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沒有舅舅,舅舅這個字眼對我是陌生的,小時候連練字時都可以跳過。26歲之后,這個生疏的字眼強行鉆進了我的生活,因為我嫁給了陳飛,陳飛的舅舅便成了我的舅舅。
陳飛本姓李,五歲那年父母因車禍雙雙身亡,彼時剛結婚一年的舅舅在一番痛苦的抉擇后,選擇了與成為孤兒的陳飛相伴。陳飛說,舅舅鰥居多年,是他的再生父母,要我好好孝順,我點頭連連。
舅舅名叫陳先進,官至機關審計處處長,基本上稱得上是個可以呼風喚雨的角色。當初從學校畢業(yè)分到審計科時,由于保密工作做得好,我并不知道他是陳飛的舅舅,直到情人節(jié)我和陳飛在影院的情侶座親吻被同事阿麗撞見,她的驚呼和羨慕聲才讓我明白過來。
阿麗說:“小星,你高枕無憂了,結婚時至少可以分到一室一廳。”
單位年輕人多,房子很緊缺,能擁有屬于自己的空間是年輕情侶們的夢想和奮斗目標。
阿麗低估了上司的能力,婚后,我有了兩室一廳的家,只是,戶主是陳先進。
我報怨單位不近情理,再怎么說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啊。
舅舅說:“王小星,你想逃避孝道嗎?晚輩跟長輩住在一起是天經地義的事?!痹掚m這么說,可我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他跟行政科的人員說把房子讓給更需要的人,沒必要浪費集體有限的資源。
至此,我與陳飛好好過二人世界的夢想徹底破滅。
二
婚禮沒有暫且不說。最可氣的是一打開那扇兩室一廳的門,正墻上方“請安請示,節(jié)儉節(jié)約”的八字家規(guī)便鉆進眼簾,讓人渾身不自在。具體細節(jié)包括每日必開碰面會民主解決家庭事務,添置物品要有可行性書面報告,人均日伙食不能超過七元,早起晚睡要問候長輩,早晨不能貪睡晚上不能遲歸,不洗被褥類的大件不能使用洗衣機,電視音量控制在柔聲細語的范疇等等。規(guī)定雖然不能服人,但我們也只能一一照辦。
上班與他面對面,言聽計從;下了班還要與他共處一室,中規(guī)中矩。連跟陳飛親熱都心存顧慮,只要我們剛弄出些聲響,他便像患了肺病般在那邊干咳。老天有眼,在挨過了漫長的兩個月后,陳飛拐了好幾個彎的姑母要到外省帶孫子,我們歡天喜地地承攬了幫她看房子的差事,就差放鞭炮慶祝了。
搬進去的第三天,舅舅便以一張學員證和一份課程進度表作為禮物來看我們小兩口了,他要我利用雙休日到省黨校去進修。
我已有大專文憑,又正值新婚,學習固然好,但畢竟耗財耗時,這么大的事他都不跟我商量,還談什么民主。我心里不服,他眼睛一翻:“王小星,于公于私,我永遠都是你的上級,我就是民主,你必須服從。”
他叫我王小星,在單位如此,在家里同樣,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盡顯他的威嚴。
對著這么個專制的老親戚,我是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只有偷偷嘆氣。
他的會議大多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臨時召開,都有攪黃他人成雙成對享受天倫的嫌疑,很惹人討厭。
果然,機關下屬工廠要技改重整,審計處要派員蹲點督查。
在一番冗長論述后,他盯著桌上的煙灰缸說:“王小星,你去?!?/p>
我恨不能抓起煙灰缸朝他布滿皺紋的臉上砸去。
將正處在柔情蜜意中的夫妻生生分開,這哪是做舅舅的行為?我把氣全撒在陳飛身上“你的血管里為什么流的不是他的血?”我的眼淚刷刷地往陳飛的衣服上灑,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央求他去說情。陳飛賠著笑:“算了,就當是新婚小別好了。再說,我們還可以多蓄積些柔情一次性釋放啊。”
三
工廠離機關37公里,我吃住在那里。因為技改,廠區(qū)一片狼藉,滿耳充斥噪音,每天我面對的除了生硬的機器就是枯燥的數(shù)字,還要強忍相思。這比在老古董舅舅眼皮底下郁悶生存還要凄苦。當我在銹氣和霉氣交集彌漫的倉庫里汗流浹背地將那些零配件一一登記造冊時,我在心里暗暗發(fā)誓:陳先進,這筆賬我一定要算在你頭上。
三個月后,我?guī)е簧砥v回到家,陳飛不在,迎接我的是一波又一波的風言風語,陳飛經常和一個女人呆在辦公室里,很少回家。我半信半疑,正欲出門看個究竟,舅舅提著滿滿一袋水果進來了。他說,女人是他從科技院請來的技術顧問,陳飛研制的簡易設備在下屬幾個企業(yè)試驗,已起到了不錯的節(jié)能效果,機關工會已將陳飛列入年度先進工作者之列,準備表彰??赡苁桥挛移鹨尚?,未了他還特意聲明他也參與了此項工作。想著鄰里們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話,我心里的火騰地往上躥,對他蓄積已久的不滿瞬間爆發(fā):“陳先進,你愛當先進自個當去,不要以掩耳盜鈴的方式來敷衍我,我討厭你這個老古董?!?/p>
他臉紅一陣白一陣,噎得半晌無語。陳飛不知從哪聽到風聲,進門就沖著我發(fā)火:“王小星,你必須道歉,不然。我跟你翻臉?!?/p>
我將一個冷背遞給他:“翻臉就翻臉,難不成舅舅還比老婆親?”
可是,我錯了,對陳飛而言。老婆真的不如視他如已出的舅舅親,他氣洶洶地搬回了舅舅家,跟我冷戰(zhàn)。
過了那么久的凄苦生活,好不容易盼到相聚的一刻,近在咫尺卻兩相生厭,我哪受得了。陳飛一走我就后悔得牙都掉了,硬撐著堅持了兩天就在舅舅出面周旋時順竿而下,心口不一地道了歉。
心里窩著一股火,我這個媳婦對熬成婆的愿望更迫切。
2002年,單位改革,實行全員競聘上崗制。我得到了上級領導的賞識,各項考核順利過關,成功晉升為副科級。
其實,我心里很清楚,我沒有貪欲,這一招純粹是為了報老古董舅舅的一劍之仇。
正當我接到任命要向舅舅炫耀的時候,我得到了一個內部消息,他以身體不適為由,申請內退。
接下來,他把更多的工作壓到我身上?!巴跣⌒?,把所有的資料重新歸檔”;“王小星,每月各部門的例會你來主持”;“王小星,合眾分公司的賬目有出入,你去核對”;甚至“王小星,飲用水價格偏高,你去協(xié)調。”他鉚足了勁要虐待我般左一個王小星右一個王小星叫得朗朗上口。與他同呼吸了那么長時間,我早就練就了一副好耳根,心平氣和地接受他的使喚。
四
他真的病了,肺結核。
終究按捺不住,我心急火燎地去醫(yī)院探望。只兩天不見,他便瘦得掉了形,完全沒有了往日的威嚴。我的到來,讓他眼睛一亮。那時我已有四個月身孕,妊娠反應強烈,醫(yī)院的來蘇水味更讓我胃里翻江倒海。躺在病床上的他一眼就看出了端倪,急忙抓起被子蓋住嘴鼻,逼著我離開,我不依,他用殺豬般的聲音吼:“王小星,你給我出去?!彼难劾飪垂猱吢丁?/p>
一路上我委屈得直抹眼淚,發(fā)誓再也不去看他。沒想到一向孝順的陳飛對我這一決定竟舉雙手贊成,只是他嘮嘮叨叨,要我給舅舅打電話。
我臉上掛了一千個問號定定地看向他。
原來,口出惡言是舅舅的良苦用心,他說肺結核會傳染,他怕傳染我傳染胎兒。
原來,在舅舅眼里,我這個甥媳婦是陳家的驕傲,他把對我的喜愛全化作了嚴詞和苛刻,只為了柔弱的我能在瞬息萬變的社會中成長、成熟,應對自如。
頃刻間,我淚如雨下。撥通他的電話,我只叫了一聲“舅舅”便泣不成聲。
那端,他仍是那樣強硬:“王小星,你是孤兒陳飛的媳婦,所以你必須頂起半邊天,不可以這么沒出息?!?/p>
舅舅是陳飛唯一的血親,我曾經承諾要好好孝順他,可是,我的狹隘我的自私我的偏激卻將這份承諾轉化成了對他的怨恨,與他頻頻過招。
我的淚洶涌而出,喃喃地說著對不起。
他卻很強硬:“一山不能容二虎。王小星,我隱居,讓你稱雄。但你也要為陳家造人添丁,不可松懈?!?/p>
隔著電波,我仿佛又看到了他氣勢凌人地說:“王小星,我永遠是你的上級,你必須服從?!?/p>
這個老古董舅舅,任何時候都忘不了他的本質。
責編 昕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