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呼，呼呼呼。

8月的天空，一架小型軍用無人偵察機低回盤旋。

透過偵察機鳥瞰，廈門市海滄區(qū)溫厝村寧店社野草叢生的荒地里，支著一排排迫擊炮和迷彩帳篷，毒辣辣的日頭下，士兵們奔跑著進行野外演練，相鄰的壟壟菜地，零落的村民在安靜地鋤地和摘菜。

如果沒有2007年3月的院士上書和6月廈門市民的反對，這里取而代之的將是一座占地一百一十多公頃、年產(chǎn)八十萬噸PX(對二甲苯)的騰龍芳烴(廈門)化工廠。

最終，PX“瘟神”從廈門市海滄區(qū)搬到了八十公里外的漳州市漳浦縣。

杏仔村:被詛咒的小紙人

八十公里外，漳州市漳浦縣古雷鎮(zhèn)杏仔村碼頭。

海風腥澀，擺渡船“突突突”地在漁船堆的夾縫中穿梭。

古雷半島是漳浦縣的“十大名片”之一，因為水清沙幼，很多廈門人、漳州人喜歡來這兒旅游和釣魚。不遠處，鐵絲網(wǎng)圍蔽的古雷港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推土機、挖掘機、泥頭車、吊車轟鳴，揚起一片黃塵。

二十八歲的漁民黃福泉正蹲在船尾吃午飯，一鍋油亮的銀魚，剛出海打的。他打了十七年魚，每年能賺六萬塊。2007年年底，黃福泉從上網(wǎng)的朋友那聽說，廈門PX項目要安在古雷鎮(zhèn)，他沒怎么在意，“可能是買地時，海滄市民要價高，賠的代價太大，所以搞不成，搬到農(nóng)村來便宜，農(nóng)民不如市民值錢”。

2008年2月29日，PX項目遭到了古雷半島對岸的東山縣銅陵鎮(zhèn)村民的集體反對，他們擔心PX工廠會對當?shù)仵U魚養(yǎng)殖業(yè)產(chǎn)生致命影響。

“2008年7月，當漳州市委決定把重大石化項目落戶于漳浦，漳浦人民一片歡呼，一個城市能有幾次發(fā)展機遇?”漳浦縣委組織部的林秋德則在《當代組工人的精神力量》一文中寫道。

“海西建設(shè)，漳州先行”，緊挨杏仔村的古雷港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將要迎接漳州有史以來最大的投資貴客——騰龍芳烴年產(chǎn)八十萬噸的PX和翔鷺石化年產(chǎn)一百五十萬噸的P TA(精對苯二甲酸)兩個石化項目，總投資達一百八十八億元，預(yù)計于2011年第一季度投產(chǎn)，年產(chǎn)值將達八百億元。2008年，漳州市的GDP剛破千億大關(guān)，成為繼泉州、福州、廈門之后福建省第四個GDP超過千億的設(shè)區(qū)市。

杏仔村的平靜在2008年9月被打破，征地開始了。五千畝工業(yè)用地，牽涉杏仔、龍口、半湖、油澳、古城五個村，其中杏仔村征地最多，近兩千畝，失去整片土地，村民將再難吃到自家種的花生、地瓜和蘿卜。

PX有毒?“大隊長說，人家市民都不怕死，我們怕什么，有毒的話，大不了大家一起死，你的命有沒有比我好?你的工錢有沒有比我高?我都不怕，你怕什么?！秉S福泉回憶。

杏仔村永興飯店的老板，碼頭附近的船娘，還未看到PX工廠開建帶來生意興旺的跡象，在“有毒”的擔憂之余，他們也在期待著自己能被招工進廠。

未來海岸:被酸臭擊中的中產(chǎn)

酸臭。

像一種死魚或農(nóng)藥的味道。

每晚十一點半后，一陣陣向廈門市海滄區(qū)未來海岸藍月灣、藍水郡的居民襲來。這群城市中產(chǎn)和酸臭的戰(zhàn)斗，至少持續(xù)了三年。

三個月前，鄧似文在“未來海岸”買下一套二手房，為的是能讓孩子讀上附近的北師大海滄附中，但他每周只敢在這住兩三天?！吧鐓^(qū)建設(shè)是不錯，但周邊污染太嚴重，我怕死，怕哪一天睡下去就再也醒不過來?！?/p>

“未來海岸”是海滄區(qū)南部最大的住宅小區(qū)之一，開發(fā)商是海滄投資，這是海滄區(qū)政府的下屬企業(yè)，其所建樓盤占據(jù)了海滄近70%的市場份額。

PX項目搬遷之后，“未來海岸”的居民并未過上美好生活。

許多工廠早早在小區(qū)身邊駐扎，藍月灣與海滄污水處理廠只隔了一條馬路，幾公里外，是翔鷺化纖、翔鷺石化、騰龍?zhí)胤N樹脂，以及噴涂家具、處理電子產(chǎn)品的出口加工區(qū)，還有嵩嶼電廠、眾達鋼廠、明達玻璃及化工專用碼頭、博坦油庫、林德氣體等等。一群群來廈門乘坐游船環(huán)游鼓浪嶼的游客，只會興奮地舉著相機拍攝左邊島上的老別墅，而右邊煙囪林立、倒扣著大瓷碗的海滄化工廠則是無法入畫的風景。

PX搬遷讓事情變得更糟?

PX項目從廈門搬到漳州，對廈門來說真的是一件好事嗎?

“現(xiàn)在看，我認為項目遷走對廈門沒好處，甚至更糟?！瘪R天南在廈門十年只做了一件事——環(huán)保公益，她所在的“綠十字”是廈門目前第一家也是惟一一家正式注冊的環(huán)保NGO組織?！暗谝?，化工項目從海滄搬到古雷，廈門島正好處在它的下風向，影響并不會減少。第二，工業(yè)的污染鏈越短、越集中處理，排污總量才會越少，越好處理，現(xiàn)在原料端的PX項目放到古雷，而后端產(chǎn)業(yè)鏈仍在海滄，運輸過程拉得越長，成本越大，運輸泄漏、分散污染的風險也越大?！庇捎赑X項目是“合法”項目，廈門市政府不得不為PX搬遷承擔賠償責任。

廈門PX事件中，馬天南因堅持“三不原則”(不反對，不支持，不組織)而遭非議，但她仍然堅持組織獨立、信息公開。到今天，人們慢慢理解了她的冷靜與理性。

當時，廈門市民和媒體處在一種群體性亢奮中，多數(shù)媒體把廈門PX事件當作是廈門步入公民社會的一個顯要標志。記者們上門問馬天南的第一句話常常就是:“你認為廈門公民社會如何如何?！?/p>

“你不要套我話，現(xiàn)在還不是公民社會，PX事件只是個案，大多數(shù)人都因權(quán)利而起，但很少有人因義務(wù)而做?！瘪R天南回答，“做公民對現(xiàn)在很多人來說是非常累的事，要承擔很多公民的義務(wù)，有些人就想，那我就做臣民，不要做公民好了?！?/p>

“還沒結(jié)婚時，村里就說要拆遷，拆到孩子都會叫我媽媽了，還沒拆。”廈門市海滄區(qū)溫厝村寧店社村民梅女士家的大門正對著騰龍樹脂廠，那里，聳立著一根大煙囪，倒扣著一只大白碗，她只知道，那里每天在生產(chǎn)的是像“白粉”一樣的東西，每當風吹過，天上就下“小雨”。每天上床，她都能在涼席上摸到一層白灰。如果遇上暴雨，她還不得不叫來鄰居搶救家什，工廠的堆土阻塞了河道，她家住的一樓常常會被淹到兩米深。

【原載2009年第18期《新周

刊》本刊有刪節(jié)】

題圖/棲身之所/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