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寨溝名氣大,門票價格也驚人,三百一十元人民幣換算成埃及鎊,足夠看五次三大金字塔包括胡夫大金字塔,換算成歐元可以逛五遍雅典衛(wèi)城包括帕臺農(nóng)神廟。如果和相同類型的自然風景區(qū)比較,美國黃石國家公園每輛私家車收費二十美元,按一部車子坐兩到五個游客計算,分攤下來,九寨溝票價是黃石公園的三四倍到十多倍。
在我看來,九寨溝無論哪個鈣化池的美景都比不上那些披著不太合身的藏袍站在池邊留影的漢族游客,我看她們才是九寨溝最引人注目的景觀:扭著身子甩開寬袖擺pose,模仿著藏人跳鍋莊的舞姿,臉上滿是表演的喜悅。
穿民族服裝拍照其實沒什么,只有當一大群人同時穿著民族服裝站在湖邊,袖子甩來甩去,那才蔚為一道風景。午飯時間,集體進餐的九寨溝也是一景:成百上千的游客蜂擁進入食堂,買五十或八十塊錢的自助餐卡,排隊刷卡,亮燈通行,每刷一次卡,閘機咕噥一聲 ,“請進!”因為人實在太多,不得不采取流水線作業(yè)方式。食堂天花板上掛著成排的電子顯示屏,滾動閃爍著“請自覺排隊,依次取食”等字幕,急于獲取食物的人們抬頭看見這幾句話,不免提醒自己稍安毋躁,遵守秩序;再一抬頭,“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諸葛亮、司馬光等老大哥責備的眼光在天花板上逼視著我們;然后,“餐盤內(nèi)剩飯菜一百克罰款五十元”!取飯菜的那一只只手不免遲疑三思。端著少許食物走向卡位之際,卻見顯示屏亮出“請您注意,小心地滑”,一句溫馨提示使人放慢腳步。被教訓,也被關(guān)照,我們中國人永遠享受被當作未成年人對待的感覺。
進溝后,我首先驚訝于九寨溝的全面禁煙。中國少有哪個戶外公共空間是不能吸煙的,我立刻感受到了管理的力量。“嚴格保護,統(tǒng)一管理”,九寨溝的標語上是這樣說的。游客必須統(tǒng)一購買“環(huán)保車”票,即使他只想徒步游覽,“環(huán)保車”上統(tǒng)一配備了講解員,不管你愛不愛聽。強制買車票,強制配導游。導游是管理者也是某種形式的家長和保姆,這就是我們中國人一貫熟悉的社會環(huán)境,有些惱人,但很安全。
由此我認識到了九寨溝真正的魅力所在,不在于反復(fù)宣傳的“童話世界”般的自然風光——這不過是被人刻意維護的一個外殼,九寨溝真正引人入勝的地方是圍繞它的各種人為因素,換言之,它在我眼里不只是一個自然景觀,更是一個人文景觀——需稍稍轉(zhuǎn)換一下欣賞的視角。
比如,九寨溝其實是一個工業(yè)景觀。我十分著迷于鈣化池壁和瀑布附近各種材料制成的道路、橋梁、階梯、欄桿、觀景臺及“此處正在施工,給您帶來的不便敬請諒解”、“請勿通行”之類的告示牌(在一塊寫有五種文字的告示牌上,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泰文,這是我第一次在中國的公共場所看到泰文)和“群體珊瑚化石”、“冰飄礫”之類科普標志。九寨溝的自然風光并不是純粹的自然,是被人工整理和利用的自然,汽車路和行人棧道交叉處由石階、木板、鐵絲網(wǎng)、水泥涵洞組成的“立交橋”工程尤其讓我贊嘆。
再比如,九寨溝的龐大流動人口構(gòu)成了一個人性的主題公園,或者說“人類動物園”。僅僅觀看我們游客自己就已值回票價。游黃石公園要時時記住“熊出沒,注意”,關(guān)好車窗拉緊帳篷拉鏈以防熊族入侵,然而黃石公園怎能見到九寨溝食堂那幅集體就餐的壯觀圖景——幾百張嘴同時嚼動吞咽著面前的自助餐,然后在某一時刻,所有人都吃飽喝足了,突然安靜下來,面露滿足又若有所失。
在九寨溝這樣的熱門旅游地,想避開人群很難,可也出乎意料的容易。進溝沒多久,我就發(fā)現(xiàn)了溝內(nèi)人口分布的規(guī)律:幾個“環(huán)保車”站點附近游客密度極高,水泄不通,但只要稍稍遠離車站,行人棧道就幾乎空山不見人。九寨溝像我們地球的縮影,城市集中了太多人口,城市之外則是大片空白。
所有的人工設(shè)施包括垃圾桶和廁所,包括禁煙規(guī)定,包括整個景區(qū)里沒有賓館、只有一個食堂的狀況,無非是在規(guī)定我們行動的界限,規(guī)定我們排放污染的范圍。人作為一種污染源在九寨溝受到嚴格控制,以維持九寨溝的“童話”形象。但在“童話世界”之外,一旦抽去這些限制,世界便以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規(guī)律運轉(zhuǎn)——賓館、飯店、商店密集得不合比例,呈現(xiàn)爆炸狀態(tài),形成一個附著在九寨溝軀體上的光怪陸離的“城市”,消費著“童話”,也消解著“童話”。
【原載2009年第21期《南風
窗》】
題圖/商品化景觀/巴維爾
(羅馬尼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