搬到了工廠的集體宿舍。冬瓜說他要蓋房子了，付小翠回去，一來可以照看孩子，二來，是為了避免建筑工人偷工減料。

冬瓜有沒有攢夠蓋房子的錢，我并不知情。但我知道，一個人的冬瓜，生活得更加節(jié)儉和艱難了。

轉眼，又輪到我和冬瓜上夜班。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很討厭上夜班，累且不說，睡不好吃不香，體重一個勁地往下掉。尤其在那次火災事故發(fā)生之后，下夜班更是膽顫心驚。雖然工廠經(jīng)過了整改，但還有很多地方，實際上并不符合消防要求。大多數(shù)工友，也毫無安全意識，貨物亂擺亂放，完全不懂得珍愛自己。

有時候，心里越是擔心某件事，那件事偏偏就會發(fā)生。

工廠又一次發(fā)生了火災!

雖然這一次的大火，并不遜于上一次。但經(jīng)過了上一次的事故，許是有了一些經(jīng)驗，工友們并沒有表現(xiàn)出過分的驚慌。大多數(shù)工友很快疏散到安全地帶，只是火災發(fā)生時，是凌晨三點半，比上一次大火提前了一個半小時。而這個時間，正是一部分工友打盹的時候，也許此時的他們，正躲在一個角落里，做著美夢呢?；饎菰饺荚酵?，在火光的照耀下，夜色中的工業(yè)區(qū)，猶如白晝。各班組清點人員，發(fā)現(xiàn)少了三個。兩個是在二樓上班的，另一個是冬瓜。又是冬瓜!情況萬分危急，沒有人敢沖進火海中去解救他們。于是打電話，我第一個給冬瓜打電話，可是，我沒能聽到《窮開心》的鈴音，我聽到的，是一個悅耳的女聲——對不起，你拔打的電話已關機!

第二天的報紙，以大量的篇幅報道了這次事故，冬瓜是三個失蹤人員中的一個。

三天后，冬瓜的身體被人從廢墟中找了出來。那天，我擠在人群前，去看他最后一面，當然心里還要想著他穿冬天工衣的秘密。我想看看他的手臂上，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傷疤。我大瞪雙眼，生怕錯過了最后一次機會。當消防人員抬著冬瓜從我面前經(jīng)過時，我看到冬瓜的手臂，已經(jīng)燒得烏黑一片。那個秘密，成了無解之謎。

工廠給每一位遇難的員工，支付了一筆賠償，冬瓜獲得了三十七萬。對冬瓜一家而言，這無疑是一筆巨款。只要付小翠不另覓他人，這筆錢，足夠他鄉(xiāng)下的一家老小，過上幸福的生活。

因為媒體的大幅報道，主管部門自知難辭其咎，不得不對我們廠進行了查封。我們失業(yè)了。

我知道終于要離開這個地方了。收拾行李，經(jīng)過被燒毀的廠房，看著一片廢墟，我突然想起了冬瓜，想起上一次工廠大火后，冬瓜請我在酒店吃飯的事情來，想起那天，我們在酒桌上說過的生與死的話。想著想著，我又想這次火災，我越想越不對勁——起火的地點是二樓，而冬瓜工作的地方是一樓，難道他明知會出事?

我沒敢再想下去，惟有祝福冬瓜，祝他在遙遠的世界里，一路走好。

責 編:鄢文江

題 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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