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鈴響的時候我正在廚房，舉著雙油膩膩的手來開門：“你找誰?”

門外的男人顯然愣了愣。他有雙虎虎生威的眼睛，不說話，只牢牢地盯著我，目光如炬。我嚇了一跳，啪地關上門，心亂跳。

門又響了。我腿發(fā)軟，強撐著對門縫喝道：“先生，你再騷擾，我就報警!”

門外靜下來。過了一會兒，聽見一個男聲：“杜寶家嗎?我是陳之巍，杜寶的大學同學。”

陳之巍，陳之巍。我驀地醒悟，趕快開門：“你是陳?不好意思，快清進!我真是太神經了!我們不知道你今天來，杜寶上班去了、我是他妻子?！蔽沂志狡?。

他強自鎮(zhèn)定地笑笑，說：“添擾了?！?/p>

我這才仔細打量他，很高，精神的短發(fā)，眉如墨劍，非常之英俊。想起自己表現(xiàn)頗滑稽，我不覺有些手足無措。

他走進來，我回身替他拎行李。只一個小小的深藍色行李箱，很輕。他由我去拿行李，自己隨意地在客廳的沙發(fā)坐下，往后一靠，倒是很快放松下來，極自在的樣子。

“好香。”他說。

“是，廚房在燉雞湯。很快開飯，你餓不餓?”

他笑笑，說：“現(xiàn)在餓了?！?/p>

餐桌放在窗邊，透過落地長窗，向下可以望見小區(qū)里的湖水波光。

陳說，景致很好呢。

簡單的兩菜一湯，我臨時又加了個水果沙拉。陳胃口很好，雞湯一碗接一碗。

陳說，雞湯有股微甜，很奇妙。那是因為加了兩枚紅棗。

我本想對陳之巍說，下次做魚湯給你嘗，那才叫好?，F(xiàn)在我三緘其口，只對他笑笑。

陳說：“杜寶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p>

“我姓董，董于歸?！?/p>

“好名字!宜室宜家?！?/p>

啊!他聽懂了!“桃之天天，爍爍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老爹盼望女兒嫁個好人家?？衫系^的“好人家”不過是杜寶，學醫(yī)的，有些家底，不愁柴米。自己窮怕了，便將女兒的幸福寄予富貴。不俗的是陳之巍。

“董也是好姓?！彼f。

我對陳越發(fā)刮目相看。一樣是醫(yī)科出身，怎會恁的不同?

杜寶終于回來了。我在廚房洗碗，聽見兩個男人在客廳里拍拍打打哈哈哈的聲音，清涼的水流過手指，我突然覺得快活。

男人就是這點可愛。陳之巍比杜寶帥，比杜寶夠格，據說比杜寶還有錢，彼此之間卻毫不在意，有多少年兄弟情誼打底。

冷不防杜寶走過來，從背后抱住我。他貼著我的耳根說：“于歸，陳之巍夸你呢，說你燒的菜頗可口!”頓一下，又說：“他本是明天的飛機來，有突發(fā)事件才提前，恐怕也要多住幾天。你今天應付得好得很?！?/p>

我只好聳聳肩，說，遵旨!

杜寶開心地吻了吻我，松開手轉身去了客廳。我聽見他快樂地對陳說：“晚上我們去吃日本料理，你不是愛喝清酒嗎?于歸已在珍腴訂了位子。”

杜寶對我是滿意的。我深知?？墒?，如果換了另外一個女子來做杜太太，有兩分姿色，肯打點一日三餐四季農裳，對著親戚朋友說令堂身體可好，替我問候她，想必他也一樣的滿意。

第二天一早杜寶仍去上班，我侍候他吃完早餐，出門。在樓下買了一大捧雪白的姜花，回來養(yǎng)在清水里。

這時陳之巍走來。他沐浴過了，頭發(fā)還濕漉漉的，身上散發(fā)著香皂和剃須水的澀香：“早”!

“早!睡得還好嗎?”

他啪地點燃爐子，放煎鍋在上面：“床很舒服，簡直醒不來?！彼灶欁源蜷_冰箱找食物，丫字形的煎鍋分為三個區(qū)域，一個用來煎蛋，一個煎火腿片，一個把面包烤香，十分方便。

我樂得清閑，坐在椅子上不動。他蛋肉吐司，兩份。一份擺在我而前。

我問他：“喝什么?咖啡，還是牛奶?”杜寶早晨喝牛奶的，冰箱里常備。

陳看著我的杯子，指一下，說：“那個?！?/p>

我不禁笑了。

“這是你的小秘密，對不對?”陳詭秘地笑笑，指指酒瓶。

“哦，您能替我保守秘密嗎，先生?”我學著外國戲劇里女主角司憐兮兮的語調，向他眨眨眼。

他一下子笑開了，呵呵呵，讓我自己覺得具有幽默感。

“聽杜寶說，是嚴真介紹你們認識的。她也是我的好友呢?！?/p>

嚴真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后來去凄了醫(yī)學院，再后來跟杜寶同學。

“你也認識地呵?真是人如其名，嚴肅認真，最難得生得那樣美，一點也不輕浮。對著電腦敲起功課來，嗒嗒嗒嗒嗒，像電動小馬達!”

他朗聲大笑：“我那時最怕坐在她旁邊做功課，聽著她敲鍵盤的聲音，心亂如麻，越發(fā)一個字也寫不出。你呢，你大學時都干什么了?““看小說，聊小說。”“對了，杜寶提過你在大學教文學。”

后來陳之巍出門辦事，我留在家里看碟，揀了《色·戒》來放。影片暮色涌起，王佳芝靜靜地望著車頭呼嚕嚕旋轉的三色風車，這個身不由己的亂世，她終于聽從了一次她自己，不為他，不為他們，不為那些堂而皇之的主義。于是，她放走他以后，疲憊地坐上了人力車，如一只歸家的倦鳥。

這時門鈴響了。我一驚，回過神來。胡亂擦了擦跟睛起身去開門，會是誰呢?門外站著陳之巍。

“啊!回來了，這么快?”

陳似乎有些尷尬，點點頭。

我看看表，天，將近一點鐘。電影真是消磨時間的法寶。

“你先歇一歇，我去做午飯?！蔽业沽吮杞o陳，轉身去廚房。陳跟過來，說：“于歸，要不要我們去外面吃?！?/p>

“沒關系，很快的?！?/p>

陳揉揉鼻子，頗有點不好意思：“剛才你在做什么，于歸?”

“你回來的時候，我剛看完一部電影。”

“是什么?”“《色-戒》李安的那部。我看了一百遍?！?/p>

“畦!”他別有深意地笑。

“不不不!”我紅著腧慌忙解釋，“當然不是因為那些情色鏡頭。”

“呵呵啊!”他笑意更深了，“那是為了什么呢?”

“因為……”我側頭想了想，“女人和男人的不同。你看，女人如果愛上一個男人，他是虎，她便情愿做他的倀，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敝v完后頗覺回腸蕩氣。

“那男人呢?”

“男人兩樣?！?/p>

“如何兩樣?”他追問。

如何兩樣?我沉默。他再愛她，也肯親手把她送上黃泉路。在現(xiàn)實中登臺扮相唱戲，再荒腔走板，都要唱下去。

我不南自傷身世。曾經不是沒有遇到深愛的男人，癡纏了幾年，最后他娶了一個富有的女子。后來，杜寶出現(xiàn)在我眼前。大學讀完便嫁了他，從此風平浪靜做杜太太。杜寶不是沒有他的好處。只是，他不明白我。

“篤篤篤!”

我抬起頭。陳之巍在敲桌子：“愛發(fā)呆的小姐，思想又跑到哪里去?”

“呵呵，抱歉，我就是這個樣子，杜寶老說我發(fā)神經。”我不好意思地沖他笑笑?！八涣私饽??！?/p>

我一呆，看向他。他自覺失言，訕訕地走出廚房。

晚上我一個人盤踞在書房的大沙發(fā)上寫教案。寫著寫著眼皮子開始打架，身子一歪，我倒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我一定睡了很久。等覺得腰酸背痛，翻個身睜開眼，差點兒跳起來。

陳之巍!他坐在我旁邊，伏著臉，正牢牢地看著我。我也愣愣地看著他，不敢動，說不出話來。

這樣的姿勢，真是尷尬。我剛要開口，被陳止住。

“噓——”他的食指重重地壓住我的嘴唇，“別說話，于歸，聽我說。我發(fā)誓不是在調戲你?！?/p>

我感覺到他皮膚的熱度，望著他，心怦怦地跳。

“于歸，那天看見你，我驚呆了，我一直在等待你的出現(xiàn)，可我從不知道，你在這扇門的后面。就是那個樣子，穿著皺巴巴的襯衫，很瘦，長發(fā)凌亂，懶洋洋地仰著頭，和我說話?？墒?，你卻說，杜寶上班去了，我是他的妻子。然后我看著你，吃東西，洗碗，切水果，輕聲哼歌……太熟悉了，我一定是見過你。就是這個樣子，一個寫意的小女人，會煲很香的湯，愛吃甜食，常常莫名其妙地發(fā)呆，安靜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喜歡白色的香花，看上去很乖，可是很有一點脾氣，不開心的時候臉上會露出來，能陪我喝一點酒，懶得敷衍人。讀過一點書，能說出自己的見解，也許還會一兩種樂器，吃好吃的食物會露出幸福的表情。很容易滿足，總是懶洋洋的，認真的時候，又比誰都用心?！?/p>

陳之巍……我不禁心中酸澀原來遇到他之前我是那么的寂寞。

“我剛才路過書房，看見你睡在這里。我忍不住走進來。我曾無數次地想象，就是這樣一個黃昏，下著雨，我的美麗的敏感的妻子，窩在寬大的沙發(fā)上安靜地睡去，我替她收拾起地上的書，輕輕替她蓋一塊毯子。這一幕、在我的腦海里已排演了無數次，今天，它終于發(fā)生……”

我這才發(fā)現(xiàn)身上蓋著羊毛毯，非常暖和。

陳之巍的眼神熱烈而痛苦，他緊緊捏住我的手：“如果當初嚴真介紹給你的人是我，該多好。差一點，你就是我的妻子……”

我黯然。是，差一點點。所有的事都差那么一點點。如果是陳之巍而不是杜寶來到我的面前，董于歸，你的后半生是否要重寫?古人說得真好，失之毫厘，謬以千里。

我又何嘗沒有盼望過一個陳之巍這樣的男子，有雙虎虎生威的眼睛，每天被這雙眼睛看住，全身沐浴在蜜色的光輝里。男人是要這樣的，像山，高大、堅定、深沉，風雨不摧。又心細如塵，懂得你，曉得你的好。

我嘆口氣。雨聲更大了，嘩啦啦傾瀉在玻璃窗上，一天一地的雨聲，幽暗的黃昏，下著雨，這種時刻最容易脆弱。

陳之巍閉上眼睛。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他吸一口氣，松開我，站起來，走到窗邊去。他背對著我：“于歸，此情此景，該吟什么詩呢?你知道的，對么?”

我輕輕念道：“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我的聲音低下去。隨口吟出的句子，誰知卻恁般應景，終于落下淚來。

陳始終背對著我，聲音微顫：“是呵，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他很高，穿著件白襯衫。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身形。我戀戀地望著他的背影，他的身后是一窗的黃昏雨。

后來我們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在杜寶回來之前他離開了，他說會打電話給杜寶解釋。

我甚至沒有送他到門口。事實上那個黃昏我一直蜷縮在書房的沙發(fā)上，躲在毯子里發(fā)呆。我覺得無比疲倦。

直到杜寶回來。

杜寶一進門就嚷嚷：“這個陳之巍，怎么回事，說走買張機票就走，都來不及送他?！庇终f：“于歸，該不是我們招待不周得罪他了吧?他就要升腦科部主任了呢?！?/p>

我看了他一眼。你看，杜寶也不是不勢利。但我懶得諷刺他，我只是不出聲。

要不然呢?跟著陳私奔?和杜寶離婚?不不不。我已經三十二歲了，不算老，也絕對不年輕，再也興不起風作不得浪。

我黯然地想，只得把這段情事深藏心底。直到八十歲我也會記得，在我即將老去的時候，曾經有個英俊的男人，在一個落著雨的黃昏，他對我說：“于歸，原來你在這里?！?/p>

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