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叫魂》的作者在第八章將故事的謎底揭開時,我體會到一種興奮:果然,叫魂者并無其人。因為,在對文本的閱讀中,我經(jīng)歷了數(shù)度角色的轉(zhuǎn)換。最初我只是一個獵奇者,想知道一些關(guān)于叫魂的神秘故事;然而,當書讀到近半時,我突然產(chǎn)生一個疑問,那就是叫魂的故事真的發(fā)生過嗎?于是,在這個時候我就變成了一個懷疑者和探險者。最終,在第八章我成了一個勝利者:我的判斷是正確的,乾隆皇帝所擔心的那種叫魂事件的確沒有發(fā)生。雖然我品嘗到了只有像我這樣笨的閱讀者才可能會有的勝利者的愉悅——讀書原本不必一定要從前往后讀的,謎底就在書的后面——但這種愉悅僅僅停留了片刻,我就感受到了某種壓抑,因為我的愉悅是建立自己的判斷得到作者的印證之上的,而這一被印證的內(nèi)容卻是一個又一個的冤案:載入史料的所謂叫魂者幾乎每個人都是被屈打成招的,叫魂的故事相當大的程度上就來自于他們的嘴巴,而這些故事又因了制度性的力量被無限放大。
叫魂事件本身是荒誕的。這種荒誕性不僅表現(xiàn)在叫魂行為本身,而且更主要地表現(xiàn)在叫魂事件的各方參與者身上。這場大戲最初起自民間,但隨著皇帝興趣的與日俱增(或者說,是其恐懼的與日俱增)和最終介入,叫魂事件最終演變成一場以半個帝國為舞臺,以皇帝為總導(dǎo)演和總指揮,各地官員疲于捉妖,小民百姓無端蒙冤直至莫名其妙地丟了性命的黑色荒誕劇。
按照作者的講述,所謂叫魂,就是“偷取別人的魂”,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對著已從受害者身上分離出來的某種實物(例如男人的辮梢或女人的衣襟)念咒”;另外一種是“把受害者的名字放在一根將要打入地下的樁子的上面或底下,并在打樁時念誦受害者的名字”。通過這樣的方式,“那些因此而被竊去精氣的人,不是生病,便是死去”;“一個人若掌握了另一個人的魂,便可以利用它的力量來為自己謀利”。
這種故事對于當時的中國人來講,應(yīng)該是不陌生的,《紅樓夢》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通靈玉蒙蔽遇雙真”里就講過王熙鳳和賈寶玉如何受到趙姨娘和馬道婆合謀暗算的故事,這個故事與《叫魂》一書中所講述的叫魂故事形式上有所不同,但在實質(zhì)上卻異曲同工。也就是說它們共同的基礎(chǔ)都來自于靈魂的可分離性,它們共同的內(nèi)容都在于通過某種法術(shù)可以施害于他人,并為自己謀利??梢哉f,叫魂的故事在中國的大地上流傳甚廣,有著厚實的民間土壤。
但是,民眾對于叫魂的曖昧態(tài)度不能掩蓋叫魂在本質(zhì)上的荒誕性。也就是說,民眾所相信的靈魂與肉體的分離是不會發(fā)生的,叫魂者并不可能真地危害他人。并且,在書中,作者也提到部分官員對叫魂的不屑看法。比如,屠知縣在處理一起叫魂疑案時就認為:“這只不過是一件荒謬的小事,只不過是一些在愚昧百姓中流傳的迷信謠言而已。”而曾席卷半個中國的叫魂事件最終之所以會戲劇化地草草收場,其最根本的原因也正在于叫魂本身的荒誕性。
然而,正是由于民眾對于叫魂持有一種游移不定的態(tài)度,使本來只應(yīng)存在于觀念中的叫魂故事在氣候適當?shù)臅r候就有可能破繭而出。于是,在書中我們看到了一幕幕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上演的關(guān)于叫魂的流言、滅妖和迫害。在這起荒誕劇中,無數(shù)無辜的小民百姓被毆打致殘和喪命,還有很多官員丟了烏紗帽或者被貶他鄉(xiāng),使荒誕之中又多一份血腥和恐怖。
自從關(guān)于浙江德清縣石匠“將活人的姓名寫在紙片上,貼在(打入河中的)木樁的頂部,給大錘的撞擊添加某種精神的力量”的叫魂的流言開始傳播以來,一七六八年春天的江浙一帶發(fā)生了多起針對外鄉(xiāng)人的行兇殺人案。比如德清人計兆美醉酒后于夜間誤至杭州靜慈寺,因其外鄉(xiāng)口音被當?shù)厝艘蔀榻谢暾叨艿綒?走街串巷的白鐵匠因被疑為叫魂者而被當?shù)匕傩栈罨畲蛩?。這些案件的發(fā)生以及官府的不當處理,對叫魂流言的傳播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但是,只有在另一種后來被皇帝斷定其中蘊含了反清政治意味的“剪辮”式叫魂流言出現(xiàn)后,原本以兩種形式出現(xiàn)的孤立的叫魂個案才被人為地糾結(jié)在一起,并最終發(fā)生了質(zhì)變,升級為一起政治事件。
一七六八年的七月二十四日,山東巡撫富尼漢在給皇帝的奏折中直陳有人實施剪辮妖術(shù)。次日,皇帝在發(fā)給浙江、江蘇和山東省的上諭中將“建橋座”與“割發(fā)辮”聯(lián)系到了一起,并要求“各該督撫飭屬,密行體察”。政府開始采取大規(guī)模鎮(zhèn)壓妖術(shù)的行動,“妖黨”的黑幕一步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七月二十九日,皇帝向各省總督巡撫發(fā)出了一份緊急詔諭,命令對捉妖運動中發(fā)現(xiàn)的大術(shù)師吳元(浙江)、玉石(江蘇)等進行追剿。隨著各省無數(shù)剪辮嫌犯的抓獲,九月七日,皇帝給七省督撫發(fā)出的上諭將剪辮妖術(shù)與剃發(fā)聯(lián)系起來。至此,叫魂事件最終定性為“謀反”。大批嫌犯被押解到北京和承德,由軍機大臣們親自審理。形勢的發(fā)展使朝廷為之震動。
當滅妖運動進行到如火如荼的時候,秋天來臨了。這時,事件再次出現(xiàn)了戲劇性的轉(zhuǎn)機。經(jīng)軍機大臣們重新審理,十月中旬,山東剪辮首犯蔡廷章推翻了原供,而他的原供正是皇帝七月二十五日上諭的主要依據(jù)。就在同時,另一個導(dǎo)致對江蘇寺廟進行全面搜捕的嫌犯——通杲的口供也被他本人推翻。并且,其他嫌犯的大量口供也被推翻。一系列的證據(jù)都指向一個事實:整個叫魂案建筑于虛假的供詞之上。于是,一座臆想中的謀反大山、妖術(shù)大山轟然倒塌。
這是一個時代的荒誕,也是一個帝國的荒誕。
我們要考察,是什么造就了荒誕的叫魂事件。在書中,作者已經(jīng)對叫魂事件得以發(fā)生的原動力做出了分析。而且,孔飛力教授的許多解釋是令人信服的。比如,他揭示了乾隆皇帝多疑的內(nèi)心世界,看到了強大皇權(quán)的脆弱一面,分析了十八世紀中國的社會面貌等等。所有這些因素,對于叫魂事件的最終上演都起著作用。“在方法論的層次上將社會史、文化史、政治史、經(jīng)濟史、區(qū)域分析、官僚科層制度分析以及心理分析研究方法結(jié)合在一起?!睂Α督谢辍返倪@一評價是恰如其分的。
但是,如果我們將視角集中到叫魂嫌犯在司法程序中的遭遇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幾乎都受到了刑訊。刑訊的目的是獲取口供——叫魂案最終上升為一起政治性事件,其根據(jù)也主要是這些人的口供。因此,刑訊對于叫魂案的升級可以說是最直接的推手。
叫魂嫌犯通杲和尚的際遇是最為令人震撼的。他的口供曾使江蘇的寺廟遭到全面搜捕。七月三日,由于形跡可疑,在山東泗水縣被一個衙役逮捕。泗水知縣無法從通杲口中得到什么,于是兗州知府決定會同鄒縣知縣孔傳親自審問通杲??字h“先用鐵鏈將通杲縛吊于樹上,繼用鐵鎖盤地加以炭渣,令其跪上,再用木棍踩踏腿彎,復(fù)以桑條鞭其背后,又用夾棍嚴夾”。在孔知縣的重刑之下,通杲編造了他的叫魂故事。當他被押解到大學(xué)士傅恒面前時,已經(jīng)“兩腿潰爛,刑傷種種,神氣慘沮,略加駁詰則畏懼求死”。
就是這個身為孔夫子六十八世孫的孔知縣,還曾成功地讓山東第一個剪辮乞丐蔡廷章招供。蔡廷章案打開了整個叫魂冤案的潘多拉盒子。雖然作者沒有像對待通杲一樣詳細地介紹他的受刑情況,但在書中我們還是看到了刑訊對他的供述的影響。十月中旬,蔡廷章案在北京重新審理。軍機大臣問道:“你從前在山東為何妄供?”蔡廷章答道:“我在山東時起初原供說自京下去的,因縣官不信,說我必是從江南上來。我受刑不過,只得就應(yīng)了。”
對整個叫魂冤案的鑄成有影響的靳貫子案也是如此。靳貫子陪其族弟靳玉子外出尋找靳玉子的父親,走到江蘇嶧縣地界,恰遇縣刑書李昆正在調(diào)查兒子狗兒辮子被剪一事。李昆看他們面目可疑,就將他們兩個捆綁吊打,靳玉子受不了毒打,承認偷割了狗兒的辮子。兩個流浪漢于是被押到縣衙。在縣官的反復(fù)刑訊下,靳貫子被迫編出了一系列離奇的故事。當叫魂案接近尾聲的時候,靳貫子的雙腿成了殘廢。
正是由于叫魂事件的發(fā)動建立在包括但不限于這些虛假的口供之上,因此叫魂事件注定“結(jié)果并未發(fā)現(xiàn)首惡正犯,卻發(fā)現(xiàn)多有累及無辜者”。
對于刑訊產(chǎn)生的口供的真實性,皇帝本人是清醒的,他說:“夾杖所取之供,亦未必盡可皆信?!碑敁?jù)信就是割辮案要犯張四儒的張四“落網(wǎng)”時,他還朱批提醒兩江總督高晉:“此人即可蹤跡,當設(shè)法詳問,若一用刑彼反不實供矣?!笨尚Φ氖?,這個被當成由靳貫子捏造出來的“張四儒”的張四被押到兩江總督高晉面前由其親自審理的時候,其“兩腿腳踝的毆夾傷痕正在潰爛”,最終,張四于十月二十五日死在獄中。
在合法的制度面前,皇帝也無能為力。
一七六四年,二十六歲的意大利小伙子貝卡里亞(Cesare Bonesana Marchese di Beccaria, 1738—1794)完成了他的傳世之作《論犯罪與刑罰》,在該書中他極富激情地譴責了人們早已麻木不仁的酷刑和拷問制度,天才般地提出了罪刑法定、罪刑相當、刑罰人道主義和無罪推定思想。這本薄薄的小書出版后不久立即風(fēng)靡了整個歐洲,甚至連北方的沙俄都受到了震動。一場廢除酷刑的運動在整個歐洲拉開了序幕。
對于刑訊制度的不合理性,貝卡里亞的論述是極為深刻的。他說:
要求一個人既是控告者,同時又是被告人,這就是想混淆一切關(guān)系;想讓痛苦成為真相的熔煉爐,似乎不幸者的筋骨和皮肉中蘊藏著檢驗真相的尺度。那些安排了刑訊的法律告訴人們:你們?nèi)淌茏⊥纯喟?如果說自然在你們身上創(chuàng)造了一種不可泯滅的自愛精神,并賦予你們一種不可轉(zhuǎn)讓的自衛(wèi)權(quán)利的話,那么,我為你們創(chuàng)造的則是一種恰恰相反的東西,即勇敢地痛恨自己。我命令你們指控自己,即使骨位脫臼,也要講實話。
刑訊必然造成這樣一種奇怪的后果: 無辜者處于比罪犯更壞的境地。盡管二者都受到折磨,前者卻是進退維谷:他或者承認犯罪,接受懲罰,或者在屈受刑訊后,被宣布無罪。但罪犯的情況則對自己有利,當他強忍痛苦而最終被無罪釋放時,他就把較重的刑罰改變成較輕的刑罰。所以,無辜者只有倒霉,罪犯則能占便宜。
如果我們考慮到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貝卡里亞的這些言論發(fā)表于叫魂事件的前四年,也許會有一種別樣的感覺。雖然,那個時代的中國仍然處于“盛世”當中,但在叫魂案中遍及我們視野的卻都是一些了無生氣的“人”,如果讓他們也來發(fā)表一通與同時代的貝卡里亞見解相當?shù)闹鲝?,是不可思議的。也許,中國隨后的沒落從叫魂案中就能夠看到一點影子。
二○○九年四月十一日于上海松江