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懷沙先生無心作書家，卻以書法名世，并為其所累，這讓老先生頗感無奈。他的書法作品第一次結集出版，是在2007年1月，百花文藝出版社發(fā)行了《文懷沙書法集》，在此前由我整合、審校了全稿，并在開印合同上簽字，我因之有： “一沙世界三千數(shù)，璞玉流輝冊里尋”的感慨。

據老先生自述“少年時愛《張黑女》”，主張“千方百計地直接取法古代存留迄今的原跡，以期與古之造字人達成心靈上的默契。” 他說：“歷代善書畫者，莫不崇尚‘生機’?！鷻C’貴在質性自然，非矯勵所得?！鷻C’乃生生不息也，即所謂‘天行健’也，其與‘道’必不期然而然合焉?！?均引自《往事長亭更短亭——文懷沙著述百篇集》)

1994年10月4日，文懷沙先生在“胡問遂書法藝術回顧展》開幕式上提到：“有一年我去上海，發(fā)現(xiàn)在他(沈尹默)的書齋中陳列了我的字，我不免飄飄然起來。我說：‘二先生(沈尹默)，你是一代書家，我的字能掛在你的墻上，可見我的書法很有水平?！蚨壬笮Γ骸膽焉常悴皇菚?，所以不具備時興書法家的俗氣而已?！鄙院螅?998年他在為香港雅園出版社出版的《龍川集勝》題詞中寫道：“書法貴觀自在。寫字如做人，做到不俗或免俗便差強人意，豈敢望脫俗超圣乎?”由此看來，“生機”、“不俗”與“自在”是老先生對書法創(chuàng)作的追求。

2009年3月25日，《書法報》辟三個版面，介紹“全國隸書十家”，首推文懷沙先生。評論家俞建華認為：“文懷沙的書作常常情不自禁地把結體的篆法和用筆的篆意與其他書體結合起來，如章草、行書，最終落實到隸書的格局中去。以文先生的理解和實踐，印證了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所說的：‘上通篆分而知其源，中用隸意以厚其氣，旁涉行草以得其變，下觀諸碑以備其法。流觀漢瓦晉磚而得其奇，浸而淫之，釀而醞之，神而明之。能如是十年，則可使歐、虞抗行，褚、薛扶轂，鞭笞顏、柳，而狎畜蘇、黃矣，尚何趙、董之足云?…

也正因為如此，用傳統(tǒng)的真、行、草、隸、篆將文懷沙先生的書作加以區(qū)分顯然很不妥當。為了敘述方便，今試將作品的形式和用途相綜合，分成三大類，第一類是題簽。

在老先生的翰墨生涯中，題簽比較多，1947年11月，重慶文光書店出版了《魯迅舊詩新詮》，該書是文懷沙先生出版的第一部著作，題簽也是目前我所見到的最早的文懷沙墨跡，署名司空無忌，六個字用行楷書寫，樸實無華，簡靜空靈的線條下隱藏著篆隸之意。棠棣出版社出版1952年8月出版的文懷沙著《屈原九歌今繹》題簽與此書風一脈相承，天然古秀，生動有致。

上世紀五十年代，文懷沙先生比較有代表性的題簽，還有棠棣出版社1951年8月版王瑤《中古文學史論》三冊、1955年5月上海文藝聯(lián)合出版社出版的游國恩著《楚辭論文集》、1958年8月上海美術出版社出版的《蔣兆和畫集》，均以古隸為象，平中見奇，含蓄蘊藉的書風初見端倪，渾厚中不失流暢輕松，這或與老先生鐘愛秦漢文明有關。

1993年12月、1997年8月由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相繼出版的《毛澤東詩詞吟賞》與《中華根與本》是文懷沙先生的兩部專著，書名自署，仍用古隸書寫，雄渾道勁，較五十年代墨跡更具廟堂氣象；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年4月出版的《胡問遂論書叢稿》題簽，雖然仍是以隸書為基，但明顯融入篆書、草書的筆法，沉古道厚，雅度雍容；香港新風出版社2000年5月出版、許嘉璐主編的《潛夫論》，由文懷沙先生用草書題簽，古雅勁健，逆?zhèn)蠕h并用，變化自如；2005年2月為河北教育出版社《沈鵬書古詩十九首卷》題簽的書法則是真、行、草、隸、篆、魏碑諸體相融，書卷氣濃郁，如當代藝術批評家栗憲庭所說： “文老書法的特點是采用行草書寫的自由感，轉換了碑學的篆、隸和魏碑等筆法，避免了碑學的呆板，或者說把碑學字體寫的更自由流暢，又帶著碑學字體刻削的力度。……除了引行草給碑學于自由感，又極力打散碑學各字體的界限，尋求一種新字體和新筆法。” “浸而淫之，釀而醞之，神而明之，”熔古鑄新之路無疑是艱難的，也是老先生長期所踐行的。2005年9月古吳軒出版的百卷《隋唐文明》為“十五”國家重點圖書，乃文懷沙先生晚年主編的《四部文明》之一，此書的題簽我認為是老先生墨跡中的上品，以篆隸之法入楷，小中見大，寬博莊嚴，筆力雄強，盡顯盛唐氣象。

截至到現(xiàn)在，我搜集到了文懷沙先生近百冊的圖書題簽，共性之美是不以奇巧炫世，不以粉黛媚人，騰挪避就不失之野，樸厚開張不失之華，具有強烈的視覺張力。同時我也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凡文懷沙老先生特愛者，他經常會一部書寫兩個題簽，即一幅用在封面，一幅用在扉頁，有興趣的朋友，不妨印證一下。

第二大類，是手札類作品，包括題跋。

如1 954年吳湖帆將平生所作之詞，以小楷工錄，影印成書，名日《佞宋詞痕》。請碩儒冒廣生、葉恭綽作序，文懷沙應囑題詞。吳湖帆還將他的《佞宋詞痕》請葉恭綽先生通過周恩來總理贈與毛澤東主席，毛澤東主席不久就托人回贈了他的詩詞手稿影印本表示感謝。文懷沙的題句是一首自作詞：“瀟灑襟裾接宋賢，江東六法早流傳。細吹銀字調宮征，喜潑金壺逞秘妍。思片玉，和屯田。小窗梅萼對癯仙，新詞誦浣薔薇露，卻寄南云又惘然?！艺{寄鷓鴣天即應湖帆長兄命題。”蠅頭小楷寫的凝重端莊，骨氣豐勻，灑脫率意與拙澀平穩(wěn)并存，別具魅力。這或許是文懷沙今存最早的手札。

再如1992年7月，《今日寶雞教育》畫冊出版，文懷沙應請題詞： “奇光之往應繼，異采之來待開。周崇文德，秦尚武功。余論寶雞文化，非止得天獨厚，亦得史獨厚者，惟源遠然后流長也。詩云：‘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烝民。莫匪爾極’。故孔子贊日：‘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寶雞教育猶寶雞文化，自有奇光之往應繼，異采之來待開。愚以為寶雞之學校教育，自初小至高中，便應授以本地區(qū)之史地課程，有關大學則應創(chuàng)造條件，設寶學研究系。”仍然是蠅頭小字，貌豐骨勁，字字生動，用墨厚重，靜中寓動。

又如1993年9月序《任步武書洛神賦》，370余字質樸率真，似隨情而發(fā)，任性而為，全不計點畫之工拙、得失，頗具老莊遺風。筆墨中彌漫著生命的激情，字里行間映現(xiàn)出活生生的時代的審美旨歸和意趣，用獨特的書法語言形式向人們表述出摯熱的情懷：生命向往和諧，藝術向往和諧，藝術確以發(fā)揚生命為極詣!文章說：“老來始悟建安風骨，上承屈宋，貴在情真韻純。韻者，文采所歸焉。文采者，端賴積累，非一蹴可至?！噬普摃ㄕ?，首當觀韻?！蔽膽焉诚壬臅ㄋ囆g世界是用情和愛來創(chuàng)造的，作品中很自然的表現(xiàn)出一種圓融樸素，率意天真。

入選過全國蘭亭獎的書法家江書學，曾在我的書房中看到文懷沙先生一張9厘米×17厘米硬筆手札：“乍欣東壁曉，仰看冰輪高。”江書學贊嘆道：“此稿看似漫不經心，但是有渾然天成的魏晉神韻?！?誠所謂無意于佳，更見佳處，聽老先生說，這兩句話書寫為六尺楹聯(lián)，已被毛主席紀念堂收藏。由高玉濤先生收藏的《燕堂茶話》手稿，曾發(fā)表于《收藏界》雜志，堪稱文懷沙先生硬筆手札中的代表。

凡此種種，我們在文老先生2007年所作《黽園書簡》小引中或可見其“識”：“世有率性純情之人，方能被之以藝文辭章，臻抵所謂大家之堂奧。然尺素簡牘，不假文飾，私衷畢見，此則，尤其大家之余韻焉?！?/p>

第三大類，是尺幅比較大的書法作品。以橫幅、對聯(lián)、斗方、中堂居多，條幅、圓光、扇面、橫披、手卷、冊頁、屏條不多見。

2000年以來，文懷沙先生的橫幅作品中，以各體的“正清和三十三字真言”居多，此處的真言是指“真話”，非是他意。全文如下：“正清和——孔子尚正氣，老子尚清氣，釋迦尚和氣。東方大道，其在貫通并弘揚斯三氣也。” 2009年1月2日溫家寶總理在給文懷沙先生的信中說：“‘正清和’三字經于做人做事都很重要，當以此勉勵?！焙韧獠丶乙允詹卮俗鳛槎嘁姟Ｆ渌纭安貢煛薄ⅰ叭收邿o敵”、“天地人和”等作品，細細觀賞之下，均有胡耀邦贈詩所云：“哲人曉暢滄桑變，一番變化一番新”的味道。

對聯(lián)多為五言或六言或七言，如曾懸掛于胡耀邦同志故居客廳正中的楹聯(lián)：“真善美傳世，正清和耀邦”，沉古道厚，雅度雍容。再如“揮毫散林鶴，研墨驚池魚?！碧岚磩幼鳂O為細膩，變化豐富；行筆不激不厲，絲絲入扣，恰似云煙繚繞，氣象萬千。再有“佩繽紛繁飾，循繩墨不頗?！庇⑽錅啒?，莊重豐潤，內容為《離騷》集聯(lián)，傳達了文懷沙先生的美學理念：即要有法度，具備優(yōu)秀傳統(tǒng)之共性，同時要繁富、豐盈、自足，具有美的個性，也就是屈原所追求的“修能”。還有五言聯(lián)“望崦嵫勿迫，恐鵜缺先鳴”、六言聯(lián)“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七言聯(lián)“筆走江山天地外，琴聽煙雨六朝中”、多字長聯(lián)“地老天荒，不忘一部中華史；山呼海嘯，齊唱千秋正氣歌”等，均醇厚典雅，將奇古與厚重并施于規(guī)范之中，如鐵線曲盤，勁健峭拔。

中央美院孫美蘭教授曾撰文說：“九七高齡的燕叟沙翁，其書畫藝術精品，博采中國古文字精華，融甲骨、金文、楚簡、古篆隸于一爐，返璞歸真，自創(chuàng)新理異態(tài)，余久久面對，觀之，賞之，思之，冥之，不禁雀躍而起，贊日：‘拙為巧之極，奇乃正之華。’最激起我共鳴的精品，乃沙翁為紀念艾青逝世十周年，以眼觀定位、結體布行，親書四十五言： ‘撇下蘆笛，吹響號角，舉起火把，驅散黑暗，穿透云翳，獻身黎明，走出國界，率眾奮進，堂堂正正，敢于面向太陽的詩人?！思?，贈送給廣眾的是一顆永遠不老的詩心，是一株生命美麗的長青樹?！?孫美蘭教授所欣賞的是一件四尺整張的中堂作品，我見過的文懷沙老先生四尺整紙作品，以《少無適俗韻，所夢亦煙波》、《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淑女以厚德載物》、 《千古絕唱唐詩宋詞書畫典藏集小引》以及《國際華人詩書畫印大展前言》等最為精彩，藝術欣賞價值絕不低于《為紀念艾青逝世十周年題詞》，如《國際華人詩書畫印大展前言》全文凡513字，全面闡述了詩、書、畫、印藝術，通篇一絲不茍，古質渾然，風格典雅，不激不厲，透出中正平和的氣息，堪稱五合交臻之作。

2008年8月文懷沙先生推出了十六條屏文天祥《正氣歌》并序，全文520余字，分別以甲骨文和行草書寫成，取王應麟“古誼若龜鑒，忠肝裂鐵石”之意，超逸沉著，行氣通暢，跳蕩如龍虎相搏，奇崛似百歲枯藤，其書其文渾然一體。

需要補充的是，文懷沙先生的榜書作品雖然一如錢鐘書1991年4月給他的信中所評“尊書剛健如許，足以壓鎮(zhèn)匾額……”但不少是由小字放大而成，并不是直接書寫在六尺或者八尺紙上。如堪稱榜書代表作的“云隴山房”，原字大小不過2厘米左右，中國書協(xié)楹聯(lián)展全國獎獲得者李明生先生說： “我曾經多次將文老的尺牘小品放大欣賞，蠅頭小楷放大到一米四以上仍然是大氣磅礴，厚重而不失精妙，為近代書法家中所罕見。”

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顧問王學仲教授推崇文懷沙先生的人品、學識、書品，于2000年篆“靈光魯?shù)睿雍笊怼卑藗€大字，贈與他心中的“文丈國學大師”，又在2009年序《廬山摩崖石刻》中寫道“遍觀當今書家，余獨愛燕叟(文懷沙)之古樸拙重……”我也曾請一些前輩時賢談老先生的書法，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顧問、原秘書長謝云先生說：“文老的古隸作品鮮有可與比肩者?！?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顧問、原駐會副主席張飆先生說：“文老書汲散氏、毛公，古色韻長?！敝袊鴷覅f(xié)會原秘書長郭雅君先生說： “文老的書法集北碑的雄渾和帖學的韻味于一身，彰顯了文人書法的特有氣質和風格”。國家文化部群星獎獲得者陳聯(lián)合先生說：“懷沙翁的書法作品，有金石之勁健，更兼帛帖之溫潤；氣息古樸典雅，章法散朗自在；字與字雖不相連，然其通篇韻致相互映帶，自然天成?！薄?006年8月19日《新華每日電訊》評論： “文老的書法造詣得益于其文化素養(yǎng)。文人與學問、書家與文人、書法與修養(yǎng)等等，本來都是密切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詩文兼容，正是文老書法藝術的價值所在?！?/p>

行文至此，我想起了一個故事，從前有位藝術家創(chuàng)作了一幅作品，請前來參觀的人用筆圈出不足，不到兩天，作品就被涂黑了，竟然全是不足?!藝術家郁悶之余，又創(chuàng)作了同樣的作品，他這次是請前來參觀的人用筆圈出優(yōu)點，還是不到兩天的時間，作品又被涂黑了，難道全是優(yōu)點嗎?藝術家笑了。人在江湖，無論其作品多少，都會有各種褒貶、品評出現(xiàn)。的確，任何人都有品評藝術的自由，任何品評也總是見仁見智，難窺全豹。

因為文懷沙先生書法價值所在，目前市場上充斥著不少仿冒之作，然而，無視“不衫不履”下的“英雄氣”、 “方寸心”，沒有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底蘊，又怎么能夠學得到線條之下隱含著的激情、稚拙……我常對上門來鑒定或準備收藏的朋友說：老先生的書作雖然以行書、古隸為多，但是，唯有信手揮灑的文氏手寫體才更能體現(xiàn)出他的“不俗”、他的“自在”、他的“生機”勃勃……還記得2006年12月21日深夜，我請文老審閱《文懷沙書法集》的樣稿，將我的看法說給他聽，老爺子不以為忤，銀須顫動著，笑得像個孩子： “哈哈，我可不是什么書法家，只不過寫的字‘尚能樨拙，幸免佻巧’罷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