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覺得羅馬尼亞的生活具有意義
德國女作家赫塔·穆勒,在10月8日獲得了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出乎全世界的意料。在一系列尋找穆勒、追問穆勒的行動中,人們談論最多的就是她的“跨文化”身世。
赫塔·穆勒,1956年8月17日出生于羅馬尼亞西部巴納特地區(qū)蒂米什縣的尼茨基多夫小鎮(zhèn),祖父是來自德國施瓦本的農民,父親參加過納粹黨衛(wèi)軍。即使生活在羅馬尼亞,赫塔也是15歲大才開始接觸羅馬尼亞語言,之前都是說德語,可見他們對自己的語言是多么的珍視。
這里的確有一點需要我們去理解的地方,歐洲版圖一直不斷變化,民族和主權問題也在不斷摩擦中折中、妥協(xié),趨向理性。她所在的羅馬尼亞巴納特地區(qū),一戰(zhàn)之前屬于奧匈帝國的版圖,戰(zhàn)后,該地區(qū)北部的少量土地就劃給了匈牙利,西部劃給塞爾維亞,東部地區(qū)屬于羅馬尼亞,四分五裂了。這個地區(qū)由于歷史原因,聚居著很多日爾曼人,按照傳統(tǒng)講德語,而不是普及國家的官方語言。在歐洲,日耳曼是個強大的種族,在羅馬尼亞卻是少數(shù)民族。特別是在赫塔的羅馬尼亞時代,德語帶給她的反而是邊緣的位置。
她發(fā)現(xiàn)羅馬尼亞語和德語各不相同,有時甚至互相矛盾。“在羅馬尼亞,隱喻更感性一些,并且直達主題。那種直截了當?shù)囊庀蟊任业哪刚Z德語更適合我,那是我想學羅馬尼亞語的一個主要原因?!谝淮温牭健冬旣悂喫{色》這首歌時,我覺得簡直太不可思議了。我第一次意識到民歌究竟意味著什么。羅馬尼亞鄉(xiāng)村音樂以一種非常有意義的方式存在著,而德國民歌絲毫提不起我的興趣。”
1973年開始,17歲的赫塔在蒂米什瓦拉西部大學學習研究德國和羅馬尼亞文學。畢業(yè)以后,到一家工程公司當翻譯,因為不愿意與秘密警察合作而被開除,之后以作幼教老師和教德語為生。1987年,她與丈夫、小說家理查·華格納移居西柏林。
這次的遷移似乎是一種回歸,但在柏林,以德語為母語的赫塔卻依舊是個不折不扣的“外地人”。“20余年的德國生活并未能掩埋穆勒對羅馬尼亞生活的回憶。她說‘對我來說最具意義的經歷就是在羅馬尼亞獨裁統(tǒng)治下生活。在相距數(shù)百里的德國的簡單生活并不能消除我過去的體驗。離開羅馬尼亞時,我把過去打包帶走,雖然身在德國,羅馬尼亞的經歷仍舊是一條現(xiàn)實的回歸線。’”
我不敢猜想,是過去太沉重,還是“外鄉(xiāng)人”帶給她的獨立空間,亦或離開帶來的思考距離,使得赫塔在移居柏林之后的20多年中,不斷地從過去的谷穗中,分揀、撿拾、梳理,把一個個故事及故事中的人性,從容、理性地饋贈人間。
當然,赫塔走得并不遠,只是跨越了當時的鐵幕。米蘭·昆德拉走得也不遠,從布拉格到巴黎,捷克人說講捷克語的昆德拉是“逃兵”,而哈維爾、克里瑪在戰(zhàn)斗。于是,直到昆德拉開始用法語寫作了,他的祖國也還沒有出版過他的書,而昆德拉筆下的很多故事,也還停留在他記憶中的家鄉(xiāng)捷克。2000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華裔作家高行健,同樣在不斷地重復地表達著他的中國經驗。
文學,到底和政治是否有關?
人總是矛盾的動物。一邊呢,德國人說:“我們并不認為赫塔·穆勒是一個‘政治性’的作家,她從沒有明確的政治立場,從不參加任何政治活動?!绷硪贿厖s說:“隱喻、轉喻、象征、暗示這些含蓄的表達方法使赫塔的作品與眾不同,而這一切都起源于她作品的政治敏感性?!?/p>
貌似矛盾的兩邊,其實也好理解。
她關注的只是一個個人的命運,盡管她的作品中充滿了“暴力”、“逃亡”、“壓迫”這類字眼,看起來和政治緊密相連。因為沒有哪個人的人生和命運能完全脫離開無處不在的政治。所以,當下專家們熱議的諾貝爾獎是否有太重的政治味道,其實是個偽命題。但我想,赫塔的政治敏感性是客觀的,如同我們生活的這個社會一樣客觀,沒有真的桃花源;而赫塔的非政治是主觀的,她關注的是一個個人的感受。
赫塔的父親曾經是納粹黨衛(wèi)軍,母親在二戰(zhàn)后的1945年曾被驅逐到當時蘇聯(lián)的勞工營接受“勞動改造”,而母親眼睜睜看著許多人在身邊死去,多少年不愿重提往事。再來看看赫塔的家鄉(xiāng)小鎮(zhèn),1941年那里有1035名羅馬尼亞裔,2078名日耳曼族人,到了1977年有956名羅馬尼亞人,剩下1131名日耳曼族人,30多年,羅馬尼亞人減少了近100人,日耳曼族人減少了將近1000人,再到1992年,羅馬尼亞人回升到1411人,日耳曼族卻只剩下59名?;仡^看看1880年到1941年這60年間,羅馬尼亞人和日耳曼人的數(shù)量,卻幾乎沒有大的差異。我們無從猜測這里面發(fā)生過多少故事,但是這樣的民族和人口的數(shù)量改變,一定有著不尋常的背景,也許其中就有赫塔描述的家庭和小人物。
赫塔說:“我的很多書都是寫獨裁的,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沒見過?!?/p>
赫塔的第一本書《低地》,是從一個孩子的視角出發(fā),去看“德國版本”的巴納特地區(qū)。1982年出版了政府刪節(jié)版,兩年以后赫塔·穆勒又出版了《暴虐的探戈》。兩部作品不約而同地勾畫了村莊生活的虛偽及對特立獨行者的殘酷壓迫,還有講德語的少數(shù)民族那狂熱的法西斯精神、偏狹與腐敗?!蹲o照》寫的是羅馬尼亞一戶講德語的農民家庭為得到離開這個國家的護照而做的種種努力,故事里面有郵局局長、傳教士、大小官員,赤裸裸地向那些申請移民的人索賄,甚至做性交易。在這樣的故事中,很多人能找到對號入座的版本。比如寫作小說的時候,赫塔·穆勒也正在等待去德國的簽證。
1989年,赫塔寫作的《單腿旅人》呈現(xiàn)了她在西德境遇的一個側面,“外鄉(xiāng)人”、“外國人”的不便,還有因為政治流亡而遭遇的冷漠感。前幾天,剛聽人們重又提起“朝鮮戰(zhàn)爭”的國民黨老兵,被派往戰(zhàn)場沖在最前方,戰(zhàn)爭結束后,選擇遣散去臺灣,又因為投降的經歷不被信任,甚至有人為了表忠心,在身體上刺青刺上青天白日。這與赫塔·穆勒的遭遇不是同形的,卻是同質的。其實一個偉大作家偉大作品的背后,就是一個小人物瑣碎的人生。
《很久以前,狐貍是獵手》的主人公是一位被羅馬尼亞秘密警察騷擾的教師。在小說《風中綠李》中,赫塔則詳盡地描述了羅馬尼亞獨裁統(tǒng)治下的生活,把穆勒的許多作品翻譯成羅馬尼亞語的諾拉·尤佳說:“除了她的寫作風格,這位在羅馬尼亞出生的德國作家的每一本書都描寫了記憶中揮之不去的深深恐懼?!瓘奈耆?、騷擾到恐嚇、折磨和死亡,羅馬尼亞采取了各種非人道手段。在穆勒的書中,這種罪惡在作者對周圍世界一點一滴的細節(jié)描寫中得以展現(xiàn)?!?/p>
赫塔說:“不是我選擇了寫什么,而是寫作內容選擇了我?!?/p>
赫塔·穆勒的羅馬尼亞什么樣子?
赫塔·穆勒1956年生在紅旗下,在她還沒有接觸羅馬尼亞語言的時候,就是她9歲那年,羅馬尼亞的齊奧塞斯庫登上政府最高領導人的位置,赫塔1987年去德國,兩年后齊奧塞斯庫被槍決??梢哉f,赫塔本人的經驗,全部來自齊奧塞斯庫時代。
齊奧塞斯庫的一面,相當開明,不僅與蘇聯(lián)保持距離,和中國發(fā)展友好關系,還和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見面,和以色列保持外交關系。1968年,捷克斯洛伐克的“人性化社會主義”改革,被以蘇聯(lián)為首的“華約”組織血腥鎮(zhèn)壓,齊奧塞斯庫還發(fā)表了講話,“5個社會主義國家的部隊入侵捷克斯洛伐克,這是一個重大錯誤,是對歐洲和平,對世界社會主義命運的嚴重威脅?!边€有,“我代表羅馬尼亞共產黨和全體羅馬尼亞人民向兄弟的捷克斯洛伐克人民,向捷克斯洛伐克共產黨人表示熱烈的同情和國際主義的聲援?!?/p>
同時,齊奧塞斯庫卻在羅馬尼亞實行專制獨裁統(tǒng)治、個人崇拜,據(jù)說“思想警察”騷擾國內的每個電話,所有的打字機必須登記,齊奧塞斯庫時不時頭腦發(fā)熱地搞工程,使民眾不堪經濟重負,而為了賺取外匯,包括食品在內的所有貨品都用于出口。同時,卻縮減進口,人們的生活物資極其匱乏。人口政策,政府規(guī)定每名婦女必須生育5名子女,好達到2000年3000萬人口的目標。婦女不準節(jié)育,每3個月必須做一次婦科檢查,這樣可以及時地在人們還來不及私自墮胎的時候,就把腹中胎兒登記在冊。這只是列舉當時集權社會的幾個側面,還有更多深入到人們生活方方面面的、不可思議的事情被人們見怪不怪。
赫塔·穆勒上大學的城市——蒂米什瓦拉,曾經爆發(fā)有上萬人參加的游行,其中多數(shù)是羅馬尼亞族人,反對齊奧塞斯庫專制。1989年12月16日晚,齊奧塞斯庫在布加勒斯特連夜召開黨中央會議,商討對策。17日在齊奧塞斯庫的指令下,羅馬尼亞軍警在市內開了槍,抓了一些鬧事者,平息了騷亂。而這次鎮(zhèn)壓,也激起了更大的反抗,最終把齊奧塞斯庫夫婦送上斷頭臺。
如今,羅馬尼亞歷史上的暴君德拉庫拉的遺跡“吸血鬼城堡”,和齊奧塞斯庫身后的遺產,比如共和國宮,都成了觀光客興趣的中心。但沉浸在個人生活中的德國青年似乎對赫塔·穆勒的羅馬尼亞苦難史并不看重,所以她只能一邊去打工,一邊繼續(xù)她的爐邊絮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