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季節(jié)一進入農(nóng)歷五月,布谷鳥就開始叫了:咕咕,咕咕。狗剩爹總是一廂情愿地認為布谷鳥是在說:麥黃,快熟。是在提醒人們麥子黃了,快收麥子了。
收麥子是非常累人的農(nóng)活。在最炎熱又多雨的天氣里搶時間,用鐮刀一把一把地割下焦熟的麥子,然后用牛車一車一車地運回家,再用脫粒機把麥籽脫出來。只有看到金燦燦的麥籽,才可以松口氣:總算不用擔心麥子淋雨漚掉了。
電視上時常報道農(nóng)民種田從整地,到收獲,都機械化了。種田似乎變成了一件很輕松的事。但事實上,到了斷河村這里,卻只能進展到在麥場上用脫粒機這一步。有啥辦法,地勢決定發(fā)展,誰讓斷河村都是陡峭的山坡地,容不下先進又龐大的機械產(chǎn)物呢?
“恁能,你怎么不發(fā)明一個微型的可以在山坡上行駛自如的收割機來我們田里割麥子呢?”狗剩爹每次一看到電視上鋪天蓋地的收割機廣告就悻悻地嘟囔。
每當一到收麥時節(jié),狗剩爹心里就發(fā)怵。七八畝的麥子呀,要他和也已經(jīng)五十好幾的老伴兩個人一鐮一鐮地割,一車一車地運,那個累,沒有收割過麥子的人是無法體會的。所以,狗剩爹心底里總是潛意識地盼著麥子能晚熟幾天。
今年,狗剩爹卻很反常,他盼著麥子早點熟。
每天早上一起床,狗剩爹打開門就支著耳朵聽布谷鳥叫了沒有。一天,兩天……布谷鳥終于叫了,狗剩爹竟然高興得像個孩子,出門見人就喊:“聽到了么?布谷鳥叫了:麥黃,快熟,麥黃,快熟。還有十天半月就要收麥子了。”
村民們就打趣狗剩爹:“拉倒吧,收麥?誰不知道你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是盼兒子一家早點回來!”
被人揭穿了心事的狗剩爹并不氣惱,反而像個孩子似的咧開嘴無聲地笑了。
二
狗剩在深圳打工已經(jīng)五年沒有回家了。當然,狗剩是小名,他在深圳叫張強,他不要人家叫他狗剩,說難聽。爹娘和村里人總是記不住他的抗議,依然叫他狗剩。狗剩從年前給家里人打電話時就說全球鬧金融風暴,公司的訂單少了許多,老板開始炒人了,弄不好下一批就該炒到他和他媳婦了,那他們就得回家。
狗剩在電話里說得憂心忡忡。
狗剩爹不動聲色地聽著,心里卻喜滋滋的。
狗剩爹盼著狗剩一家回來,一直都在盼著。這兩年,這種心思更強烈,也許是因為年歲大了,總是想兒子在身邊,心理上有個依靠,也許是日子過得太寡淡,老倆口太寂寞了。前兩年還好,有孫女朵朵在身邊,雖然忙碌,但開心好多??墒牵澳甓涠鋭傔^完3歲生日,狗剩媳婦就回來把朵朵也接到深圳去了,說朵朵要上幼兒園了,深圳的教育比家鄉(xiāng)好,更重要的是,孩子在父母身邊成長好,不想讓孩子做留守兒童,對孩子的身心健康不利。沒讀過多少書的狗剩媳婦文縐縐地說著這些話,還說這都是電視上說的,報紙上也有說。
狗剩爹就想:電視上報紙上咋只關(guān)注留守孩子,就忘了留守老人呢?留守老人的身心健康誰想到過?
狗剩爹不敢說,也做不了主讓狗剩一家回來,只是在心里盼著?,F(xiàn)在,兒子終于做不下去了,要回來了。狗剩爹在心里盼著金融風暴的風刮得再大點兒,能馬上把兒子刮回家來最好。
終于盼到狗剩又打來電話,說公司已經(jīng)開始第三批炒人了,他和媳婦這次可能在劫難逃?!耙埠?,回去正好趕上收麥子?!惫肥T谝獟鞌嚯娫挄r自言自語地說。
狗剩爹在電話這端笑了。
狗剩爹開始盼麥熟。聽布谷鳥叫還不夠,他還每天跑到麥田里去看看。麥子終于黃梢了,狗剩爹從田里回來,就開始整理收麥時要用到的農(nóng)具:牛車,掃把,木锨,還磨好了六把明晃晃的鐮刀。
老伴問:“你磨那么多鐮刀干嘛?”
狗剩爹就自豪地說:“你、我二把,兒子、媳婦二把。留二把備用?!?/p>
老伴撇撇嘴,說:“兒子還不一定回來呢,你可計劃上了,八月十五磨年麥。年前就說回來的,這大半年都過去了,不是也沒回來。不要到時竹籃打水,又空歡喜一場。”
“烏鴉嘴,就不會說點好聽的?”狗剩爹握著鐮刀惱怒地吼道。
三
盡管狗剩爹急盼兒子兒媳回來,但還真被他老伴說中了。
眼看三五天就要收麥子了,狗剩打來電話,說金融風暴似乎過去了,他們公司一下子又有了好多訂單,員工少了,他們就累了好多?!耙焯旒影啵贿^,累點就有加班費拿,照這樣下去,我和朵朵她媽一個月就能多拿1000多塊錢的工資,和金融風暴前的工資一樣了?!惫肥T陔娫捓餄M懷喜悅地說著,電話這端的狗剩爹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老伴怕狗剩爹在電話里發(fā)脾氣,同兒子吵起來,忙搶過了電話。老伴用盡可能平淡的語氣說:“你爹還盼著你們回來收麥子呢?!?/p>
狗剩說:“我們不回去了,回去一趟光路費就得千把塊,加上請假扣的工資,2000多塊就沒了,拿這2000多塊錢能買多少麥子呀!今年收了麥子就把田租給別人,你和爹年齡大了,就別種了。再說,種那么多麥子呀豆子呀能值多少錢?只要你們身體好好的,讓我們安心在外邊好好掙錢,就等于啥都有了。”然后是狗剩媳婦接過了電話,和狗剩說著一樣的話,還是叫他們不要種田了。
老伴只是嗯嗯地應(yīng)著,心里卻在嘀咕:說得輕巧,都不想種田了,把地租給誰?
狗剩爹在一邊叫嚷開了:“老子不種田你們吃啥?農(nóng)民都不種田了,都去城里掙人民幣了,都吃啥?人民幣能充饑?”
老伴怕媳婦聽到了不高興,忙岔開話題,跟媳婦說:“我剛給朵朵做了兩雙繡花鞋,是準備讓孩子回來穿的,現(xiàn)在你們不回來了,我給朵朵寄過去吧,要不,孩子腳長得快,過一段時間就不能穿了?!?/p>
媳婦說:“不用了,不用了,這里常下雨,做的鞋不隔雨,寄過來也不能穿?!?/p>
狗剩媽又在心里嘀咕:“那里還能天天下雨?”
朵朵搶過電話說:“奶奶,不要寄,幼兒園沒人穿做的鞋,我也不穿,穿出去別人會笑話的?!?/p>
狗剩媽嘆口氣,說:“唉,還是孩子說實話。不過,實話更讓人心傷。”
狗剩又從朵朵手中接過電話,說:“媽,說過多少回不讓你做鞋了,一納鞋底你胳膊就痛,今后不許再做鞋了,想穿啥鞋去街上買,又用不了多少錢,費那事遭那罪干嘛?”兒子是心疼媽,但做媽的聽了不但不溫暖,心里還有說不出的難受。
錢,錢,錢!他媽的,啥都能和錢劃上等號。電話已掛了好久,狗剩爹還在憤憤不平地罵著。狗剩爹想起了自己老爹在世的時候講過的一個故事。爹說,從前有個村子發(fā)洪水了,一個窮人和一個有錢人一起逃命,都爬到了同一棵百年大樹上。窮人兜里揣了一塊兒饅頭,富人揣了一塊兒狗頭金。起初富人還嘲笑窮人逃命時沒拿點值錢的東西,只拿了個饅頭。一天過去了,洪水沒退,兩天過去了,洪水還是沒有退,三天過去了,富人揣著狗頭金餓死了,窮人吃了饅頭,挨到了洪水退去。
總有一天,你們要躺在錢堆里餓死。到那時,錢也就只是一張廢紙,狗屎都不如。狗剩爹又憤憤地罵。
四
一夜未眠,狗剩爹聽著窗外的布谷鳥叫了,停了,又叫了,心里說不出的煩躁,罵罵咧咧地說:“吵死人了!明天一定做個彈弓敲死這只煩人的鳥。”
狗剩媽在心里頂撞:又不止一只布谷鳥,你能把它們都敲死?你兒子不回來關(guān)鳥啥事?
天終于亮了,狗剩爹并沒有去做彈弓敲鳥,也沒有沿照多少年的習慣跳下床就去挑水。不知是因為村子的名子叫斷河,村里才沒了水,還是因為沒有水,才把村名叫斷河。反正,從狗剩爹記事起,村里的河就不但沒有水,連吃的水井里也沒有,要跑兩三里的山路到鄰村去挑,還得趕早,晚了井里的水就被附近村子里的人挑干了。狗剩爹一個人無所事事地在自家門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啥也不想干,又不習慣空著手閑呆,就東張西望想找個人說說話。終于,他看見村東頭老王家的虎子扛個鐵锨向全村的打麥場走去,心頭一喜,就跟了過去。全村年輕的這一輩娃們,狗剩爹最喜歡虎子,不是因為虎子是全村惟一的大學生,在縣醫(yī)院做醫(yī)生,而是因為虎子是全村惟一每一季都會回來幫父母收種莊稼的年輕人。在狗剩爹心里,這就是不忘本的人。反之,一個農(nóng)民,背叛了生自己養(yǎng)自己的土地,就是忘本。
虎子在打麥場上屬于自己家的那一片場地上除草。每年開鐮割麥之前,家家戶戶都要先趕在下雨前把打麥場上的雜草除掉,雨后讓牛拉上石磙在場上多碾幾遍,打麥場上就平平整整,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在場上放麥子,而不用擔心麥粒會粘上土粒了。老遠看到了狗剩爹,虎子就笑瞇瞇地招呼:“叔,還不來除草?天氣預報說明天有雨,今天把草除了,雨后我用牛把全麥場都碾碾?!?/p>
還沒等狗剩爹答話,不知啥時候,二楞子也跟過來了,在狗剩爹身后搶過話頭說:“叔等狗剩回來除草,叔今年享福了,兒子媳婦都要回來了?!?/p>
狗剩爹就沒好氣地說:“狗剩不回來我就不收麥了?他幾年沒回家,哪一年我的麥也沒爛到地,田也沒荒一分?!?/p>
年輕人這一輩中,狗剩爹最不喜歡二楞子了。二楞子沒出去打工,30多歲了,最遠也就只到過距斷河村有20里路的上戈鎮(zhèn)??伤膊环N田,他說種田太累,靠去距斷河村有十幾里的洛河里捉王八,到山上采草藥維持生計。前幾年,村里出去打工的人少,他的田還有人租種。這幾年,年輕人都打工去了,家家戶戶的老人能種好自己的田就不錯了,就沒人租他的田了,他就讓田荒著。幾年過去,他的田真成了荒坡了。每次從他的田邊走過,狗剩爹就直搖頭,嘴里反復念叼:作孽呀,真是作孽。
“狗剩哥要回來了?”虎子依然笑瞇瞇地問。
“回來個狗屁!不回來了,公司又忙開了。”狗剩爹嘆口氣,落寞又氣憤地說。
“好事呀,在外打工不就是奔錢去的,忙了就有錢了?!被⒆诱f。
“唉,你看,我們村現(xiàn)在農(nóng)忙時也就你一個年輕人回來收種莊稼,剩下都是我們這些老胳膊老腿的,還能支撐多久?我都不敢想象,我們這一輩人掙扎不動了,我們的田是不是都要荒了?打工是長遠之計么?為啥都要大老遠的跑到別人的城市里去侍弄機器而不愿呆在家里侍弄自己的田地呢?”狗剩爹像遇到了知己,向虎子倒出埋在心底的話。
“為了錢,叔,不能怪我們這些年輕人。雖然說現(xiàn)在種田不交稅了,還有補助,可化肥、種子的價錢卻漲上去了。就我們這里來說吧,靠天吃飯,總是缺水,種不了經(jīng)濟作物,就只能種個麥子、豆子,你說能收入多少錢?而現(xiàn)在物價上漲這么快,每年收入這些能弄啥?基本生活都維持不了,更別說建房子。孩子上學也投資大了。你以為我想回來?若不是我家老爺子每一季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地催促逼我,我才不想回來呢,收這一季麥子,我至少要請一周假,一周假扣的工資也能買回這些麥子。還有,動不動就請假,領(lǐng)導有意見,影響考核和升職?!被⒆铀餍悦摰粢r衣,也向狗剩爹倒出了心里話。襯衣的后背已被汗水淹得發(fā)黃,應(yīng)該是好多天沒洗了。不是懶,是沒水。
狗剩爹悶頭抽煙,好半天沒說話。
“一輩一輩的人不都這樣過來了,咋到了你們這一輩就不能這樣過了?”抽完了一支煙,狗剩爹又嘟囔,似沖虎子說,又似在自言自語。
“過去的人見識少,欲望就少,現(xiàn)在再讓我們像你們這樣守著一份田只求溫飽地過日子,太難了?!被⒆铀χ~頭的汗水接上話。
狗剩爹站起來,茫然地向家里邁著步子。
五
狗剩爹病了,躺在床上動也不能動,是缺鉀。他年輕時就這樣,一年要補兩次鉀,要不就會躺在床上不能動了。這一次,狗剩爹前幾天已有了預兆,感到腿腳發(fā)軟,可只顧著兒子一家就要回來了,高興得沒太在意,現(xiàn)在,在麥子要開鐮的節(jié)骨眼上就不能動了。狗剩爹想和從前那樣讓村醫(yī)虎子他爹來吊兩瓶加鉀的水就行了?;⒆拥醚獕罕砹窟^血壓后說:“不行,血壓高到180了,還是去鎮(zhèn)醫(yī)院吧?!?/p>
狗剩媽在一邊嘟囔:“兩天兩宿不睡覺,血壓不高才怪呢?!?/p>
狗剩爹不想去醫(yī)院,怕花錢,也怕耽誤時間。
“要是住個三五天的醫(yī)院,我的麥子就爛到地了?!惫肥5钡米炖镏苯腥?,卻起不了身。
“要不住院,你很可能要偏癱了,再也下不了床。還想著這季麥子,今后還種不種得了田還難說呢。”虎子爹頂撞狗剩爹,并不由分說地招呼他打電話叫來鎮(zhèn)衛(wèi)生院的醫(yī)護人員,將狗剩爹往救護車上抬。
這一次果然嚴重,已住了10天醫(yī)院,狗剩爹雖然能下床走動了,但還是雙腿發(fā)軟,用不了力。狗剩打來電話,說要請假回來,狗剩爹不讓。狗剩爹對著電話吼道:“回來干嘛?麥子已經(jīng)爛到地里了,你還回來干嘛?”
麥子真的要爛到田里了,10天過去了,還下了兩天雨,焦熟的麥子不爛掉也漚掉了,那可是已吃到嘴邊的麥子,金燦燦的麥子呀!自己收不了,硬是找不到人家肯來收割。
“我就算回去,也不是收麥子,那點麥子值多少錢?爛掉就爛掉吧,我是回去看你?!惫肥T陔娫捓锝箲]地說。
“我有啥好看的?死不了!你就一味掙錢吧,拿錢來給老子付藥費!”狗剩爹吼完這些話,把電話扔到了一邊,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裝睡。
窗外的布谷鳥依然在不知疲倦地叫著:咕咕,咕咕……
狗剩媽看見兩滴淚從狗剩爹緊閉的雙眼間滾了出來。
責 編:雪月
題 圖:石劍
本欄目下期推出:付關(guān)軍的《華強北路好風光》——一個彼此有愛卻彼此傷害的婚姻倫理故事,當那聲炮響過,那些肉體與精神的傷痛在城市里重逢。主人公馮明明從一個山區(qū)畸形的家庭,走進特區(qū)繁華的華強北路,見識了深圳的富麗堂皇,決心要在深圳安家,好讓苦難的母親過上幾天好日子。可是,深圳的天空也不是真有鈔票飄下的,一個工地上的打工人,最終能實現(xiàn)這一愿望嗎?苦難的一家是否可以重歸幸福?
評選好稿移動、聯(lián)通、小靈通用戶請發(fā)短信到075033773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