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班的這條路,爆玉米花的攤位一個挨著一個,我喜歡在其中七扭八拐地穿行,深深沉溺,愛極了這種貫穿了我從童年到中年半生的味道和香氣,恨不得自己也是一粒玉米,看似質樸無華,卻開放得至情至性。
小時候在農(nóng)村,生活匱乏到?jīng)]有書籍和電視,果腹也要雜面搭配,更少有零食,爆一次玉米花會給我們的精神和肚子帶來很大的興奮和安慰。“爆玉米花嘍!”五個字,個個濃縮了玉米花香,音符一樣借了風勢,可比風跑得還快,眨眼鉆進全村人的耳朵。泥鰍樣黑不溜秋的孩子,此刻端著滿缸子玉米,挎了垸子(藤條編的用具)小心翼翼地走路,但并不妨礙他們大聲叫喊:“狗子,炸米花了!”“大琴,爆玉米花嘍!”一會兒,爆玉米花的老人左邊或者右邊就排起了長隊,“我先來的!”“我先來的!”這個時候,爆玉米花的老人就會亮起嗓子安撫:“不急不急,都炸都炸?!比绻€有人不服氣,老人就會嚇唬:“誰再挑事就不給誰炸,啊!”在我們的聒噪中,那個平板車上黑長的圓肚鐵鍋像個待產(chǎn)的孕婦,在我們堵了耳朵步步后退又眼巴巴的期待中爆破,隨著蔓延起的一股熱浪和撲鼻的濃香,玉米花笑逐顏開擠擠挨挨流淌。
幾鍋玉米花爆過,香氣就籠罩了整個村子,連最貧窮的狗子家也會坐不住,去東院借了五分錢,挖出一搪瓷缸金黃的玉米,讓黏在身旁的狗子去排隊。爆玉米花的老人清楚,狗子炸過,就是收尾了。
這些漂亮的玉米花啊,每一朵都是一個精美的戒面和吊墜!難以想象玉米在火的焚燒和鐵的禁錮下怎樣在短短的五分鐘內(nèi)開出花朵散出體香!這讓我們想到蛹幻化成蝶。也許只有經(jīng)過痛苦的煎熬才能像玉米這樣達到另一場盛宴、另一個高度!
爆玉米花已經(jīng)成為玉米和我們共同的節(jié)日。只要遠遠地看見戴了頂舊麥秸草帽的老人拉了爆玉米花的家什就歡天喜地,看見他左手拉了風箱右手搖了表盤就幸福,看見他草帽下被炭火映紅的臉龐就陶醉,那個魔術盒一樣神奇的鐵鍋:那么一捧玉米粒,笑開了花,就變成了一大堆。
大琴拽了我的衣袖,悄悄說:“將來!”她停頓,以此來表示她的決心和鄭重,“將來我就嫁到他家?!蹦菚r,我和大琴還不到十歲,“他”家,就是炸玉米花的老人家,老人雖然才四十出頭,比我們的父母還是要老。大琴說:“不怕,他老,他的兒子不老,他的孫子不老?!蹦且凰查g我就對大琴崇拜且嫉妒起來:大琴就是比我有智慧,多有遠見啊!我只是在暗地里想過父親怎么不是爆玉米花的,還真沒有想以“嫁”獲取過。想到大琴以后隨時都有玉米花吃,我在玉米花濃烈的香氣里為自己沒有先見預訂下這樁婚事而后悔。
長大,我和大琴均沒有嫁入爆米花的人家,卻把香橙、奶油、香芋、巧克力等口味的玉米花換了花樣一包一包拎回家,這些玉米花因為“添油加料”,遠離了玉米最原始的味道。感懷再也見不到爆玉米花的大肚子鐵鍋了,某一日,不經(jīng)意間,在這條爆玉米花的攤位一個挨著一個的路盡頭,在這片鬧市區(qū)里,一個中年漢子悄然悠閑地搖了那個古董樣的鐵鍋,四周三三兩兩聚滿了人。我像見了老朋友般,立馬買了一份他自帶的玉米,重溫少年爆玉米花的過程和時光。從那天起,他就天天黃昏在那里,戴了頂呢子氈帽,休閑地搖著鐵鍋。我有時停下,有時不停,心卻無緣由地安穩(wěn)踏實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