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出生于陜西眉縣,現(xiàn)居河北。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作協(xié)理事。河北省合同制作家。曾參加第十六屆青春詩會、第六屆全國青創(chuàng)會。著有《大地書》、《消息》、《沿途》等詩歌、隨筆集多部,曾獲中華鐵人文學(xué)獎、河北省十佳青年作家,以及《人民文學(xué)》、《詩刊》等刊物詩歌獎。
從一到十二(組詩)
一月:蜂擁的雪花
一萬朵雪花風(fēng)塵仆仆,一萬朵雪花
穿過夜色、塵埃,
和時間中最冷寂的部分,它們在一
根根枝條上
走動、盛開,它們薄如一瞬,不會有
清晨、明天,
它們雙眼緊閉,不等待贊美或者厭
倦——
猶如一萬畝潔白的波濤,在浩大的
塵世沒有任何聲響,
沒有嘆息,沒有人修遠,沒有人唱出
體內(nèi)的哭泣,
大地摟緊草根,山岡微微顫動,蜂擁
的雪花
和北風(fēng)送來的紡車遇在了一起,就
是流水的布匹——
一月寂靜,愛情虛掩,一朵一朵的雪
花如無度的修辭,
從我到你,是遠遠站著的兩棵小樹,
在搖晃,在顫抖,
在一個祖國遼闊的懷里,在慌亂中
被一次次刷新,
美就是這樣,和以前一樣安靜,在茫
茫塵世,纖塵不染——
一朵雪花與另一朵雪花沒有離別,
在一月卻有一次又一次的
相逢,它們各自摟著各自的蒼茫,緊
緊團結(jié)在一起,
世界只剩下了世界,一月只剩下沒
穿衣服的樹木、石頭和冰凌,
一條大路上只有兩個相愛著的人,
相互抱著不松開——
猶如自由纏繞著自由,不出聲,不回
頭。蜂擁的雪花,
在一月,就是不能說出的愛,不能看
見的光的碎銀,
就是一塊糖外面包裹的錫紙,在二
月才會被細小而鮮亮的
雨水,輕輕地、小心地、一點點地剝
開那些微的甜……
二月:所有的水
都是平靜的
一個清晨,所有的水熟睡之后,在二
月翻身醒來,
它們清涼,細致而干凈,光滑的身體
輕輕地打開著,
像露出小愛情的女人,像一些雜草
溫暖的樣子,
靜靜的,像一些碎玻璃,深深淺淺,
彎彎曲曲。
而此時,大批的雪花轉(zhuǎn)眼就老去了,
清晨的光線
小心翼翼地展開著,遠處沒有波浪,
沒有岸,羞澀的二月,
所有的水都這么平靜,小魚回到魚
群,一只隱忍了數(shù)月的
麻雀飛回大野,所有的水對團聚的
盛宴無動于衷——
二月的陽光刺眼,但并不很溫暖,二
月的河流蘇醒,
但還需要雷霆的加入,在此之前,二
月的水如現(xiàn)在的生活,
需要胡茬一樣安寧、平靜,如現(xiàn)在的
愛情,
在準備好火焰的詞語之前,需要世
界守口如瓶。
水。二月的水還不是水淋淋的,還
不是湍急,
尖叫,甚至都不是咳嗽。二月的水
只是剛來到家門口的水,
坐在窗下的人,像是在閱讀,又像是
在犯困,
還沒有拉開門栓,還沒有準備好與
魚群的見面——
而此時,二月的意志已經(jīng)越來越柔
軟,越來越色情,
我小小的不安和虔誠在水中環(huán)環(huán)生
出枝蔓,
它將給一個人的私生活帶來激流,
它獻給一個人
在三月的一次轉(zhuǎn)身或回眸將是:“青
草葳蕤,覆蓋前世”……
三月:風(fēng)突然吹過來
風(fēng)突然吹過來,轉(zhuǎn)眼間,月亮滾過刀鋒,成噸的寒和冷
拋向身后,山高過山岡,草延伸草原,
火車經(jīng)過三月的嘴唇,歸隱為微微的甜和一派燈光,
眼前的女子面色溫暖,她幸福的樣子像長翅膀的魚。
而水終于開始翻卷,從波浪到波浪,這是一根繩索,
在扭轉(zhuǎn)命運,這是迎著黎明的玫瑰色光斑,
進入了新的彼岸,這是一個人的旅途,將被風(fēng)帶向
遠方,
三月,這只小獸,每蠕動一次嘴唇,就會聽到一陣水
的喘息。
從草葉到草根,從枝到花苞,從起伏到微顫,
三月,穿街走巷,穿過車水馬龍,一遍又一遍地唱著
同一句歌詞:“三月里來桃花開”。三月里來呵
流水拐彎,老人咧開了嘴,滿口的甜美在洋溢——
風(fēng)吹,三月的風(fēng)是春風(fēng),是清風(fēng),是遲遲的風(fēng),突然
吹過來,
此刻,我在河北的一座小城,飲一盞蘋果花里的微醉,
寫一首小詩,像一棵樹上又開出了一朵小花,
生活忽然就不同了,這個世界就開始暗淡,消失
……
三月,恰如其分的風(fēng),一聲輕喚,一個時刻,拿出燈光
和翅膀,一次又一次說著一個春天的開端,和秘密,
一艘生生不息的航船,載著嫩芽、花蕾、嬰兒、少女、
母親,
載著我形而上的詩篇和形而下的生活,緩緩弛向四
月……
四月:我要指給你看
這雨,這天堂的梯子,這早晨飽滿的露珠,健康的草葉,
這山岡上野花與柞木的繁盛,我要指給你看——
這四月少許的嫣紅,這支向日葵,在中午之后,
沒有陽光,也可以開出陽光。我要指給你看——
一只鳥在持續(xù)飛翔,一條魚歡快地沉入水底,
一個少女衣裳飛揚,睫毛閃動,眼含不屑,
她要把積攢了三個月的陰郁之殼使勁吐掉,
還有慢慢長大的胚芽,嬌羞的花骨朵,豐腴的清
香——
她們是那么美,那么美,蛇一樣妖冶的身體,
在我眼前晃動。親愛的,我要指給你看——
這水,這四月里渺小的一部分,這春風(fēng)一度,
這世界的表皮蔚藍得如此容易。四月。四月——
請多給我一點兒時間,我要接著指給你看——
說出口的,不能說出口的,我都要指給你,
那美的和情欲的,那不動聲色,不依不饒,
那越來越俊挺的乳房,那不顧及我羞澀的血——
一一指給你!直到你的舌頭蘇醒過來,
直到你像舌頭一樣吮吸到四月的味道,
直到美妙的詩歌,夠不到的地方——
請你打開窗子,直到山風(fēng)吹來五月微癢的花粉……
五月:被比喻的花朵
這么多金色的老虎,它們溫柔,穿過了五月的晨光,
隔山隔水來到我的膝下,有膽小的孩子走過來,
關(guān)著沾滿灰塵的耳朵,眨著狡猾的單眼皮,
用怯怯的小手拍一拍它的后背,金色的老虎就搖一搖。
那么多金色的老虎,柔軟的身體,盛滿火焰,
自身的血開成薔薇,它們旁若無人,不吵不鬧,
平靜地看著遠方,直到渾身長滿幸福的葉子,
五月之前,它們要繼續(xù)彼此消磨,食盡人間煙火。
遠處,沒有人入睡,沒有人嘆息,沒有人唱出體內(nèi)的
哭泣。五月蜷曲,模仿它身邊熱愛它的老虎,
簇擁著一朵又一朵花兒,鼾聲一波高過一波,
如時間旅程中安排好的一次迷醉,一次出神。
那么多金色的老虎,那么多熱烈的、凌亂的、詩意的
一切,被水拖舉著,被風(fēng)攜帶著,覆蓋五月的大野,
它那么高貴,百獸臣服,萬物擺出順從的姿勢,
如合唱隊員發(fā)出一致的鳴唱,小小炊煙,塵土一樣
終日飄揚。
那么多金色的老虎,那么多芳香的肉體和那么多閃耀,
沒有翅膀卻可以飛翔,沒有四足卻可以飛奔,
如神丟在五月風(fēng)中的一個福音,那比偉大更值得崇
敬的
體內(nèi),我將被它引領(lǐng),走進焦渴的六月之旅……
六月:浪漫的樹
一棵樹走在風(fēng)中,一棵樹要成為一個世界,
這個世界就站在了山岡。一棵樹在六月綠著,
但不是油畫,一棵樹身后緊跟著的那一叢,
固執(zhí)地?zé)釔壑履仙?,熱愛著流年—?/p>
拍打。輕撫……一棵樹走過廣場,街道,
那些陰影在發(fā)芽。一棵樹牽著歲月的手,
在北方的平原上,我們相遇,世界都沉默了,
它還在唱,一個夏天,幾乎都是那汩汩的聲音。
一只松鼠從樹椏間跳過,消失了,
鳥鳴,一聲接一聲地溶化著,消失了,
一只蜜蜂,嗡嗡的甜,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
翻山越嶺,不停地說出:愛。細小。斷續(xù)。
或許是松,香樟,懸鈴木,或許是槐,楊,花椒樹,
風(fēng)就住在它們的身體里,風(fēng)開口,樹說話,風(fēng)停
下——
有人蓋房子,買樹蔭,有人坐在樹下看花,一夜白了
頭發(fā),
河水往東,或往西,樹的臉上都涂著六月的油漆。
一棵樹扯著另一棵樹,低挽發(fā)髻,綠裙妖嬈,
從風(fēng)中穿行而過,后面就跟著一群樹了,它們要
邁過一條河,抵達對岸,對岸的小石凳上坐著七月,
要將濃密又長高一寸,上升為祖國的烈焰……
(選自《詩選刊》電子稿件)
詩歌是細,是慢,是靜。
是一種安寧美好而又憂傷的氣息。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讓這種氣息更長久地在我的生活中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