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靠寫字維生的人,在一些高尚的人眼里很卑微,卑微的人眼里很高尚。老馬界于兩者之間,他說與文字接觸多了的人都有些神經(jīng)質,以后我的多種行徑不經(jīng)意地證實了他的觀點。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我認為有一點神經(jīng)質的女人比較吸引男人,但過于神經(jīng)質就會導致孤獨終老,所以要把握好神經(jīng)質的尺度對寫字的人來說是至關重要的。
老馬比我大十二歲,是個俗不可耐的男人,他最喜歡的一系列事情是:跟一群哥們兒邊喝邊侃,喝高了就開著車換個地兒找個包房繼續(xù)喝,然后扯著嗓子深情地唱“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導致我對這首歌的厭煩程度高達五個星。最后就是老馬帶著一身臭汗被別人送回家,沖著看書或對電腦打字的我對人家說:“看見沒,這就是我們家的作家,把那些男男女女騙得一愣一愣的故事,都是她們閑著沒事兒瞎編的。”
他晃晃悠悠走過來拍拍我的頭:“作家,去給我倒杯水成嗎?”
每到這個時候,我的心就瞬間涼到發(fā)絲和腳趾:這就是我決定嫁出去的男人嗎?
這種情況發(fā)生的機率不等,有時候是一個星期有時候是一個月,趕上老馬的朋友過個生日結個婚什么的,就是三天一小喝五天一大喝。我對他的態(tài)度也日漸從橫眉冷對到熟視無睹。他朋友總當著我的面兒夸:“老馬,這年頭兒,妮妮這么好的姑娘可難找,你怎么還不抓點兒緊把事兒給辦了啊?”
老馬嘿嘿一笑: “作家都喜歡婚外戀,我得等我們家這位作家認為再也找不著比我還好的男人時,再娶也不遲。是吧?”老馬說完就伸出手來拉我,這次我一點兒面子也沒給他,轉身推門進了自己的房間。
我跟老馬同居不同床,我有自己的房間,書房兼臥室,房子是老馬的,房間里的東西是我一件一件添的,心想反正遲早要嫁給這個男人,何必計較你我。就算真的有一天我們沒有緣分走到一起,我就帶著我的書和電腦搬走。
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是寫字這類人里最卑微的一個,我的生活和性格在迅速被老馬同化,這是一件可怕的事。老馬不解風情,做愛之后向來倒頭就睡,我每次都抱著枕頭回自己的房間。一大早發(fā)現(xiàn)他又躺在我身邊,迷迷糊糊地說:“妮妮,是你把我搬過來的嗎?”讓我想氣都氣不起來。
我跟老馬談過關于浪漫這個話題,他的態(tài)度是這樣;最浪漫的事情就是兩口子實實在在過日子。我無語。徹底被他打敗。
我必須承認老馬是一個好男人,既有事業(yè)又從不在外面拈花惹草,可我在習慣了他這些優(yōu)點之后,越來越挑剔他的缺點,越來越難以忍受他類似于小便后忘記沖馬桶的種種壞習慣。
讓我改變主意的人是程楊,程楊剛從美院畢業(yè),跟我同年出生,他和幾個朋友開了一間工作室,專門做室內設計。老馬他們公司樣板間正在尋找設計單位,聽說程楊工作室的設計出自幾個年輕人之手,作品前衛(wèi)、時尚。老馬親自約了程楊,還要帶我一起去,美其名曰:“以你充滿浪漫情調的眼光替我把把關,要是那小子能過了你這關,到時候咱們結婚時也請他給咱們做室內設計?!?/p>
見面的地點選在了尚品咖啡,下午兩點半,秋天的陽光透過磨砂玻璃斜斜地灑在咖啡桌的格子布上。程楊先我們一步坐在靠窗邊的位子上,前額的幾綹頭發(fā)閑散的垂下來,十指修長交叉地輕扣在桌上,我和老馬一步一步走近他。
我們看到對方的時候互相都愣了一下,老馬當然沒留意,熱情地介紹我們認識:“這位就是我跟你說的程楊,我們準備合作的設計師,這位是我的……”
“同事!”我果斷地搶過老馬的話:“我叫林妮,在公司策劃部。”
“你好,希望我們有機會合作?!背虠钗樟艘幌挛业氖?,他冰涼的指尖傳染給我一絲憂傷。也許是他、也許是咖啡的余香、也許是午后的陽光,總之我覺得哪里不對勁兒。
老馬為我叫了一杯藍山,程楊把他的設計拿給老馬,老馬隨手翻了幾頁就轉給我看,畫冊里面有一些是他大學時的獲獎作品,我不在行,感覺每一個房間設計得都很美,無論是客廳還是書房,盡管設計風格各異,但透出一種閑散的情調,就像他這個人一樣。我的手翻到其中一頁時停了下來,檀木的衣柜和一張簡潔的大床,色調很古樸,厚重的落地窗簾與窗紗撩開了一道縫隙,所有的陽光都集中射在了床頭的那束火紅的天堂鳥上面。那么熱烈的天堂鳥就像一個寂寞的情人,表達著這間臥室的思想。
“那是我最喜歡的一個設計?!背虠钜部粗鞘焯螟B說。
我一幅一幅慢慢翻著,直到咖啡涼了,我抬頭,正好與他對視,我以贊賞的眼光朝他點點頭,他接過畫冊輕輕地笑了。而這時的老馬靠在椅子上睡著了。
我跟程楊開始聊天,從設計風格聊到寫作風格,我們竟然有許多共同的喜好。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淌了三個小時,咖啡店里的客人始終不是很多,也像我們一樣,不知道在懷念著什么。
晚上六點鐘,我和程楊交換了電話號碼,我叫醒老馬,走出咖啡店。
老馬把車開過來,我面無表情地坐在他旁邊。
“妮妮,幸虧今天帶你來,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跟他說些什么?!?/p>
我把頭靠在椅子上,閉上眼回想程楊畫冊里那束火紅的天堂鳥,觸目驚心。
“你覺得他設計得怎么樣?”老馬又問我。
“你覺得呢?”我看了他一眼反問道。
“華而不實?!崩像R認真地說。
“我覺得很美!”我反駁他。
“妮妮,程楊的設計的確很美,但室內設計僅僅美是不夠的,就像房子一樣,更大的價值是實用,美要建立在實用的基礎上?!蔽也徽Z,認為老馬說得也不無道理。
“不過,妮妮,如果你喜歡他的設計,我們可以請他設計新房?!?/p>
“咱們去吃日本菜?!彼煌5卣f著。
我沒有力氣回答他,我睡著了。
醒過來的時候是第二天中午,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睜開眼第一個想到的竟是那束天堂鳥。
老馬上班去了,留了張字條,歪歪扭扭寫著晚上他們在嘉年吃飯,如果我想去就打電話,他回來接我。
我翻個身,想接著睡,手機短信響了,我一看,是程楊:晚上有空嗎?一起吃飯怎么樣?我忍不住笑了,回復他:去哪兒吃?
程楊:隨便,只要你喜歡。
我又想起老馬,他總喜歡安排好一切,從不問我是否需要,好像我喜歡與否對他來說根本不重要。與程楊相比,老馬是那么不優(yōu)雅、那么不溫和的一個老男人,我開始懷疑自己的選擇。
晚上跟程楊在旋轉餐廳吃西餐時,他很精心地為我布好餐具,還送給我一盒巧克力,我問他:“為什么?”
他說“不是每件事都有為什么。”
我問他:“你習慣送女孩子禮物嗎?”
他說:“如果你認為是,就是了。”
接下來,我們各自安靜地吃東西。我又想起老馬,我跟老馬在一起只吃過一次西餐,那是我們剛認識不久的時候,老馬吃得很少,他說吃飯時不用筷子是一種自虐,我當時以為他是一個很有幽默感的人,然而兩年的時間證明,他不是。
程楊送我回家,我們沒有乘電梯,爬了九層樓梯,我全身顫抖跟他在樓道里接吻,他說:“林妮我愛你?!蔽艺f:“這太快了?!彼f:“沒人能控制愛情的速度?!?/p>
回到家以后,坐在床上回想晚餐的每一個細節(jié),在我幻想和程楊纏綿的時候,老馬回來了,他和他的幾個哥們兒仍然在客廳里上演那重復不知多少次的情節(jié),老馬手一揮:“作家,去給我倒杯水!”我感到無比厭惡,用腳把房間的門踢上。
他們在客廳里小聲說: “妮妮怎么了?”
“下次咱們別這么晚了?!?/p>
“馬哥,我們先撤了。”
第二天一早,老馬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打著呼嚕,衣服也沒脫,我站在他身邊看了一會兒,倒杯水放在茶幾上。
中午的時候,他終于醒了,一口氣把水喝光,然后用負罪的眼神看著對面的我:“妮妮,下次我不喝這么多了,也不回來這么晚了。我知道你挺不喜歡我們這樣兒的。”
我皺了皺眉:“你每次都這樣說?!?/p>
“妮妮……”
“我們分手吧?!蔽移届o地打斷他。
老馬愣住了,過了許久,他說:“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把酒戒了還不成?”
“我不單指這個,我越來越覺得,我們不合適?!?/p>
“我保證以后小便完沖廁所!”老馬舉起右手意志堅定地說。
“對不起?!蔽业拖骂^。
“你、愛上別人了?”老馬底氣不足地小聲問我。
我沒說話。
從老馬那里搬出來的時候,程楊站在馬路對面等我,我是一個時間觀念極差的人,每次約會都遲到,程楊從沒著急過,他永遠是一副處變不驚的樣子。我們在一起以后,我不再每天睡到很晚,也不再呆在自己電腦前敲字,而是和程楊一起去他的工作室,除了幫他們打理一些日常事務之外,還負責給他們做午飯,我不記得自己多久沒下廚房了。
走進程楊的生活才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極其自負的人,不會打理自己的生活、認為自己的設計是世上最完美的,聽不進任何人的建議,身上還有著學生氣的自命清高。他的工作伙伴也和他一樣,把藝術與生活分開來看。
老馬給我打過幾次電話,都是問程楊對我好不好,我輕描談寫地一語帶過,也叮囑老馬不要到外面喝酒。老馬的哥們兒也來找過我,開始是好言相勸,后來在路上走個對面也裝作沒看見我。
有一天中午,我正在程楊工作室的廚房煎蛋,咝咝地響,我忙來忙去地切蔥花、找味精,終于搞定之后,一抬頭,發(fā)現(xiàn)老馬站在廚房門口看著我,我端著一盤煎蛋挪不動步。
老馬一個健步上前抱住我,我一手端著煎蛋,一邊被他抱著:“老馬,別這樣,讓別人看了不好?!?/p>
“妮妮,你跟我兩年了,從沒弄成這個樣子,跟我回去吧?!彼曇暨煅实卣f。
我突然覺得,我一直挑剔老馬的種種缺點,而自己的付出卻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兩年沒有為自己的男朋友做過一次東西,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透過老馬的肩膀,我看到了程楊冷冷的目光。他沒有把我從老馬的懷里奪過來,只是淡淡地說:“你跟他走吧,我給你的愛,永遠不會比他多?!?/p>
我掙脫出來,跑到外面的街上,明天就是情人節(jié),那么多人相擁取暖,只有我的愛情居無定所。
晚上,程楊睡著了,他的手機有短信提示音,我隨手拿過來一看,屏幕顯示:“臭小子,我把公司二十套樣板間的單子給你做,并不是因為你設計的有多完美,我是不想讓妮妮跟著你喝西北風!老馬?!?/p>
這一瞬間,我明白了什么是愛情。
第二天一早是情人節(jié),我收到了一束玫瑰,還有一個首飾盒,以為是程楊帶來的驚喜,可是紙片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妮妮,這是我兩年前就準備好,等著娶你時親手給你戴上的,看來,只有今天送給你了,雖然作家再不能給我倒水了,但我還是愿意把這枚戒指送給你。
我抱著玫瑰沖下樓去,老馬的車剛剛啟動開走,我失落地看著街上滿目的玫瑰,眼淚滴在了手中的戒指上。
有人在背后拍我的肩膀,我轉回頭,是老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